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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两猜

左心房漩涡 王鼎鈞 1754 2023-02-05
你怎么忽然生那么大的气?你是勃然大怒了! 我道歉。我非常非常抱歉。虽然我完全没有料到你有这样的反应,我仍然觉得应该自责。你必有你该怒的理由。 昨天,我在后院里看贵处的风物志,风过处,一片树叶正好落在记述绿化造林的那一页。我马上把书本合起来,紧紧压住。我还没忘记我们小时候的迷信,如果树叶落在你的书页中间,你就会收到远方的来信。那时从邮差手里接到一封信是大事,不像今天,天天有成叠成捆的书刊、广告和帐单。可是广告、帐单又怎能算信呢,又怎能算信呢。你的怒,才算是信,你的骂,才算是信。 怒吧,带着你字里的英气。你在怒中格外真实,不再是绰约的影子,渺茫难稽的传说。你是常常有资格发怒的人吗?我不知道,如果你是,我尊敬你的习惯。或者,你是,长年压抑自己的情绪而没有出口的那种人?如果是,我尊重你的机会。

唉,我们是一边猜一边通信的人吗?我们是一边猜一边生活的人吗?你是怎样猜我?我又该怎样猜你?一个字能负载多少谜底?一页信笺又能负载多少字?如果有见面的一天,我得推着五车书前往,因为言外有意,意外有言,每一件事都得由形而上说到形而下,每一句话都得加注加疏,每一次谈话都得如同做学问,说完了现象说背景,说完了后果说前因,一如博士卖驴,书券三纸还不见一个驴字。 事到临头,推己及人,这才想起,纽约是今天中国人的鹊桥。可是,我见过,那天天跟牛谈心的他,来到桥上却对她说:怎么了?怎么了?妳想到那里去了?妳的心眼儿忒多!那个能够从织布机声里听出多少款曲来的她,却在桥上对他说:你的话我怎么听不懂,你说话怎那么奇怪!四十年相思,情意浓如岩浆,幸而相逢,才发现早已凝成各自的形状。签证苦短,他们如何能打烂自己,搅拌均匀,再塑一个你捏一个我?这和电影上表演的、小说中描写的是多么不同、多么不同啊!

人间的牛女易老多愁,他们一登上直飞纽约的班机就哭了。可是走出机场,再世重逢,他们立刻还原为十几岁的宝玉黛玉,情意靠争吵来沟通,和平靠缄默来维持。居停主人在家时,他俩关在自己的卧房里,一个默默的抽烟,终于抽遍了各种牌子的香烟,一个默默的看完了金庸的十几部武侠小说。他俩只有在东道主全家外出时才敢交谈,因为所谓交谈无非是夹缠不清的激辩和治丝益棼的解释。他们没有共同语言。 记否当年,我们都是流亡学生,我们的一个同学向附近民家借碗使用,他失手打破了碗,就特地买了一只新碗来归还。谁知碗主人拉长了脸,一言不发,把那只碗摔在地上,碎成片片,并且立即关门拒客。这件事让那位同学难过了好几天。许久以后,我才知道,那碗主人也难过什至可以说是恐惧了好久,当地人认为你拿一只新碗进门乃是凶兆,唯一的一禳解之道就是摔碗闭门。送碗是一番好心,摔碗也没有恶意,可是教人如何能解呢?

现在,是你,摔了我送上的碗吗? 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这千里万里,风俗改变了多少呢?东集有东集的秤,西集有西集的斗,这南集北集又用甚样的度量衡呢?张三的蹄膀,李四的砒霜,那砒霜究竟治了多少病人,蹄膀究竟添了多少病症呢,谜太多,我简直难猜。小时候,你喜爱弹琴,有一次听你弹奏,琴音震动那插在瓶中的月季,瓶花力尽无风坠,键上如果飞出重音,花瓣就落下一片。既不希望琴歇,又不愿意花谢,小小的我升起一阵小小的焦急。咳,琴又何能久、花又何能永呢。 我当过兵。当了兵,总会轮到你放哨,哨兵的基本假设是,你遇见的每一个人都是坏人,你得监视他,提防他,读秒竞赛谁的子弹先出膛,谁的刺刀先进膛,你不能站在他的射程之内,也不能让他在你的射程之外逗留。当初薪火相传,我听了这话露齿一笑,那执火炬的大巴掌立即给了我一个耳光。又谁知后来在社会边缘行走,生张熟魏,碰来碰去怎么撞见那么多哨兵,等到看清他们的准星尖,一切已迟,思前想后,当年操场上的那一巴掌白挨了。你当我也是一个哨兵吗,我不是,我不是,不是不是不是。你呢,你是吗?你是吗?

巴掌的滋味忘了,夜哨的滋味仍在。直到现在,我眼中的夜色比你眼中的夜色黑沉,我在夜间看人的眼白比你看人的眼白清楚。时至今日,有些人在我的档案里只剩下眼白了。可是你,在我成为哨兵之前,我们就失散了,你的眼白呢?我得翻箱倒柜仔细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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