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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黄河在咆哮

左心房漩涡 王鼎鈞 2082 2023-02-05
今天海韵唱黄河,黄河在纽约咆哮。风吼马啸,高粱熟了,这支歌我也会唱。那是在枪声炮声使孩子一夜变成大人的年代,在一支歌可以使农夫马上变成战士的年代,那时有手就可以握枪,有口就可以唱歌,有血就可以救国。那时我们的生活里有风,有马,有高粱。黄河在歌里,歌在高粱酒里,酒在动脉里。黄河是中国的动脉,地图上三江五岳,脉络分明,夜半营火熊熊,打开地图看待复的河山,看焦土上的点点星火。四十年了啊,四十年断层,黄河久成绝响,海韵啊海韵,旧曲新奏,我不忍再听,我不能不听。海韵啊海韵,黄河远去,黄河变成象征,变成传说,变成音乐厅里的清唱剧。今天黄河又怒吼了,或者说,黄河一直在怒吼,今晚我们又听见了,音乐厅里,合唱团化身黄河,演示那一页历史,灯群如繁星在天,脚下的地毡使我想起离离草原。合唱团排出传统的矩阵,女高音白衣似雪,没有马,有钢琴,没有风,有空气调节,在人造的春天里有成束成篮的鲜花,没有暴雨,有暴雨也似的音符。在白发指挥的东指西顾间,历史变成了声乐,这支我们久已熟悉的歌脱胎换骨,羽化登仙,翩翩飞临,给我们一个美丽的新世界。听众席上,今日之我问昨日之我,那个是幻,那个是真?然而怒吼仍在,暴风雨仍在,存在于音乐之中,依照声乐的法则变服易形。这仍是我们流过血流过汗的歌,我们有过多少支歌啊,那些艰苦岁月我们是唱着过来的,只要唱出来,仿佛痛苦并不存在,而愿望也似乎早已实现了。歌也有生老病死,成王败寇,当初四万万人唱三千支歌,而今人们记得几支呢,谁还记得,我是太阳,我是永远不灭的火,我是光明所有者,光明永远属于我,豪言壮语,却是带着淡淡的忧郁,夸而不浮,很美呢。在这世界上,我骄傲我生为中国人,二十世纪该有一页我与敌人的斗争史,很抒情,很散文化,然而却是简捷了当的把战争哲学唱出来,给你一个心安理得。天空中失落了月,声音低沉下去,失落了星,再低沉下去,地面还在朦胧,到朦胧两个字微微上扬,拖了长音,像是抬起头来望着辽阔的原野,远远的军号响了,高上去,正在唤我出征,再高上去,正,在,唤,我出征,都连着一个休止符,抑扬顿挫,简直就是集合号的号音呢。在这饱满的张力后面,母亲啊,谢谢你的眼泪,爱人啊,谢谢你的红唇,别了,这些朋友温暖的手,低音回荡,好温柔啊好缠绵,然而立即就是勇敢果决:骑上了战马、放松了缰绳,去冲敌人的阵营,在这旗帜下、我愿我为了、祖国牺牲,进行曲的节拍,使你无论身在那里,心是在前线了,那支歌,歌里那点浪漫的气质,在那气质感染下,多少人痒了疯了,现在有谁记得它呢。然而那是我们的歌、我们的歌啊,我们还记得、我们永远记得啊!抗战结束,歌曲也要解甲归田,黄河啊,你这得宠的孩子,你经天才含咀,经音乐学院琢磨,经伴奏者烘托,经指挥棒点化,你成为艺术,你是博物馆里的盘子,不再是餐馆里的盘子,你代表了历史,也走出了历史,你,已经不是人人能唱,甚至不是人人能听、人人能懂的了。音乐会中途休息的时候,后座有人对话,一个问,青纱帐是什么东西?一个反问,你学中国文学,连青纱帐都不懂吗。我几乎想插嘴,若我年轻二十岁,我必回头插嘴告诉他什么是青纱帐,在他听到保卫黄河之前。然后我去洗手,我听见一个人说真可惜,那么厚一册节目单,为什么不把大合唱的歌词印上呢,另一个人告诉他,歌词有什么要紧呢,这是声乐,声乐器乐都是乐,在英文里,独唱和独奏是一个字。我想今日席上尽是审音度律之人,他们听到暴风雨呀来了,暴风雨呀来了,也许只欣赏钢琴低音部份的翻滚,不能想像敌机低空盘旋带来的不祥的预感,他们听到扛起了洋枪土炮、拿起了大刀长矛,也许只欣赏歌者在速度中兼顾清晰,无从体会庄稼汉丢下锄头抓起武器那份儿慌忙迫促。八年苦战,而今剩下的是乐评家笔下的演唱技巧,影评家笔下的表演方法,文评家笔下的描写深度,当年在原野中先看看风向再唱歌的人,今日几人有幸为听众为读者。缅怀当日万山丛里,歌罢黄河,各言尔志,我说今生今世并无大愿,只希望抗战胜利之日奔到黄河岸边洗一把脸,洗去我满面征尘,众伙伴翕然称善,都道是咱们大家一块儿去干。古来征战几人回,而今黄河在那里,那一张一张结实的脸又在那里,每见路旁有一丛荒草特别肥美,总疑心下面有个流浪汉的尸体。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半头白发听高音绕梁,听美化了的历史,才知道即使是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也只有岳武穆才配得上当得起。今天我要哭,八年战火我不流眼泪,眼泪是我唯一的积蓄,涔涔潸潸,我今天要提取支付。艺术太美,人生太丑,艺术太庄严,人生太猥琐,艺术太无用,而人生的实际需要太多,艺术太近,黄河太远。旧曲使我再过一次十八岁,再做一次只凭清水就能抽叶生长的植物,万虑未生,一念方始。在这世界上,我骄傲我生为中国人。别了,这些朋友温暖的手。谁还会唱?谁曾听过?它成了属于我们自己的歌,成了我们的私房,它是我们灵魂的项链,是我们受洗的那一盂水。它的作者在哪里,歌者在哪里,谱在哪里,词在哪里,舞台在哪里,伴奏又在哪里。它跟黄河一同创造先烈,无缘与黄河一同创造听众。一歌成谶,我们真的没了母亲,没了爱人,没了朋友。我们还有歌没有?还有歌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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