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聋作家海伦凯勒曾经幻想上帝给她光，给她视觉，让她看看这个世界。三天，只要三天，她要仔仔细细的看三天，丰丰满满的看三天，欢欢喜喜的看三天，然后再瞎，再回到无涯的黑暗里，也心满意足了。当年读这篇文章的时候，老师问我：如果你还有三天光明，如果三天以后你就瞎了，那么，在这最后的三天之内，你打算看什么？我只笑，不答，笑这题目出得怪，我怎么会瞎，我的视力是二○．二○！
那时，我的眼睛很好，识字也少。后来认识了眚字，认识了瞀字，认识了翳字。若干年后知道有眊字眛字。原来还有眇字瞽字蒙字。君子有三畏，幼时畏天，怕迅雷风烈；壮年畏人，怕人面狼心；老来怕自己，怕自己的血管交通拥挤，怕自己的神经生锈绝缘，怕自己的细胞密谋叛变，无涯的黑暗如在其上，如在左右。蓦回首，当年教英文的老师还笑吟吟的站在那里等我的答案呢！
三天，最后三天，三天的光明。海伦凯勒终于没有，而我必然会有。三天时间是短还是长？三天足够上帝造半个世界。三天，喷射机可以围着地球飞一圈半。三天是七十二小时，两万六千秒，眼睛眨一万多下。一万多次擦拭，滑润，干干净净漂漂亮亮停停当当，然后做什么？做什么？
最近我看见许多人，许多个少年子弟江湖老，许多个少小离家老大回，他们知道自己还有几天，该看什么。中风、糖尿、心肌梗塞，每人有一种不治之症，只有怀乡病，他们得到了特效药。深闺梦里人并未变成无定河边骨，无定河只留下他一条腿，剩下这条腿还够用，找得着归路。他们眨着眼睛作好了准备，准备去看家看国，看生看死，看今看古，看人，也让人看。有一位老先生老得睁不开眼了，我说乡长，您这么大岁数，行吗？他说还行还行，还能回去一趟，回得来回不来都没有关系。
只有三天。千金难买回头看。回首是因，回首是缘，回首是曾，回首是未，回首是来处，回首是白云深处。妙哉，十七岁的时候能睁着眼睛做梦，到七十岁又恢复了这门神功。梦里的狮子温驯如猫。梦里的城墙用蛋糕砌成。梦里的流弹是斜风细雨雨打梨花花近高楼伤客心心随流水先还家。
我读秒，我的眼睛还睁得开。而且我有望远镜，放大镜，近视眼镜和老花眼镜。我有照相机。这些都是眼，算起来我是复眼的动物。这里有个人，他当年两只眼睛离家，如今一只眼睛还家，他说眼睛多有什么用？也不能把一张钞票看成两张。海伦凯勒说，眼睛有什么用？有眼不去看，等于是个瞎子。医生对我说，你的眼睛好比你的照相机，要想想你还有什么东西要照，算算镜箱里还有多少底片。
想想看，那是多么大的陆地。给我三天，让我看看，不看小，看大，看湖如海，看草原如天，看长河如地裂，看群山如天崩。当年坐在飞快的火车上，看那么长的地平线，看地平线缓缓变成圆周，看大地缓缓转动成唱盘，大地在唱，唱出唐宋元明清，唱出金木水火土，唱出汉满蒙回藏，唱出稻粱麦黍稷，唱出一元万象两仪四时三教九流六欲七情八德十诫百福千变亿载兆民。自从我知道有一种唱片是从圆心向外展开，我就觉得坐在火车上的我乃是一根唱针，摩顶放踵唱史诗，唱给天下人听。怎能，怎生，怎得，这张唱片再放一次。
想想看，泰山有多高！登泰山而小天下？有没有以讹传讹？泰山虽高，视野未穷，莫非王土。应该是登泰山而后知天下之大，知齐鲁之未了。泰山之西还有太行，太行之西还有秦岭，秦岭之西有巴颜喀喇山，有昆仑山。这些山更大更高，负载这样高这样多的山得有极大的土地，山是树，土地是根。由泰山到昆仑，太阳也得走四个小时。凌虚九万里肉眼不够，必须加上望远镜；望远镜不够，必须加上联想；联想不够，必须加上宗教的虔敬。何处是虔敬？虔敬在镜中，回去对镜看，看镜中的自己。
飞机比山高，比太阳低。当年飞机还用螺旋桨起飞，大地像一幅由下向上画成的长卷，刷的一声打开了。由下向上，山一座一座叠起来，城一座一座叠起来，江河挂起来垂下来，由地面经过机舱窗外直到天上。江山如画，这画不是寻常格局。西复西，先是太阳追赶我们，后来我们追赶太阳。下面是夸父逐日之路，是穆王逐日之路，是杨二郎逐日之路。想想看，跟太阳赛跑得有多大空间！日近长安远，我在想地面上可有我们飞机的影子，一如海滩上该有一粒沙。西复西，何处是西？我们迷失，不是迷失在空中，而是迷失在太大的国土里。国土是画，是无边无涯无框的画，是自下而上的长卷，无人能够在地上打开。怎生，怎能，怎得，把这幅巨画再看一次。
络绎不绝的归人啊，你们何所闻而去，何所见而来。摩肩接踵的过客啊，你们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日光之下无新事，但普天游子皆怀旧，偏爱旧时天气旧时衣引发一丁点儿旧时心情。名山大川见许多，天下胜景还是老家东门外的丘岭，岭上一棵石榴树。树失去了，山在；山失去了，地在，地物改，地形变，大地万古千秋。土在即苗在，苗在即树在。斯土斯地得你亲眼看，亲自用脚踏，亲身翻滚拥抱。过客啊，归人啊，劝君更尽一杯酒，他日再逢，先为我从瞳孔里带一些山水，用衣襟留些尘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