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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夜行

左心房漩涡 王鼎鈞 1976 2023-02-05
我爱散步,爱夜晚散步,爱看给夜色化过妆的草木人家。可是这里不兴夜间散步,这里管夜间散步叫游荡,要招引窗帘后面的眼睛。 幸而我有正当的理由夜归。幸而我是以公共汽车代步,下了车,得走几条街才到家。这是我的归途,理直气壮,不把道旁栏干里面的狗吠放在心上。我一分钟四十步,没有谁可以责备我太慢。目不斜视,也无须斜视,因为两旁的景象早在正前方出现过了。有时我故意提早一站下车,多绕个弯儿,就像拣了便宜一样愉快。 街灯撒下淡黄色的光雾,街道显得静,宽。夜应该黑,倘若黑,黑色挤压你,你的路就局促了;倘若黑,黑里面就有许多喧呶和不可测。 小时候怕黑,牧师指着漆黑的墙角说:别怕,你仔细看,那里头有天国。听说基督教传入印度的时候,一个印度人说:如果真有天国,那么好的地方还不早已成了英国的殖民地,我们去了还不是做奴隶?另一个印度人说:既然注定要做奴隶,那就找个宽厚慈悲的主人,到天国去做奴隶总比在印度做奴隶好。第三个印度人说:我不要到天国去做奴隶,我要在印度做主人。我之所以爱在夜间散步,原因之一就是可以听见这三个印度人吵架。

人对世界总是不满意,夜间摸黑赶路的人常恨天上没有第二个太阳。据我的保母说,天上本来还有好几个太阳,被杨二郎压在大山底下去了。在农民的想像中,杨二郎像担着两座麦垛那样担起两座山,右手挥着鞭子,像赶牛一样把太阳赶得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二郎神威有余,细密不足,有一个太阳藏在某一种野菜底下,躲过去。幸而有那么一种菜,为我们留下今天的光热。那野菜模样像蚯蚓,赤脚踏上去如趿一双清凉的拖鞋。无论天气多干旱多炎热,这种野菜不会桔萎不会死亡,这是太阳对它的报答。即使如此,太阳也只能使它不死不灭,而它活着也无非继续受人践踏。 有时皓月当空,就嫌路灯多事了。不过我能只见月光不见灯光。我用意识过滤。这点儿本领火链金丹非容易。毕竟我对月光印象深刻,月光曾经照过我的心,灯光只照过我的眼睛。记得当时年纪小,月下流亡不觉晓,一个同伴顽皮的说:月亮这么圆,赶路也舒服,可惜不能边走边谈恋爱。另一个接口:一个人也可以谈,你可以单恋。君子无戏言,戏言见真理,我们对月亮无非也是一种单恋。对太阳也是。对地球也是。常识无用,地球没有翅膀也飞。地球只有这么大,旋转出无尽的历史;钟面只有这么大,旋转出无限的时间。旋转,走圆,每一寸都是升弧。箭的弧度小,结果坠地而死。

常识无用,你说,大树一直生长,最后能长多粗?我散步有时要从几棵大树旁边经过。初来此地时,孩子问我如果这些大树一直长下去能有多粗,我没回答,心里直想阿里山的神木。现在我比较有智慧,我知道大树一直生长一直生长最后就变成摩天大楼。那些大楼成丛的地方到现在还叫什么林什么林,可见当初本是些树。世事沧桑,树犹如此。大楼如果只有一栋两栋,看着挺喜欢,一旦插遍地表,就不显楼高,只觉人矮。不过大厦当然比树林好,连墙角都值万两黄金。或许也有人说还是树林好,有新鲜空气,鸟叫。这些我不争辩。 俗语说夜路走得多了终会遇见鬼。我夜行三十年不曾遇见鬼、常常想到鬼。鬼,到底有还是没有?起初,我认为当然是有,不过我不必怕,我不作恶。后来慢慢发现那些做了亏心事的人也并没有鬼来半夜叫门,鬼在那里?活人常常厚诬死者,绍兴师爷办案的原则之一是救生不救死。连现住的房客弄坏了电灯都会推到搬走的房客身上。如果有鬼,应该满街都是负屈含冤的叫喊,可是众鬼默默,爱听秋坟鬼唱诗而已,听不见鬼唱诗,只听见负鼓盲叟唱蔡中郎。

人生不可以有知己,但是必须有朋友,必须有很多朋友。我以前常说朋友之中必须有医生,有律师,现在我再加上一句:必须有和尚。我在这里认识一位和尚,和尚见惯亦俗人,可以偶然开个玩笑。我问为什么你也办了移民,莫非也是来逃难避祸?他说出家人不怕灭九族,因为他自己先把他们灭掉了。有一次见他打坐,问他怎不入定,他指着窗外一棵文风不动的老松说:你看这树,每分每秒都在新陈代谢,连它都不能定,我怎能定? 有一天谈到鬼,他说有鬼,语气笃定。那么鬼为什么不叫?他说你不懂,鬼比你聪明。他说死亡本是解脱,所以鬼应该不计前世但问来生。隔世不算帐是鬼的宪法。他说你不懂,报应并不是鬼的自力救济,报应是两者总积相等,不是每一笔收支都相等。他说你不懂,鬼的第一件大事是投胎转世,不转世,怎能再享受汪洋的母爱?怎能再有金色的童年?怎能再尝醉人的初恋?怎能再逐步满足山重水复柳暗花明的好奇心?怎能?怎能?你完全不懂!

我只听见不懂不懂不懂。回到家,慢慢回忆,把失落在空中的语句捕捉回来,记下他的大意。很好很好,幽明异路。走夜路走得多了不会遇见鬼,看聊斋看得多了才会生出鬼来。那么我们别读蒲松龄,我们读达尔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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