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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十九章

神秘回声 塔娜.法蘭琪 13548 2023-02-05
长夜漫漫,我差点打给鉴识组的可爱女士,但我想,床上缠绵的时候没有什么比枕边人清楚你前女友是怎么死的更扫兴的事了。我考虑过去酒吧,但除非打算喝个烂醉,否则没必要去那里,而且我觉得喝醉很无聊。我什至想过打给奥莉薇亚,问她能不能让我过夜。但我想这一周来,我已经动用太多运气了。 最后,我跑到欧康纳街的奈德凯利酒吧,和三个英文说得结结巴巴、但懂得心碎男人共通语言的俄国佬打了不晓得几局撞球。酒吧打烊之后,我回家坐在阳台不停抽烟,直到屁股发冻。我回到屋里,看几个神经白人小鬼在实境秀里互比饶舌歌手的手势,看到天色微亮,可以吃早餐为止。每隔几分钟,我就得狠狠地按一次心底的开关,不让自己看见萝西、凯文或谢伊的脸。

在我心里不断浮现的不是长大后的小凯,而是脸蛋黏答答的小不点,和我睡在同一张床上那么多年,我还记得他冬天将脚贴着我小腿取暖的感觉。他是我们兄弟姊妹当中最可爱的,有如麦片粥广告上圆滚滚的金发天使。卡梅儿和她朋友常常带他四处跑,像布娃娃一样帮他换衣服,塞糖到他嘴里,练习当妈妈。他会在洋娃娃推车里开心咧嘴而笑,吸引大家的目光。他还那么小,就已经爱上女孩子了。我真希望有人能通知他所有的女朋友,语气婉转温柔,解释他为什么不再出现。 当我想到萝西,钻进心里的不是怀着初恋与远大计画的萝西,而是愤怒的她。十七岁那年秋天的某一晚,卡梅儿、谢伊和我坐在台阶抽烟卡梅儿那时还抽烟,我上学期间没办法工作,买不起烟,都向她讨空气中飘着泥炭烟、雾气和健力士啤酒的味道,谢伊轻轻吹着口哨<带我去蒙托>,忽然有人咆哮。

是戴利先生,他气炸了。细节我忘了,但大意是家里他最大,要是有人不收敛,小心吃他巴掌,我的五脏六腑瞬间结冻。 谢伊说:我赌一镑,他逮到他家小姑娘和小伙子上床了。 卡梅儿啧了一声:嘴巴干净点。 我用稀松平常的语气说:我赌了。当时我和萝西交往刚满一年,朋友知道,不过我们很低调,强调只是一起说笑打闹,不是认真的,免得事情传太开。但时间越久,我越觉得狗屁不通,可是萝西说她老爸会不高兴,而且看她表情没有骗人。老实说,这一年来我一直暗暗期望有这一天。 你又没钱。 没必要。 已经有人推窗了戴利家算是少有争执的,所以绝对是好戏。萝西大吼:你根本搞不清楚! 我吸了最后一口烟,让火烧到滤嘴。一镑拿来。我对谢伊说。

等我领到薪水再说。 萝西冲出三号,狠狠将门甩上。探头探脑的长舌妇立刻躲回小窝,独自回味被吓到的快感。萝西朝我们走来,火红头发映着灰沉的秋日天空,仿佛要将空气点燃、将忠诚之地炸入云霄似的。 谢伊说:好呀,萝西,妳还是一样漂亮。 你也还是一样智障。法兰西斯,我可以和你谈一下吗? 谢伊吹了声口哨,卡梅儿张口结舌。我说:当然,接着便站起来:我们去散个步吧,如何?我和她弯过街角走进史密斯路,只听见谢伊哈哈大笑,笑声淫秽到了极点。 萝西双手紧插在牛仔裤的口袋里,埋头急步,害我差点追不上。她咬牙低声说:我老爸发现了。 我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但一颗心还是沉到脚底。喔,可恶,我想也是。他怎么会发现?

因为尼利酒吧。我早该晓得那里不安全,我堂妹雪莉和她朋友会去那里喝酒,她的嘴巴和教堂的门一样大。那头小母牛看到我们,就告诉她老妈,她老妈跟我老妈说,我老妈竟然告诉我老爸。 结果他就抓狂了。 萝西发飙了:那个混帐,该死的家伙,下回我见到雪莉,绝对赏她一巴掌。他完全不听我解释,根本就是对牛弹琴 萝西,慢一点 他说我到时怀孕被甩了,别全身是伤哭着回家找他。老天,法兰克,我真想当场杀死他,我发誓 那妳来找我干嘛?难道他知道 萝西说:没错,他知道了。他要我来和你分手。 直到她转身回来看我跑去哪里,我才发现自己站在人行道上不动。我不干,你这只蠢猪!你真的以为老爸叫我离开你,我就会离开?你疯了是不是?

天哪,我的心缓缓回到原位,我说:妳是想让我心脏病发作吗?我还以为天哪。 法兰克,她走回我身边,和我十指交握,用力得让我手掌发痛。我不会分手,好吗?我只是不晓得该怎么办。 只要有人愿意提供锦囊妙计,叫我卖肾我都愿意。我搬出屠龙故事里最帅的作法:那我打电话给妳老爸,两个男人好好谈一谈,向他保证我绝对不会辜负妳。 我已经跟他说了,说了一百多遍。他认为你是花言巧语,只想把手伸进我裤子里,而我竟然全都相信。他连我说的话都不听了,你觉得他会听你的? 那我就证明给他看,只要他发现我对妳很好 我们没时间了!他说我要嘛今晚和你分手,要嘛他就把我赶出家门。他那个人说到做到,真的。我妈会心碎,可是他才不管。他会叫她再也不准见我,而她那个可怜虫一定会乖乖听话。

在我家生活了十七年,我学到的标准解答就是闭紧嘴巴。我说:那就跟他說妳和我分手了,已经甩了我,不用让任何人知道我们还在一起。 萝西愣住不动,我看得出她脑袋飞快运转。过了一会儿,她说:要多久? 到我们想出更好的方法,或妳老爸气消了,我不知道。只要我们撑下去,事情一定会改变的。 也许吧,她依然奋力思考,低头注视我们牵着的手说:你觉得我们办得到吗?以这里的人那么大嘴巴 我说:我没说很简单。我们必须跟所有人说我们分手了,让大家信以为真,也永远回不到过去的时光了。从此以后,妳都得担心被老爸发现,把妳赶出家门。 我才不在乎。但你呢?你没必要躲躲藏藏,你老爸又没打算把你变成尼姑,这么做值得吗?

我说:妳有没有搞错?我爱妳。 我自己也吓了一跳。我从来没说过这句话,以后可能也不会再说。这种事一辈子只能说一次,我却选在秋天一个多雾的傍晚脱口而出。街灯在潮湿的人行道留下晕黄水光,萝西柔软却坚强的手指与我交缠。 萝西张开嘴巴,说了一句:喔。伴随一个像是愣笑的声音,美好而无助。 就这样。我说。 她说:呃,所以,又是差点笑出来的声音:所以没问题啰,是吗? 不是吗? 嗯,我也爱你。所以我们会想出办法的,没错吧? 我无言以对,脑中一片空白,只想将她紧紧搂在怀中。一名遛狗老人绕过我们,嘴里不停嘀咕,说什么竟然在街上公然调情,但我想动也动不了。萝西将脸用力贴着我的脖子,我感觉她睫毛眨动拂过我的皮肤,留下几分湿润。

会的,我抵着她温暖的头发说。我有把握一定会是这样,因为我们手上握有王牌,可以击败所有人。我们会想出办法的。 我们散步聊天,直到累了才各自回家,开始小心翼翼地执行攸关彼此的计画,说服忠诚之地我们已经成为过去。那天深夜,我们按照精心策划的约定苦等良久,总算盼到在十六号见了面,完全不顾那时出门有多危险。我们躺在吱嘎作响的地板上,萝西用她随身带着的蓝色毯子盖着我们。那一晚,萝西从头到尾都没有说停。 就是那一晚,还有许多理由,让我始终没有想过萝西可能死了。她那全身燃着怒火的模样,光是碰到她的肌肤就能点起火柴,点亮耶诞树,见到她从外太空来。我怎么也无法想像这一切会平空消失,就此无影无踪。 只要我低声下气,火柴丹尼绝对愿意帮我放火烧了脚踏车店,再用高明的手法嫁祸给谢伊。不然我还认识几个家伙,丹尼和他们相比简直是小儿科,我要他们制造多大的痛苦,他们都有办法做得干净俐落,确保谢伊没有半块遗体会被人发现。

问题是我不想要火柴丹尼、冲锋枪部队或任何人,更不需要球王他那么想让凯文当坏人,那就随他去吧奥莉薇亚说得对,现在不管谁说什么都再也伤不了小凯,正义已经不可能是我的耶诞礼物。我只要谢伊。我只要望向丽妃河,就会在点点灯火之间看见他站在窗边抽烟,凝视河水,等我找到他。我要他,强烈得超过所有女人,甚至萝西。 周五下午,我发简讯给史帝芬:老时间,老地方。外头大雨倾盆,夹杂着细雪,不管穿了什么都会淋湿,让人冻到骨头里。柯斯莫挤满又湿又累的行人,一边数算手里的购物袋,一边希望只要待久一点,身体就会回暖。我这一回只点了咖啡,因为我确定不会太久。 史帝芬不太懂为什么见面,但客气得不敢问,只说:凯文的通联纪录还没来。

我想也是。你知道调查什么时候结束吗? 据说是周二。甘迺迪警探说呃,他觉得我们已经掌握足够证据,可以结案了,接下来只需要跑完行政流程。 我说:看来你知道伊美达.提尼的事了。 嗯,是啊。 甘迺迪警探认为她的说法是最后一块拼图,接合得刚刚好,他可以将案子漂漂亮亮包起来,用缎带系好送给检察署了,我说得没错吧? 差不多,嗯。 那你怎么想? 史帝芬搔搔头发,弄成一簇簇的。我想,他说:据甘迺迪警探的说法错了请告诉我我想伊美达.提尼一定对你很不爽。 我目前不是她最喜欢的人,那倒是。 你认识她,也许很久以前,但你们认识。她对谁不爽的时候,会不会乱编故事? 你要说我偏颇也行,但我得说她一定毫不手软。 史帝芬摇摇头说:我是很想,但我觉得指纹问题还是没有解决。除非伊美达.提尼能够解释字条上的指纹为什么被抹掉,否则对我来说,指纹问题还是胜过她的说词。人会说谎,证据不会。 这小子比球王还要值钱十倍,甚至比我出色。我说:我喜欢你的判断,警探,只是很可惜,我敢说球王.甘迺迪短时间内不会改变想法。 除非我们想出另一种可能,确凿得让他无法轻忽。他说到我们的时候,还是微微腼腆不安,就像十几岁小伙子提到初恋女友。所以我一直朝这方面努力,花了一堆时间在心里回顾整个案子,看是不是漏了什么,结果昨晚我发现一件事。 哦,你发现什么? 好的,史帝芬深呼吸一口气:他显然排练过,想让我印象深刻。目前不论是谁都没注意到一件事,就是萝丝的尸体是藏着的。我们想过藏在那里代表什么,却没有想过为什么要藏。我想这一点值得研究。我们都同意萝丝遇害不是预谋,对吧?凶手只是一时暴怒。 看起来是这样。 假如这样,那他发现自己做了什么,脑袋肯定一团混乱。换成我,我一定立刻逃离屋子,但我们的凶手却硬是冷静下来,找好地点,将沉重的尸体藏在沉重的水泥板下这么做需要时间和力气,非常多。他需要尸体不见,很需要。但为什么?为什么不干脆抛下她,让其他人明天早上发现尸体? 他一定会是很好的嫌犯侧写员。我说:你说呢? 史帝芬靠在桌上,眼睛盯着我,完全沉浸于推论之中。因为他知道有人会从萝丝或屋子联想到他,而且只有他。假如她的尸体隔天被人发现,绝对有人会说:等等,我昨晚看到某某走进十六号。或我记得某某约好要和萝西.戴利见面之类的。他不能让她被发现。 听起来很有道理。 因此,我们现在只要做一件事,就是找出关联。我们不相信伊美达的说词,但肯定有人有另外的说法,不过是真的。他们也许忘了,因为不晓得事关重大,但我们只要唤醒他们的记忆我打算开始找萝丝最亲近的人谈,例如她妹妹和死党,还有之前住在忠诚之地双数号的人。你在口供里说当时听见有人穿越后院,很可能有人在后窗看见他。 沿着这条线索再追查几天,他肯定会有所发现。他看起来满怀希望,我真不想泼这只小可怜虫冷水,感觉就像年轻猎犬叼了它最好的玩具过来,我却踹了它一脚一样。但我非做不可。我说:干得好,警探,推论得很完美,不过算了。 史帝芬一脸茫然。什么?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史帝芬,你想今天我干嘛发简讯给你?我知道你没拿到通联纪录,也知道伊美达.提尼的事,我相信你要是有什么重大进展,早就和我联络了。那我为什么还要见面,你认为呢? 我以为你想知道最新状况。 你要这么说也行,最新状况是:从现在起,案子就交给该负责的人负责,我去休我的假,你回去当打字工,好好享受吧。 史帝芬的咖啡杯砰地敲到桌上。什么?为什么? 你难道没有听你老妈说过因为我说了算? 你又不是我妈。你干嘛他说到一半忽然恍然大悟。你发现什么了,对吧?你上次离开之后,其实想到了什么。你追了几天,然后 我摇头说:很不错的理论,可是错了。我也很希望能靠毫无来由的直觉破案,他对我但我不得不跟你说,这种事不像你想的那么常发生。 然后你找到线索,决定一个人独占。拜拜,史帝芬,谢谢合作,回你的办公室去吧。我是不是应该高兴,因为你竟然怕我后来居上? 我叹息一声,靠回椅子按揉颈背。孩子,我干这行比你久多了。假如你不介意听听老人言,让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最简单的解释就是正确的解释,几乎没有例外。没有掩盖、没有阴谋,政府也没有在你耳背植入晶片。过去两天,我只发现一件事,就是我和你应该放手了。 史帝芬瞪着我,仿佛我多生了一个脑袋。等一下,那我们对被害人的责任咧?还有你不是说他们只剩你和我,没有别人了? 我说:没用的,孩子,就这样了。球王.甘迺迪是对的,他抓到案情关键,我要是检察署,绝对让他结案。就算大天使加百列下凡告诉他弄错了,他也不会抛弃自己的推论,重起炉灶。凯文的通联纪录就更别提了,即使有问题,即使我们认为伊美达的供词有鬼,他也不会管的。从现在到星期二,无论发生什么,这个案子都结束了。 你能接受这样吗? 不能,小伙子,我无法接受,完全不行。但我是大人了,除非真的有用,否则我才不想挡子弹。我不做注定失败的事,再伟大也不做,因为那是白费力气,就像你被人逮到泄漏没用的消息给我,结果被贬回基层,到穷乡僻壤干一辈子的文书一样,何苦来哉? 那小子火冒三丈,一手握拳贴着桌子,恨不得赏在我脸上。那是我的决定,我已经长大了,可以照顾自己。 我笑了出来。你别自作多情了,我才不想保护你。只要有用,我乐得让你糟蹋前途到二〇一二年或下周二,问题是这么做没用。 是你要我加入的,而且根本用逼的。现在我加入了;你别想叫我离开,别想动不动就改变主意。把棍子捡起来,史帝芬;放下,史帝芬;捡起来,史帝芬我不是你养的狗,也不是甘迺迪警探的奴才。 老实说,我说:你就是。我会盯着你,史帝芬小朋友,要是你到不该去的地方四处打探,我就把验尸和指纹鉴定报告拿给甘迺迪警探,跟他说报告是从哪里来的。你就会被他列入黑名单,被我记入黑名单,之后就等着到荒郊野外坐办公桌吧。所以我再说一次,别碰!听懂没有? 史帝芬太惊讶、太年轻,完全无法控制脸上的表情。他恨恨地看着我,掩不住目光中的愤怒、诧异与厌恶。一切都正如我意,他对我越傲慢无礼,就越不会碰接下来发生的龌龊事,但我心里还是一阵刺痛。老兄,他摇摇头说:我真是搞不懂你,完全不懂。 我说:可不是吗?说完便开始捞钱包。 我不用你请我喝咖啡,我自己来就好。 我要是打击他自尊太深,可能反倒让他对案子穷追猛打,好证明自己的价值。你说了算。我说:还有,史帝芬,他低头不理,继续翻找口袋。警探,我要你看着我,我等他放弃挣扎,不情不愿抬头看我之后才说:你表现得非常好,我知道你和我都不希望这样结束,但我只能告诉你,我会铭记在心。只要有机会帮你,绝对会有,我一定全力以赴。 我说了,我可以自己来。 我知道你行,但我这个人不喜欢欠债,而我确实亏欠你。和你共事很愉快,警探,希望未来还有机会合作。 我没有试着握手。史帝芬森然地看我一眼,没有透露半点思绪,啪的一声放了一张十镑钞票在桌上。以菜鸟的薪水来说,这算很大的抗议了。他肩膀一抖披上外套,我留在座位上,让他先走。 就这样,我又回到一周前的起点,车子停在莉儿家门口,等着接荷莉度周末,但感觉却像过了许多年。 奥莉薇亚一身低调的麦芽色,不是上星期的低调黑色小洋装,但意思一样。德莫那个准恋童癖要来了,而且很有机会成为入幕之宾。不过,奥莉薇亚这回没有挡在门口,而是大门一开立刻将我拉进厨房。之前还是夫妻的时候,我最怕她暗示我们需要谈谈,现在却欢迎之至,因为这表示我和你没话好说的状态可以暂时闪一边去了。 我说:荷莉还没准备好吗? 她在洗澡。今天是莎拉嘻哈舞课的朋友同乐日,她才刚回到家,浑身是汗。几分钟之后就会出来了。 她怎么样? 奥莉薇亚叹一口气,一手轻拂无懈可击的发型。我想她还好,起码就我们预期来说还好。她昨天晚上作恶梦,这几天也很静,但似乎不我不晓得。她很喜欢嘻哈课倒是。 我说:她有吃东西吗?我刚搬出去那阵子,荷莉曾经绝食抗议过。 有,但她已经不是五岁小孩了,最近开始不再直话直说,可是并不表示她没感觉。你要不要和她谈谈?说不定你比较能知道她面对得如何。 所以她闷着不说,我可以说得很恶毒,但我没有。不晓得是从哪里学来的? 奥莉薇亚嘴角一紧。我犯了错,错得很严重,我承认,也道过歉了,现在正尽可能弥补。但请你记得一点:不管你说什么,都不会比我伤了她,更让我难受。 我拉了一张高脚椅,一屁股坐下去。不是为了激怒奥莉薇亚,而是我已经心力交瘁,就算只是在洋溢着吐司和草莓果酱香味的房里坐个两分钟,对我也是绝大的享受。人会彼此伤害,这是难免的。但起码妳用意良善,不是所有人都能像妳一样。 这下连肩膀都绷紧了。莉儿说:人不一定要彼此伤害。 妳错了,莉儿,他们会。父母、爱人、兄弟姊妹,随便妳怎么挑。靠得越近,伤害越深。 嗯,有时是这样没错,当然。但说得像是自然法则一样,那是借口,法兰克,你也知道。 让我浇一盆现实的冷水,让妳清醒清醒。大部分人都抢着扭断对方脑袋,至于那群刻意不这么做的极少数变态,世界也不会放过他们,迟早让他们同流合污。 有时候,奥莉薇亚冷冷地说:我真希望你听听自己说了什么。你有没有发现,你讲话就像青少年一样?听太多莫里西,只会自怨自艾。 这是退场信号,她已经一手抓着门把,但我不想让她走开,想留她在温暖的厨房和我斗嘴。我说:我只是根据经验说话。也许真的有人从来没下过重手,顶多在对方的热可可里加棉花糖,但我一个也没遇过。假如妳见过,务必让我知道。我这个人心胸开阔,只要告诉我一个实例,一个就好,是不曾互相伤害的关系。 其他事情我没有把握,但我永远有办法激她抬杠。好吧,她说:行,就拿那个萝丝来说吧。告诉我,她伤害过你吗?不是杀死她的凶手,是她本人,萝丝。 我和莉儿之间还有一个特色,就是最后永远是我不自量力。我说:我想我这星期谈论萝丝.戴利已经谈得够多了。假如妳不介意,我们换个例子。 莉儿说:她没有离开你,法兰克,自始至终。你迟早必须面对这一点。 让我猜猜,又是洁姬那个大嘴巴? 我不需要洁姬也晓得你被某个女人伤害过,起码你一直这么认为。老实说,从我们认识的那一天,我就知道了。 我实在不想戳破妳的牛皮,莉儿,但妳的心电感应今天不怎么牢靠。希望下回灵光点。 我也不需要心电感应。你去问问和你交往过的女人,我敢说她们一定知道自己只是第二顺位,一个替代品,直到你真正的心上人回来为止。 她本来想继续说,但硬是把话吞了回去。她眼神充满担忧,甚至惊诧,仿佛忽然发现这件事有多严重。 我说:继续啊!把心里的话说出来,既然起了头,最好说完它。 过了半晌,莉儿像是耸肩似的微微一动。好吧,我会要你搬走,这是原因之一。 我哈哈大笑:喔,是啦,好吧。所以之前那些该死的抱怨,嫌我工作和太少在家,那些都是什么,顾左右而言他?想让我自己去猜?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也很清楚我恨得要死,不晓得你说的八点见到底是今晚或下周二八点,还有每一回问你过得怎么样,答案永远是工作,而且 早知道我就在离婚协议里注明,以后再也不要有这种对话,何况萝丝.戴利跟这些有什么 奥莉薇亚语气平淡,但却暗潮汹涌,猛烈得能将我推下椅子。关系可大了。我早就知道所有的问题都归结到一点,就因为我不是她,不管这个女人是谁。她要是半夜三点打电话给你,问你怎么还没回家,你一定会接。我想更可能的是,你早就回家了。 萝西要是能三点打来,我就能打几百万通热线给来生,搬去巴贝多了。 你很清楚我的意思。你从来没有用过对待她的方式对我。有时候,法兰克,有时候我觉得你故意排斥我,为了她对你做的事情而惩罚我,因为我不是她。你想逼我离开,这样等她回来,才不会发现有人取而代之,这就是我的感觉。 我说:让我换个方式说吧,妳甩掉我是因为妳想。我不会说我很意外,也不会反驳是我自己活该,但我要说,萝丝.戴利跟这件事一点关系都没有,尤其妳根本不晓得她的存在。 你错了,法兰克,她有关系,就是有。你和我结婚当时就已经抱定信念,这段婚姻不会维持太久。我过了很久才发现这点。当我一旦明白,结婚就没什么意义了。 奥莉薇亚看起来那么美,又那么疲惫。她的肌肤开始苍老、变弱,厨房病恹恹的灯光突显了她的鱼尾纹。我想到萝西,想到她浑圆坚实、有如成熟蜜桃般的身体,但她只能拥有这样的完美,永远无法获得其他的美。我希望德莫能够了解,奥莉薇亚的皱纹有多么美丽。 我只想和她拌拌嘴,此刻却是山雨欲来,眼看就要大开杀戒,让我和她以前吵过的架黯然失色,像小孩子玩游戏。我生出的每一分愤怒都被卷入巨大的漩涡,我想到和她好好吵上一架,吵出点有意义的东西来,就觉得没心情。听着,我说:我上楼去接荷莉。我要是再待着,只会继续乱发脾气,让我们大吵一架,破坏了妳的心情和约会。我上周已经做过一次了,可不想让妳觉得我很好猜。 奥莉薇亚笑了,有点惊讶、憋不住气的笑。 意外吧,我说:我不是彻头彻尾的混蛋。 我知道,我从来不觉得你是,我怀疑地看她一眼,开始起身踏下高脚椅,但她拦住我说:我去带她。她洗澡的时候,不想让你敲门。 什么?哪时候开始的? 奥莉薇亚唇边浮起浅浅一笑,带着几分感伤。她在长大,法兰克。她现在只要衣服还没穿好,连我都不准进浴室。几周前,我打开房门想拿东西,结果她像女妖精一样大声尖叫,接着气冲冲地训了我一顿,说人需要隐私。你现在要是靠近她,我保证她一定会警告你。 我的天!我说。我还记得荷莉两岁的时候,直接从浴室冲出来跳到我身上,全身光溜溜的和刚出生一样,泼得到处是水,我搔着她小巧的肋骨,逗得她咯咯笑。赶快接荷莉下来,不然她连腋毛都生出来了。 莉儿差点又笑了出来。我以前随时都能逗她笑,但以最近的表现来看,一个晚上两次算是纪录了。我去去就来。 不用急,反正我没地方好去。 离开厨房前,她对我说,语气几乎有点勉强:咖啡机开着,想喝自己倒,你看起来很累。说完她将房门关上,发出清脆的叩门声,叫我不要轻举妄动,免得德莫来了,我决定穿着四角内裤出去应门。我滑下高脚椅,弄了一杯双份浓缩咖啡。我很清楚莉儿刚才提出不少有趣的点,有些很重要,有两个非常讽刺,但全都可以等,等我想出该怎么处置天杀的谢伊,并且动手之后再说。 我听见楼上浴缸在放水,荷莉叽叽喳喳的,奥莉薇亚偶尔插上一句。我忽然好想,想得无法呼吸,好想冲上楼张开双臂抱住她们两个,就和从前的星期天下午一样,三个人跌跌撞撞地倒在我和莉儿的双人床上,压着声音偷笑,听德莫疯狂按着门铃,气得没了下巴,看他开着奥迪驶向夕阳,然后点一大堆外送食物,在家里窝掉整个周末,甚至下个礼拜。我差点就这么做了。 荷莉拉哩拉杂说了一会儿,才谈到最近发生的事情。晚餐时,她跟我聊嘻哈课,除了全程示范,还加上一堆兴奋得喘不过气的评论。接着她说起学校的功课,比平常少了很多抱怨,之后在沙发上缩着身子紧紧靠着我看孟汉娜。她嘴里咬着一绺头发,她已经很久没这样做了,我知道她在思考。 我没有催她。一直到她上床盖好被子,我搂着她陪她喝完热牛奶,讲完了床边故事,她才说:爸爸。 妳在想什么? 你要结婚吗? 搞什么?没有,甜心,不可能。和妳妈妈结婚已经够了,妳怎么会想到这个? 你有女朋友吗? 老妈,一定是她,可能是离了婚就不能到教堂再婚之类的。没有,我上星期就跟妳說过了,记得吗? 荷莉想了一下。那个死掉的萝西,她说:就是你在我出生之前认识的女生。 她怎么了? 她是你女朋友吗? 对,她是,我那时还不认识妳妈妈。 你要和她结婚? 本来是这样打算的,没错。 荷莉眨眨眼。她的眉毛细得有如笔刷,这会儿紧靠在一起。她还在用力思考。那你为什么没有? 我们还来不及走到那一步,萝西就死了。 但你说你根本不晓得她死了,直到最近。 是啊,我以为她把我甩了。 你为什么不晓得? 我说:她有一天就突然消失了,留下一张字条说她要去英格兰。我发现那张字条,心想这表示她甩了我,结果是我搞错了。 荷莉说:爸爸。 怎么? 有人杀了她吗? 荷莉穿着粉红和白色相间的花纹睡衣,我之前才帮她烫过。荷莉喜欢新烫的衣服。她让克拉拉趴在弯起来的膝盖上。床头灯光晕黄柔和,她看起来有如故事书里的水彩女孩那么永恒完美,但却吓坏我了。我真希望有人告诉我正确答案,甚至不要错得太离谱就好,我愿意牺牲一条手臂来换。 我说:应该是吧,因为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所以很难确定。 荷莉看着克拉拉的眼睛陷入沉思,一绺头发再度回到她的嘴里。假如我消失了,她问:你会觉得我跑走了吗? 奥莉薇亚说她会作恶梦。我说:我怎么想不重要,就算我认为妳跳上太空船跑到别的星球去了,我也会去找妳,不停地找,直到找到为止。 荷莉长吁一声,我感觉她肩膀靠我更近一些,让我以为搞定了。但她说:要是你和那个萝西结婚了,我不就根本不会出生了? 我将头发从她嘴里拿出来,放回该在的位置,她的头发飘着婴儿洗发精的香味。我也不晓得事情是怎么搞的,小乖,神秘得很。我只知道妳就是妳,而且我想妳已经找到一种方式,不管我做什么,妳都是妳自己。 荷莉身体更往被子里钻,用准备吵架的语气说:星期日下午我要去奶奶家。 她要去奶奶家,我还去和谢伊泡杯好茶开心聊聊咧。呃,我小心翼翼说:这个我们再想想,看会不会影响其他的计画。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吗? 多娜星期天都会去,只要等她老爸打完高尔夫球。她说奶奶会做很棒的晚餐,饭后还有苹果塔和冰淇淋。有时洁姬姑姑会帮小女生做好漂亮的头发,有时大家会一起看DVD。多娜、戴伦、艾胥丽和路意丝轮流挑片子,但卡梅儿姑姑说只要我在,就让我第一个挑。我以前都不能去,因为你不晓得我会去奶奶家,现在你知道了,我就可以去了。 我心想,老妈是不是和老爸签了周日下午密约,还是直接在他午餐里塞了快乐丸,把他关进房里和地板作伴?到时候再说吧。 有一次,谢伊伯伯带所有人到脚踏车店,让他们试骑单车。凯文叔叔有时会带Wii过去,而且他有多的遥控器。可是奶奶会生气,因为他们跳来跳去,她说房子都快被他们弄垮了。 我侧头好正眼看着荷莉,她抱着克拉拉抱得有点紧,但脸上不动声色。小甜心,我说:妳知道凯文叔叔星期天不会出现了,对吧? 荷莉低头贴着克拉拉。嗯,因为他死掉了。 是啊,亲爱的。 她匆匆地斜瞄我一眼。但我有时候会忘掉,就像莎拉今天跟我说了一个笑话,我很想告诉他,后来才想起来他已经死了。 我知道,我也是这样,妳的脑袋需要时间调整,之后就不会了。 她点点头,用手指梳着克拉拉的鬃毛。我说:妳也知道这个周末到奶奶家,大伙儿心情一定很糟糕,对吧?不会像多娜告诉妳那样好玩的。 我知道,我想去是因为我想在那里。 好,小乖,我们再看看。 沉默。荷莉帮克拉拉的鬃毛扎了一个辫子,仔细检查,接着说:爸爸。 怎么? 我想起凯文叔叔的时候,偶尔不会哭。 没关系,小甜心,这很正常,我也是。 假如我很关心他,不是应该哭吗? 我说:小甜心,我想遇到这种情况,世界上没有规定一个人该怎么反应,妳可能得自己慢慢去发觉。当偶尔会想哭,偶尔不会,偶尔会气他抛下妳走了。但无论如何,妳都要记得这些感觉很正常,脑袋里会有什么想法也是。 美国偶像里面的人讲到死掉的人都会哭。 是啊,但妳不能忘了那里是哪里,小甜心,那是电视节目。 荷莉用力摇头,头发拂过了双颊。爸爸,不对,那个不是电视,是真人。他们都会讲自己的故事,比如奶奶人很好,很相信他,但后来死了。他们都会哭,有时候连宝拉也会掉眼泪。 我想也是。但这不表示妳也应该哭。每个人不一样,而且跟妳說一个秘密:那些人常常是假装的,好让更多人投他们。 荷莉仍然半信半疑。我记得自己头一回目睹死亡,是在我七岁的时候,新街有个远房亲戚心脏病发,老妈带着我们几个小鬼去守灵。过程和凯文的守灵式差不多,泪水、笑声、往事、堆积如山的三明治、整夜喝酒、唱歌、跳舞。 有人带了手风琴,还有人带了马里欧.兰莎全集。比起宝拉.阿巴杜和美国偶像,我得到的丧亲入门教学健康多了。这让我不禁想到,虽然那天有老爸闹场,我是不是该带荷莉去参加凯文的守灵式才对。 我想到和谢伊共处一室,却不能剁烂他,我的脑袋就一阵晕眩。我想到自己当年只是一个毛头小子,却为了萝西而光速成长;又想起老爸对我说过,男人应该知道自己愿意为了什么而死。为你心爱的女人与小孩,做他们要你做的,即使比死还难。 这样吧,我说:星期天下午,我们一起去奶奶家,就算待一下也好。虽然我们会谈到凯文叔叔,但我向妳保证,大家会用自己的方式面对。他们不会一直掉眼泪,要是妳都没哭,也不要觉得自己做错了,妳觉得这样有帮助吗? 荷莉马上精神一振,甚至抬头看我,而不是盯着克拉拉。嗯,可能吧。 唔,那么,我的脊椎仿佛被冰水浇灌,但我必须像大人一样咬牙忍住。我想就这么办吧。 真的吗?一定? 嗯,我现在就发简讯给洁姬姑姑,要她转告妳奶奶,说我们会去。 荷莉说:好。接着又长叹一声,但这回我感觉她肩膀放松了。 另外,假如妳现在好好睡一觉,我敢說妳醒来感觉会更好,睡觉啰。 荷莉扭着身体躺好,让克拉拉抵着下巴。帮我盖被子。 我帮她盖上被子,刚刚好不会太紧。今晚别作恶梦了,小乖,好吗?只准作好梦,这是命令。 好,她眼睛已经眯上,缠着克拉拉鬃毛的手指也开始放松。晚安,爸爸。 晚安,小甜心。 我早该发现的。过去十五年,我和手下小伙子一次次死里逃生,靠的就是我从来不曾错过半点征兆。走进房间闻到刺鼻的烧纸味、电话闲聊对方语气里的兽性。我没注意凯文身上的征兆已经够糟了,疏忽荷莉身上的迹象更是千万个不应该。 我该看到的,看到征兆有如火光在玩偶四周闪烁,有如毒气充满那个舒服的小房间,不停告诉我:危险! 然而,我却离开床边,切掉大灯,移开荷莉的袋子免得遮住夜灯。她扬起脸庞,对我低声呢喃。我弯身亲吻她的额头,她更往被子里钻,发出一声满足的轻叹。我看着她看了好久,凝视她的浅发披垂在枕头上,睫毛在双颊留下针状的影子。之后,我轻轻离开卧房,将门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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