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页 分类 历史烟云 左心房漩涡

第2章 明灭

左心房漩涡 王鼎鈞 1903 2023-02-05
忽然接到你的信,忽然看到你的名字,看到你的笔迹,我的眼睛忽然盲了。 闭上眼睛,用泪把眼球灌溉了,洗涤了,再细看你的签名,笔画是遒劲了,结体是庄严了,点撇钩捺间有你三十九年来的风霜,但是并未完全褪尽当年的秀婉。 就在这一明灭之间,我那切断了的生命立时接合起来,我毕竟也有个人的历史、自己的过去。 据说我今年六十岁,可是,我常常觉得我只有三十九岁,两世为人,三十九年以前的种种好像是我的前生。而前生是一块擦得干干净净的黑板,三十九年,这块黑板挂在那里等着再被涂抹。 三十九年以来,我最大的难题是,怎么才真正像一块黑板那样忘情而无怨呢?怎样看着粉笔化成飞灰而安之若素呢?我的天,我几乎做到了,我把三十九年以前的种种知觉装进瓶子,密封了,丢进苍茫的大海深处,那正确的地点,即使是我自己,也无法再指给人家看。

就这样,往事逐渐模糊了,遗忘了,是真正遗忘,忘了我是谁,不要问我从那里来,这首歌就是证人。 有时候,月白风清,人影在地,想想这样的大空大破,不是也难能可贵吗?这样的无沾无碍,有几人能够做到呢? 可是又常常作些奇怪的梦。有一次,梦见自己犯了死罪,在浓雾里一脚高一脚低来到刑场,刀光一闪,刽子手把我斩成两段,上身伏在地上,也顾不得下身怎样了,只是忙着用手指蘸着自己的血在地上写字,这时凉风四起,天边隐隐有雷声,倒不觉得怎么痛楚,只担心天要下雨,雨水会把我写的血字冲掉。 有一次去逛百货公司,那花了大堆银子精心装潢过的大楼,挑逗着人的各种欲望,也是红尘的一桩过眼繁华。在出售男子西裤的那个部门站着一排模特儿,横膈膜以上的部分踪影不见,老板只需要它们穿上笔挺的裤子扎上柔软的皮带就够了,再多一寸无非是分散顾客的注意力。

我站在那里看了许久,倒不是注意西裤,心里想,这种盛装肃立等人观看任人议论的日子怪熟悉的。夜里又作梦,梦见公路两旁的尤加利树全换了,换成穿西裤的半体,横膈膜平坦光滑,可以当高脚凳子使用。我在这长长的仪仗队前跑了一段路,蓦地发觉我正用下半身追赶上半身。 真奇怪,上半身没有腿,居然会跑,下半身没有嘴,居然能喊。 我一路呼叫:喂,喂,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们为什么要分开呢? 喂,喂,我们的血管连着血管,神经连着神经,为什么不能合而为一呢? 乍醒时,我能听见满屋子都是这种呼叫的回声。然后,想起西裤店的模特儿只要腰和腿,首饰店的模特儿只要指和腕,眼镜店的模特儿只要一颗头颅。 多么困难啊,我仍然不能忘记我的完整。

如今,看到信,看到从失去的地平线下冉冉上升的你,刹那间,断绝的又连接了,游离的又稳定了,模糊的又清晰了。你的信是我的还魂草。 你一伸手,就打开了海底下的那只瓶子,释放了幽囚多年的灵魂。 我的生命史页,像沾了胶水、揉成纸团的史页,你一伸手就一页一页的揭开。 你把我失落了的二十一年又送回来,我不仅仅三十九岁,三十九年以前我早已活过,梦过,也死过、醒过。 我曾经像蚌一样被人掰开,幸而有你,替我及时藏起蚌肉里的明珠。现在,我觉得你还珠来了,我又成为一个怀珠的蚌。 正是种花的季节,为了你的第一封信,我要种一些凤仙。故乡的种子,异乡的土壤。看着它发芽吐蕾,用异乡的眼,故乡的心。 翻开土,把双手插进土里,医治我的痒。

从土里翻出两条蚯蚓来。不,不对,是我把一条蚯蚓切成了两半。那小小的爬虫并不逃走,一面回过头来看它的另一半,一面扭身翻滚。 我是无心的,我往那受伤的蚯蚓身上浇水。我是无心的,可是大错已经铸成了,我只能双手捧起它,把它放在阴凉的地方,用潮湿的土为它包扎。我是无心的,也许造物之于我们,切断我们的生命,也是出于无心。在造物者眼中,我们不过是一条条蚯蚓。 我默祝当凤仙花开的时候,蚯蚓已经用它再生的力量长成完整,或者造物者也在这样期待我们。 你的第一封信很短,我的这一封信也不给你太多的负担。但是,以后,尽管你写给我的信如一池春水,我要把大江流给你看。时代把我折叠了很久,我挣扎着打开,让你读我。

大江流日夜,往事总是在夜间归宁。我们老年的夜被各种灯火弄得千疮百孔,不像童年的夜那样浑成。我相信古夜的星光一直在寻找我们。我们天各一方,我在西半球看到的星星和你在东半球看到的星星并不全同。我们都可以看见北斗。等北斗把盛满了的东西倒出来,我就乘机放进去我的故事,在那里等你的眼神。 我希望,我也能读你,仔细读你。
按 “键盘左键←” 返回上一章  按 “键盘右键→” 进入下一章  按 “空格键” 向下滚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