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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句

文学种籽 王鼎鈞 4804 2023-02-05
在一套有组织的文字里,句子可能占重要地位。一个完整的句子表达完整的意义。这意义,是那个叫作品的建筑物之一草一木,一砖一石。靠句子与句子的联结与辉映,作者得以实现他的心志。字和词在进入句子以后,立刻发挥作用,尽其所能。春风又绿江南岸,若不是前有春风又,后有江南岸,那个绿字有什么值得赞美?红杏枝头春意闹,那个闹字若非纳入红杏枝头春意的序列充当殿军,又有什么意境全出? 文学贵创新,有人想到创造新字。人有造字的权力,中国字能从《说文》的几千个字到《中华大字典》的几万个字,即是许多人创造增添的结果。然而当代作家自创几个别人不认识的字,对提高作品的素质并无多大帮助。有人想到用旧字创造新词,这条路比较宽些。现代新事物新观念层出不穷,需要增加新的词汇,作家、翻译家、科学家、立法专家都参加了制词的工作。新词多,能进入生活者少,因之,能进入文学的也少。新词先进入生活而后进入文学。分子接近份子,份子进入生活。原子有原子笔、原子弹,而原子弹可作比喻用,于是也进入文学。质子中子到现在置身文学之外。天王星幸而有电影,扫瞄幸而有电视。

有些文学家想到新句。新句又分两种:一种是句法新,一种是意思新。先说句法之新,这是形式上的改造或创造。红了樱桃,绿了芭蕉,似为樱桃红了,芭蕉绿了之变。中天明月好谁看似为谁看中天好明月之变。香稻啄余鹦鹉粒似为鹦鹉啄余香稻粒之变。胸中有多少泪珠儿,怎禁得秋流到冬,春流到夏?末句似为春流到夏,秋流到冬之变。变造后的句子都令人耳目一新。由于形式内容密不可分,实二而一,句变往往带来义变,中天明月好谁看意味着中天明月虽好,可是谁来看呢?与谁看中天好明月不同。一年四季以春为岁首,以冬为岁暮,秋流到冬,春流到夏跨两个年头,有周而复始、无尽无休之意,和春流到夏、秋流到冬之有始有终不同。意思虽变,到底许多前人都曾说过,这些新句,新在形式。

时间过?不。时间留,我们走。这是意思新,内容新。我无意与山比高,山不过是脱离社会的一堆土。这个意思也新。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专家说,在这名句出现以前,同型的句子有过很多,大家陈陈相因。仔细看专家考虑罗列的句子,因袭者只是形式,论情论景,仍以落霞秋水为胜,名句终非虚誉。形容美女之美,说瀑布见了为之不流,很奇俏。这句话是不是闭月羞花、沉鱼落雁的进一步夸张呢?未必是。美女出现,瀑布一定仍然在流,但是在瀑布附近的人为那绝世的美所震慑,对美女以外的现象失去反应能力,在那一刹那间,在他主观的世界里,瀑布不复存在。如果他说,我不知道瀑布是否依然在流,也许比较容易为人接受。由闭月羞花想到花容月貌,花容月貌是旧小说的滥套,但是,她那天晚上过分刻意修饰,化妆品用得太多,真是花容月貌,一张脸没个人样子。这就把我们的思路导引到新的方向:桃花一般的人面,人面一般的桃花,都是可怕的怪异!尤其在灯前月下,那简直出现了人妖或花妖。

我们在下笔写作时,可能写出:内容陈旧形式也陈旧的句子,内容陈旧形式新颖的句子,内容新颖而形式陈旧的句子,以及内容和形式都新的句子。写第一种句子自然是不得已,但是无法避免。我们追求、向往第四种句子,然而何可多得!一般而言,作家在内容旧而形式新和形式旧而内容新两种句子之间奋斗,而且,有时因为内容旧,必须经营新的形式以资救济,有时因为内容新,姑且沿用旧的形式略作喘息。更有进者,新和旧多半是相对的,所谓新,有时只是被人沿用的次数较少。在文学的世界里,新又是不易独占的,文学创作发展的法则是少数人创造,多数人模仿。转益多师是吾师,你模仿过人家;透支五百年新意,恐怕不到百年又觉陈,哪里需要一千年?那是因为有许多人模仿了你。

新文学运动原以文言为革命对象,它的传统之一是排斥文言。文言的传统之一是求简,有时浓缩紧密成为两个读书人之间的暗码。相形之下,挣脱文言之后的新文体清浅平实,疏朗自然。许家的丫头多的是,谁有金鲤鱼这么吃香?她原是个叫鲤鱼的,因为受宠,就有那多事的人给加上一个金字,从此就金鲤鱼金鲤鱼的叫顺了口。这段话多么透明、多么潇洒!姨妈把毛衣交给我,看看还是崭新的。这些年来,倒是我自己把它穿旧了。我没有了母亲,只保留这件纪念品,以后每年冬天,我总穿着它,母亲的爱,好像仍旧围绕着我。这段话多么亲切、多么生活化!写这样的白话文要才情也要功力,有人以为这样的文章人人能写,那也只是以为。难怪新文学运动提倡这种文体,它确有许多优点。

新文学使用语言,本有标准化的倾向,但中国地大人多,交通不便,各地语言自成格局,各有独特的词汇、谚语、歇后语。这些都可以成为作家的筹码、财宝、武器,新文学既以活语言为标榜,理应进一步依赖大众的口语。排斥文言所造成的损失,也许能从方言弥补。加以作家也难免偏爱自己的家乡话,于是四川的作家写耗子,东北的作家写胡子,广东的作家写打工,台湾的作家写牵手,大家看了,也很喜欢。 鸡蛋碰石头固然是好句,生铁碰钢蛋也不坏。丑媳妇终须见公婆甚婉,是骡子是马你拉出来蹓蹓却甚豪。黄河边上卖清水,气死黄河,长江边上却饿死了卖水的,两种假设,各有妙处。说到竹笋:这叫笋仔,竹的囝仔,常给大人掘出、剥皮,一片一片切下,煮熟,吃了!你看,这话连用了三个带子的字,其中又有两个是人字旁,立刻把竹笋人化了,读了,真以为吃笋是残忍的事情,无异把胎儿装进蒸笼。

白话文学以话为底本,而话本来是说给旁人听的,因此:一、它的句子短,以便一口气说出一口话来;二、句子的内容简单,听来容易明白。蝇营狗苟中看不中听,因为单音词和同音字太密集;像是见缝就钻的苍蝇和见了骨头就啃的狗一样,又中听不中说,因为句子太长,需要中途换气。像苍蝇,见缝就钻;像狗,见了骨头就啃。这样才听、说两便,句子短,每句只有一个很简单的意思。可是新文动兴起以后,外国的文学作品纷纷译成中文,译书的人对外国语文那样又长又复杂的句子不知怎么有好感,大量照译,有些作家读了那些书,不知怎么也对那么长的句子有好感,刻意仿制,于是文学的语言大起变化,出现在银行放款部当经理的是跟她离了婚的丈夫,年轻而的我和老年而拘谨的他居然在宗教问题上意见一致。当时管领的名家才人,居然写出:它那脱尽尘埃的一种清澈透逸的意境超出了图画而化生了音乐的神味。还有:那些自骗自的相信不曾把他们自己的人格混到著作里去的人们,正是被那最谬误的幻见所欺的受害者。于是有人大叫:中国的语言那里去了?这怎么得了?

翻译家也有很大的功劳。读翻译的作品,中国读者知道形容一个人一口气喝下大碗水,不但可以用牛饮,也可以用鱼饮。知道我们眼中的银河,在人家眼中是牛奶路。人可以埋葬在沙发里,新人进了房并不是婚姻成功,夫妻感情美满才是成功。一个人的社会关系原来是他的篱笆,可以保护他,也给他一块地盘,一块用武之地。作家需要新意象、新词汇、新角度,在翻译的作品里可以找到很多。作家需要新句法,被动、倒装,把假设或让步的句子放在后面,都值得兼收并蓄。不久的将来,最大的可能,百分之九十的把握,可怕的经验,不是有很多人在这样说、在这样写了吗?一过密西西北河,内布拉斯卡便摊开它全部的浩瀚,向你。坦坦荡荡的大平原。中西部的秋季,是一场弥月不熄的野火,从浅黄到血红到暗赭到郁沉沉的浓栗,从爱荷华一直烧到俄亥俄,夜以继日日以继夜地维持好几十郡的灿烂。诗人能写出这样的好句,也许正因为他同时是一位译家。

文艺的世界里有一个现象:如果有一个人说东,往往就有另一个人说西,是东是西,要拿出作品来。那个说东的人尽量往东走,最后又向西退回一段路;那个说西的人尽量往西走,最后也向东退回一截。西仍是西,东仍是东,只是东中有了西,西中也有了东。我们的文学语言有过标准与方言之争,本位与欧化之争,论战并未终结,综合的文体已现。文言与白话之争也是如此。一清见底的白话是一种可爱的风格,但应不是新文学唯一的风格。早期领导白话文学的人对文言深恶痛绝,他们的作品里如果也有文言的成分,那是因为白话文学尚未成熟,得心不能应手;可是他们的追随者认为文言并没有那么坏,可以做白话文学的养料,他们故意吸收文言加以运用来表示白话文学已经成熟。

文言求精简,因精简而一句之中意思拥挤稠密,有伤明晰,但若把文言巧妙地融入白话之中,即可增加白话文的密度。白话求清浅,因清浅而可能单薄松散,若使白话吸收文言灵活使用,可以增加句子的弹性和节奏变化。一位散文家写他看自己的照片簿,他认为人的生气、机智、热爱、嫉妒全不能靠一般照片表达出来。他说:这本簿子是一个木偶世界,即使从呱呱堕地到气息奄奄,每年的照片全有,也不能构成一个动作。呱呱堕地和气息奄奄是文言成语,有了这两个成语,可以把生和死的情景在一句话内说完,这句话不致拖得很长,也不致于难懂。而且读来也顺口。这句话一句说完的好处是,轻舟直下,一笔扫过,避免冗长的过场。更妙的是生命由呱呱开始,而呱呱是成语的前两个字;生命到奄奄告终,而奄奄是成语的末两个字,两个成语恰在此处连用,说尽人的一辈子。

说到句子的节奏,可以看另一个例子:怀乡人最畏明月夜,何况长途犹长,归途的终点也不能算家。节奏由长短轻重快慢构成,怀乡人三字要连着读,明月夜三字也要连着读,短而且快。中间畏字较重,略略一顿,这个字的声音很容易过入明字,虽顿而不至于断,比怕字合适。下面长途犹长四字连读,干净利落,与上句相接,节奏不滞不乱,此所以用犹不用还。归途的终点也不能算家,这一句要长,长一些才收得住,才可以把前面两句托住。由于句长,这句的最后五个字也不能算家是清浅纯净的白话了,长音袅袅,余音也袅袅,这时读者以较多的时间承受较轻的压力,得以回味全三句的变化与统一,伸缩与开阖。 白话文学所以重拾文言还有一个原因:真正的大白话词汇有限,尤其对古典、高贵、庄严的情景气氛拙于表达。白话文学的先驱者,有人曾主张连古典、高贵、庄严的内容一并革除,但是,后继者认为,文学表现人生,古典、高贵、庄严也是人生的样相,白话文学要接受它的挑战。我们谈过字词的历史文化色彩,容我补充,仕女决不等于女人,而是有很高的教养和很高的生活水准的女人。遗体决不等于尸首,而是我们所敬所爱的人的尸首。喟然决不只是叹气的声音,而是伟大的人物叹气。在这些地方,文言仍被借重,文言仍是有其价值与生命。 白话文学揭竿而起,推倒文言,夺得正统,在基础稳固之后再将文言收归己用。此外,欧化和方言也都奔流归海,共襄盛举。作者,由于各人的才情、气性、素养不同,有人偏爱欧化,有人偏爱方言,有人偏爱文言,有人三者都要,细大不捐。如调鸡尾酒,各人握有自己的配方,形成自己的风格。学习写作的人正好多看,看人家怎么做,看谁做得好。只要做出好作品来,怎么做都对。但求尽其在我,不必强人同己。这时,我们发现,白话文学写出来的话,与一般人在日常生活中相互沟通联系的语言确乎不同,它堪当大用,能承担多方面的任务。它延长了很多,但它仍然不是文言,不是土话,更不是外国话。十指连心,十子也连心,它和母体仍然息息相关,遥遥相应。如同孩子,离开母亲身边,转一个大圈子,再回来;可是,还要再走出去;可是,并非一去不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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