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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园艺

左心房漩涡 王鼎鈞 1847 2023-02-05
我在后院翻土种花,一位即将回国探亲的朋友走进来看我学做老圃,问道:想不想弄点中国有、美国没有的种子?我替你找来。我说:想种的倒也都有,洛阳牡丹不准出口,荷兰的牡丹也很好。 去年,我把小院规划成山东、江苏、安徽三省的形状全种上金钱菊,分三种不同的颜色,烂漫了六个多月。今年换了疆土,我统治云南、贵州和广西,残雪未融,去年深秋埋下的郁金香的球根就吐出叶子来。这种花朵大色娇,一棵棵笔直的站着,另成一番气势。五月,花谢了,以一两个星期的时间观赏叶子,然后贴着地面剪除了,撒上一些细小如沙的种子,由夏到秋又密又稠的小花挤成三张颜色不同的地毯,铺满我想像中的三个遥远辽阔的省份。 我在两手泥土的时候常想,不知你在五七干校作农人的时候也种花不?有花就有蝶。什么样的蝶恋什么样的花。牡丹盛开的时候,花丛上的蝴蝶很显赫,好像自以为是一只凤凰。牡丹是花王,好像来的也是蝶王。那一地细碎的小花呢,盘旋而来的蝴蝶也是瘦小的,色彩单调的,谦卑而殷勤的。那凤冠霞帔、蝶中的贵族,始终不曾惠然降临。

这是为什么?花类也得各有因缘莫羡人吗? 你还记得吧,有些花渐长渐高,鲜绿油亮,可是底下最初长出来的两片叶子却开始发黄。发黄的叶子徒然消耗水分养料,应该剪掉,商人特别设计了一种剪刀,供我们便于整肃,由这种剪刀的销路可以想见你、我、他都不再顾念这两片叶子的功劳。当初种子下地以后,是先长出这两片叶子,是靠这两片叶子辛勤经营光合作用才有整棵花株。可是我们剪掉它一如独裁者修剪历史记载。 我想我们还有许多共同的经验。种花的时候你不能在一个坑洞里只放一粒种子,并不是每一粒种子都能死而复活再现繁华。也许,你埋在坑洞里的四粒种子有三个生命,这三粒种子并不会抽签或猜拳决定由谁冒出地面,它们同时诞生。它们的根也许连在一起,不容易把任何一个移开。如果听其自然,三棵花都发育不良;如果溺婴,朝谁下手?

这,并不需要犹豫很久。你不消几天就可以拿定主意。这三棵幼苗之中有一棵占优势,它长得比较壮,比较高,它用力排挤卧榻之旁的他人,它急急忙忙把叶子弄得特别大,好挡住别人头上的阳光。好罢,既然这样,你就把失败者掐死。 每当我这样做的时候,我仿佛听见一阵呼喊:留下我!保护我!把那个蛮横的侵略者杀掉!将来它能长多高我也能长多高!它能开多少花我也能开多少花!可是我从来不曾抑强扶弱主持公道。你呢? 我们都曾经咏叹大自然的和平宁静,其实,恐怕是我们一厢情愿吧。试看那些树!树总是以干为圆心控制地盘,千方百计不许青草生长,榕树以根垄断土壤,松树以针垄断阳光。树下如果没有属于自己的空间,这树喝水有困难,呼吸有困难,掺取养料也有困难。

我作过一首竹枝词,灵感来自秋夜的街头: 秋风卷地秋寒生 秋籁撩人仔细听 长巷家家枫叶落 归根落叶已无声 古人只说落叶之归根者无声,似乎未作进一步的解释。那夜我街头散步,风过处满街黄叶飞舞,惟有贴在树根周围的叶子寂然不动,原来前几天下过雨,落叶被树下的湿土黏住了,在那儿顺理成章等着化做春泥。所以,树,伟大的树啊!棵棵都有一人合抱那么粗。 赶走杂草不是一件容易办到的事,树能,我不能。种花铺草,得先改造土壤,在土里掺上这个那个,包饺子和面一样搅拌揉搓。怎样撒种子,怎样施肥,怎样浇水,都有讲究。即使如此,花草也不一定能茂盛鲜美。野草就不同了,不请自到,落地生根,得用特殊的工具才拔得起来。稍一疏忽,它就碟形发展,把花草一小片一小片弄死。先是星罗棋布,后来连疆接壤,那时想对付它们,就得重新翻土,连好草也牺牲不要。我曾向有学问的人请问所以,他说百花六谷都只含有三个碳,野草则有四个碳。他说有些专家想把庄稼也改成四个碳,一旦成功,农人的工作就没有那么辛苦了。我暗想,单把庄稼改成四个碳恐怕只是事功的一半,得同时把野草弄成三个碳才行。难怪古人以野草比小人,大概他们早发觉坏人的生命力要强一些。如此这般,自有天意。

这几年种花种草种菜,悠然见南山的境界没达到,世情倒是勘透几分。多年来怨天尤人,对种种遭遇大惑不解,咎在未曾向贫下中农学习。现在明白了,上帝在天上,地上发生的一切都是合理的。农民以能忍耐能顺应闻名天下,这回也知道了他们怎么会有这种力量。 种花确能修心、养性、悟道,你也种一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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