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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年关

左心房漩涡 王鼎鈞 1916 2023-02-05
我一向无心过年。不,这不是长年流浪的习性的一部份,远在离家之前,吹肥皂泡的年代,我就觉得过年很虚伪。例如,见了面说恭喜发财,内心的愿望恰恰相反。例如,平素嫌隙丛生不相往来的亲友也互相拜年,拜年后反而加深了敌意。 如要在过年这天选一件事作虚伪的代表,我想那就是打着灯笼讨债。依照风俗惯例,债主催讨欠款只能到大年夜天亮前为止,元旦一破晓,他就暂时失去这份权利。债主也有对策,他在元旦的光天化日之下打着灯笼坐在债务人的家门里,表示现在仍是黑夜,可以继续催讨;而欠债的人呢,可以昂然出入家门,对那个来施压力的人不理不睬,认为既是黑夜,我当然看不见你。 我的理想国里是不过年的。流浪虽有苦楚,但一想到过年,如释重负。人越长越大,终于有了所谓社交生活,这才明白人并不能只和他喜欢的人来往,不能只和他推心置腹的人共事,不能只和语言有味的人交谈。人与人之间当面敬酒、背后下手也并不是新闻。昨天敬酒今天照样下手,而今天下了手,明天照样可以敬酒。人不度这一关成不了正果,要度这一关,中国旧式的过年是个先修班,也是沙盘演练。这个受造就的机会,我把它轻易抛弃了!

也是在那个时候我领悟到另一件事。小孩子喜欢把螺壳按在耳朵上,说是可以听见涛声。这件事经诗人点染鼓吹,顿成雅事。有一次,我效小儿女作态,试听海螺,忽然联想到打灯笼讨债的情景。明明是白天,偏说还是黑夜;明明是自己的听觉神经受到压力引起的反应,偏说是海涛。人,常常以他强烈的主观,否定客观的事实,编造幻境,弱者用来陶醉自己,强者也许凭着它役使别人。想那打渔杀家的老英雄,自称江湖上唤萧三不才是我,大场面小场面见过许多。他所见过的场面,不知有多少是灯笼照射下的白昼?多少是螺壳里的海涛? 那时以后,我陆续读了一些诗。旧时诗人每逢除夕和元旦照例有诗,这是中国旧诗常见的两个主题。几乎没有例外,除夕作出来的诗充满了追怀和感伤,对旧岁极其深情,而曾几何时,(也不过几个小时之后,)诗迎新岁,喜气洋溢,对未来一片憧憬和期待,斩钉截铁不再留恋过去。一首一首分开读,都可以成立,连着一口气读下来,换情感不是换底片,怎能刷拉一声除旧布新。那时我想除夕的悲戚和元旦的欢呼都是八股,是诗人造作出来的感情。

不过守岁的情景我还有些印象。除夕之夜的确合家不寐,一分一秒守着那寸寸逝去的光阴,直到夜尽。大家围着火盆静坐,说话轻声细语,气氛确实沉重严肃,好像内室里有一位重要的、关系密切受人尊敬的老人正在弥留之际。第一个发明用这种仪式守岁的人用意何在?岂不是教人念旧吗。等到元旦的曙光照来眼底,发明这仪式的人又教人立刻丢下手里的拨火棒,远离那弥漫着檀香气味的室内空气,迎着刺骨的寒风、刺目的旭辉冲进街心,仿佛抢着去掌握稍纵即逝的黄金时机,这又是什么意思?诗的根源是生活,有这样的过年,才有那样的除夕诗和元且诗。只是诗人未曾破解一个问题:何以要有那样的生活。 有一次,看一部欧洲历史宫闱巨片时若有所悟。国王病笃,群臣昼夜守候,人人面容哀戚,后来内侍以杖触地高声宣布:老王晏驾,新王万岁!于是大小百官一致跪地嵩呼,悲喜交替,间不容发。其情其景,简直与中国人由除夕深夜到元旦凌晨仿佛。中国历史悠久,摧枯拉朽的撞击和摧心裂肝的丧失接踵,先贤借着过年教育后人,使人人能够在变局中处理感情。可以说,这也是为生民立命。人,从昨天活过来,昨天十分重要,但是人毕竟要投入明天。夏虫不可语冰,因为它活不到冬天,倘若享寿十年,就知道水变固体也没有什么了不得。人既不能乘光速与逝者同行,只有与来者同在。白云苍狗,无非如是。

有一个人,他是我在纽约结识的朋友,他当然另外还有朋友,他的朋友又有朋友,合起来,可以成一个小小的朋党。他们来美十几年不肯加入美国国籍。最近,他们觉得持用本国护照实在太不方便了,不但在外国不便,回到本国更是不便,大伙儿一商量,同时向移民局申请归化。这要经过一系列手续,最后一个场面是宣誓。宣誓前一天这些人聚在一起狂饮烈酒,带醉大哭,彻夜不曾合眼。第二天,他们挺胸昂首通过那个情绪激动的形式,他们以勇敢的微笑接受亲友祝贺,然后他们精神抖擞驰骋于他们的战场。我深有所感:长夜痛饮是他们的除夕,宣誓如仪是他们的元旦。 又是一年。我这个厌恶过年的人,对辞岁,迎喜神,祭祖,拜年,乃至放爆竹,贴对联,渐渐有了回甘。远适异国,已无缘再受这一套课程的薰陶教化。每年新历十二月三十一日夜间从电视上看纽约人集齐时报广场载歌载舞,就觉得那气氛中只有元旦,没有除夕,略见平直,不免浮躁。然而时代使然,也只有听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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