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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旧曲

左心房漩涡 王鼎鈞 1710 2023-02-05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居然你也有料事不明的时候。你说,国外的人滞留不归,是因为祖国太穷。这话不对。拿我来说,异国的富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就是守着密西西比河,每天也只喝五磅水。几十年来,海外有这么多华人辞根化作九秋蓬,不是因为穷,而是因为,因为,让我考虑一下能不能坦白的写出来。言语易发难收,也许你会大怒,也许你会敏感。白纸黑字,十目所视,也许你怪我不知轻重。我们之间的纽带是直觉,不是逻辑,我们的共同语言源自历史,不来自新闻。 我想,如果是面对面谈天,话到此处,如果我还有机智,最好是乱以他语。我该说,你一向喜欢京戏,现在就听一段萧何月下追韩信吧。我的录音带里有一卷麒麟童,唱词没忘记吧,说明书上印着呢:

我主爷起义在芒砀拔剑斩蛇天下扬遵奉王约圣旨降两路分兵定咸阳先进咸阳为皇上后进咸阳扶保在朝纲也是吾主洪福广一路上得遇陆贾郦生与张良秋毫无犯军威壮我也曾约法定过三章项羽不遵怀王约反将吾主贬汉王今日里萧何荐良将但愿得言听计从重整汉家邦一同回故乡撩袍端带我把金殿上三叩九首见大王 麒麟童沙哑的嗓子,生出鞠躬尽瘁、殚精竭虑的形象,在艰苦抗战的年代,感人甚深。那时,这段戏到处风行,酒酣耳热有人唱,风清月白有人唱,灯火满台也有人唱。不管那一种意识型态,都能把这段唱词看作自己处境的象征,由左派唱到右派,由重庆唱到延安,有人嘻嘻哈哈的对我说,这段唱工才是中国的国歌。 胜利了,大分散开始,我走出你的影子,带着你留给我的困惑。你可知道,这以后,我们换了戏码,在我们心里,萧何退隐,秦琼复出。他的一段自白,我也写在这里吧!

将身儿来至在大街尊一声列位听从头我不是歹人并贼寇也非是响马把城偷杨林道我私通贼寇因此上发配到登州舍不得太爷待我的恩情厚舍不得衙役众班头舍不得街坊四邻的好朋友实难舍老娘白了头儿想娘难叩首娘想儿来泪双流儿是娘身一块肉儿行千里母担忧眼望得红日坠落在西山口望求公差你把店投 那几年,常常听见有人这么唱,并不知道到底在唱些什么。也是十几二十年后吧,偶然从大戏考上看到这段唱词,立即过目成诵,再也不能忘记,唱腔也无师自通,马上可以引吭高歌。这一唱,就觉得十几二十年前自己也跟别人一块儿唱过,就把由萧何到秦琼这一段历程回看了,把当年爱这一段苍凉的早熟的小伙子们一一谛视了,再去看镜子里的自己。 你对纽约了解多少呢,我唯一的西方背景、是十三岁(?)那年、一个叫华乐德的白人牧师为我施洗。像我这样的人、移植到半个地球之外、是怎样活过来的呢?你一年四季都可以看到颐和园,当年慈禧太后为了集天下名花于一园,特意命人由江南运水运土,经营花圃,培育江南的花种,即使如此,有的花只能吐芽,有的花只能抽叶,有的花是开了,终于小了一号,薄了几层,淡了三分。这些年,纽约对我,可是进行了一场触及灵魂的文化大革命哪。每年有六万中国人从亚洲各地移居美国,他们有几人是为了美国的财富?又有几人能够得到财富?照我们流行的说法,他们绝大多数是来堕胎,并且以后再也不能生育。他们何苦,何苦来呢!

谁能设身处地了解别人呢,为对方设想岂不是放弃了自己的立场?我能够从这个流行的心态挣脱,是因为学诗,诗人经常把自己假设成别人。你本也爱诗,后来呢?现在呢?是否读过汉恩自浅胡自深,深深浅浅点点心?是否记得君不见咫尺长门闭阿娇,人生失意无南北?这些诗句几乎是挂在海外华人嘴上的一支歌呢。 我实在欲罢不能,实在不能不说,谁甘愿由追韩信的萧何变成起解的秦琼、再变成出塞的昭君呢,谁会主动选择这样一条路呢,这样曲折的一条路他们是怎样走过来的呢,在这抛弃过去寻找未来的路上要受多少折磨呢。他们并未作曲,只是演唱;他们不是编导,只是担任指定的角色。四十年的历史在那里明摆着。 宽宏大量,你就让我说了吧,海外华人往往自比花果飘零,我看也许更像大额小额的钞票。当初豪客万金一掷,从他手指缝里流出来的钞票散落江湖,有几张还能回笼?他可以另外蓄聚更多的资本,但,能都是原来的钞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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