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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水心

左心房漩涡 王鼎鈞 1827 2023-02-05
你为什么说,人是一个月亮,每天尽心竭力想画成一个圆,无奈天不由人,立即又缺了一个边儿? 你能说出这句话来,除了智慧,必定还得加上了不起的沧桑阅历。我敢预料这句话将要流传下去,成为格言。 多年以来,我完全不知道你经历了一些什么样的情况,从你这句话里,我有一些感触和领悟。我从水成岩的皱折里想见千百年惊涛拍岸。 哦,皱折,年轮;年轮,画不圆的圈圈;带缺的圆,月亮;月亮,磨损了的古币;古币,模糊而又沉重的往事。三十九年往事知多少,有多少是可与人言的呢,中天明月,万古千秋,被流星陨石撞出多少伤痕,人们还不是只看见她的从容光洁?我们只有默诵自己用血写成的经文,天知地知,不求任何人的了解。 你提起故乡。你问我归期。这个问题教我怎样答覆你呢?你怎能了解我念的经文呢。没有故乡,那有归期,三十九年来故乡只在柳条细柳条长的歌词里。记否八年抗战,我们在祖国大地上流亡,一路唱那里有我们的家乡,唱我们再也无处流浪也无处逃亡,唱得浪浪漫漫雄雄壮壮,竟唱出源源不竭的勇气来。那时候,我们都知道,祖国的幅员和青天同其辽阔,我们的草鞋势不能踏遍,我们也知道,青山老屋高堂白发也都在那儿等待游子。但是而今,我这样的人竟是真的没有家乡也没有流浪的余地了,旧曲重听,竟是只有悲伤,不免恐惧!

你说还乡,是的,还乡,为了努力画成一个圆。还乡,我在梦中作过一千次,我在金黄色的麦浪上滑行而归,不折断一根芒尖。月光下,危楼蹒跚起步迎我,一路上洒着碎砖。柳林全飘着黑亮的细丝,有似秀发 但是,后来,作梦回家,梦中竟找不到回家的巷路,一进城门就陷入迷宫,任你流泪流汗也不能脱身。梦醒了,仔细想想,也果然紊乱了巷弄。我知道我离家太久了、太久了。 不要瞒我,我知道,我早已知道,故乡已没有一间老屋(可是为什么?)没有一棵老树(为什么?)没有一座老坟(为什么?)老成凋谢,访旧为鬼。如环如带的城墙,容得下一群孩子在上面追逐玩耍的,也早已夷为平地。光天化日,那是一个完全陌生的村庄,是我从未见过的地方。故乡只在传说里,只在心上纸上。故乡要你离它越远它才越真实,你闭目不看才最清楚。光天化日,只要我走近它,睁开眼,轰的一声,我的故乡就粉碎了,那称为记忆的底片,就曝光成为白版,麻醉消褪,新的痛楚占领神经,那时,我才是真的成为没有故乡的人了。

还乡对我能有什么意义呢?对我来说,那还不是由这一个异乡到另一个异乡?还不是由一个业已被人接受的异乡到一个不熟悉不适应的异乡?我离乡已经四十四年,世上有什么东西、在你放弃了它失落了它四十四年之后、还能真正再属于你?回去,还不是一个仓皇失措张口结舌的异乡人? 昨夜,我唤着故乡的名字,像呼唤一个失踪的孩子:你在那里?故乡啊,使我刻骨铭心的故乡,使我捶胸顿足的故乡啊!故乡,我要跪下去亲吻的圣地,我用大半生想像和乡愁装饰过雕琢过的艺术品,你是我对大地的初恋,注定了终生要为你魂牵梦绕,但是不能希望再有结局。 我已经为了身在异乡、思念故乡而饱受责难,不能为了回到故乡、怀念异乡再受责难。 那夜,我反覆诵念多年前读过的两句诗:月魄在天终不死,涧溪赴海料无还!好沉重的诗句,我费尽全身力气才把它字字读完,只要读过一遍,就是用尽我毕生的岁月,也不能把它忘记。

中秋之夜,我们一群中国人聚集了,看美国月亮,谈自己的老家。这些人的悲哀是有三个国、却没有一个家,这些人只有居所,只有通信地址!举座愀然,猛灌茅台。 月色如水,再默念几遍月魄在天终不死,涧溪赴海料无还,任月光伐毛洗髓,想我那喜欢在新铺的水泥地上踩一个脚印的少年,我那决心把一棵树修剪成某种姿容的青年,我那坐在教堂里构思无神论讲义的中年,以及坐待后院长满野草的老年。 想我看过的瀑布河源。想那山势无情,流水无主,推着挤着践踏着急忙行去,那进了河流的,就是河水了,那进了湖泊的,就是湖水了,那进了大江的,就是江水了,那蒸发成汽的,就是雨水露水了。我只是天地间的一瓢水! 我是异乡养大的孤儿,我怀念故乡,但是感激我居过住过的每一个地方。啊,故乡,故乡是什么,所有的故乡都从异乡演变而来,故乡是祖先流浪的最后一站!涧溪赴海料无还!可是月魄在天终不死,如果我们能在异乡创造价值,则形灭神存,功不唐捐,故乡有一天也会分享的吧。

啊,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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