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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十七、中国小姐

讲理 王鼎鈞 4612 2023-02-05
一年一度,在美国的长堤、英国的伦敦,举行世界性的选美。我们这里有很多人对这个别开生面的国际活动发生浓厚的兴趣,一连几年选出中国小姐前往参加,得到很高的名次。今年又要选中国小姐了,不知道有多少人兴奋的注视着选拔的消息,尤其是女孩子们,尤其是都市里的女孩子们。 选美这件事太有戏剧性了。倘若没有选美,那女孩子只是一个平凡的女孩子,是你在广场上、马路旁随时遇见的那种人。经过选拔会一连串的操作,像受了魔术师的点化一般,她立刻高悬在我们头顶光芒四射。她不吃三块钱一碗的担担面、五毛钱一支的冰棒了,不去挤一块钱的公共汽车了。她换了一个世界,她的世界里到处是地毡,到处是镁光,到处是名流们温软的手,还有,到处是新闻记者,她打个喷嚏也是新闻。你可以在电视幕上看到她,在画报的封面上看到她,在照相馆的橱窗里看到她。你看,成功是很容易的事情,人生真是美满、大地真是平坦!

中国小姐的选拔,在社会上引起一阵一阵的轰动,也招来一阵一阵的议论。由这些议论,可以发现人类的意见繁复庞杂,极不统一。杨先生忙里愉闲,用心搜集由选拔中国小姐所引起的议论,加以比较,他觉得很有趣。 有人说,太平盛世选美,可以给社会添一点美丽的点缀,可是在非常时期选美就是无聊的玩艺儿了。试问美有什么用?美能使敌人在阵前退却吗?美能使伤兵在手术台上止血吗?在非常时期,顶重要的人是勇敢健康,冒险犯难,或者有过人的智慧能创造发明,或在本位上安分守己贡献自己的力量,至于谁的眉毛画得好,谁的小腿圆润,那是不值得如此费事去讨论去表扬的! 又有人说,选拔中国小姐对社会风气有不良的影响,有些候选人花十几万块钱治装,争奇斗艳,不遗余力,在她们的影响之下,俭朴的风气受到了损害。一个女孩子,除了在选美中保持美好的仪态,不需要再努力什么,立刻可以得到大名大利,别人辛勤一生所积累的成就,相形之下都黯然失色,无形中增长了许多人行险徼幸的心理。

还有人说,选出中国小姐去参加国际选美活动,完全是崇洋媚外的行为。中国人对淑女的要求是娴静端庄,现在丢弃了自己的标准,去迁就外国人的标准,一个个袒胸露腿,甚至公布三围数字,不远万里去求外国人的赏识,人家说美,就认为是莫大的荣耀,人家不说美,就垂头丧气,简直完全丧失了民族自尊心。 以上是反对的意见。 赞成的一方面,有人认为选拔中国小姐有教育意义。中国小姐在竞争过程中受万人瞩目,她们的谈吐、仪态,对千千万万的少女发生潜移默化的作用。竞选失败的人所表现的大方、自制的风度,也可以给别人很好的启示。至于当选人本身,出国旅行,环游世界,行万里路胜读万卷书,也可以学到很多在家庭里和在学校里学不到的东西。

有人说,外国人对中国,还有许许多多成见,他们误以为中国妇女还在缠小脚,以为中国男人都开饭馆洗衣店。有些外国人不关心政治,对中国的印象很淡,现在,中国小姐来了,她到那里,中国的国旗插在那里,中国的国号写在那里,中国就在那一带居民的心目中留下很好的印象。这是很好的国民外交活动,对国家很有帮助。 有人说,世局太紧张了,社会上的罪恶太多了,打开报纸,国际版有侵略者的咆哮,社会版有谋杀的血印,这里贪污,那里倒闭,使人紧张极了也烦恼极了。有人办理选美,在社会上制造一点轻松,制造一点赏心悦目的光景,松弛一下人们的神经,是一件好事。 平时寒暄的时候,人和人之间似乎没有歧见,可是,一旦面对比较突出的问题,那就无可避免的要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即使是父子兄弟之间,也不见得能意见一致。人是复杂的动物,对同一件事实,有各种不同的看法,对同一事实的价值,有彼此不同的评判,这因为,各人有各人的是非标准。标准是深藏在他心里的一把尺、一块试金石。他拿外面发生的事实,向这块试金石上磨一磨,用这把无形的尺量一量,然后他说,这件事是对的,是不对的,说它的价值很大或价值很小。评判是非固然要弄清外面发生的事实,尤其要在内心建立一个标准,没有标准就不能判断。

选拔中国小姐是一件很突出的事实,它引起很多人的注意,很多人都要用内心的一把尺,量一量它的尺寸,用内心的一块试金石,试一试它的成色,结果,产生了各色各样的意见。各人意见不同,是由于各人内心的标准不尽相同。认为美丽不能御敌的人,在使用所谓战时标准,主张国民的生活条件跟战斗条件一致。女孩子不该美容,应该学救护。女子的音乐造诣,不必超过战士们的欣赏水准,她们在洋裁方面的能力,应该先满足联勤被服厂的需要。女子,无论她多么美,她存在的价值,永远在一个突击英雄之下,人们对她的注意,永不该超过对前线军官的注意。认为选美妨害善良风俗的人,在使用一个道德的标准,他主张女子的美应该含蓄,不该招摇,应该隐藏,不该夸耀。他认为,凭着自己的漂亮在社会上得名得利总不是正路。把选美看成崇洋媚外,他是个非常狭隘的民族主义者。他早觉得中国人太依赖洋鬼子,英制美制在中国太流行,现在连中国女人美不美都要送出去由洋大人鉴定,实在教人看不过去。中国有自己的国格,中国人有自己的人格,为什么这样处处仰人鼻息!

另外一些人又另有一套看法。教育不仅在学校中,也在生活里。成功的路不只一条,条条大道可以发展自己完成自己。用这个尺度来衡量,选拔中国小姐就有了教育意义。有些人到过外国,看见过人家的做法,深深知道一个美女,一个运动员,往往能使一国国民对我们的国家觉得亲切可爱,那效力,胜过外交大使的十次演说。用这个尺度来衡量,派中国小姐出国其中关乎国家的利益。也有人觉得这些话统统太迂了,人生,那能每一件事都这么严肃,事实上人生充满了未必有益然而无害的事,有了这些事,人生才不太紧张,不太枯燥,人的神经才不致于崩溃。选拔中国小姐之举,未必有益,然而无害,所以可办。 这样看来,标准太重要了,有标准,才可以言之成理,没有标准,免不了要彷徨困惑。几个人标准相同,谓之志同道合。没有标准,就没有意见,没有意见怎能写论说文?错误的标准,产生错误的意见,又怎能写出一篇站得住的论说文?就文章的形成来说,先有标准,就学习的过程来说,可靠的标准往往到最后才建立。教人写论说文,应该先助人建立标准,可是,标准的建立,绝不是一门功课、一个教师所能独力完成的。追究到这一层,真觉得兹事体大。

建筑这个标准的材料是什么? 最重要的是知识。如果有人对我们说,今天月球上投票选举总统,我们立刻可以断定这是胡说,因为根据我们现有的科学知识,月球上不可能有大选。科学知识是我们胸中的标准,凭着它,我们可以肯定的说香灰不能治病,照相机不会摄去人的精魄。凭着国际知识,我们又知道中国小姐可以促进国民外交。知识产生判断是非的能力,知识愈正确,判断愈可靠。 除了知识,还有约定。选拔中国小姐,照例要选一位未婚少女,如果选出一位家庭主妇,大家一定大呼错了!因为根据约定,结了婚的女子是太太。每年快要过阴历年的时候,债主纷纷向债务人讨债,债务人也应该在这时候还债,如果他实在还不出来,债主逼到大年夜,就不许再逼,这是民间的一种约定。如果到了大年初一,债主见了债务人不说恭喜而说拿钱来,大家会批评这个讨债的,认为他做得不对。

除了约定,还有个人的理想。很多人,尤其是社会改革家,往往先悬一个理想,朝这个理想努力,在他的心目中,人与事的是非,要看跟他的理想配合还是冲突。生活条件与战斗条件一致是一种理想,选拔中国小姐不合这个理想。每一个清寒的学生都该免缴学杂费是一种理想,现在各学校的收费办法不符合这理想,抱有这种理想的人,就要批评现行的收费办法不对。 理想可以变成知识。当法国还在国王和贵族手中的时候,民约论里面的那些主张只是对法国前途的理想,可是,到后来,它变成政治常识。知识也可以变成一个人的理想,一个青年,在有了太空方面的知识以后,可能主张努力发展太空科学。 约定可以变成知识,欠债还钱本是一种约定,到今天,债权问题是相当复杂的法律知识。知识有时也变成约定,有关公共卫生的许多约定,大半是知识普及以后变成的。

约定,有时候实在是一种理想,例如各种的誓词、公约之类,没有人能完全做到,它是一个人或一个团体的理想,披上了约定的外衣出现。在这种情形下,理想很容易产生约定。 知识可能跟约定牴触。家长把孩子送到学校里来,再三拜托导师说:孩子如果不用功,请您只管打。导师果然动手打,孩子果然乖乖的用功,可是,知识告诉我们,这是不好的。 约定往往与理想牴触。男女结婚要摆酒席,雇乐队,铺红毡,放鞭炮,这是约定。很多人在未结婚前有一个理想,希望自己的婚礼能简化革新,不落俗套,可是事到临头,挣不脱社会习俗的约束。 杨先生把知识、约定、个人理想三者的关系排列起来,写在一张卡片上,不禁想起自己的许多往事。他想起,人本来是浑浑噩噩的,那时候根本不知道有是非。长大以后,人生多半有一个时期觉得苦闷,迷惑,内心有剧烈的冲突,觉得不容易判定是非。再过若干年,这个人成熟了,定型了,他有了自己的见解,达到不惑的境界。这是思想发育的过程。在那些成长发育的日子里,人不断的吸收知识,发现约定,编织理想,这三样东西日夜在心中,相生相克,加减乘除,最后得到平衡,这时,他也就得到了判断是非的标准。

人的个性、气质不一样,历史、环境不一样,所吸收的知识所接触的约定不一样,个人的理想不一样,知识、约定,理想三者,在每个人内心加减乘除的计算式又不一样,结果产生了几千万几万万个是非标准。以打牌而论,有人认为打牌绝对是错的,有人认为打牌是正当娱乐。在这两个极端之间,还有: 豪赌是错的,打小牌是对的。 通宵恋战是错的,只打八圈是对的。 与赌徒聚赌是错的,跟好朋友逢场作戏是对的。 只要不瞒着太太,打牌不算坏事。 只要能维持好的牌品,打牌不算坏事。 只要常常赢钱,打牌就不是坏事。 只要不动用子女教育费做赌本,打牌不是坏事。 几乎每个人,都想扩大使用自己的标准,希望别人依从他的判断。同时,几乎每个人,标准一旦在内心形成,就很不容易改换。所以,人与人很容易发生争执。

论说文,不论写得多么含蓄,它无可避免的要伸张自己的标准,削弱另一些人的标准。这就是所谓论说文的战斗性。 可是战斗这样的字眼太容易使人误解了。认为自己的标准是唯一的标准,是至善的标准,写起文章来声色俱厉,奋不顾身,那会变成一个暴戾的论客。 我想得太远了。杨先生从冥想中醒过来。 目前的问题是,怎样帮助我的学生得到一个标准。 实在想不出办法。你不能在黑板上抄几句话,说这是标准。你不能印一份讲义,说这是标准。你不能介绍一本书,说这是标准。你只能尽量把好的东西告诉他们,把有启发性的事物指给他们看,任他们的心灵自己去组合去分解,去发生秘密的震动。 结果,他决定不谈标准两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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