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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如果

左心房漩涡 王鼎鈞 1651 2023-02-05
每一盘棋下完了之后都有许多如果:如果我当时不跳马;如果他跟我拼了车;如果我吃掉他的仕;如果你们看棋的人少插嘴 如今,你说,如果当初我不南行,和你一同北走我读了这句话且啼且笑:世事真如棋耳。 当初,那时,几千人露宿月台等火车,由动脉到静脉流着希望和绝望,像等一桩命中注定的姻缘。当时,的确有人,在低头沉默了许久许久之后,蓦然站起,拾起他的行囊,离开北上的月台,大跑小跑的走过天桥,到南下的月台,挤进人丛、找一个立足之地,这是黄昏时的事。 可是破晓时分,他又扛着行李,蹒跚的跨过铁轨,一脸坚毅,坐回原处。 一天,两天;一夜,两夜。等得越久,火车越像是下一分钟就吁气而至,于是这位难友就越忙碌,气喘咻咻的搬过去,再搬过来;搬过来,再搬过去,在那人人畏缩萧瑟的天气,他竟是满头大汗。

到底那人,他内心反覆不停的表决是何时终止的呢,他在两难之间所作的最后抉择会带给他什么样的命运呢?老实说,火车一到,就没人关心他了。但此刻,读你的如果,我忽然想起他,罣念他。 那时,我们都在那个站上等车,你要北上,我要南下。我们等了两天两夜,隔着两个月台之间的铁轨相望,隔着早晨的雾气和夜晚的星光相望,隔着重重的人影和冷冷的雨丝相望。我们都紧张的等着捕捉那万分之一的机会登上火车。那隔在中间的铁轨不久就要变成百丈铁墙。你有你的轭,我有我的轭,而一辆车在墙里,一辆在墙外。我们得分别寻找自己的车,再无犹疑。 那一次长别是你先上车。车进月台,我就看不见你了。列车出站,留下一片空白的月台,我没有哭。我真的没哭,我庆幸你挤进车厢。我从你的勇敢学到了勇敢,由你的责任想我的责任。忘记背后,努力面前,面前是新绸一样的黄河,不到黄河心不死,我把你绣在绸上。前面是六朝金粉的遗迹,我把你放在古寺的观音座上。前面是水天连接的黄海,我把你送进海上仙山的仙子群中。前面冰封雪飘,马后桃花马前雪,我把你留在长城里面的风景里。我曾是丧家之犬,慌忙夺路,连我自己的历史都没带出来。有一夜,我的心肌发生密密麻麻的爆炸,可是我没有病。不是病,是你,你的脚步,你的呼吸。我到底还是把你带来了,心电图画不出来,X光照不出来,只有我知道你在。那夜,在棕榈树下,我想,我兴奋的想,今后我将永无宁日了!

我却从未想过如果 即使如果,又如何呢?在那史无前例的年代,我们如何逃于天地之间呢?如果我贴了你的大字报呢?如果你把我的信托我的倾诉都写成材料呢?如果我成了你的隐疾、你成了我的罪愆呢?如果我们必须互相残杀以供高踞看台上的人欣赏呢?如果在榆树下,你出卖了我、我出卖了你呢? 如果百年后的人读到这番话,也许不知道里面究竟说些什么,可是今天的人知道。如果人人弃仁绝义,我们何福何慧、可以如终如始?如果事事腐心蚀骨,我们何德何能、可以不残不毁? 容我指述,心灵的巨创深痛,多半是由近在肘腋的人造成。而别离足以美化人生。当年我们背道而驰,也许是上帝的恩典吧,正因为再也不能相见,我才一寸一缕把你金妆银裹了,我才一点一滴把你浸在柔情蜜意里,我才累积思念和崇拜为你建造了座基。人自别来尤觉好,该隐和他弟弟,如果中间隔着一条海峡或是一座火焰山,他也许能留下鹡鸰那样的诗篇,不幸他们必须在一块田地上耕种。

我也不愿意说如果你南下而不北上。我的字典里没有如果,只有曾经。我无意向你夸耀我是如何幸运,我听见的声音也并不全是摇篮曲和圣诞快乐。我有我自己个人的浩劫。圣经上记载的境界,心思像孩子,意念像孩子,面貌像孩子,我只有羡慕,或者怀疑。飞蛾虽有千眼,总是见光而不见火。今生如此,来生如此,只有曾经,没有如果。 如今该是深秋了吧,所有的如果化为萧萧落叶,所有的曾经都累累成实,而我们在园林漫步。 只要还有树,只要还有果树,秋景总是美好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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