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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二十章

神秘回声 塔娜.法蘭琪 12787 2023-02-05
干过卧底的警察都知道,没有比上工前一天更特别的感觉。我想倒数升空前的太空人应该晓得,还有等着跳伞的伞兵。光线变得耀眼夺目,硬得有如钻石,见到的每张脸都美得令人屏息。你的心灵澄澈如镜,每一秒都像平缓大地开展在你眼前,几个月来困扰着你的事情也豁然开朗。你可以痛饮整天却无比清醒,填字游戏就像小孩子玩的拼图一样简单。那一天感觉就像一百年。 我已经很久没接卧底了,但周六早晨醒来,我立刻认出那种感觉,在卧房天花板上的摇晃暗影中,还有我喝的最后一口咖啡里。当我和荷莉在凤凰公园放风筝,在家陪她写功课,一起用太多乳酪煮了太多通心粉,我心里的想法也徐徐就位,缓慢却沉稳。到了周日午后,我们两个坐上车越过丽妃河,我已经知道该怎么做。

忠诚之地感觉干净、纯洁,仿佛来自梦境,龟裂的圆石路上洋溢着明晰的柠檬光泽。荷莉握紧我的手。怎么了,小乖?我说:妳改变心意了? 她摇摇头,我说:妳可以改变心意的,妳知道。妳只要开口,我们就立刻去挑一张精灵公主故事的DVD,买一桶比妳小脑袋瓜还大包的爆米花。 她没有咯咯笑,甚至没抬头看我,而是将肩上的背包拉紧,扯了扯我的手。我们一起离开路边,迎向那一片诡异的淡金色光晕。 老妈拼了,努力想让那个下午尽善尽美。她狂烤东西,屋里所有表面堆满了方姜饼和水果塔,早早就叫大家全员到齐,还要谢伊、崔佛和盖文出去买耶诞树,结果买回来的树太宽了,起居室根本摆不下。我和荷莉到的时候,广播正好在放平克.劳斯贝。卡梅儿的小孩站得整整齐齐,围着耶诞树挂装饰品,所有人分到一杯热腾腾的可可,就连老爸都被请到沙发上,毯子盖住膝盖,看起来好像很清醒,有家长的威严,感觉就像走进一九五〇年代的广告一样。

然而,这么古怪的装模作样显然失败了。所有人神情疲惫,戴伦斜眼瞪人,我知道他快撑不下去了。但我晓得老妈用心良苦,只可惜她抗拒不了平常的老习惯,马上说我眼睛四周都是皱纹,一张脸像牛肚,登时让我的感动烟消云散。 我无法不看谢伊,目光一直离不开他。他像轻微发烧似的躁动不安,脸庞泛红,双颊更加凹陷,眼里闪着危险的光芒。但真正吸引我的,是他在做的事。他手脚大开坐在扶手椅上,猛抖一脚膝盖,一边和崔佛聊高尔夫,两人谈得又快又投入。人都会变,但就我所知,谢伊厌恶高尔夫的程度只比他讨厌崔佛少一点,因此他这么做只有一个理由,就是走投无路。他状况很糟,我想这个发现应该会有用处。 我们狼狈地走过老妈的全套耶诞装饰绝对不要批评妈妈的耶诞品味。我趁电台播放<耶诞宝贝>的时候,悄悄问荷莉:还可以吗?

她潇洒地说:棒极了!说完便回到那群表姊弟妹身边,让我没办法多问。这小孩对我们家的规矩倒是学得真快,我开始在心里盘算之后要怎么帮她还原。 等大伙儿的肚子都撑到警戒线,老妈心满意足之后,盖文和崔佛便带着孩子去史密斯菲德的耶诞市集。走点路把姜饼消化掉。盖文拍拍肚子说。 别赖在姜饼头上,老妈火了。盖文.科格,你变胖可不是我的厨艺害的。盖文嘀咕几句,挫折地看了洁姬一眼。他很有技巧,只是有点大意,想让我们一家人在这个艰难时刻聚一聚。 卡梅儿帮孩子穿上外套、围巾与毛帽,荷莉直接站在多娜和艾胥丽之间,仿佛她也是卡梅儿的小孩。穿好之后,他们就出门了。我从起居室的窗子看着他们闹烘烘地走在街上,荷莉紧勾着多娜的手臂,两人就像一对连体婴,完全没有回头向我挥手。

家人是团聚了,却不像盖文的期望。我们全都懒洋洋地坐在电视前,没有人开口,直到老妈从耶诞装饰的闪光中回过神来,将卡梅儿拖到厨房用保鲜膜处理剩下的糕点。我趁洁姬被抓去之前,悄悄跟她说:出去抽根烟吧。 她像个知道老妈会趁她落单甩她巴掌的小孩一样,忧心看着我。我说:宝贝,有点大人的样子好不好?妳越早克服 屋外寒冷、晴朗而平静,屋顶上的天空刚从浅浅的蓝白变成淡紫,洁姬依照惯例坐在最底下的台阶,两双长腿和紫色皮靴勾成三角形,伸出一只手说:在你开口之前,先把烟给我,我的烟被盖文拿走了。 所以,我帮她和自己各点了一根烟,接着用悦人的语气对她说:妳和奥莉薇亚到底在想什么? 洁姬已经收紧下巴准备吵架了,看起来和荷莉一模一样,感觉很怪。我想认识我们一家人对荷莉很好,我猜奥莉薇亚也这么想,而且我们没想错,不是吗?你难道没有看见她和多娜吗?

有,我看到了,她们两个在一起很可爱。我还看到她因为凯文的事伤心欲绝,哭到几乎不能呼吸,这就没那么可爱了。 洁姬看着手上烟雾缭绕,在台阶飘散。她说:我们也都心碎了,包括艾胥丽,她才六岁。这就是人生。你不是担心荷莉接触的现实不够多?我说这就是现实。 这一点或许没错,但只要和荷莉有关,对错就不是重点。我说:假如我的小孩需要额外的现实,宝贝,我会自己给她。就算有人想要代劳,起码也先知会我,这个要求对妳来说不合理吗? 洁姬说:我是应该告诉你,这一点我难辞其咎。 那妳为什么不说? 我对天发誓,我一直想说,可是我起初以为没必要先说,反正不一定会成功。我想先带荷莉到家里一次,之后再告诉你,假如

而我会发现这个主意太棒了,于是抓着两大束花跑回家,一束给老妈,一束给妳,全家盛大庆祝,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是这样吗? 洁姬耸耸肩,两个肩头都快拱到耳朵了。 这么做已经够卑鄙了,谁晓得更精采的还在后头?妳为什么改变主意?我光用说的下巴就会掉下来,妳为什么继续瞒我,瞒了我整整一年? 洁姬依然不敢看我,身体动了一下,仿佛被台阶刺到了。我说出来,你别笑我。 相信我,洁姬,我现在没心情搞笑。 她说:因为我很害怕,行了吧?所以我什么都没说。 我愣了一下才确定她没有唬我。喔,拜托,妳他妈的以为我会怎么做?难不成把妳打得要死不活?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妳不能丢了一枚原子弹,然后躲起来。我这辈子什么时候让妳感觉应该怕我?

废话,你看你现在的样子!那个表情,讲话像是恨透我一样。我不喜欢别人训我、吼我,对我发飙。从来不喜欢,你清楚得很。 我来不及反应就脱口而出:妳把我弄得像老爸一样。 喔,不是,你错了,法兰西斯。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最好是。别再挑战我了,洁姬。 我没有,我只是只是没有胆子告诉你。这是我的错,不在你。对不起,真的,我真的很抱歉。 楼上的窗户唰地打开,只见老妈探头出来:洁辛塔.麦奇!妳是想像希巴女王一样坐在那里等我和妳姊姊是吧?等我们端着金盘子,把晚餐送到妳面前是不是? 我抬头大喊:老妈,是我的错,是我把她拖到外面聊天的。我们等一下负责洗碗,可以吗? 哼,一回来就以为自己是家里的老大是吧?到处发号施令,擦银器、洗碗,连奶油都不会融化在他嘴里但她不想太刁难我,免得我抓着荷莉就走。她头缩回去,窗户砰地关上,但我还是可以听见她在碎碎念。

夜幕低垂,忠诚之地的灯火开始亮起。不是只有我们家拼命装饰,荷恩家看起来就像有人用火箭筒打出来的耶诞世界,天花板挂满亮片、麋鹿和闪灯,墙上每一寸都阽满疯狂小精灵与眼睛水汪汪的天使,窗上用白色喷雾写着耶诞快乐。就连雅痞家庭也摆了一株很有格调的浅木耶诞树,加上三个应该是瑞典制的装饰品。 我想像自己每个周日傍晚回到这里,看忠诚之地以熟悉的方式递嬗更迭。春天,初领圣餐的小孩挨家挨户炫耀衣服,比赛谁的战利品多;夏天,风,冰淇淋车的叮当声,所有女孩都让乳沟出来透气;冬天,赞叹荷恩家的新麋鹿,一年又一年。心中的想像让我微微晕眩,仿佛喝得半醉或得了重感冒。老妈应该每周都能生出新的话题骂人。 法兰西斯,洁姬试探地说:没事了吗?

我原本什么狠话都准备好了,但想到自己回到家园的怀抱,登时失去了骂人的动力。妳走吧,我待会儿要是把他们赶出去,会把妳家地址给他们。 大门开了,是谢伊和卡梅儿。我之前就在心里打赌,谢伊闭上嘴巴能撑多久,更别说不抽烟了。你们在聊什么?他一屁股坐在台阶顶端,开口问道。 洁姬说:荷莉。 我说:我刚才在训洁姬,骂她没告诉我就带荷莉过来。 卡梅儿在我上头重重坐了下来。哎唷!讨厌,台阶竟然变硬了,幸好我屁股够大,否则就受伤了好了,法兰西斯,别怪洁姬了。她只带荷莉过来一次,见见我们,但我们实在太爱她了,才会叫洁姬再带她来。她真是个小可爱,你一定很骄傲。 我背靠扶手,顺着台阶伸长双脚,好同时看到他们三个。我是很骄傲。

谢伊摸着身体找烟。我们竟然没有把她变成小野兽,真扯,对吧? 我快活地说:我敢说你们不是没有努力过。 卡梅儿说:多娜吓坏了,以为再也见不到荷莉。但她偷偷斜睨我一眼,让这句话变成了询问。 我说:她没理由不来。 法兰西斯!你是说真的? 当然,我可没笨到和九岁小女生为敌。 喔,那太好了。她们两个很要好,真的,要是荷莉不来,多娜一定会心碎。所以,这就表示?她笨拙地揉了揉鼻子。我记得这个动作,感觉恍如隔世。你也会回来啰?还是只让洁姬带荷莉来? 我说:我这会儿不是在这里吗? 啊,对喔,看到你真好。可是你你知道,你要回家了吗? 我仰头对她微笑:我也很高兴见到妳,小梅。对,我会待着。 我的乖乖,也该是时候了,洁姬翻了翻白眼说:你为什么不早个十五年决定,省了我一堆麻烦? 喔,太好了,卡梅儿说:真的太好了,法兰西斯,我以为她又难为情地揩揩眼角:也许是我大惊小怪,但我以为事情结束之后,你又会离开了,永远不再回来。 我说:没错,我本来也是这么打算,但我必须承认,撇掉这一切比我想像的还难。我想,就像妳說的,回家真好。 谢伊瞪着蓝色眼眸看着我,又是那专注而讳莫如深的眼神。我立刻回他一眼,露出灿烂的微笑。我不怕谢伊焦躁。他还不是很焦躁,还没,只是多了一点点不安,在这个已经够不自在的夜晚。我现在只想轻轻点他一下,让他心底明白,事情才刚开始而已。 我已经摆脱史帝芬,球王也快了。只要他们目光移向下一个案子,这件事就只剩我和谢伊了。以前如此,现在亦然。我可以像玩溜溜球一样逗他一整年,之后才让他明白我知道,接着再玩他一年,暗示他可能遭遇的各种有趣的下场,我有得是时间。 谢伊就没那么幸运了。人用不着喜欢自己的家人,甚至不必一起相处,也能彻底看穿他们。谢伊从小神经紧张,成长环境就连达赖喇嘛也会变成废物,又做过一堆让脑袋被梦魇纠缠的勾当,崩溃是迟早的事。许多人说我天赋异禀,擅长把人逼疯,不少人还认为这是赞美。然而,比起伤害家人的能力,伤害陌生人根本不算什么。我几乎敢肯定地说,只要付出时间和毅力,我绝对有办法让谢伊自己套上绳圈,将另一端绑在十六号的楼梯栏杆上,然后一跃而下。 谢伊仰头眯起眼睛,看荷恩一家在耶诞工厂般的公寓里走动。他对我说:听你说得好像已经回来很久了一样。 哦,是吗? 听说你前两天去找伊美达.提尼。 我也有高档的朋友,和你一样。 你找伊美达做什么?聊天还是打炮? 喔,拜托,谢伊,少瞧不起我了,不是每个人品味都那么差,你懂我的意思吧?我说着朝他眨了眨眼睛,只见他心中起疑,眼神闪过锐利的光芒。 住嘴,你喔!洁姬对我说:别胡说。你自己也不是布莱德.彼特,难道没有人跟你说? 妳最近有看过伊美达吗?她本来就不怎么起眼,但现在那个样子,天哪。 我有朋友上过她,谢伊说:两年前。他跟我说他脱了她的内裤,乖乖,看起来就像脑袋中枪的ZZTo一样。 我哈哈大笑,洁姬气得尖声咒骂,但卡梅儿没有反应,我想她根本没有听到我们最后这段话。她手指翻折裙摆,恍神似的低头凝望地上。我说:小梅,妳还好吗? 她吓了一跳,抬头说:喔,还好,应该吧。我只是你们也晓得,感觉很夸张,不是吗? 我说:是啊,没错。 我一直觉得只要抬头就会看到他,我说凯文。就在那里,谢伊下面。只要没看到,就会想他去哪里了。你们不会吗? 我伸手摁了摁她的手,谢伊忽然粗鲁地说:那蠢蛋。 你在不爽什么?洁姬问,但谢伊只是摇摇头,吸了一口烟。 我说:我也很想知道。 卡梅儿说:他没什么意思,对吧,谢伊? 你们自己想。 我说:你何不假装我们都是笨蛋,开示一下? 谁说我需要假装了? 卡梅儿开始落泪,谢伊说语气不凶,但听起来像是这星期讲过不知几百次了喔,小梅,拜托。 我忍不住嘛。我们难道不能好好相处,一次也好?在发生这么多事情之后?可怜的小凯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我们为什么还在这里相互厮杀? 洁姬说:哎,卡梅儿亲亲,我们只是斗嘴,不是认真的。 别把我算进去。谢伊对她说。 我说:我们是一家人,宝贝,家人都会这样。 这白痴说得没错,谢伊说:真难得。 卡梅儿哭得更伤心了。想想上星期五我们还坐在这里,我们五个我快乐得都要飞上月球了,真的,完全没想到是最后一次,你们知道吗?我还以为才要开始。 谢伊说:我知道,但妳可不可以振作一点?为了我,好吗? 卡梅儿用指节揩去一滴泪水,却止不住哭泣。原谅我,但萝西的事情之后,我就有预感坏事可能发生,你们难道都没感觉?可是我刻意不去想它,结果现在变成这样,你们觉得是报应吗? 我们异口同声:卡梅儿,拜托。卡梅儿还想说什么,却被既像抽泣、又像哽咽的声音打断。 洁姬的下巴也在抽搐,这里眼看就要变成哭泣大会了。我说:我告诉你们什么让我感觉最差,就是我上周六晚上不在这里,而他 我脑袋靠着扶手匆匆摇头,没有把话说完。那是我们最后的机会,我对着渐暗的天空说。我应该来这里的。 谢伊斜瞄我一眼,目光嘲讽,我知道他没有上当。但两姊妹睁大眼睛,咬着下唇充满同情。卡梅儿掏出手帕,让泪水稍等一会儿,现在有一个男人需要关心。喔,法兰西斯,洁姬伸手拍拍我膝盖说:谁晓得会发生这种事?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我已经错过了他二十二年,却连最后几小时也没有把握。我只希望 我摇头摸出另一根烟,试了几次想把它点着。算了,我用力抽了两口烟,让声音平静下来,说:快点,告诉我,跟我叙述那天晚上,我错过了什么? 谢伊嗤之以鼻,立刻讨来两姊妹一起瞪他。等一下,我想想,洁姬说:就是个傍晚,你懂我的意思吗?没什么特别的,对吧,卡梅儿? 两姊妹看着彼此,努力思索。卡梅儿擤了擤鼻子,说:我想凯文心情有点闷,你们不觉得吗? 谢伊嫌恶地摇头,肩膀对着她们,让自己置身事外。洁姬说:我觉得他没事,和盖文一起陪孩子踢足球。 可是他有抽烟,吃完晚饭之后。凯文只有心情很差才会抽烟。 果然。只要有老妈在,私下交谈就难上加难(凯文.麦奇,你们两个在嘀咕什么?既然那么有趣,我们也要听)。凯文想找谢伊谈被我置之不理之后,那个笨小子一定会这么做,想不出更机灵的点子就得跟他在台阶抽烟。 小凯肯定手足无措,烟拿不好,结结巴巴说出让他心烦意乱的破碎事实。这一切慌乱只让谢伊好整以暇,哈哈大笑:天老爷,兄弟,你真的相信是我杀了萝西.戴利?你根本搞错了,你想知道究竟怎么回事的话 他抬头匆匆瞄了窗户一眼,将香烟摁熄在台阶上。但现在不行,没时间。我们晚点碰面,好吗?你得先离开再回来,不能直接到我公寓,否则老妈一定会想知道我们要干嘛,酒吧到时也关了,但我可以和你约在十六号。不会很久的,我保证。 假如我是谢伊,我就会这么做,就这么简单。凯文肯定不会喜欢再去十六号,尤其是深夜,但谢伊比他聪明,也比他急切多了,而凯文一向耳根子软。他绝对想不到应该害怕自己的亲哥哥,而且不是兄弟间的害怕,小凯天真得让我下颚发疼。 洁姬说:我发誓,法兰西斯,那天实在没什么,跟今天差不多,一样踢足球,之后吃晚饭,看一会儿电视凯文很好,你真的不用自责。 我问:他有打电话吗?还是接电话? 谢伊匆匆瞅我一眼,眯着眼睛打量我,但没有开口。卡梅儿说:他和一个女孩不停传简讯艾玲,对吧?我叫他不要欺骗对方的感情,但他说我什么也不懂,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他对我很凶,凶得很,我说他很闷就是这个意思。这是我最后一次看到他,结果她语气里带着一丝消沉与受伤,眼泪随时又要出来了。 没别人了? 两姊妹摇摇头。我说:嗯。 洁姬说:怎么了,法兰西斯?有什么差别吗? 光头神探出马啰,谢伊对着金黄色的天空说:看你怎么办,宝贝。 我说:这么说吧,关于萝西出了什么事,凯文又出了什么事,我听到一大堆说法,没有一个让我满意。 洁姬说:谁不是呢? 卡梅儿一边用指甲戳破扶手上的油漆泡泡,一边说:人生难免有意外,有时候事情就是错得离谱,没有规则也没有理由,你知道吗? 不,梅儿,我不知道。对我来说,这就跟别人塞给我的说法一模一样,全是狗臭屁的垃圾,根本配不上萝西或凯文。要我吞下去,我一点兴趣也没有。 卡梅儿用斩钉截铁的沉重语气说:什么说法都没用的,法兰西斯,我们都心碎了,再好的解释也无法挽回这一点。你就不能放手吗? 就算我可以,很多人也不愿意,其中一个热门说法更指控我是头号坏蛋。妳认为我应该置之不理吗?是妳要我常常回来这里的,想清楚这代表什么。妳要我每个星期天回到一个认为我是杀人凶手的地方? 洁姬往上坐了一点,说:我已经跟你说了,那只是闲扯,会过去的。 我说:好,假如我不是坏人,小凯也不是,那妳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们沉默良久。他们还没出现,我们就听见声音了。孩子闹烘烘地一起说话,低声吱吱喳喳,淹没在马路尽头的耀眼晚霞中。三角形的影子从光里浮现,男人高得像路灯,小孩彼此交融、闪动。荷莉高喊:爸爸!虽然我分不清哪个影子是她,依然举手挥舞。他们的影子在他们前方蹦蹦跳跳,在我们脚边留下神秘的图案。 真好,卡梅儿喃喃自语,深呼吸一口气,手指压着眼睛下方,让眼泪尽情宣泄。 我说:下回有机会,你们把剩下的说完,告诉我上周日到底发生了什么。 谢伊说:后来晚了,老妈、老爸和我上床睡觉,小凯和洁姬各自回家,他将香烟扔出扶手,站起身来。就这样。 我们一回屋里,老妈立刻加强马力,惩罚我们刚才留她一个人操作可怕的机器。她对蔬菜狂下重手,以惊人的速度发号施令:妳,卡梅儿还是洁姬还是卡梅儿,随便,开始弄马铃薯。谢伊,把那个放在那里,不对,你白痴啊,那里。艾胥丽,亲爱的,帮奶奶擦一下桌子。还有法兰西斯,你进去和你老爸说话,他回房去了,需要人陪。快去啊!她用抹布甩了我脑袋一下,要我行动。 老妈说话的时候,荷莉正黏着我,拿着她在耶诞市集买的彩绘瓷器给我看,说她准备送给奥莉薇亚,同时详细描述她怎么遇到耶诞精灵。听见老妈对我下令,她立刻回到其他小孩身边,我感觉她很有概念。我也想学她,但老妈就是有办法念个不停,威力惊人,而且抹布已经再度对准我的方向,我只好逃之夭夭。 卧房比屋里其他地方冷,而且很安静。老爸躺在床上竖起枕头靠着,除了倾听房外的声音(或许吧),显然无所事事。他身旁的那一堆轻软毛躁,从桃红装潢、须边摆饰到立灯沉抑的灯光,都让他看来格格不入,显得更强壮、更野性。 你可以看出女孩子为什么会为他拼命,为了那轻斜的下巴、傲然突出的颧骨和始终闪着蓝光的眼眸。在那不值得信赖的灯光下,他仿佛还是当年的吉米.麦奇。 是他的手泄了底,简直一团糟。手指肿胀内弯,指甲又白又粗,仿佛已经开始腐坏,而且不停在床上抠动,不安地抽拔毛毯松脱的线头。房间弥漫着疾病、药物和脚臭味。 我说:老妈说你想聊聊。 老爸说:拿烟来。 他看起来似乎还很清醒,但我老爸一辈子都在努力锻炼自己的耐力,要让他形容憔悴没那么容易。我从老妈的梳妆台抓了椅子到床边,但没有太靠近。我想老妈不准你在这里抽烟。 那个贱人,叫她去死一死。 真高兴你们感情还这么好。 你也去死一死,拿烟来。 不可能。你要气死老妈是你家的事,我可要继续当她的乖宝宝。 老爸咧嘴笑了,但不是开心。祝你好运,他说。忽然间,他似乎完全醒了过来,更用力瞪着我的脸。为什么? 为什么不? 你这辈子从来不在乎她开不开心。 我耸耸肩说:我女儿很迷她奶奶,就算我必须每周找一个下午咬牙巴结老妈,只要不让荷莉看到我们把对方撕成两半,我都愿意。你要是好好求我,我连巴结你都肯,起码荷莉同在这个房间的时候。 老爸笑了,背靠枕头笑得太用力,结果变成剧烈黏稠的咳嗽。他朝我挥手,气喘吁吁地指着梳妆台上的一盒面纸。我将面纸递给他,他呕了一声,将痰吐进面纸,朝垃圾桶扔去,不过没进。我没有去捡。可以说话之后,他说:妈的! 我说:想说明白一点吗? 你不会想听的。 没关系,死不了的。我什么时候喜欢过你嘴巴里吐出来的东西? 老爸吃力地伸手到床头柜拿了水或什么的,慢悠悠地喝着。你刚才说你女儿什么的,喝完,他抹抹嘴说:全是狗屁。她好得很,根本不在乎你和你老妈是不是处得来,你心里明白。你讨你老妈欢心是为了自己的理由。 我说:老爸,人有时会尝试善待对方,不为任何理由。我知道你很难想像,但请你相信我,这是真的。 老爸摇摇头,脸上又浮现冷笑。除了你以外。 也许,也许不是。我想你最好记得,你根本一点也不了解我。 没必要。我认识他,晓得你们兄弟就像豆荚里的两颗豆子,一模一样。 我想他说的不是凯文。我说:我看不出来哪里像。 像得很,你们两个这辈子做事从来不管理由,除非必要,也从来不告诉别人原因。我根本没办法否认你们两个是我小孩,完全没办法。 他很乐。我知道应该闭嘴,然而实在忍不住。我说:我和这一家人没有半点相似,丝毫没有。我离开这个家,免得变成你们这样。我花了一辈子确定这件事。 老爸眉毛一挑,满脸轻蔑。你听听,我们现在配不上你了是吧?我们当初可是把你放在这个屋檐下照顾了二十年。 我还能说什么?免费虐待没什么好爽的。 他又笑了,低沉凶恶得近乎咆哮。是吗?起码我知道自己是混蛋。你觉得你不是?来啊,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说你看到我这样没有在心里暗自雀跃。 这不一样,这种事发生在你身上刚好,找不到更合适的人了。 看吧?我不成人样,你却幸灾乐祸。血亲就是血亲,小鬼,看得出来的。 我说:我这辈子没有打过女人,也没打过小孩。我女儿从来没看我喝醉过。我知道只有变态加混蛋才会觉得这很了不起,但我实在忍不住,因为这每一件事情都证明了我和你一点相似之处都没有。 老爸看着我说:所以你觉得你当老爸当得比我好。 我不是往脸上贴金,我看过不少流浪狗当老爸都比你当得好。 那你只要告诉我一件事就好:你既然那么了不起,而我们糟糕透顶,你干嘛用那个孩子当借口,回来这里鬼混? 我掉头就往门口走,背后传来一声:给我坐下。 他的声音又变回了老爸,饱满、有力而年轻。我还来不及反应,就已经被这声音摇住心里那个五岁小孩的咽喉,坐回椅子上,只好假装是我自己选择的。我说:我以为我们讲得差不多了。 发号施令让他筋疲力竭。他身体前倾抓着被子,气喘如牛,上气不接下气说:说完我自然会告诉你。 别忘了,而且要快。 老爸将垫在背后的枕头拉高我没帮忙,想到靠近他的脸就让我全身发麻呼吸缓缓恢复正常。头上的天花板,有如赛车跑道的裂痕还在。我小时候清晨醒来,常常望着裂痕发呆,听凯文与谢伊呼吸、翻身和说梦话。金黄的夕阳余晖退去了,窗外,天空盘踞在后院上方,颜色转成深海般的冰蓝。 老爸说:你听我说,我来日无多了。 这句话说给老妈听,她比较了解。打从我有记忆起,老妈不知道在鬼门关前走了几回,几乎都和她胯下的神秘病痛有关。 她会活得比我们都久,纯粹出于怨恨。我不敢说自己能撑到下回的耶诞。 他一手按着胸膛往后躺,好博取同情。但从他说话的口吻,我晓得他刚才不只是有感而发。我说:你想怎么死? 你干嘛在乎?我就算烧死,你也不会撒尿救我。 那倒是。我只是好奇,我不晓得做人混蛋原来会致命。 老爸说:我的背越来越糟,腿有一半时间根本没有感觉。前两天早上,光是穿内裤就摔了两次,双脚完全不听使唤。医生说我夏天之前就得坐轮椅了。 我说:让我胡乱猜一下,医生会不会正巧也跟你说了,你的背可以好转,起码不会变糟,只要你停止喝酒? 他面目纠结,写满嫌恶。那个小鬼头只会让人生病。他最好放开老妈的奶头,好好喝上一杯,几杯酒伤不了人的。 几杯啤酒,不是伏特加。既然喝酒这么好,那你怎么会死? 老爸说:残废的男人不值得活。一个人关在家里,让人帮你擦屁股,被人抬进抬出浴室,老子我不搞这套。与其如此,我宁可死掉。 这一回,他的自怜依然藏着几分认真。也许因为安养院不会有迷你吧,但我同意他的论点,宁可死也不要包尿布。怎么做? 我自有计画。 我说:有一点我一直搞不懂,你到底求我什么?假如是同情,很抱歉我没有。假如想找人帮你一把,我敢说排队的人多得是。 你这个蠢材,我才没有求你什么。我只是跟你说一件重要的事,你要是肯闭上嘴巴听久一点就会明白。还是你太喜欢自己的声音了? 我承认(这可能是我这辈子承认过最难堪的一件事),那一刻,我内心深处真的以为他或许有话要说。他是我老爸。小时候,在我发现他是世界级烂货之前,我一直觉得他是世上最聪明的人,什么事都知道,可以一手撂倒绿巨人浩克,一手用二头肌吊起几架平台钢琴,他的微笑可以让人一天心情愉快。假如你要我挑一天洗耳恭听难得的父亲智慧,绝对是那一晚。 我说:我在听。 老爸挣扎身子,在床上稍微坐高一点说:是男人就应该懂得何时放手。 我等他继续,但他只是专注望着我,仿佛期待我说些什么。看来这就是他想启发我的道理,没别的了。我真想揍自己一拳,竟然傻到这个地步。很好,我说:非常感谢,我会记在心里。 我又想起身走人,但他伸出变形的手一把攫住我的手腕,动作又快又强,远超过我的想像。碰到他的皮肤让我寒毛直竖。坐着听好,你这小子。我想说的是,我这辈子遇到一大堆狗屁倒灶的事情,从来没想过放弃。我不软弱,但只要有人帮我包尿布,我绝对自我了结,因为到了那个地步,反抗也赢不了什么。人要晓得应该反抗什么,不应该反抗什么,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说:我想问一件事,你干嘛突然关心起我的处事态度来了? 我以为老爸会立刻反击,结果没有。他松开我的手腕,按摩手指关节,仿佛检查别人东西似的看着自己的手。他说:听不听随便,我又没办法强迫你。假如你问我人生有什么遗憾,就是太晚发现这一点。要是早点知道,我就不会造成这么多伤害,不管对我自己或身边的人。 这回轮我哈哈大笑。啧,奇迹啊,我刚才是不是听到你承认有些事情的责任在你?你果然快死了。 他妈的别嘲弄我。你们都长大了,就算人生搞得一塌糊涂,那也是你们的错,和我无关。 那你在靠夭什么? 我只是要说,五十年前有些事出了差错,一直缠着我,现在该结束了。我当初要是聪明点,早早将事情放下,一切就会大大不同,变得更好。 我说:你是说泰瑞莎.欧伯恩的事? 妈的,她不关你的事。还有,泰瑞莎是你叫的吗?我想说的是,没有必要让你老妈再伤心难过一次,你到底听懂没有? 他的蓝色眼眸燃着急切的火光,塞满我无法揭开的秘密。其中有新的柔情,我这辈子从来不曾见过老爸担心伤了谁,这份温柔告诉我,房里有某样巨大而危险的事物正在蠢动。过了很久,我说:我不晓得。 那就等你确定再说,之前别做傻事。我了解我儿子,向来明白。我知道你来一定有你的理由,但在你搞清楚到底想要什么之前,别把那些理由带进这间屋子。 房外,老妈不知怎么发起火来,洁姬低声安抚她,我说:我倒是很想知道你脑袋里到底在想什么。 我已经快死了,只是想在离开前把一些事做好。我叫你放手,我们不需要你来这里惹麻烦,回去做你本来在做的事,别管我们。 我忍不住脱口而出:爸。 老爸忽然垮了,形容枯槁有如湿掉的纸板。他说:我已经看够你了,出去跟你老妈说我要喝茶。还有,叫她泡得有味道一点,别像早上稀得跟尿一样。 我懒得和他吵。我只想抓着荷莉一块儿离开家里,走得远远的。我们不吃晚饭,老妈肯定会爆掉一根血管,但我已经摇晃谢伊的笼子一个星期,却严重低估了这一家人的忍耐力。我什至开始思考,回奥莉薇亚家之前要在哪里稍作停留,填饱荷莉的肚子,望着她的脸庞直到我心跳恢复正常。我站在门口说:下周见。 我说了,回家去,别再来了。 他没有转头看我离开。我留他一人在房里,靠回枕头凝视变暗的窗户,用变形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扯动松脱的线头。 老妈在厨房里,拿刀猛戳煮到一半的肉块,对着卡梅儿数落戴伦的打扮(穿得像个变态,一辈子也找不到工作。别说我没警告妳,妳最好带他出去,用力踹他屁股几下,帮他买一条像样的斜纹裤)。洁姬、盖文和卡梅儿的小孩守在电视机前如痴如醉,看没穿上衣的男人吃着插满天线乱动的东西,看得嘴巴开开。荷莉不在,还有谢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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