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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人生

文学种籽 王鼎鈞 5188 2023-02-05
生而为人,不免要为两个问题烦恼:人为什么活着?怎样活着?自古以来,人们都在忙着解决这两个问题。 人,茫茫然来到世界上,完全不知道那两个问题的答案,灵魂在成为肉身之前并没有进过先修班、讲习会,他们也许事先并不知道要做人,没有谁征求他们的意见,每个人都毫无准备,勉为其难。也许就是这个原因,他出生后的第一个声音是痛哭。 哭是情绪的发泄,不是问题的解决。他必须长大,擦干眼泪,认真地生活。他要寻求那两个问题的答案,有人找了一辈子,到老年才有结果,有人老早就找到了,可是后来又觉得需要修正。为什么活着是原则,怎样活是技术,原则决定技术,技术也影响原则。人,为了解决这个问题用尽心智,长期努力,去搜集一切资料。这是每一个人的终身大事。

有一个方法是观察同类,模仿学习。人怎样模仿他的父母,童年时期怎样模仿他的玩伴,青年时期怎样模仿他的朋友,不但专家作过有系统的研究,我们也有自己切身的经验。这种模仿到了老年也未必停止,因为老年人有老年人独有的问题,在未老之前没有见过这种案例,现在要看看别的老年人怎么做,可以说,人生就是一连串问题出现和解决,人在社会上所寻求的就是解决问题的方法和使用这种方法的理由。有同样问题的人不免要互相接近、观摩,甚至竞争,在问题相同的一小群人中间,早一步解决了问题的先进者常是别人的老师。 另一个方法是读书,书是记录、保存人类经验的一种东西,对于人为什么活着、怎样活着有丰富的答案,乡下不读书的人,常说读过书的人比较聪明,那就是说读书人吸收前人的经验,解决问题的方法比较多。从前的人说:读了《易经》会算卦,读了《诗经》会说话。我曾加以推广,说读了《水浒》会打架,读了《红楼》会说话。也有人说读了《三国》会做官,读了《红楼》会吃穿。有人用开玩笑的口吻说过读了《红楼梦》想出家,读了《正气歌》想自杀。这些话未免太简单,但是透露了重要的消息。

有人说秀才迂腐,不懂得怎样生活。这是因为秀才读经读史,经史中有的是做大事的人怎样度过大关节,而一般人在日常生活中并没有这种机会。土木事变,英宗被俘,于谦断然决定先立皇帝后与敌谈判,此事何等了得!然而一般人平常只想知道他种的紫罗兰为什么不开花,如果一旦歹徒绑架了他的儿子,他不能先声明脱离父子关系后报案。依从前人的看法,读闲书可以增加小聪明,闲书涉及一般生活的细节,例如怎样防偷,怎样防骗,怎样得到上司的信任之类,小说即是前人心目中的闲书之一。 古书是记录古人的经验,现在时代不同,有老问题也有新问题,解决老问题也许得用新方法,我在《我们现代人》里举了很多例子。秀才之所以迂腐,有时候是因为他想用古代的方法解决现代人的问题,那方法在古代有效,到现代则未必。孩子逃学是一个老问题,当年孟母以断机纠正孟子,收到效果;武训的办法是向逃学的学生下跪。这些方法恐怕都太古典了。有一个学教育的朋友说,他在教育学家的著作里找到许多矫治逃学的方法,但是没有一个方法绝对灵验,我们还得找寻新的方法。人生有些问题从前有,现在有,将来仍然有,不能像消灭疟疾一样使它绝迹,人除了袭用旧方法还得发明新方法。

一如我们在以前各章所述,大部分文学作品描写人内在的心思、外在的行为,人受到外界刺激所产生的反应,人如何应付挑战,接受挫折,追求希望,表示快乐。文学作品也表现:那人为什么这样做?为什么用这样的手段去达到那样一个目的?他成功了还是失败了?他的成败对我们读者有什么意义?这样的作品无异对人怎么活和为什么活提出答案:怎么活是题材,为什么活是主题。作家把人生经验制成标本,陈列展览,供人欣赏批评,给人警诫或指引。作家取之于人生,又还之于人生,和广大的读者发生密切的关系,有重要的贡献。我们可以从这个角度观察作品的价值,初级的作品写出某一个人的问题,中级的作品写出某一群人的问题,高级的作品可能写出全人类的问题。

如果你想写小说或剧本,你最好先找到一个问题及其解决方法做核心题材,如果你找到一个新问题,或解决老问题的新方法,你就能写出新颖的作品。如果你找出当代共有的问题,你的解决方法能够代表当代人的意向,你就可能写出杰出的作品。所谓解决方法并不是说成功地解决了问题,而是说试过,努力过,即使失败也好。这样的作品一经出现,它就使读者想起来有这么一个问题,使一些读者想用它的方法解决同样的问题,使许多人衡量那个方法是不是很适当,这就是作品在艺术价值之外的社会价值。 作品影响人们的行为,最容易从细节小处看出来。一位日本作家写过一篇散文,其中提到火车乘客怎样预占座位,他说大家在月台上排队登车,有人估量等到自己上车时已无位子可坐,就悄悄地走上前去,靠近车窗,预先把自己的草帽塞进去放在座位上。那些比他先上车的人看见座位有个草帽,以为那是更早到一步的人留下的标志,就让那个座位空着,这样,草帽的主人尽管姗姗而至,却可以拿起帽子入座。这篇文章经人在中国翻译发表之后,有些中国人知道了这个方法,立刻仿照办理,别人不赞成这个办法,也无可奈何。

后来有一个中国人写了一篇文章,他说他上了火车以后,发现车厢已经客满,可是还有一个位子空着,上面放着一顶草帽。他知道这是后面有人取巧,就把那顶草帽拿起来,朝着车厢另一面的窗外用力一掷,毫不客气地坐下,不久,他看见有一个人走进车厢,东张西望,在他身旁逡巡不去,欲言又止,样子十分可笑。他料定此君就是草帽的主人,此君自知理亏,不敢争座,也不敢追问帽子的下落,只好怏怏的站在那儿,此文一出,传十传百,多少人都用这个办法对付预占座位的人,竟把这一种取巧的行为革除了。 电视里面的暴力场面,是否会诱发社会上的暴力犯罪,一度颇有争论。正在双方各执一词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电视剧演出两个男童研究怎样不打破扑满而能把里面的硬币取出来。那个年龄较大的男童到洗澡间去找父亲刮脸用的刀片,他把薄薄的刀片插进扑满的投币孔,把扑满侧过来轻轻摇动,使扑满中的硬币落在刀片上,再把刀片轻轻拉出来。这确是一个有效的方法,五天以后,台北市的外科医生突然忙碌起来,许多家长带着孩子求诊,症状一律是刀片割破了孩子的手。

经常参加开会的人可能有如下的经验。会场摆着长桌,大家面对面坐着,你对面的人忽然要作笔记,然而发现自己没有带笔,就伸手向你借,你把你的钢笔借给他,散会时,他忘了这是你的笔,你也忘了有笔出借,第二天,你忽然发觉钢笔不见了,丢到哪儿去了?再也想不起来。他也忽然发觉衣袋上插着一枝钢笔,这是谁家之物?也毫无线索。失笔的人和得笔的人都觉得惘然怅然。怎么办呢?有人想出法子来,他说,当有人向你借笔的时候,你把笔帽取下来握在手里,只把笔身借给他,这样显得分外周到,等他写完了,会散了,他想把笔插进自己的衣袋上,他会找不到笔帽。笔帽在哪里?在你手中,他会想起这是你的笔。我怎么知道这个办法?因为我读到一篇文章,自从那篇文章发表以后,我在会席上留心观察有笔出借的人,他们大都把笔帽和笔身分开了。

有一位朋友慷慨好客,入不敷出,欠了不少债。他知道借钱给他的人都缺钱用,周转困难。他为如何还债发愁,中宵失眠,随手拿起一张报纸排遣,看见一个小故事: 某甲知道自己在明天上午必须把一笔款送到银行里,存进某乙的帐户,否则某乙势将信用破产,后果严重。可是某甲没有钱,他欠某乙的钱还不出来,左想右想了一夜,他忽然想通了:我何必睡不着觉?我干脆上床睡觉,明夜让某乙去失眠好了!于是他上床呼呼大睡。 我的朋友看到这里恍然大悟,如释重负,也立即倒头便睡。 以上每一个例子都包含一个问题和一个解决的方法,而背后又有作者对人生的态度。首先,我们可以问,为什么要用预置草帽的办法占领座位?在车上站着或坐着究竟有何区别?为什么要为了自己的一点儿方便破坏依次就座的公平原则?作家应该给他的人物一个理由:也许,老老实实排队的人都是傻瓜,我才不干哪!事实证明他有理,从这里面可以看出作者对社会秩序的失望。

也许你可以写,那人用草帽占座位是为了他怀孕的太太。我们也许要问:满车乘客难道没有一个人肯把座位让给孕妇?很不幸,那丈夫的经验正是如此有些东西本来应该属于你,但是往往要你自己设计巧取才可以得到,不能依赖别人的风度。倘若如此写,可以看出作者对人际关系的失望。 但是有人会识破预占座位的狡计,把帽子掷出窗外,使那人既失去座位也损失帽子。我们可以问,为何不把帽子拿在手中,等帽子的主人走进车厢,对之好言相劝?我们知道这种解决有失精彩,也知道作者要无言地表示:不合理的行为往往引发不合理的行为,对付不合理最好的方式,也许是报之同样的不合理。这又涉及对人生的态度。 也许以上两个情节可以合并。一个人为了妻子怀孕,预占座位;另一人不同分说把座位据为己有;等到发现最后上来的孕妇再起身让座,结果,预占座位是多余的,惩罚预占座位的人也是多余的。人生远比某些人想像的要复杂得多,所以人与人之间常有误会,这又是一种态度。

由此可见态度和方法(原则和技术)的关系并不单纯:很可能:一、态度是对的,方法是错的;二、态度是错的,方法是对的;三、态度和方法都对;四、态度和方法都错。其中态度和方法都对一类作品常被人誉为纯正。但读者会问:纯正作品里的好方法是不是实际有效的方法?如果作者的想法是希望我照着做,它能不能解决我的问题?如果好方法不切实际,经不起实践,则读者宁愿接受一个坏方法。纯正作品的影响力往往难以令人如意,原因在此。 在理论上,作品最好含有又好又有效的方法。这话大概没有问题。但是不如意事常居八九,倘若不能两全其美,作家怎么办?作家通常并不是读者的智囊,当人生当中缺少一个好方法时,通常不是由他发明。他该把那个有待解决的问题搁置呢,还是为了解决问题而不计任何方法?读者是应该忍受问题存在,还是宁可在问题解决以后忍受其后遗症与副作用?何去何从?常常引起有关人士的辩论。

作家们对此颇有不同的意见。有些人指出,作品对问题的解决乃是艺术上的解决,并非事实上的解决,文学艺术是非功利的、非实用的。如果一篇小说的结局是主角杀人,并非意味着事实上有此需要,而是如此安排有更好的艺术效果。 《老虎与美人》里面,国王为了惩戒正在恋爱中的一个青年,迫使他在虎柙之前冒险,那不过是要在悚栗震撼中显示命运的诡秘莫测,而非表示国王所用的办法可以推广。另外有些人认为把人类的错误、愚蠢揭露出来,使世人知所警诫,也是文学的一种功能如果一篇小说的结局是杀人,其效果也许是使读者心中消弭杀机。 这些话当然很对,不过容我指出,作家的用意本来可能是警世,但有时亦往往适得其反,刘伶醉死,何足为训?但世上岂乏追慕大人先生之风的酒徒?多年前有一神偷,不知作了多少案子,后来忽然悔改信教,到处演讲教人如何防贼。他的演讲很有独家之秘,但据说,有许多小偷追随听讲,从中吸取经验,改进自己的技术。坏人的进步总是比较快些。有人告诉我,他已搜集了二十种考试作弊的方法,皆有奇效而鲜为人知,他要用每一种作弊的方法作题材写一个短篇,然后结集成书。他辩称这是把弊端公开,使监考工作严密公正。我问,这如何能使学生不买这本书,只有监考的先生买这本书?我追问:你写这本书时心目中潜在的顾客究竟是学生还是教师?他不能答覆。 保存人生经验是文化大事,有些经验尤其是情感方面的经验,要靠文学作品保持传递。历来有一种主张,如果某些经验足以助人为恶,作家就应该把那经验隐瞒起来。但是,站在作家这一方面看,隐瞒、粉饰、涂改人生经验,可能要伪造人生,结果不免贬低文学的地位,使作品的素质下降,作家总是持文学本位的。再者,每一作家都会设想:我个人牺牲文学上的目标,别人是否也一样?如果只有我一人牺牲让步,徒然逊人一筹,于社会人心何补?作家总是持个人本位的。 我想,作家必须守住他的岗位,即使受人误解,受人恶意批评,也在所不辞。但是,倘若作家从人生中汲取的是浊水,倒入人生之中仍是浊水,终非伟大的作家。我们希望他能以艺术造诣、人格修养、思想境界蒸馏那水,过滤那水,变浊为清,再还给湖海江河,他提高了人生,也提高了文学。作家表现人生,并不是像从山上搬一块石头那样展示给读者,而是像蚕吐丝那样出自胸中,人生先进入作家的心灵,再化为物质媒介,然后这媒介再进入读者的心灵,即使人生龌龊,只要作家的心胸不是龌龊的,作品就不会龌龊,只要作品不龌龊,读者的心灵就不会龌龊,至少不会增加龌龊,其间绝未伪造,只是升华,绝非隐瞒,只是转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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