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七点左右,雨终于停了。
台风似乎只以暴风圈边缘扫过关东地区,即使半夜在户外时,也完全没有感觉到曾进入台风眼。强劲的西风才见缓和,立刻就变成了东风,不一会儿又变得静悄悄了。
雨停了,这对在一旁观看搜寻进度来说虽然方便许多,但搜寻工作却一点也不轻松。流入下水道的水不仅没有减少,反而不断增加。一名水利局的人员说,不知道是造路时的疏失还是计算失误,这条路呈凹月型,所以马路中央的人孔盖打开时,水便一直往下流。
七点半时,警方决定只留下几位警员警戒,其他人撤离现场。他们可能要研拟新的计划,扩大搜寻范围。看来终于要去污水处理场的取水口张网子了。
于是,我也回了旅馆。我浑身都湿透了,如果就这一身去抱紧某个人,对方一定会溺毙吧。我每走一步,橡胶雨鞋里也发出噗滋、噗滋的声音。
昨晚的柜台伙计还在那里,正和一个看起来也像是员工的中年妇人聊天。他一看到我便立刻站了起来。
找到了吗?
我摇了摇头,没有说话。柜台伙计垂头丧气,中年妇人一边说着唉!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一边走进里面的通道。
那个欧巴桑是这里的清洁计时工,和失踪的那个孩子住同一个社区。
柜台伙计说完,帮我把手从连帽外套中拉了出来。
听说那个社区已经乱成一团。有几个人帮忙四处寻找了一下结果只找到那只猫。
我惊讶地看着他,猫?
对。那只叫小白的猫。
还活着吗?
当然。动物的生命力都很强。
无论对望月夫妇而言,或是对小白来说,这都是最坏的结果。
其实那个社区不能养猫,可见大家都没有遵守规定。听说那孩子很喜欢那只猫。
你家呢?有没有养宠物。
我老妈说有我这只动物就够烦了。
那你不妨给她养那只猫。
我接过他帮我烘干的衣服,走向电梯,突然感到累坏了。走进房间,慎司已经起床了,不,他好像一整晚都没阖眼。
还没找到吗?
对。
我径自走进浴室,打开浴缸的水龙头。我一摸到热水,手臂立刻起了鸡皮疙瘩,抖个不停,可见我的身体已经冷到了极点。我脑子里正想着望月大辅应该也像我一样冰冷,根本没听到慎司在叫我。
什么事?
他站在浴室门口旁边。
柜台的人说,虽然退房时间是十点,但只要不被老板发现,下午再退房也没有关系。高坂先生,你最好先睡一下。
只要洗个澡,精神就来了。不早一点回去,你父母会担心,而且我也不能一直留在这里。
我在现场看到了《亚罗》总公司分社的记者,我请他在案情有进展时和我联络。
你可不要告诉我说天气变好了你要骑脚踏车回家。我可是和你父亲约好了。
这时我才想起来,对了,要记得去把脚踏车找回来。
对,我知道。我现在就去。
你知道地方吗?
知道。半夜时,我向柜台的人借了地图查过了。
应该离这里很远吧?
还好。虽然要走过去,但回来的时候就可以骑了,二十分钟左右就可以回来。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马上回来。
慎司似乎心意已定,我有点讶异。
不用这么麻烦,等一下开车绕过去就好了
开车过去才麻烦。开过去那里,等于往回走。没关系,我很快就回来。
他说完便匆匆忙忙地走出去,留下我独自面对浴室的蒸气。虽然只是一件小事,我却无法释怀,而且事后听他告诉我非去不可的理由时,就更加耿耿于怀了。
在我洗完澡,换了衣服,才稍稍恢复活着的感觉时,慎司回来了。但比他原来说的时间多了一倍,距离他出门已经过了四十分钟,而且他的脸色铁青。
即使我问他没有找到脚踏车吗,他也完全没有反应。好像非得在他面前用力拍一下手,才能唤回他的意识似的。
然而我并没有这么做,我只是抱着手,默不作声地看着他。他突然点了点头,回答:噢,对,找到了。我觉得自己好像是打到偏远地区的国际电话似的。
还好吗?我以为他发烧了,所以这么问他。
什么?他反问我。
什么什么,当然是问你还好吗?
我?我有什么不对劲吗?
虽然他浑身都不对劲,但他的眼睛很清澈,而且站得也很直。
稻村慎司!
是。他回答得心不在焉的。
你身体没有问题吗?
没有。他点了点头,嘴角露出微笑。他似乎清醒过来了。柜台的人说可以到隔壁的餐厅吃早餐。
是吗?我找不到其他的话说,于是站了起来。那我们走吧。
但慎司没有跟上来。我在门口转过身来,看到他还站在原地,看着我刚才坐的椅子。他微微地张着嘴,那种神情就像一边走路一边背英文单字的学生一样,脑子里思索着某件事,浑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我站在原地等了一会儿,慎司头也不回,突然叫了一声高坂先生。
啊?
他又闭了嘴。我将一只手放在门把上,另一只手叉在腰上,心想他是癫痫发作了吗?
高坂先生。
有!
停顿了片刻,慎司才转过头看着我。
那个
我等了好久,他也没说什么。我扬起眉毛,问道:什么事?
那一刹那,慎司吞了一下口水,好像把已经到喉咙的什么东西硬生生地吞了下去。
领带歪了。
我大失所望,一时无法理解他的意思。
什么?
你的领带歪掉了。
他说得没错,不知道是不是被柜台伙计烫坏了,我的领带偏向一旁。
你只是想告诉我这件事吗?
嗯。
我知道他在说谎,再迟钝的人也看得出来他在说谎,慎司想要说的事根本和领带无关。
还有其他的吗?如果我裤子穿反了,要趁我走出去之前告诉我。
没有了。
他说完便向门口走来,脸上已不再显得迷茫,总之我铁定错过了什么。
餐厅和商务旅馆只有一条小路之隔,餐厅所在的那幢房子比商务旅馆更老旧。餐厅里有四个雅座和吧台,一台十四吋的旧式电视机摆在餐厅的一个角落,正在播放新闻。靠墙的两个雅座都已经有客人了,一桌是一对男女,另一桌是两个男人面对面而坐。
我才刚在靠窗的雅座坐下,一个令人眼睛为之一亮的年轻貌美的服务生没拿菜单就走了过来,她说:早餐只有一种。
看起来好像是。
所有的客人都吃着相同的料理。
但咖啡可以免费续杯。说完,她嫣然一笑接着说:先生,你的领带歪掉了。
我不耐烦地拿下领带,塞进了口袋。坐在斜对面的慎司眼珠子转了一下,什么也没说,也没有笑。
女服务生离开片刻后,很快便端来两杯热咖啡。真是太感谢了。她把咖啡杯放在桌子上,探出身子,悄声地问:先生,你是《亚罗》杂志的记者,对不对?
我吓了一跳。
妳怎么知道?
我听小狸说的。我告诉你,听说那一桌的两个男人也是某报社的记者,你们应该是竞争对手吧?要不要我帮你去打听一点消息?
我转头看了看靠墙的那两个人,我不认识他们。
探听?探听什么?
关于人孔事件的独家啊!
我差一点认真了起来,他们说找到那个孩子了吗?
这倒没说,女服务生把嗓门压得更低了,她把脸凑到我旁边说道:但是,这种时候记者不是都会相互打听情报的吗?
日报的记者的确会这样。
如果有值得打听的消息的话
包在我身上。
厨房传来喊叫声,她急忙离开了。慎司看着她远去。
她看太多连续剧了。
听我这么一说,慎司呆然地将视线移到我的脸上。
她会要求你让她当封面女郎。
怎么可能。
真的,我就是知道。
他一脸严肃地说完,用手指揉着眼眶周围。我好像开始不受制了。
他像是在自言自语,我也就没有搭腔。慎司红着眼眶,好像在读别人写好的文章似地快速说:小狸是那个柜台伙计的绰号,因为她觉得他长得很像狸猫。那名女服务生有时会和他约会,缺钱的时候,就在那个饭店的一○二开房间。
我笑着说:你昨晚和柜台伙计聊一整晚吗?
慎司摇了摇头地说:他只给我看了地图而已。但我就是知道。
这一次是我迷失了方向。
慎司张开了眼睛,在我开口之前,他急忙说道:等一下,我正在整理思绪。我不曾这样,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放在膝盖上的双手微微颤抖着。我把手放在桌子上,看着他的脸。
我知道了。虽然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我知道了。所以,你先别说话。慎司好像频频点头似地颤抖着,然后喃喃地说:我好像处在开放状态。这是我第一次这样。
这也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如此手足无措。昨天晚上还觉得他是个活泼的少年,难道他有精神方面的疾病?
女服务生端着托盘走了过来,微微张着嘴,一副准备向闺中好友分享八卦的样子。她把托盘放在桌上,像刚才那样凑到我的面前,用气声说:他们是东京日报的。
在她的呼吸中散发着甜甜的口香糖味道。我也学她的样子轻声问:他们有没有什么消息?
那个小孩是为了找他养的猫,才会掉进人孔。
是吗?还有没有其他的消息?
他爸爸在市公所户政课工作。
是吗?
好可怜,他妈妈几乎抓狂了,听说已经被送进了医院。
这些事我都已经知道了,但我仍然露出钦佩的样子说:妳真厉害。
女服务生更贴近了过来,我几乎可以从她的领口看到她的胸部。
有用吗?
有啊,妳真善解人意。但对方可是大报社。
她一脸暧昧地弹了一下我衬衫的领子,我总是比较帮帅哥的忙。
不敢当,不敢当。我笑着说道。但是我们杂志的封面不会用非专业的女孩。
女服务生慢慢地站了起来,她说:搞什么嘛!
不好意思。
你怎么知道的?做一下好事又不会怎样。
正当她转过身去,我用手指勾住她的围裙口袋,拉住了她。我想起了一件事。
那妳就好事做到底吧。他们知道那个孩子在找的猫叫什么名字吗?
她转了一下眼珠子,我怎么知道。
妳要不要帮我去问问看?
她立刻在脑子里盘算着,你要给我小费吗?
我点了点头,她一摇一摆地走开了。她是有目的的,所以被她说是帅哥也没什么好高兴的。
我看着那个女服务生,她拿着一个大大的银色水壶走向东京日报的两名记者那一桌。在帮他们倒水的时候,和他们简短交谈了两、三句,逗得其中一名记者哈哈大笑,随后她回到吧台旁的固定位置,放下了水壶。
这次她没有走过来,就站在那里,不出声地动着嘴巴说小、白。我轻轻地举了举手。
那只猫叫小白。
慎司双手抱着身体,只转动着眼珠子看着我。
你不是说它叫莫尼卡吗?
因为,那个孩子这么叫它。
然而昨天晚上他说是听到别的警官这么说的。我探出身子说:什么
慎司冷不防地站了起来,但动作很迟钝。
我想吐。
他的脸色苍白,看起来就像参加联谊时喝多了的大学生。他双手抱着胃,站起来的时候把椅子弄得碰碰作响,他走到通道上,准备走出店外。刚才的女服务生惊讶地跑了过来,把手放在他的背上。我也站了起来。
你不舒服吗?
女服务生看着慎司的脸,之后又瞪着我,意思是说都是你的错。我一脸错愕地站在那里,只能像傻瓜一样看着她。
厕所在哪里?慎司一脸痛苦,额头上冒出了冷汗。
那里。
女服务生指着吧台左侧的门,慎司步履蹒跚地走了过去。当我靠近想要搀扶他时,他却丢下一句:不要碰我。
我没事,应该很快就好了。请你等一下。
他的声音显得十分坚决,让人不禁听命于他。我和女服务生都缩回了手。慎司消失在门的那一端。
我的人生路走得并不平坦,但还是第一次被人严词拒绝不要碰我,让我觉得很受打击。女服务生似乎也有同感,人就怔在那儿了。
这是第一次有人对我说不要碰我。
是吗?
对啊。虽然我曾骂过别人:不要碰我,你这个色老头。
是对色狼说的吧?
对啊,在酒廊里。
那还怎么做下去啊?
所以我才来做女服务生啊。
她气冲冲地走了,我脑中一片空白地坐在椅子上。东京日报的两名记者也转过头来看热闹,但立刻不感兴趣地转过头去,其中一人拿着帐单站了起来。
早餐的土司和炒蛋已经凉了,沙拉也变得水水的。我根本没有食欲。我的心里开始有些不安起来,虽然很想抽烟,但还是拼命克制下来,喝了一口咖啡。
慎司没有回来。
另一对男女也起身离开了店里。十四吋的电视开始播报新闻,但影像很不清楚。这时我才猛然发现自己简直笨到家了。我重重地放下咖啡杯,把那个女服务生吓了一大跳。
先生?
她三步并两步地走了过来,脸上的表情似乎在说,这次轮到你发作了吗?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是他?
难道是他干的?
我瞥了一眼仍然紧闭的厕所的门。女服务生双手抱在胸前端详着我。
没事,我慢慢地说。谢谢。
她微偏着头走进了厨房。她似乎下定决心,不再和我们有任何瓜葛。
这样最好。别人不知道最好。
是慎司!是他把人孔盖打开的。我不知道他这么做有什么意图,还是只是恶作剧而已。但他打开了盖子,然后离开。当他在雨中徘徊时,看到了那个撑着黄色雨伞的小孩,嘴里不停地叫着莫尼卡。那小孩或许学着大人在叫猫时弹舌头或是喵喵叫。然而那时候慎司也没有多想什么。那时候
慎司一定是迷了路,在原地转来转去,结果坐上了我的车子,刚好回到他之前打开人孔盖的地方。于是我不得不停下车来,这才发现黄色的雨伞,这时慎司才发现自己闯祸了。
我想起来了。当我把黄色雨伞拿给他时,他一副心脏病发作的样子。
还有,他铁青着脸问能不能找到凶手时的情景,以及一整晚都无法入睡的事,还有他出门去拿脚踏车,脸色苍白地回来后,一切就不对劲了。
当时他一定是回到了现场,他一定是再也无法克制自己了,现在他更因为无法承受罪恶感而乱了方寸。
这时厕所的门打开了,慎司走了出来。他面如土色,但身体挺得很直,走路也没有摇晃。
我的目光看着他步步走近,当他回到座位后,我仍然注视着他。慎司抬起了头,他的眼神很正常。
有那么一刹那,他似乎看穿了我的眼底深处。没错,就是看穿。那种感觉就像考试时想作弊,一抬头发现监考老师恶狠狠地盯着自己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可以看穿你脑袋里的东西,你趁早死了这条心。
你趁早死了这条心。
但是我还是说出了口,是你干的,对不对?
慎司静默不语,可是他眼睛周围的紧张感消失了。我觉得自己中了宾果。
我现在才发现应该是这样,你一定觉得我少根筋,对不对?
我勉强自己维持像慈父般温柔的声音。但慎司摇了摇头。
不对。
不对
令人惊讶的是,他轻轻地笑了。他垂下肩膀,重重地吐了一口气。
根本不是这样。唉,怎么会变成这样。太好笑了。
有什么好笑的?
慎司又摇了摇头,突然抬起了头。
我们走吧。我们去找一个安静的地方,我有话要告诉你。
我环视空无一人的餐厅,这里不行吗?
我现在好像处于开放的状态,许多东西都会跑进来,感觉很不舒服。我想要去一个没有其他人的地方。
我丈二金刚似地摸不着头脑地跟着他走了出去。我也有点失神了,连之前约定的小费也忘了给那个女服务生。她站在窗边,双手抱在胸前,怒目圆睁地目送着我们。或许,她没有对我们翻白眼,我们就该偷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