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走近医院的夜间紧急出入口时,看到有人正抱着头,坐在门边的长椅上。
是垣田俊平。
我站在他身旁低头看着他,他抬起了头,一脸憔悴,好像忍着痛般地蜷缩身子。
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头是不是很痛?
我一问,他惊恐地点了点头说:我听到一个声音
直也操控了他。他伸出无形的意念之手,让垣田去做那些他无法独立完成的事。
你怎么会来这里?
你说呢?我敷衍他。
你去了爱丽丝的餐厅吗?我问他。你是不是把红色钱包丢进那里的厕所?今天晚上,在江户川区水上公园附近,也是你打一一九的吗?
垣田一脸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点了点头。
把这件事忘了吧。
什么?
已经结束了。忘了吧,这样就好了。
但是但是,我
要不要我猜猜你为什么会听命于那个声音?
我看着慎司住的那间加护病房。
因为是你害他变成这样的,对不对?
高头大马的垣田好像变矮了。
我那孩子教训了我,为了那篇手记的事。
他说了什么?
他来找我,他说其实,想要自首的根本不是你,而是宫永,我知道,我全都知道。你不要忘记,有人知道真相。
慎司发现了真相。他发现了真相无法克制自己不说出来。
(那家伙正义感太强了。)
他还问我,宫永自杀了,你是不是松了一口气?我我
他惊恐万分,等回过神时,发现自己正对慎司拳打脚踢
我头好痛。垣田哭了起来。那个声音说如果你觉得对不起慎司,就按我说的去做。我、我好害怕。我该向那孩子道歉吗?我头好痛、好痛。
过一阵子就好了。说完,我便大步走开。回家吧,一切都结束了。
垣田的声音从后面追了上来,那个声音到底是什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到底是谁?
是人。说完,我走上了楼梯。
我走过护理站,站在空无一人的走廊上。已经熄灯了,一旁的转角处,传来说话的声音。我赶忙靠在墙上,等他们经过之后,这才望向玻璃门的那一侧。
慎司似乎仍在沉睡。一旁的监视器上有一道绿色的细光,点滴瓶里的药水还剩八成,以催人入眠的缓慢节奏送入慎司的手腕。
真瘦小我心想。病床看起来很平坦;谁能想到在那瘦小的身体里却隐藏着无可估计的能量?
如果我呼唤他,他会不会醒来?还是说他始终用潜意识和直也交流。
我把头贴在玻璃上,将思绪沉入内心最深处。或许慎司比较容易捕捉到内心平静的地方的信息。
会不会是脑波?我突然想到。检查慎司脑波的那些医生不知道有没有从他的脑波里发现什么?
(先生?)我听到了声音,是慎司的声音。
(是。)
(你知道我是谁吗?)
(知道。)
我头痛欲裂,却格外爽快。我发现自己在笑。
陷入漫长昏睡状态的少年慎司双眼紧闭。
(真对不起,给你添加麻烦了。)他说。 (你仔细听,我只说一次,不然你会昏倒。)
他告诉了我地点和标记。
(你一直都知道吗?)
(对。)
(谢谢。)
慎司的意识离开了我,有一种被人轻抚的感觉。
我一开始没法动,只能手撑着玻璃,调整呼吸,直到自己觉得不会摇晃为止。
之后才迈开脚步。
当我回到走廊时,听到一声无法克制的悲叹我在脑海中感受到这声悲叹。我们还没有完全断讯没错,就像挂掉电话之前,对方突然说了什么时那样,听得特别清楚。
(刚刚,直也死了)
他告诉我的地点是一个小型仓库。
仓库在晴海填海地的一角,是个废弃仓库,它被弃置在那里,就像深夜里死去的狗一样。
我走过堆满废弃物的一楼,走上楼梯。从外面看不到灯光,但走进屋里,可以看到楼上透出亮光。
小枝子就在那里。
走上二楼,有一大片没有使用的空间,一扇快要掉落的门斜挡在走廊上。
我在门后坐了下来,接下来只需要等待。
我并没有立刻听到脚步声,但是我感受到了。
隔壁大楼的夜间照明灯光从走廊上的采光窗照了进来,我利用这道光看了腕表,是凌晨二点四十五分。
没想到这么快就来了我心想。对方也孤注一掷了。
我靠在墙上,抱着双臂屏息以待,听到有人走上楼梯。不知道是否脱了鞋子,我听不到脚步声,过了许久,我才轻轻地站起来,走上楼梯。
三楼最里面的地方透出黄色的灯光。
我没有窥探里面,而是竖起耳朵将身体贴在向外开的铁门上。
谁?有人说话。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那应该是小枝子的声音。声音有点哑,充满恐惧。
到底是谁?然后她又说:三宅小姐
妳终于来救我了,小枝子这么说道。快来帮我松绑,我一直在等你们。我好害怕,好害怕警察呢警察在哪里?
这是什么?小枝子责问的声音划破夜空。
对不起了。三宅令子说。事到如今,她仍然不失冷静。按照计划,这一切早就该结束了。
什么意思?妳为什么拿着刀子?
妳应该早就死了。
令子的语气没有丝毫的感情,她是个感情不外露的聪明、谨慎的女人。她是个聪明人。
无论这两个女人的表面关系如何,亲耳听到她们的交谈,我可以清楚地了解到谁是主,谁是从。
计划虽然失败了,但是小枝子小姐,妳必须死。
一开始就该这么做的令子喃喃自语。
什么恐吓绑架,都是明男顾虑太多了,不应该把事情搞得这么复杂。这样的话
什么嘛
小枝子的声音在颤抖。我从来没听过她发出这种声音。
妳为什么为什么要杀我为什么说明男想太多了?妳和他到底有什么关系?妳和那个把我带到这里关起来的男人又有什么关系?
那个人是明男花钱雇的。令子平静地回答。为了演这场妳遭绑架后被杀的戏,他花钱雇的。
到底谈好多少酬劳?我暗暗在内心想道,但也觉得很讽刺。他们一定没有料到,警方的电话追踪那么神速,所以,每次歹徒打电话来时,川崎就吓得面如死灰。
明男和那个人连小地方都想得很周到原本以为绝对会成功的,谁想到半路会杀出程咬金真搞不懂,他怎么会知道我们的计划。我们那么小心地照计划进行,连警方都没有察觉。
小枝子提高了分贝。
为什么妳和明男为什么要杀我?
我不禁想到蓝图也会变调的。
因为妳太碍事了。令子毫不掩饰地说道。妳太碍眼了,我们不想看到妳,也不想让妳生什么孩子。明男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他可以用自己的权限做任何事,所以妳也已经没有什么用处了。
她一字一句说得很清楚,像是在对小孩子说话一样。
现在只要妳一死,就没有人知道真相以为妳是被绑匪杀害了。
接着令子又小声地追加一句:谁叫妳把离婚的事一笑置之。
小枝子歇斯底里地笑了起来,那样的事那样的事,我凭什么要当真?
因为,那是个事实。
我从门后探出头来,令子背对着我。我目测了一下,只要四步就可以走到她的位置。
我屏气凝神,当令子举起刀子时,我奋力冲了过去。
她根本没料到背后会有人,更何况她并不习惯干这种事,手上还戴着手套。我把她高举的手向后一扭,刀子便掉落在地上,然后一脚将刀子踢到房间的角落,双手按住她的手。
当令子意识到发生什么事时,开始拼命挣扎。
别再痴人说梦了。我一开口,整个头好像快爆开一样。警方早就知道是你们搞的鬼,你们不会得逞的。
令子终于停止挣扎。她被扭在身后的手臂好细,真让我于心不忍。
她双腿发软地说:怎么会怎么会怎么会发现的?
三宅小姐,我们一直跟着妳。
我回头一看,中桐刑警站在入口昏暗的光线中。
虽然我不知道高坂先生是怎么知道的,他笑着说。反正,别再做无谓的挣扎了。
几位刑警迅速走来,从我手上接过令子,左右夹攻地把她架了出去,这时,她终于开始浑身发抖。
中桐刑警走了过来,慢慢地蹲在小枝子身旁。她的双手、双脚都被捆绑。刑警帮她松绑后,手上还留下绳子的印子。
有没有受伤?救护车马上就到了。
小枝子几乎没有变。虽然已经被关在这里两天了,却依然楚楚动人。可能比以前胖了一点这是唯一的变化。发型如昔。
我一直、一直被关在这里她转着眼珠子,看看中桐刑警,又看了看我,梦呓般地说着。手脚都被绑住了,我拼命叫,也没有人来
真可怜,不过,现在已经安全了。刑警说完,抬头看着我。你怎么知道这里?
我突然觉得好疲倦,根本不想回答任何问题。他告诉我的,那个受伤的年轻人告诉我的。
为什么不早一点告诉我们?
我没把握,我不确定是不是真的。
那个年轻人?小枝子抓着中桐刑警问道。就是一直在这里的那个人吗?我被带到这里之后,他已经等在这里了和带我来的那个人打了起来结果,被那个人刺伤了
果然不出我所料。
直也知道川崎、令子和被他们雇用的男子的计划后,就先在这里等着。本来应该在撂倒那个男人后,把他绑在这里,救出小枝子,一起去报警的。
然而,事情却没有那么顺利。
在搏斗时,直也被刺伤了,不仅如此,他还杀死了对方。
这么一来,就无法证明这个人到底有什么计划,打算怎么对付小枝子,以及是谁策划这个杀人计划的。即使把小枝子救了出来,送回毫发无伤的川崎明男和三宅令子手中,他们也会再设法干掉小枝子。这点是显而易见的。
想必无论直也再怎么解释,小枝子也不愿相信他的话,她根本不会相信是妳先生和他的秘书想要杀妳。
因为,在她的蓝图里并没有这一页。
所以直也继续执行川崎和令子的计划,让他们以为一切进行得很顺利。
这样才能在最后关头给予致命的一击。
如果他还有余力,他一定会亲自回到这里,和准备来此杀小枝子的令子或是川崎或是他们两个人正面交锋。当小枝子亲眼目睹时,即使再怎么不愿意,也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
然而,直也没有等到这一刻就已经筋疲力尽了。
那个年轻人警笛声越来越近,中桐刑警喃喃地说:究竟是怎么得知川崎他们的计划的?
我也不清楚,我说。可能永远都没办法知道了。
这时小枝子好像回过神似地看着我:你怎么会在这里?
走出仓库后,我头晕得连站都站不稳。我搞不清现在到底是什么时候,独自茫然地坐在路肩,看着警车警笛声大作地开过来、刑警和警官进进出出的情景。不久,头顶上响起巨大的声音,是直升机约定应该已经解除了。
有人抱着我的肩膀,我抬起了头。
是生驹。
你的气色好差。
他一边说一边把我架起来。
主编欣喜若狂。
为什么?
他说可以做一篇独家现场直击报导。
我才不写咧!
他的车停在距离仓库不远的桥上。他让我靠在他车上,自己从口袋里掏出了烟,我也拿了一支,但抽起来几乎没有味道。
织田直也死了。
对,我听说了。
你知道他到底做了什么吗?
不太清楚。
你再等一下,等我精神好一点,再慢慢解释给你听。
我闭上了眼睛,头晕和头痛仍然不见好转。我再次体会到直也和慎司身上所承受的,竟然是这么巨大的痛苦。
但是,有一件事很明确。
我觉得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好遥远。
什么事?生驹问,随即吐了一口烟。
上次的打赌,还记得吗?
生驹端详我的脸好一阵子,然后把烟蒂丢在地上,用脚跟重重地踩了下去。
不知道会不会多活个十年。说完,他把手上的整包Hi Light用力丢进河里。
他妈的,竟然让你赢了。
没错我在心里轻声说道。然后,只觉得一切都离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