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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字

文学种籽 王鼎鈞 4695 2023-02-05
写作是把内在语言转为书面语言,书面语言是文字,是有组织的文字,是经过组织能够使作者表达心灵的文字。文字是一种媒介,对学习写作的人来说,它是一种工具,可以操练使用以发挥它的性能。 传统的教学方法是把字一个一个教给孩子,因此,人们有一印象,字即一个一个方块字。白话文兴起以后,大量使用复音词,给新出现的事物命名也都用两个或两个以上的字组成新词,于是人们又有一印象,词是单字加单字的成品。文法学者说,词是表示观念的单位,它可能是一个字,两个字,或两个以上的字。尽管如此,练习写作的人大都把字和词分别对待,字是单字,词是两个或两个以上的字。僧推月下门改成僧敲月下门,推和敲都是动词,可是,据说这是炼字,小桥流水人家和小桥流水平沙才是用词不同。有人把写作课程分做用字、遣词、造句、分段、谋篇,越往后字数越多,足以看出这种意见之深入人心。

还有一个现象。我们现在的文学理论,受外来的影响很大,有些说法得放进外文的背景里去了解。我们现在谈文学,提到这个字那个字,其实在中文里面,那个字不是一个字,是两个字或三个字,(是一个复音词)。可是大家通常不说这个词,仍说这个字。因为这个词是从外文翻译而来,它本来是一个外国字,只是中文译者用两个三个中国字来译它而已。电视这个字,语言学这个字,这样的句子在报刊杂志上层出不穷,字和词的界限更不分明。 现在为了方便,把字词合并讨论,字和词的界限并不严格,是作家眼中的字词,而非文法教科书中的字词。写作,最基本的要求,是作者能识字用字。他当然不能认识所有的字,但是,他得认识他需用的字。现代作家用白话写作,用字比文言时代的作家少些,但他认识的字应该比他写作使用的字要多,因为他要阅读文言典籍。他用多少字?有几种统计资料可作答案,他或者需要六千字。从前有人自称识字不多,用字不错,这话很自谦也很自负。中国字有四万多个,一个现代人能使用五、六千字,诚然不多,但是,这五、六千字可能组合出来的词却算不清楚。作家识字用字尽管有限,储存词汇可能无限,老词、新词,他还可以自己创一些词。在写作时供他役使的,并不是那有限的字,而是那几乎无限的词。

有人说拿破仑字典无难字,中文字典有好几个难字,难查难认难写难查是实,难认难写未必。即使难查也得多查,即使难认难写也得多认多写。一个人,既然已经或者准备用中文写作,他应该热爱中国语文,否则,何必对它投入那么多心血?对于中文,越难认越要认,越难写越要写,直到查出兴趣来,写出爱来,认出美来,更不肯罢手。中国话简直成了他的嗜好,中国文字简直成了他的情人,中国文学简直成了他的宗教。要有这几分痴迷、几分热狂、几分固执,衣带渐宽终不悔,才做得成中国的作家。 现代作家不仅要识字不多,用字不错。还得用字不多,字尽其用。用字不多的意思是说无须像古文派作家找冷僻的字使用,字尽其用是说抓住中国文字的特性充分发挥。一种语文的优点及其可爱之处,多半要靠使用那语文的作家发掘、发扬,甚至创造。一个中国作家也必须能证明中文可爱,他的作品才为人所爱。有人嫌中国字的笔画不规则,那么读缠绵凄清的天外一钩残月带三星试试看。有人嫌中国字全是方块,那么读对仗工整的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试试看。有人嫌中国字是单音字,那么读铿锵高亢的风急天高猿啸哀试试看。从前的文学家已经充分证明中文可爱,并使全世界爱他们,而今轮到了现代作家。

一个字可以分成字义、字形、字音三部分。三者以字义最为重要,字形是教人看了知道是什么意思,字音是教人听了知道是什么意思。字义有本义和引申义。本义是这个字本来的意思,是刚刚造出来时的用法,后来用来用去,它的意思扩大了,用途更广了,于是产生了引申义。这好比向水中投入一枚石子,水中出现一圈圈的波纹,圆心是本义,那一层层圆周是引申义。经这个字的意思本是古时织布机上的直线(横线叫纬),织布时,横线来往穿梭,直线不动,因此引申出一个意思来,不常变动者为经,如经常。不变动的东西价值高,品质好,因此最高的最好的叫经,如《圣经》、经典许多字都是如此。 观察字词意义的引申是有趣的工作。前面提到拿破仑字典无难字,拿破仑生前并未编过字典,身后也没有一部字典以他的名氏命名,在这句话里,字典要用它的引申义来解释。字典是什么?它是一本书,是人们用字的总汇,对每个字的用法有可靠的说明。拿破仑字典就是拿破仑用过的字(第一次引申),也是拿破仑说过的话(第二次引申),一个人说话用字代表他的思想,拿破仑既然从没有说过写过困难,也就表示他从未想到困难,从来不怕困难(第三次引申)。为什么不干脆说拿破仑从来不怕困难呢?因为这样说没有文采,平板无趣。

有文学效果的语句,多半爱用字词的引申义。结婚是恋爱的坟墓,这个坟墓决不是埋葬死人的地方。爱情可以化陋室为宫殿,这个宫殿决不是真正的白金汉宫或真正的明清故宫。友谊是调味品,也是止痛剂,这个调味品决不是椒盐蒜粉,这个止痛剂也决不是阿司匹林。弱者,你的名字是女人!这句话使许多人大惑不解,弱者并非个别实体,如何有名字?女人并非专有名词,又如何做弱者的名字?这是只注重名字一词的本义,忘了它的意义可以引申。在这里,名字的意思指外表、外形、表面。弱者是女人的内容,女人是弱者的外形,也就是说天下女子皆是弱者!这是哈姆雷特的愤慨之言。他为什么不说女人,你的名字是弱者呢?名字是弱者未必就是弱者,内容是弱者才是真正的弱者。

写作的人早已发现,字形字音跟文学上的表达有密切关系,先说字形。玉蜀黍在月光下露齿而笑,此处必须用齿,不能用牙,因为齿这个字的形状可以使你觉得看见了一粒粒排列的玉米像骨骼刻成,于是有恐怖的效果。白天可以鸟叫,夜半只宜乌啼,乌比鸟少一短横,那一短横恰是它的眼睛,夜是黑的,乌也是黑的,怎能看得见它的黑眼珠?这样,更使读者觉得面对茫茫的、深沉的夜。描写大的乌龟,我赞成写龟,描写小小的金钱龟,我赞成写龟。大户人家灯火辉煌,我赞成写灯,若是人儿伴着孤灯,我赞成写灯。泪珠儿点点滴滴湿透了罗衫,这句话看似平常却予人印象甚深,你看句子里有多少三点水和四点水!那都是黛玉的眼泪! 我在电视公司工作的那一年,发现电视剧的编导对剧中人物的姓名十分讲究。务使字的形象和人的形象相得益彰。如果他是个瘦皮猴,怎能让他姓关?如果她是个肥婆,怎能让她姓卜?有一段时间,电视剧里的坏人都姓刁,刁这个字的形状尖尖棱棱,难亲难近,最后一笔更是倒行逆施,刀尖向内,我们望形生义,颇符剧情。可是刁府中人来信抗议,指出姓刁的也有很多忠信芳草,不得歧视。于是到了下一部戏,坏人姓巫,巫这个字的形状像一张脸,两颊有阴沉的纹,老谋深算,喜怒难测。戏未演完,巫府的抗议信又来了,下一部戏只好打开百家姓仔细琢磨。

再谈字音。有些字音能强化字义,而不同的字音能引起不同的情绪。作家为表达而用字,当然第一要考虑的是字义,但在许多可用的字中,倘若有些字的字音也能陪衬烘托,锦上添花,岂不也是一项选择的标准?每读沉重二字,总觉得比读轻松多费力气,紧张似乎又比轻松要多动员几十根肌肉。呼的字音像吐气,吸的字音像吸气。江是大水,读来声大,溪则声小。长之音长,短之音短,而断的声音亦戛然而断。马马虎虎究竟是哪四个字,颇有争论,也许无论哪四个字都可以,这个成语的创设,也许就是用模糊不清的声音来表示休认真和难分明。吊儿郎当是这四个字吗?它是怎么来的?这四个音在一起轻松而不成节奏,人们是要用这一组音节来表示没有纪律没有责任感的态度吗?

多年前我曾鼓吹诉诸听觉的文学。我们研究诗歌、戏剧、演说、谚语、民谣小调,发现前代作家对字音巧为运用,现代作家亦有所继承发扬。渔阳鼙鼓动地来,其中最生动最动人的,是那个动字,它的声音颇像战鼓,令人惊心动魄。现代作家有人描写锣声,说那面锣响得坦坦荡荡,坦坦荡荡的音和义都恰如其锣。客有吹洞箫者,倚声而和之,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这段描写尽量避免声音响亮的字,以免破坏了月夜听箫的情调,这段描写又用了许多屋韵的字,使字里行间与箫声共鸣。到了现代,一位诗人咏叹广场、夕阳、废炮、鹁鸽,焦点在鹑鸽,用字也多选屋韵,读来处处有咕咕鸽语。 有一部小说,以中国对日抗战时期的华北农村为背景,其中有一个人物突然卷进疑案,死了。小说描写这件事给当地社会造成的震荡,给死者家属带来的压力,在提到死者的子女时,有一句话是:他们是遗孽,还是遗烈?这句话在小说中有很强的效果,它的精妙之处,即在孽和烈是叠韵,两字的韵母相同,读音虽然相近,而意义又完全相反,特别能表现出事态的暧昧和微妙,也有失之毫厘,差之千里的危机感。俗谚有上台一条龙,下台一条虫的说法,龙和虫叠韵,听来差别很小,想一想差别很大,而两字同韵,顺流急下,也表现了转眼成空的事态。如果换成上台一块金,下台一块铜,就不能有同样的效果。

作家用字,除了考虑到字形字音,还考虑到某些字的历史文化色彩。像梅这个字,在中国人眼里决不仅仅是蔷薇科落叶乔木,花瓣五片,叶卵形而尖,边沿有锯齿而已。它还是岁寒三友,春神的第一位使者,林和靖精神上的妻子,以及许多美女的姓名。它还是许多大诗人大画家的作品,里面藏着美丽的想像和高洁的人格。这些条件使一个中国读者看到梅这个字有丰富的反应,这些反应,是一般英国人、美国人看见英文里的梅字所没有的。这是历史文化赋予梅这个字的特殊魅力。有人说梅兰芳诚然是大艺术家,不过他有幸姓梅,这个字帮了他的忙。这话有些道理。 谈到历史文化色彩,我们可以谈一谈关字。这个字使人想起关云长,关云长是何等人物,我们心中有鲜明的形象。有一位小说家创造了一个义薄云天的江湖好汉,让他姓关。这使他笔下的人物特别得到读者的敬爱。人们都自觉或不自觉地对姓关的姓岳的姓孔的人物有所期待。当年清朝有人写信给大将岳钟麒,劝他反清,理由之一是,岳钟麒的祖先是立志直捣黄龙的岳飞。抗战期间,日本人劝一个姓岳的出来担任伪职,这位岳先生当场拒绝,并且在自己手里写了一个岳字给那个日本军官看。那日本人居然点头放过他,这也是历史文化赋予岳字的魅力。文学作家是用文字去感染、影响、征服读者的专才,他要充分发挥文字的性能,因此,他用字遣词要连文字的这一部分潜能放射出来。

现代中国读者对西洋的历史文化颇有了解,因此,云雀、橄榄、罗马在他们眼中也放出异彩。星空非常希腊,把希腊一词放在中文的背景里看,这句话有些古怪,但是,放在西洋文学背景里看呢?那些星座,那些天神都出来支持这句诗,其中意象瑰丽而诡奇。至于说诗人在中国看星,为什么要扯上另一遥远的空间,那么不住在长安的也看过长安月,不住在弱水旁边的人也饮过一瓢弱水,这仍是文化背景迎拒的问题。 好了,让我们回顾前面说过的话,问题很简单也很不简单,作家用字要善用本义,(这是理所当然,我没有多说。)要善用引申义,要善用字形来帮助表达,善用字音来帮助表达,要善用某些字的历史文化色彩来加强表现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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