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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写下格言的汉子

左心房漩涡 王鼎鈞 4769 2023-02-05
人,一生的精力多半用来改正自己所犯的错误。请你给这句话打个分数好不好?当年,曾经,我们相向而坐,看我们能背诵多少警句,看你服膺的是不是我认同的,看我迷醉的是不是你欣赏的。我说:我们爱听黄莺,因为我们不懂它说什么。把分数写在小纸片上,八十分,抟成团儿,丢给你,你也抟一个纸团儿,藏着六十分,丢给我。我们同时打开着,我们事先约定只是看,绝不辩论。人人希望延长生命,所以相信有鬼。你一面说,一面写下九十,望着我,望着我的笔尖,而我望着你,自己竟不知道写了多少。我们认识悬殊,可是我们从未辩论。 我们在十六岁的时候可以不辩论,到了六十岁还要辩论吗?我们同在一个屋顶之下不辩论,如今住在地球的两边还要辩论吗?我们共同读一本书的时候不辩论,我们分开读两本书还要辩论吗?真理愈辩愈明,你给这句话打过零分!一见辩论二字;我好累、好怕、好虚无,我们延长那个约定,依然不辩,任他夜莺啼弄,鬼魅喜人!

人,一生的精力多半用来改正自己所犯的错误。由零分到一百分,任你,我不打分数,不参加意见。如果你也喜欢这句话,如果你也给了它高分,那么,我要托你,郑重托你,替我寻访当初说这句话的人。我不知那人在那里。我只知道他曾经在冰里雪里,血里火里,生里死里,一场恶梦里。 冰里雪里!我是因为冰雪才认识他的。一切都不必细说了,那年老天用冰雪收人,先把地球挖走、换上一团云,再把苍天抽掉、铺上一层冰,左右四方也都雪漆了、冰镀了,冷冷的望着我们一小撮苍生游动,等我们肉体结冰、灵魂出窍。那有山,那有水,那有大豆,那有高粱,那有使命,那有归宿。只有雪,只有白,只有死走,只有走死。 极冷是在炮火停止之后,空寂也能凛然生寒。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因为腿短,所以雪深。雪是一场末日审判,人人只顾自己,嗤,嗤,同类从我们身旁越过,撕裂了所有的共同。他们走远,消失,永不再逢,像是从地平线跳下去,落进另一个星球。吸入的都冷,吐出的都热,冷热对流,等热散尽,等吐出来的也冷。书本欺人,说三才以人为大,这样的冷,天受得了,地受得了,人受不了。天地冷成一个透明的浑沌,等盘古来敲破,而盘古不来。天等着收魂,地等着收尸,天覆地载中,人自大自杀。漫天是雪,雪花大如手掌,飘成漫天讣闻。

冷,冷是一种毒气。冷是一种销镪水。冷蚀透皮衣,冷蚀透棉衣,再蚀透毛线衣,衬衫,内衣,向毛细管冲刺。咬着牙想,想六月的热锅,想地狱之火,想钻进别人的血管,想爆一个原子弹做热炕。动员一切的热堵住毛孔,与寒气反覆搏杀,断断续续放些冷屁,好像屁也围住肛门结冰。把牙关咬紧,咬紧,把寒冷咬住,咬死,把唇齿咬成一副冰雕。 咬紧牙想今夜会躺成什么样的姿势。一切不是都冻结了吗,宗救冻结,不见上帝;情感冻结,不见朋友;责任冻结,不见长官。我的脑髓也冻结了吧,我觉得我在缩小,我的衣服是惊人的宽松,我似乎是从帐篷里伸出头来四面观看,忽然觉得这样没命的挣扎前进是不必要的,我迷迷糊糊的打算留在帐篷里。功夫不大,我比同伴们落后了一大段距离。

就在这时,一个大汉向我们大步急奔而来,他踢起积雪,踢成一串云烟,使我几乎以为他骑着白马。很快,他追上我们,超越我们,然后,他放慢脚步,等我们越过他。两度交会,他仔细看我们,看这歪歪斜斜点点滴滴大孩子、小大人。他用厚帽、宽领、长靴和口罩把自己遮严了,不消说还有手套,看上去三分像人,七分像一栋移动的建筑。但是,从风镜后面,我看见他大而温和的眼睛。出乎意料,他一把拉住我,向上提,往前拖,我立时在雪海里雪尘上如游似飞起来。 我不能相信这是真的。据说,人在快要冻死的时候会有各种称心如意的幻觉,我几乎以为我是那样了。他把我们这一小伙人带进一个小酒馆里,不准任何人瑟缩着烤火,他自己远离火盆,脱掉外衣,大把抓雪,用雪摩擦皮肤,勒令我们照着做。由脚到大腿,由手背到肩,由脸到脖子,直擦到发热发红。见了他,我才知道魁梧是个什么模样,矮小的酒馆似是为了映衬他的高大宽厚而设。他的脸皮粗糙,可是分布着一些白麻子,看上去相当柔和。直到现在,我述说这一段经过仍然带着说梦的心情。咳,我梦见俯身捡拾那些掉在雪地里闪亮闪亮的白麻子!

以后有一段日子我们跟他在一起。那次冒雪越野冻伤了许多人,腿部肌肉腐烂,情况相当可怕。还有人至少一千人冻死了,身上只穿内衣,皮大衣皮裤筒都丢在雪地上。是不是遇上了打劫?不是的,当地人说,人在快要冻死的时候会把衣服脱掉,他忽然觉得很热。咳,悲惨,上帝怎么开这种玩笑!不过上帝到底慈悲,他饶了我们,他派一个强人来赦了我们的死。 那人是我的英雄,我常常在他的前后左右望着他的眼色他的手,可是他并不在意自己的形象。例如,有一次,我满心虔诚,问他怎不怕冷,他说,心里有女人不会冻死,心里有仇人也不会冻死,还有,做过亏心事的人也不会冻死。这三个条件他全有,雪怕他,他不怕雪。他指着我的鼻子:这三样哪,你全缺!雪欺负你,你要特别当心!什么话,这不是没正经吗!

有时候,他说起故事来也很迷人。难得的是他平时很沉默,没见他和同事们谈天,餐桌上多半终席不发一言。他的故事专为我们而说,听来像童话。他说,在那个最后一战里,他们只剩下二十八个人。同事一向嘲笑他,说他脸上的麻子反光,敌人容易发现目标,谁也不愿意和他并肩作战,可是事到最后关头,二十七个人死心塌地听他指挥。二十八个人守一条战壕,兵力是太单薄了,全赖他虚虚实实调度得宜。可是 他的脸白了。那时天气晴朗,平畴沃野,一望千里,使你疑心能看见弹道。好久没有下雨了,大地干燥,枪声格外响亮。这时那时,一架旋风袅袅娜娜走着之字奔向战壕,奔向枪巢,不知怎么,一个人卧在血泊里了。旋风在战壕前沿徘徊,去而复来,并无钟声,卷起来的尘土也不够堆个坟墓。

他的脸全没血色,连白麻子也显不出来了。这是怎么回事,那装了弹簧一般跳跃旋转的尘柱,像是一具有人操纵的机件。其实那旋风很文雅,在他的眼前头顶徘徊趑趄,仿佛带些羞怯,可是只见二十几个伙伴倒下一个又倒下一个。天下竟有此事!他说翻遍二十五史也没见过。 他说,他这后半辈子一见到旋风就得哭。 你是怎么走上战场的呢,你原来干那一行?这个问题他装作没听见。 秋天另外有秋天的故事。草木零落雁南飞,他站在大树底下,想要承担一树的黄叶。他说,小时候,每年深秋,邻家的树叶总是飘到他家院子里落下,他总是帮邻家的女孩拣回去,所以落叶使他想家。他决定辞职不干了。 走遍白山黑水,还是老家有意思。他记得小时候有个反对缠足的运动,不仅满街标语,所有的男孩胸前还佩着一枚徽章,蓝底白字:我不与小脚女子结婚。邻家那个女孩本来总是请他夜晚到庙后面捉蟋蟀,或者请他爬上电线杆取下断线的风筝,徽章一挂起来,她就闭着口不理他了,有时迎面相遇,她总是突然涨红了脸,低下头,一小步一小步从他身旁走过,走得很慢,咳,她是缠着足的。你想,这般有情有味的事那里有?除了故乡!这些话都是他说的。

人,一生的精力多半用来改正自己所犯的错误。那天,受老树黄叶的逗引,他说出他对生命的结论。 他本来干那一行?他的第一个职业是在一家中学作军训教官。呵,我读中学的时候没遇见这么好的教官。 有一天,当地驻军的一个连长跑来找他,他们是换帖磕头的好朋友。连长一看左右无人,随手把房门关起来、上了闩,扑通一声下了跪,汗珠子叽哩咕碌滚过额头,没口的说:今天我死定了,除非你救我! 什么话,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老大哥有难,岂能坐视?你说吧,要怎么办咱们怎么办。好,千斤的担子我担了,立时集合学生,挑选二十个前排的高个儿交给你带去,换上军服,编进各排各班,应付一小时以后的点验。一个连有二十个空缺,那还了得!连长枪毙三次还有余辜。可是这二十个空缺要分给排长,特务长,营长,营附,他们待遇太低,还要分给团长,副团长,参谋主任,他们开支太大,轮到做连长的不过两个空额罢了!天地良心,待遇低、开支大,当连长占全了,救人一命,除了人情,也合天理!

他紧跟着那二十个学生,跟到连里,跟到排里,跟到班上。学生入列,看看还真不是假的,军训教育没失败,除了这些孩子在烈日下头先出汗,脸皮透红。这些孩子真嫩,真乖,真教人心疼,教他做张得功他就做张得功,教他做李得标就做李得标,一丝不苟。小小年纪就有机会造七层浮屠了,不容易! 点验的场面十分壮观,全团官兵集合在一起,遍野方阵井井,师长居高临下,如坐天上,立正稍息凭号音,队形变换由骑兵传令。点验官手执花名册和红蓝铅笔进入各连,连长站在全连第一名,照样听点。他,军训教官,远远站在下风口,扮演一个看热闹的闲人,竖起耳朵听那响成一片搅成一团的应点之声,一只手提着心,一只手吊着胆,生怕他的学生背错了台词。他那因朋友义气而生的自满自信终于膨胀起来。他相信一切平安无事。

咳,每一个老兵都可以作证,这个样子的总点名那有风调雨顺的呢。那天到底出了事,出了一件大事,也可以说是个大笑话。那天师长入阵巡视列兵,后面跟着一串踢跶踢跶的马靴,再后面是一群挤挤擦擦的盒子炮。走着走着,突然有人高声喊道:报告师长,我是XXX,一九九师的参谋长!师长停步注视,这人好面熟,一九九师参谋长?不错,曾经一块儿开过会,吃过饭。可是,你怎么会在这里?报告师长,他们抓兵把我抓来了。 这一下子全团炸了。师长青着脸问:那个是连长?连长双手握拳,两肘平端,提左腿,跑到师长面前,垫步,立定,下面一个动作操典上没有,他跪下了。可怜这连长哪,也为了应付总点名气喘吁吁,他们看见有个人身体健壮,穿着和士兵一样;动手便抓,没问青红皂白。师长慢沉沉的问:军人有这个姿势吗,你是什么地方训练出来的?连长赶快站起来,两腿直抖。师长望了望佩盒子炮的卫队:拉出去!马上一左一右,两个人把连长挟住。师长又说:立即执行!就有第三个人上前把连长的军帽摘掉,因为下一幕是肝脑涂地,不能沾污了帽徽。

多悲惨的故事啊,可是那时我们年纪小,没心肝,抓兵抓来个参谋长,真好玩!听得走神,反而把原来的话题忘记了,等到言归正传,我们才收其放心。且说那天点验完毕,师长下令立即坐火车开上前线,点验场就在车站附近,车头车厢早有准备。人员鱼贯登车,肃然无声,连长,军训教官,这兄弟俩你望我,我望你,蒸汽从帽沿四周冒出来,前胸后背湿透。军训教官只觉得头上有块磨盘石,他告诉自己无论如何他得顶着。他挺直了脖子,他挺直了脊梁,他直挺挺的跟着进了车厢。 火车向着红红的太阳直撞进去。 连长说:兄弟,是我对不起你,来生报答吧。 不用,我也从军,你把我补上。 他做了排长,亲自照顾那些学生。从此,万里长征人未还。从此,旧业都随征战尽。从此,长安不见使人愁。 直到他的学生都有了风霜之色,各奔前程。 直到他转战四方顺手收容的孤儿也能喝辛辣的酒。 直到他有一天觉得自己也是一片黄叶。 他一直说到地上的落叶增加了许多,树上的黄叶却不见减少。 最后他说:贯大元是我的亲戚,他唱的武家坡回窑有一句是水流千遭归大海。我要回去看看那小脚女子嫁了没有,把她娶过来,给他放脚。 我想念这个人。我不仅是感谢他,我喜欢他。水流千遭归大海,请你到海里把他捞出来。贯大元是我的亲戚,这个线索应该够用,贯大元是名须生,图书馆里有他的传记。让我有个机会帮助他修补被枪炮震碎了的人生。替我问候那小脚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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