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页 分类 悬疑小说 龙眠

第3章 第一章遭遇

龙眠 宮部美幸 7310 2023-02-05
1 我们首次相遇,是在九月二十三日晚上十点半左右。他蹲在佐仓工业社区附近的地上,脚踏车倒在路边。 我之所以像事先安排好不在场证明的犯罪者一样,明确记得时间和地点,是因为那天晚上的那个时间正好有一个大型强烈台风逼近关东地区。我打开车上的收音机,听着每隔三十分钟播报一次的新闻报导。天气预报常离谱得让人不敢恭维,台风警报却准得让人有点恼。 正如气象官所预报的,从下午七点左右开始,西风渐渐强劲,暴风雨也逐渐增强。即使开着车前灯,能见度也只有一公尺左右。天空下着倾盆大雨,当车轮辗过路上的水洼时,溅起的水花比小喷泉更壮观。水花喷溅在挡风玻璃上,便什么都看不见了。我心想是不是该找个安全的地方,远离了暴风中心再说。

就在这时,我看到了他。 如果我不是把车速放慢到比走路还慢的话,我和他就会以最糟糕的方式遇上了。我一定会辗过他,然后,下巴打颤着到处寻找急诊医院。在台风的狂风暴雨下开车已经够呛了,谁会想到竟然有人骑着脚踏车在雨中穿梭。所以,当我看到车前灯的前方隐约出现的人影时,还以为是郊区的路上经常可以看到的、印着警察人形的警示牌。 但是这个人影朝车子挥着手。警方不可能在路边放一个装了电池的活动假警察,他们没那么多预算。所以我立刻知道是活生生的人。他穿着薄薄的塑胶雨衣,帽子被风吹开了,袖子和下摆也被暴风吹得直抖。他的头发被雨淋得黏在头皮上,在豪雨之中,他的脸皱成一团,眼睛也眯成一条缝,看起来就像用丝袜套着头的抢匪。我好不容易才分辨出他应该是个男的,而且不像是老年人。

他原本蹲在马路的左侧,当我靠近他停下车子时,他急忙绕过来,将脸贴近驾驶座旁的窗户。我打开窗户,风夹着雨打在我的脸上,我也不得不把脸皱成一团。 你在这里干嘛?当时,我并没有打算斥责他,为了压过巨大的风声,我大吼着问他。 我爆胎了!他也大吼着,胡乱指着脚踏车倒下的方向。我没法骑了。对不起,可不可以请你载我到可以修理脚踏车的地方? 先上车吧。 我大声地叫着。只见他向前弯着身体,顶着风,走回脚踏车的方向,滑了好几次,才终于扶起脚踏车,向我走来。当他踏过水洼时,脚踏车的前轮下沉了十公分左右,车轮每转动一下,就泛起一阵水波,我心里有点恼怒。或许,我和这个搭便车的一样,都太小看这个台风和这场豪雨了。

请你等一下。这辆脚踏车可以折叠,我可以把它放在后行李厢里。 别管脚踏车了! 那不是很可惜 改天再拿不就好了? 万一被风吹走了怎么办? 我提高音量:横放在地上就不会被吹走了。快点上车!你再磨磨蹭蹭,我就丢下你不管! 老实说,在这种地方停太久,车子很可能无法发动。我的车子既不是新车,性能也不佳,况且它有一个很讨人厌的坏毛病,就是常常在紧要关头罢工。我和这辆车的关系就像刑警和线民,虽然彼此毫无信赖可言,但在暂时找不到更好的方法之前,只能维持目前这种互相利用的关系。 快点!快点!我催促着他。 他总算找到一个满意的位置,将脚踏车横放下来,然后跑回车旁。他使尽力气,却仍然打不开副驾驶座的门。我以为是他的手被雨淋湿而打滑的关系,于是伸手帮他开门,这才知道原来是门被强风顶住了,很难打开。

我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暴风雨,简直是前所未见。我开始后悔没有把气象官预报时说的那句三十年来最大的台风听进去。 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打开门,一看到他身体钻了进来,我赶紧拉住他的雨衣把他拖了进来。 小心别夹到脚了!我大声吼着,随即听到车门被风重重地关上。我真担心自己的车门会像喜剧电影里常出现的那样,在关上的同时,整扇门也掉了下来。 吓!他大声地叹息。太可怕了。 我发动车子,车轮空转了几次,一种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当车子好不容易向前冲了一下,慢慢移动时,我不禁松了一口气。 怎么有这种鬼天气! 我让他搭便车的这个人浑身都滴着水;耳垂、鼻头下也都滴着水滴。他用手背在脸上抹了一圈,甩掉水滴后,才正视着我。

还好有你帮忙,谢谢你。 这时,我才发现自己载的是一个年轻孩子。我握着方向盘,点了点头,根本没有正眼看他。 你胆子也太大了,这种天气还敢骑脚踏车出门。你住这附近吗? 不是,我住东京。 我傻眼了,你是骑脚踏车来的吗? 对啊。 没去上课? 现在是连续假期,明天也放假。 听他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来。因为工作的关系,我很少注意月历,完全把放假的事抛在脑后。 从东京骑到千叶这一带,对我来说根本就是小意思。我有好几次骑得更远。所以我每次一想到就出门,从不事先订旅馆,反正露天睡也没有关系,或者随便找个便宜的地方凑合一晚。今天晚上,如果不是爆胎,我一定会推着脚踏车,找到可以躲雨的地方。 他的语气很平静,似乎没有被风雨吓到。

这还是很轻率啊,不是早就发布台风警报了吗? 他根本不理会我的责备。叔叔,你自己还不是一样。 无论男女,只要一超过二十五岁,被叫了叔叔、阿姨总是无奈。但在三十五岁之前,至少还有怒目相向的权利,所以我沉下了脸。 啊,对不起。少年笑着。叔叔的范围太大了。呃请问贵姓? 他抓了抓淋得湿透的头说:对了,我应该先报上自己的姓名,否则太失礼了。我叫 他转头看着后方,仿佛他的名字也和脚踏车一起留在路边了。我很善解人意地说:不想说的话也没关系,我又不是少年队的辅导警察。 不,不是这样。我叫稻村慎司,稻村珍的稻村,慎重的慎,司仪的司。 你还在读高中吗? 对。一年级。请问我们现在是往哪个方向? 如果我没有搞错方向的话,应该是开往东关东汽车专用道。

出了佐仓街道往南走一段路,应该有一个交流道。 打在挡风玻璃上的雨势丝毫没有缓和的样子,雨刷徒然来回摆动,根本没什么用。如果前方没有出现两个并排的灯光,也就只能相信对向没有来车,继续往前开。 你要去东京吗? 对啊。 这种天气你一定是有急事吧? 嗯 事实上我并没有什么急事得在这种鬼天气里赶回去。我大可以在老家等到台风过境,更何况我这辆老爷车的性能根本靠不住。可我实在太生气了,非立刻出门不可。于是称说还有工作要赶,得急着回去。 稻村慎司露出一丝忐忑的表情。过了一会儿,我才意识到他的不安并非只是因为眼前的强风把车体吹得东摇西晃的关系。 这也难怪,我在这样的夜晚载到一个骑脚踏车旅行的少年,虽然有点错愕,但还不至于失去从容镇定;然而对这个少年来说,搭上一个在这种天气开着自用小客车的男人的车,当然想要了解司机到底是何方神圣。我有义务明白地告诉他。

我的后行李厢没有放尸体或是毒品。我笑着说道,但双眼仍然直视前方。我不是什么可疑的人物,你打开仪表板下面的抽屉看一下,里面有我的驾照和名片。 这比自我介绍实际多了。慎司很听话地照做,在昏暗的车内找到了我的名片。 高坂昭吾,他念了出来。噢原来你是杂志社的记者先生。 不用加什么先生啦。 慎司很率真,我可以明显感受到他松了一口气。 你是因为要赶回去工作?还是刚采访完? 我是因为私事来这里。而且,老实说我根本没有必要非得今晚赶回去不可,出门的时候,只是想开到哪算到哪。 我说的是实话。 慎司又看了一眼我的名片。我知道《亚罗》。 是吗?应该是在车站的便利商店和书店看到的吧。 《亚罗》是一本发行量差强人意的周刊杂志。包括特约记者,总共四十多名记者,虽然表面上是一家独立经营的公司,但其实是某家全国性大报的累赘;被报社踢出来的、失去地位或是空降的记者统统塞进《亚罗》。

我也是其中之一。调职到这家杂志已经三年,切身体会到了派赴这个字眼在字典里所没有的含意。 不是只有看到而已,我看过这本杂志,不过只是偶尔翻一翻。因为我们店里有这本杂志。 店里? 对,我家开咖啡厅。我爸我父亲每个星期都会买《亚罗》。 承蒙厚爱。 行车速度虽然缓慢,但的确前进着。转了几个弯后,我在稍微宽一点的路上停车,确认一下地图,发现还要再往南开一点。 其实这一带并不是那么乡下,但晚上还真是一片漆黑。 可能和天气有关。 高坂先生,你是从哪里过来的? 船户。 是吗?那不就在霞浦附近吗? 你还真清楚。 我去过。但如果从那里回东京的话,应该走成田街才对啊。 平时我都走那里,今天因为车祸,道路被封锁了。在上座附近,有一辆卡车上的东西掉落了,造成后面好几部车连续追撞。

哇!慎司叫了起来,接着突然笑了起来。我知道了,高坂先生,你一定是在遇到我的地方迷路了,对不对? 我苦笑着说:被你说中了。 这时车子不知道开到了什么上面,或是轮胎压到了什么东西,车子高高地弹了一下。好像有东西从座位下方打上来,我们的身体也跟着弹了一下。 噢,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是不是压到什么东西了?慎司立刻问我。 不会吧。应该是树枝什么的。 我虽然这么搪塞,但心里的感觉也不是很好。车子仍然缓缓前进,我慢慢踩了刹车。车体滑行了一段距离后,终于停下来。 老实说,如果只有我一个人,一定连看都懒得看就直接开走了。但因为慎司坐在旁边,我的理智不,应该说是身为大人的虚荣让我决定停车观察一下。 我用力推开驾驶座旁的车门,豪雨顿时迎面打来。我探出身体向后看,却什么也看不到。四周伸手不见五指,在漆黑中零零星星的微弱光点,应该是附近的住家和街灯。 有看到什么吗? 完全看不到。 问题仍然没有解决。无奈之下,只能下车查看了。但我一看脚下,立刻被吓到了。马路正中央竟然出现了急流,雨水像小河一样湍流。 我抬起头,环顾四周。斜前方有一条小径,在车前灯的照射下,可以清楚看到雨猛烈地敲打着小径的路面。虽然那里也有雨水流动,却没有我脚下的那么声势浩大。 咦,奇怪了,我转头看着慎司。你打开那里的门,看一下地上好不好?但是不要下车,只看一下就好。 慎司照我的指示做了,他眨了眨眼睛,甩掉雨水后,抬起了头,好可怕,像小河一样。好像不太对劲,你听! 他竖起食指,好像指着某种看不到的东西似地。 是不是可以听到哗的声音? 我又把身体探出门外,看着路面,的确可以听到慎司说的那种声音。虽然不是很大声,但绝不是风的声音。 那里应该有手电筒,你可不可以拿给我? 我对慎司说完,便脱下上衣和鞋子。 你要下车去看吗? 对。 要不要雨伞? 打伞的话,反而更危险。 说得也对。 我左手拿着手电筒,右手用力抓着车门,轻轻地将脚跨上路。水冷得出奇,淹没了脚趾和脚踝。我当场挽起裤管。 小心。慎司已经坐在驾驶座上,他拉着我裤腰上的皮带,直到我在地面上站稳了。 没关系,你可以放手了。 我慢慢地、小心翼翼地用右手扶着车子,贴着车体前进。我从来不知道积满雨水的路面竟然是寸步难行。 但这里的情况也太严重了。如果是填海造镇的地方,或许还情有可原。 然后,我终于看到了,看到了反射手电筒灯光的物体是金属,一块很大的金属。 怎么样? 慎司大声地问我。我还搞不清我看到的到底是什么,于是摆动手上的手电筒。 看到什么东西了吗? 当我来到车尾时,哗的声音更明显了。我抓着后行李厢,大声地回答:我知道了! 是什么? 是人孔盖。盖子被打开了! 我毛骨悚然地远远看着。人孔盖被挪开了,路上露出一个半月形的洞。即使在强风下,仍然可以听到雨水流入下水道的声音。我的车子刚刚应该是压过了这个盖子才弹了起来。 我走到旁边,仍然没有勇气看着下水道。万一不慎滑倒了,一定会掉进下水道。这么大的雨量,流入人孔的下水道水位也相当可观。要是掉下去的话,铁定小命不保。 既然已经淋湿了,我干脆抬头看着天空。云飞快地由西向东移动。大气的能量可以如此轻易地推动饱含了这么多雨水的厚重云层,想必一时也不会放晴。 即使早上雨停了,流入下水道的水量也不会在短时间内减少。人孔盖就这么放在一旁,实在太危险了。 我用手上的手电筒照着四周,这时一阵强风吹来,我立刻缩起了脖子,接着我瞄到一个白白的东西。 我迅速转过头去,用一只手遮着脸,挡住雨水,四处寻找着。然后,我再度看到某个东西飘了起来。 是雨伞。 是儿童用的黄色雨伞,就是小学生上学时人手一把的雨伞。雨伞张开着,一路打着滚,被风吹到了路旁的草丛里。 雨伞的主人呢? 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我绕着车子周围走动了一下,用手电筒四处照着,大喊:有人吗?没有人回答,只有草丛里的雨伞好像在嘲笑我似地飘来飘去。 高坂先生,慎司从驾驶座上探出身子叫我。有人从对面走过来了。 一个成年男子微弓着身体,冒着风雨从车头方向走来。他穿着一件比慎司看起来高级多了的防水外套,用雨帽包住了头,脚上踩着一双长筒雨鞋,手上还拿了一个大手电筒。虽然从他走近到可以听到他声音的距离只不过花了短短的一、两分钟而已,却让我觉得好漫长。 他弓着高大的身躯,欠了欠身,向我打招呼。 对不起,请问你有没有在附近看到一个小孩子?是个小男生,个子差不多这么高他在自己的腰部附近比划着。穿黄色的雨衣,黄色的雨伞,你有没有看到? 我愣了几秒钟。那一刹那,风声和雨声都从我的耳边消失了,我只听到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 慎司纳闷地看着我。男人看看我,又看了看慎司。 虽然我的脸湿透了,却觉得口干舌燥。过了好一阵子,我才问他:是你的孩子吗? 男人用力地点了点头,对,没错 他没有继续说。我顺着男人的视线,下意识地转过头去,发现那把伞已经滚到了马路上。 男人的下巴突然垂了下来,拿着手电筒的手也无力地垂在身体两旁。他呆了片刻之后,突然好像被人从背后推了一把似地向前冲了出去。 我在千钧一发之际抓住了他,危险!等一下。 什么危险? 这里有一个人孔,盖子被打开了。 男人停顿了几秒钟之后,才终于理解这句话的意思,然后比刚才更用力地甩开我的手,朝着在乌云下飘动的雨伞走去。这次我抓住了他的防水外套。当我一走近这个张着嘴、一脸茫然的男人便立刻大吼着问他:那是你儿子的雨伞吗? 男人没有回答,嘴里一直念着大辅、大辅,想必是他儿子的名字,我抓住了男人的手摇晃着。 那是你儿子的雨伞吗? 男人慢慢地转过头,低头对着我点了好几次头说:应该是吧。 我把他留在原地,走到在地上翻滚的雨伞边,将它捡了起来。伞柄上写着一年二班望月大辅。男人从我手上抢过雨伞,立刻大声地哭叫起来,手上紧紧地握着那把雨伞。 他和我一起急步走向人孔,我又抓着他的防水外套。男人蹲在人孔盖旁,用手电筒照着地面上从洞里渗出的流水,他全身被雨水淋得湿透。 接着我们小心翼翼地在四处走动,大声叫着孩子的名字。连续叫了好几次,但是没有听到任何回应,也没有看到幼小的身影,以及黄色的雨衣。 你家在哪里?离这里很远吗? 我大吼了好几次,他才回答:在对面对面那里。 男人指着刚才走来的方向。他的手指颤抖着,好像罹患了严重的酒精中毒症。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有一小片五彩缤纷的光,看起来像是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餐厅或是加油站的灯光。 我拉着男人回到车旁,把黄色雨伞和手电筒塞进一脸不安地看着我们的慎司手上。 对不起,请你在这里等一下。如果有人走过来,你就摇动灯光提醒他们。不能让任何人靠近这里。我马上就回来,可以吗? 慎司一脸茫然,紧紧握着小雨伞,虽然脸朝着我,但视线却看着百公尺外的地方。 喂,振作点。你听到了吗? 我又大声地叫了一次,慎司浑身颤抖了一下,这才回过神来。他用力地握着雨伞,仿佛握的是自己的命。 你也要小心,知道了吗?绝对不能靠近人孔。 我知道了。他面色惨白地点了点头。 我把慎司留在路旁,将男人塞进车里,发动了引擎。男人就像是个塑胶人偶一样无力地瘫在座椅上。如果不对他说说话,他很可能会昏过去。 请打起精神,事情不一定像你想得那么糟。赶快找电话打回家看看,听到了吗?你儿子只是伞被吹走了,现在很可能已经安全回到家了。这种事常有的。听到了吗? 有生以来,我第一次大声说谎。男人并没有回答我。
按 “键盘左键←” 返回上一章  按 “键盘右键→” 进入下一章  按 “空格键” 向下滚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