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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惊生

左心房漩涡 王鼎鈞 1953 2023-02-05
自从能够和你通信以后,我走坐不安,切断了的生命不是一下子可以接合起来的,外科医生接合一个切断了的手指还得几个小时的手术外加几个月的疗养呢。你的第三封信是对我的继续治疗。 自我们音讯断绝以后,谁都知道中国发生了一些什么样的事,你我道路不同,艰难并无二致。我是血火流光下的幸存者,冰封雪埋的幸还者,死症流行时居然有免疫的能力,重典大狱后侥幸得到释放的机会,跌跌撞撞,不知怎么自己也有了暮年。 我一向很少揽镜自照,现在住的房子里,前任房主在楼下客室的墙上装了一面很大的镜子,把一面墙几乎占满了,于是我每天早晨由楼上的卧室里走下来,第一个相遇的就是镜中的自己。有时候我会对着镜子悚然震惊;你怎么还活着呢?你怎么能活到今天呢?

你呢,即使在那些绝望的日子里,我也常常想起你来,小河边,柳条怎样拂着你的头发,游鱼怎样吮吸你的脸颊。我入梦最多的情景,就是你在黑沉沉的大书房里,坐在黑沉沉的檀木椅子上,全身明亮,捧着一卷冰心。 醒和梦是两个故事,我知道流年偷换了多少,世上又经过几番风雨。早晨打开报纸,上头登载的照片也许是妇女儿童都望着远处的红旗拼命填土修路,我这一整天都会猜想你是超越了指标受到表扬呢,还是远远落后俯首认罪? 在那三年灾害的日子里,常有饥民流亡的消息,那时我不断的猜想:你呢,你在那里?你是一个施者还是一个受者呢? 然后是十年浩劫,全世界的中国人都为此作着连夜的恶梦,我有时梦见你颈上挂着个大木牌,弯着腰,低声下气站在台上,有时梦见你站在台下,扬着红领巾、红袖章,激昂得红了脸,喊声震天。你究竟站在那里?

那些年,饿死了多少人,冤死了多少人,都有专家发表的数字。后来看谌容写的人到中年,又想到有多少人鞠躬尽瘁累死了。在那样的年代里,谁还能指望谁长命百岁呢?所以,当我忽然接到了你的第一封信时,我的第一个念头竟然也是:你还活着!你也活到了今天! 你还记得译名为虎魄的那部小说吧,开卷第一句写的是,在乱世,人活着就是成就。 今天,我们通信,就是我把自己的成就奉献到你的面前,同时也来欣赏你的成就。 说真的,当年跟我同村长大的孩子,而今还有几人呢,跟我同窗读书的少年,而今还有几人呢,跟我一同冒险犯难的青年,而今还有几人呢,他们多半除了音讯杳然,就是连串的噩耗。中国的人口虽然从四亿五千万增加到十亿,新生代相逢总是陌路,那些构成我的历史酿造我的情感的人却是凋零了。

这就是我对我的幸存,十分感伤。 这就是我对你的健在,无限兴奋。 读你的信,看出你在历尽劫波之后仍有自信,你仍然说,做人应该忘记背后,努力面前。忘记背后,努力面前!三十九年的大破大立之后,你的心里还未忘记耶稣的格言! 有些事情你可能已经忘记。当年我怀着幻想和挫折,在教堂里和你隔座相望,你打开新约,用红铅笔圈出这八个字递给我,我忍住泪水的眼圈和你的红笔同样鲜明也同样朦胧。红眼圈一样的圈圈,堤防一样的眼圈,长城一样的堤防,伤痕一样的长城,而蚯蚓一样的伤痕。 忘记背后,努力面前,多谢你的良言美意。不幸的是,在过去三十九年之中,我做成了一个以返身观照为专业的人。世上岂有不回忆的作家? 我也有过不愿回忆不敢回忆茫茫然无从回忆的日子,在那些岁月里,我写作时的艰难与自卑啊。而今世事如云换过,我担忧我回忆的能力在长久的禁锢中萎靡了干枯了,而你以一滴水使它复活。这时,回忆,述说自己的回忆;是多么快乐的一件事啊!

我想,不能仅仅说,人活着就是成就。应该进一步说,人活着,并且能自由述说自己的回忆,能忠于自己的记忆,才是成就。 忘记背后,努力面前。在飘泊者出发之前,这八字真言是你亲手装配的一副行囊。它是我的重担,也是我的倚仗。 不需要查看地图,你也能知道我走得多长、多远。你也能猜想,我也有我的灾害和浩劫。我想,幸而我深藏着我的回忆,我的心如同一张底片,既已感光,别的物象就再也难以侵入。对一切的煽动、诱惑、侵蚀,我都不能产生他们需要的反应。什么图腾、符咒、法器,都未曾触及我的灵魂。在我的方寸之间,再也没有余地可以安放别的神龛。 回忆如水,为我施行浸礼。 回忆如火,给我反覆的锻炼。 人海的浪有时比山还高,而回忆是载着我的一苇不沉的小舟。

对我而言,没有背后,就没有面前。我面对着一面巨大的镜子,我的面前是背后的返照。 我永远不能走进镜中,我也宁愿置身镜外。我是用文字作画的人。 这些年来,我每画一笔,都跟我回忆中的你商量过。我不知道你也能忠于你的回忆、自由述说你的回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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