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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语文功能

文学种籽 王鼎鈞 5296 2023-02-05
语文是一种工具,凡工具都有它的功能,它的功能也都有一个限度。譬如写字,要用纸笔,什么时候用生纸,什么时候用熟纸,什么时候用硬毫,什么时候用软毫,书法家完全明白;譬如打仗,要用枪炮,什么情形之下步枪射击,什么情形之下机枪射击,什么情形之下枪榴弹,什么情形之下迫击炮,指挥官成竹在胸。作家写作要用文字,文字能为他做什么? 文字的第一种功能是记录。你大概听说过世上最好的记性是一支铅笔。在中国有一个说法是:发明文字是为了代替结绳记事。结绳记事的方法据说是,发生了事情就在绳上打结,大事打大结,小事打小结,这个办法当然不行。南美的印第安人也用结绳记事,我在秘鲁的博物馆里见过残件,一把绳子像花蕊辐射开来,每根绳子上面都有几个结,专家说,此物相当于中国的算盘,专记数字,大概人的记忆力对数字最没有办法,特别需要符号帮助。结绳计数的功能有限,你无法想像它怎样记下十万个电话号码,当然,有十万个电话号码的社会必定会有文字,如果没有文字又怎样发明电话?文字的重要,记述功能的重要,于此可见。

在这里,我们不谈电话号码簿,不谈动物学大辞典,不谈科学实验报告,只就文学范围以内探讨记录。散文的体裁包含记叙文,大家都说日记、传记、游记都属记叙之列。诚然不错,不过日记、传记、游记大都不是纯粹的记录,只是记录的成分多一些,要想发现、分析这记录的成分,必先明白什么是纯粹记叙文,必先观察、分析纯粹的记叙文。这样的文章那里找?也许最方便的地方是报纸。 报纸报导新闻,有所谓纯净新闻。记者写纯净新闻,必须置身事外,不动感情,滤除意见,非常客观。新闻事业认为新闻报导必须真实公正,要真实公正必须冷静客观,要做到冷静客观,记者笔下的文字必须纯净,必须不染色,必须防止情绪和意见渗入。否则,记者笔下的事实就要扭曲、变形,与真正的事实不符。情人眼里出西施,西施一旦移情别恋,又成了蛇蝎,她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尊敬一个男人,称他为那位君子,那位先生,有一天憎恶他,又可以称他为那个家伙,那个坏蛋,他又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西施、蛇蝎、君子、坏蛋,都染了色,都只能代表一种情绪一种意见,看不出真正的事实来。现在,纯净新闻在理论上稍居下风,不过记者仍以写这种新闻为基本训练和职业的特征。

新闻记者所受的文字训练常为人津津乐道。一位记者写立法院开会审查某一议案,某某委员竟未出席,总编辑问他:你为什么用这个竟字?你是不是认为他应该出席?倘若如此,你可另外写一篇短评。说完,提笔把竟字勾去。报导联考生弃权缺席的人数,不宜说有三千人之多,也不宜说不过三千人而已,三千人就是三千人。报导一个经商失败的人死了,只能说身旁有安眠药的空瓶一个,不能说他服安眠药自杀,除非法医验尸之后如此宣布。在香港,一个提琴手失业了,站在行人道上演奏并接受报酬,报纸说他流落街头,他到法院告报馆诽谤,结果报馆败诉,因为法官认为流落一词含有恶意。 惟有用这样严格的态度控制文字,才可以做到忠于事实,写出纯粹的记叙文。为了完全了解文字的功能,作家应该做这实验,而这种能力,在创作的时候,尤其在写小说或剧本的时候,也常常用得着。写实主义的大师曾经主张,作家的工作应该像科学家一样,作品完成之后即脱离作家,其中完全没有作家的人格。提出这一主张的人并未能够完全实践自己的主张,就文学论文学,也没有彻底奉行的必要,但是有时候,在某一部作品的某一部分,为了造成某种效果,这种能力可以为作品添一姿采。有一部小说的主角是医生,可是他在诊病的时候完全不像个医生,作者忘了,医生在讨论病情的时候所用的语言也是十分纯净的。

文字的第二种功能是论断。它和前面所说的记录几乎相反:一个纯洁,一个染色;一个客观,一个主观;一个使人知道,一个使人赞同;一个写外在事物,一个写内心主张。 什么是论断呢?且看那个断字,断是一种分辨,一种决定,一种选择。法官判案叫做断,他要分辨是非,决定谁对谁错;记录,纯粹的记录,只有是真是假的问题,没有谁对谁错的问题,它像是法庭上的书记。法官判案不是要客观公正吗?怎能说断要主观?在法庭上,原告被告各执一词,都很主观,法官在原告被告之外、之上,不偏袒任何一方,但是法官仍在法律之下,在政治制度之下,政治制度若不同,法律也不同,法官的见解、决定也不同。 观察语文论断的功能,最方便的,是重温一些格言,要人家怎样待你,先怎样待人,这句话代表一种决定。说这句话的人希望别人举手赞成,他用这句话做标准,去判断别人的行为是对是错。而这句话是对是错,也常常引起别人的论断。先送货到家,再分期付款,就代表相反的决定。它的句式应该是做人处世要像分期付款买东西,先让他们把货送来。这句话也可以成为一个标准,去判断别人的行为。而这句话也同样可能引起别人的反对。如果作记录,写成:耶稣说过,要人家怎么待你,先怎样待人。它可能引起的争论是耶稣到底说过这样一句话没有记录是真是假。只有引用耶稣的话去规范人生,才涉入论断的层次。

储蓄金钱的人很聪明,储蓄时间的人是傻子。所谓储蓄时间,是指荒废时间,不加利用。不用说,第一个储蓄是用本义,第二个储蓄要用引申义。聪明和傻子两个词毫不客气地染了色,褒贬分明。但是天天在北窗下多睡午觉的陶渊明,大概不承认自己的智力远逊别人。鼓励投资和消费的经济学者未必肯称赞守财奴。有人在看过《格言大全》之后说:怎么有许多格言彼此冲突?他发现了论断语句的主观色彩。这正是论断的作用:它要建立一点什么,肯定一些什么,同时排斥一点什么,否定一点什么。 我们可以发现,有些语句是没有排他性的。一个衣着朴素的人,带着鲜花,从细雨中走过,在墓地徘徊。故乡的河不大,但是有娟秀的面貌,它似乎是锦缎织成的腰带,而田野就是卧着的女郎。这样的句子愿意和别的句子并用而不相害。从前有一位名士,生逢乱世,他从未说过一句论断的话,未曾得罪别人。而现代著名的杂文作家出言像利刃,两者都深晓语言的性能而长于使用。说孟母三迁的故事是叙述,不要跟杀猪的屠户做邻居是论断,我家门前有小河,后面有山坡,山花红似火是描写。叙述可能引起论断,描写可能包藏论断(例如认为有山有水的地方最宜安家),然而都不是论断的本身。

作家有正义感,能明辨是非,他的内在语言当然有丰富的论断语句,至于外在语言,他有时要写论文或杂文。在小说和戏剧里面,人物对话可能有讲理、吵架、辩论、讲道、训话的时候。在抒情写景中本不宜有论断式的语句掺入,但是这个规矩已逐渐打破。抒情写景所用的语句,在较低的抽象层次上进行,论断的抽象层次较高,偶尔杂用,能使读者眼界扩大,感慨加深,如看风景,爬到高处眺望一番再回到地面细赏。康桥本来就是剑桥,这是后来才弄清楚的。剑桥大学对英国文化的意义,则为高中以后读闲书时获取的启示。闲书真是不可不读,虽然读多了难免杂念纷纷,考不上大学。教育就是这么复杂这么矛盾。不幸而考不上大学也不是太了不起的事情,因为科举落第的人当中也往往有些大智大慧,如浩瀚渊博的王国维。这段话由低抽象层次开始,越说越高,到教育复杂矛盾一句为最高点,然后一级级下降,读来跟走过一座拱形大桥的经验差不多。黑衣人早就逗着引着秋秋,要引起秋秋的注意,此时犹不迭地喊着他。大约爱得到别人欢迎的人,也有这样一颗虚荣心,也要得小孩子的欢迎最后两句升上去低头观照前面三句,特别有滋味。

文字还有一种功能:描写。描和写本来指画画儿,现在作家用文字作画,把人、物、情、景写得历历如绘。这种功能,论断固然没有,记录也不成。论断着重义理,忽略形相,捉到了鱼就不要捉鱼用的竹篓子。记录太注重有形的、可以实指的外表,达不到精神韵味,有画虎画皮的嫌疑。描写所制作的文字画,是画虎画骨,画竹未必似竹,是人、物、情、景先进入作家心中,再由心中流入笔底,融合了作家的感情气质抱负识见,成为他所创造的人物情景。米芾画的山水,自成一家,人称米家云山,在文学界,也有某某人笔下的台北、某某人笔下的香港,跟别人写的台北、香港不同。 描写,大半写作者的眼睛观察到的景象,可以叫做视觉描写。此外,心理描写也很重要,写出人物的心理活动。文章也描写听觉、味觉、嗅觉甚至触觉。一篇小说写猎人穿着黑衣服,在黑夜里进入黑森林去打一只黑鸟,我们也走进了那个黑森林,其实我们眼底只有铅字。一篇散文写清晨带露的竹叶有细细的清香,我们也闻见了那香味,虽然我们实际上闻到的只有油墨。读客去茶甘留舌本,我们舌底生津,读车走雷声语未通,我们耳鼓发胀。一位盲聋作家说,他也到音乐会去过,坐在位子上,扶着把手,音乐响起来,他的手感到那轻微的、有韵律的震颤,那震颤也传到了我们的身上。这么说,作家所描写的,比画家要广泛,他不只是在画画儿,描写一词的含义引申得更长了。

描写所用的语文,更具体,更精细,张力和密度都超过记录、论断,用一位批评家的话来形容,叫做调门儿拔高。有一位作家形容香港,她说:海湾里有这么一个地方,有的是密密层层的人,密密层层的灯,密密层层的耀眼的货品然而这灯与人与货之外,还有那凄清的天与海,无边的荒凉,无边的恐怖。这可不是记录,这是描写。这位女作家形容香港的男孩子:总是非常合身裁剪的衣服,衬着瘦高的身材,真是令人心疼的削瘦,脸上峻薄的线条,思想极快捷似的这类时髦漂亮的男孩,不知怎么很有种薄幸的感觉,绝不能天长地久。这不是议论,这是描写。这段描写香港男孩的文章好极,老实说,台北有很多青年也属这一型,这是时代的一个特征,很多人没有看出来,或者看见了没有写出来。记录、议论和描写的差别,有时不仅是水与酒的差别,有时候是速成上市的水酒与陈年佳酿的差别。发觉水与酒不同,容易,发觉水酒和好酒的差别,难,要想在这里写个明白,真有不能言诠之苦。不过有志写作的人多读多写,多观摩多揣摩,终能冲破这一关,也必得冲过去,才做得成作家。

前面所引的描写香港的那段文字,写得真像是描画样儿一样,仿佛拿一张透明的纸铺在香港(自然是作家心中的香港)上面,一笔一笔把线条轮廓描下来,只有最后两句无边的荒凉,无边的恐怖有些抽象,不过这两句话原是描写香港以外的天与海,天与海是那么大,那么远,那么空虚,用两个比较抽象的字眼来形容,倒也恰如其分,而且,后面的两个比较抽象的字眼,对前面密密层层实实在在的东西产生了对比和衬托的作用,使孤岛的意象凸出,我们的注意力被这个意象吸引,一点也不觉得荒凉抽象。前面这种一笔一笔把线条轮廓描下来的写法,称为白描。白描是描写的基本手法之一。 还有一种重要的手法是比喻。作者要描写一种情状,为了使你知道那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状,拿另外一种情状来比一下。白描是只描写一件东西,是单式的描写,比喻是同时描写两件东西,使它们互相辉映,互相衬托,互相形容,在某一点上合而为一,是双料的描写,复式描写。说男孩脸上的线条峻薄,就有比喻的意思,这是说脸上骨多肉少,像石多土少的高山。这个比喻用得并不明显。有些例子更清楚:每朵花都要像出嫁的新娘那样装扮得整整齐齐。深秋傍晚,风很急劲,弦似的走动在草叶上,发出一片瑟瑟之声。樟木箱又深又沉,像一个浑沌黝黑初生的宇宙。我像驴子驮黄金一样负起我的责任。像大江入海,他走了。这种明显的比喻就叫明喻。

明喻是甲像乙一样,如果不说甲不说被喻之物,只把乙说出来,那是暗喻。暗喻说出一半,藏下一半,但是,由于读者和作者双方的默契,那藏起来的部分可以意会。引狼入室并不是说狼,天涯何处无芳草也不是说草,温习一下常用的成语,就知暗喻的用处真大;花天酒地的花,云游四海的云,风行一时的风,一线生机的线,人欲横流的流,专攻文学的攻,醉心音乐的醉,滔滔不绝的滔滔,心潮汹涌的汹涌这些都是暗喻。用得久了,编字典的人就加写一条,说攻字经过引申,当研究用,醉字经过引申,当专注入迷用。其实它们本来都是比喻啊! 在作家笔下,记录、论断、描写,并不截然分立。三者经常综合成一体。除非作家故意实验,他们也没有理由限定语文只许发生一种功能。但是,只要作家愿意,只要作家认为必要,他确能分开黄豆黑豆,山羊绵羊,在作家笔下,这三大种功能的综合,是有意的,是经过设计的,并不是因为失去控制出现了混乱。只有能够写纯粹的记叙(或纯粹的议论,或纯粹的描写),才会把语文的记录功能(或论断功能,或描写功能)认识得清清楚楚,发挥得淋漓尽致;只有真正掌握了这三者,加以综合,才真正掌握了语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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