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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2

龙眠 宮部美幸 5474 2023-02-05
小孩果然没有回家。 三十分钟后,出事的人孔附近挤满了人、车子和灯光。三辆警车、一辆水利局的紧急作业车头靠着头地停在一旁,各自打着红色和黄色的旋转灯。旋转灯的鲜艳颜色搭配得很不合时宜,那种开朗的感觉简直像是自暴自弃的女人歇斯底里的笑声。 另一盏射出又圆又白刺眼灯光的是警察带来的探照灯,看起来就像是台风天的月亮。探照灯照着已经被完全移开的人孔洞穴,一名水利局人员腰上系着安全带,探头张望着垂直向地底下延伸的人孔。 我和慎司坐在车里接受警方的调查。我们能说的有限。慎司把小心翼翼握着的黄色雨伞交给警察,在我说明找到这把雨伞的过程时,他始终低着头。 风依然强劲,探照灯的白光照射下的雨,宛如缝榻榻米的粗针般纷纷落下。随着一阵强风吹来一大片粗针时,警官和水利局人员像是遭到机关枪扫射似的,大伙儿缩起脖子,待阵雨过后,又抬起头来继续作业。

有希望找到吗? 听我这么一问,穿着防水外套的警官遗憾地摇了摇头。他的年纪应该可以当那个失踪孩子的祖父,额头上有几道很深的抬头纹。 几乎不可能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虽然我们也派人进入下水道搜索了,但是没有任何发现,或许张着网子等在污水处理场的取水口找到的机率还比较高。 他故意说得漫不经心。我能够理解他的心情。 掉进人孔的望月大辅今年七岁,是国小一年级的学生。双亲的名字是望月雄辅和明子。三个人同住在从这里往北大约两区距离的国宅。 为什么这种时候还让小孩子出门? 关于这个问题,由于小孩子的父亲情绪很不稳定,至今还问不出个头绪。但据说是为了找走失的宠物。 慎司轻轻地抬起头,小声地说:叫莫尼卡。

莫尼卡? 是一只猫,他很喜欢那只猫。没想到这只猫在这种天气走了出去就没有回来,所以他才不放心地出去找它。 我和警官对望了一下。慎司用平静的声音继续说:我刚才在那里听到一个警察说的。 是吗?警官又摇了摇头。水珠从他灰白的头发上滴了下来。小孩子常做这种事。真可怜,他父母一定很难过。 能不能找到凶手?慎司问道。他抬起头注视着警官。 什么凶手? 那还用说,当然是打开人孔盖的家伙。该不会是水利局的人忘记盖上了吧? 这也还在确认,警官含糊其词,不愿正面回答。当然要调查为什么没有把盖子盖好。 如果是有人恶作剧,警察一定不会放过他,我对慎司说。一定会抓到他的。 慎司又低下了头,我和警官好像共犯一样,偷偷地互看了一眼。

如果是有人恶作剧,那几乎不可能找到那个人;既不能期待有目击者,也没有任何线索。如果是一看到人就行凶,或是调戏女子之类的案件,或许可以透过有这方面前科的人,或是从类似的案子找到侦办方向。但目前这种只是打开人孔盖的案子,怎么可能找到凶手;说不定是哪个喝醉酒的醉汉一时兴起干的好事虽然这需要花很大的力气。 人有时候会受到自己也难以想像的强大诱惑,做出无聊的事。四年前,我还在某日报的东京都分社跑新闻时,曾经遇过这样的案例从社区的阳台上掉落一个花盆,导致一人死亡。 但这并不是那种带有杀意或怀恨在心等的犯案,只是住在该社区五楼的一个上班族走到阳台上,看着妻子从花店买来的盆栽,突然心生一个念头如果把这个花盆丢下去,应该会很好玩如此而已。就好像我们在健行爬到高处时,会莫名其妙地想要大声喊叫一样。对当事人来说,只是一时兴起,完全没有想到这个花盆会砸到人。

人有时候会有这种致命的不负责任不,应该是致命的乐观。或许每个人身上都有这种盲点。丢花盆的男人在被审判前,接受了精神鉴定,结果没有任何异常。他在一家大型成衣公司担任会计课长,我也和他谈过,他是那种到处可见的平凡男人、平凡丈夫和平凡父亲。 我想起了当时的情景,不禁喃喃说道:如果是出于恶意的话,还情有可原。 啊?慎司抬起了头。 不,没什么。 警官默不作声地抓抓鼻子,清了清嗓子,无聊地抖了抖膝盖,阖上记事本。 好了,你们可以离开了。这孩子应该打个电话回家吧?否则你父母一定担心死了。 我完全疏忽了这件事。他父母当然会担心。 刚才我听气象报告,台风暂时还不会走。你们穿这身衣服应该回不了东京,而且也会得肺炎。要不要先找个地方住一晚?

反正我打算今晚就留在现场看警方办案的情况。 这附近有可以住的地方吗? 警官举起关节突出的手,指了指车尾的方向,那是刚才遇到望月雄辅时看到一堆光亮的方向。 那里有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餐厅和一家商务旅馆。旅馆没什么生意,不可能没有房间。 我们道了谢,告别警官,倒车出来后,朝他告诉我们的方向驶去,不一会儿就找到了那家商务旅馆。旅馆名叫Pit不,应该是Pit Inn,但Inn的霓虹灯坏掉了。这幢房子本身似乎也需要加油,但起码有屋顶,房间里也有电话,而且自动门里面没有下雨。 柜台里的年轻男子一脸睡意地边斜眼看着一旁的液晶电视边对我们说可以随意挑喜欢的房间住。我要了一间双人房,付了订金,和慎司并排填写住宿资料卡。慎司拿着原子笔的手抖个不停,我停下笔,问他:你还好吗?

他没有回答,用力地点了点头。他看起来一副深受打击的样子。 发生什么事了吗?柜台伙计的视线从电视上移开,看着我们问道。似乎在怀疑我们两人到底是什么关系。刚才有警车经过 好像是小孩子掉进附近的人孔里了。 柜台伙计挺直了身体,真的吗?是这一带的小孩吗? 好像是。 真是个骇人听闻的消息,他皱了皱眉头。你们是那户人家的朋友吗? 不,不是。我从上衣口袋里掏出名片。名片湿透了。 哦,原来是来采访。柜台伙计没来由地露出一脸钦佩的表情。 对。他是搭我便车的,我们要住宿,但我必须回去现场。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衣服和雨衣之类的可以借我? 没问题,这种小事包在我身上。你们这个样子,看起来还真可疑。衣服换下来之后就拿到柜台,后面有投币式洗衣机,我帮你们烘。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上衣,上衣湿透了,原本的灰色已经变成了黑色。 西装也可以烘吗? 当然。 那也太 柜台伙计伸出手来,对我说声抱歉,翻开我上衣的衣领,看了看标签。 没问题啦。这种布料很结实,万一不行的话,还可以当抹布用。 在一旁听着我们对话的慎司终于露出一丝笑容。我这才放心,也露出一丝苦笑。只有柜台伙计一脸正经的样子。 在换衣服之前,我用房间的电话拨通了慎司家的电话。在他向父母说明情况后,我也接过电话,报上姓名身分,并向他们保证,明天会把他送回家。接电话的是慎司的父亲,说话的态度很恭敬,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但并没有像我原先料想的那么担心。 你父亲真沉着。 慎司勉强地笑着说:我喜欢骑脚踏车,遇过很多事。

当他脱下衬衫、披着毛巾时,看起来好瘦弱。其实他本来就是小个头的少年,身子也很单薄。 但是很少有人对我这么亲切,真的很感谢你。 他说完便郑重其事地向我鞠躬。真是个有教养的孩子。我随意摇摇手,意思是不用客气。 你去洗个澡,暖一暖身子,好好睡一觉。反正我一整晚都会在外面,你不用客气。 柜台伙计借我一件洗得很旧的棉质长裤和运动衫,还有一件他上班时穿来的油布连帽衫。我穿上他扫大浴室时穿的橡胶长筒雨鞋,再度回到了现场。 虽然我也曾经想要联络《亚罗》的编辑部,请他们派摄影师过来,但我在房间里瞄了一眼新闻报导,发现台风肆虐在各地造成灾情,大家可能都出去跑现场了。而且,即使找到了人,在这种风雨交加的天气,也可能不想出门。最后,我决定要亲眼目睹案情的发展。

周刊杂志和分秒必争的日报不同,并不是非要案发现场的照片不可。况且日后写报导时,也可以向通讯社调照片。杂志并不需要即时新闻,我刚调去《亚罗》时,并不了解这一点,结果做了一大堆外行才会做的傻事。 现场和刚才一样,有一大堆男人围着人孔走来走去。警车的灯一闪一灭,有人一直用无线对讲机联络。如果这一切只是为了让孩子生还,那么所有的行动从一开始就渺无希望。 探照灯的灯光很刺眼,我移开了视线,看到停在距离人孔最远处的一辆警车的后座上有两个人头靠在一起。车上没有警官。我悄悄地靠近,敲了敲窗户。 是望月夫妻俩。望月太太低着头,紧紧抓着丈夫。望月雄辅抬起头看到了我,摇下车窗。他的眼神茫然。 听说还没有找到。

我默默地点了点头。女人抬起了头,向我探出身子。 也有可能没掉下去,对不对? 她抓着丈夫的手臂,指关节泛白。她穿着看起来像是睡衣的绒质运动衫,披了一件有着炫眼肩章的雨衣这是只有在小孩子发生意外时,才适合母亲穿着的打扮。她泪流满面,眼睛布满血丝,浑身不停地颤抖,说起话来有点结结巴巴的。当然,她并不是喝醉了,而是沉重的打击让她失去了控制。 又没有人亲眼看到,那孩子可能根本就没掉下去,对不对? 我注视着女人的脸,注视着转过头去的她丈夫的侧脸,然后对她说:太太,妳說得对。很有可能像妳說的那样。 我就知道。女人说完,好像突然松了一口气一样。那孩子我稍一不留神就跑了出去 女人的丈夫抚摸着她的背,喃喃地说:那不是妳的错。 我轻声地问:听说他是去找猫? 望月雄辅缓缓地点了点头,大辅很疼爱那只猫。虽然我告诉他,动物知道怎么躲雨,叫他不要担心,但毕竟是小孩子,他一定担心得不得了。所以,我太太稍一不留神,他就一个人跑出去了。 小孩子都很疼爱宠物,会把它们当人看。我想起了慎司说的话。莫尼卡的名字也是大辅取的吗? 望月雄辅出了神地喃喃自语:莫尼卡 不是那只猫的名字吗? 不,不是。他用力地摇了摇头。然后好像在说一件极其重要的事似地说:那只猫叫小白。小白。 始终茫然不知所措的妻子轻声地说:大辅想要取莫尼卡这个名字,但我没答应。因为我觉得这种外国名字叫起来很不顺口。 她慢慢地用手捂住了脸,然后抱着头说:早知道就不养猫了。接着她便哇地嚎啕大哭起来。望月雄辅用力咬着嘴唇。 真可怜,这三个字我差一点就脱口而出,还好忍住了没说出来。一旦这么说出口,就表示全盘否定了小孩子存活的可能性。在发现小孩子的尸体之前,谁都不能同情他们。 一定可以找到,一定可以的。我说完便走开了。我发现自己今天晚上谎话连篇。 这时,当地电视台的SNG转播车一路溅着泥水风驰电掣般驶来,在望月夫妇坐的那辆警车旁边停了下来。他们的出现根本于事无补,而且没有任何人期望他们出现。然而从转播车下来的每个人都一脸自信,仿佛深信自己无论是对现场的所有人还是对失踪的孩子来说,都是不可或缺的重要人物。我感到极度厌烦,心情也沉重起来,于是走到他们看不到的地方。 过了一会儿,我又看到刚才的那位警官。他正守在封锁道路的警戒线旁。虽然这里没有看热闹的人,但有几个像是当地记者的人四处徘徊,浑身被雨淋得湿透了。 那位警官也像落汤鸡一样,看起来比刚才更苍老了。我向他打招呼,他点了点下巴,盯着我看。 你怎么还在这里啊,对了,你也是报社的。 是杂志社。 还不都一样。刚刚的那个孩子呢? 他在饭店睡觉。 那就好。他好像很受打击的样子。他眨了眨眼睛问道。我也一样。发生这种牵扯到小孩子的案子,总让人特别难过。 七岁大而已他叹着气,轻轻地说道。 我孙子五岁,所以真的让我感同身受。怎么会发生这种可怕的事?你觉得呢? 警官只有在应付媒体或是工作遇到瓶颈而感到疲惫和无力感时,才会变得长舌。此刻我身旁的这位警官一脸愁云惨雾,似乎对自己职业的使命产生了质疑。 只不过是一些不好的事刚好都给碰上了。 我的眼前浮现出那个孩子一边叫着猫的名字,一边用双手拼命撑着黄色雨伞走在雨中的身影。或许还一边走一边哭既担心走失的猫,又害怕眼前的暴风雨。 他怎么会注意到脚下有一个大洞?在还没有搞清楚是怎么回事就已经掉进黑暗之中。 或许小学老师应该教孩子,我说。不要相信斑马线,不要相信绿灯,不要相信路旁的人孔。否则还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给出卖了咧! 我会告诉我孙子。警官说道。 作业迟迟没有进展。探照灯依然射出炫目的光,风依然呼呼地吹,大雨也依然下个不停,仿佛这个世界末日已经来临。即使今晚会有奇迹出现,但至少到目前为止完全没有一丝预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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