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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第二十八章

重返人间 妮基.法蘭齊 5752 2023-02-05
我退到后方的一个角落,远离门口,藏身于阴影处,在一部已生锈无法辨识的机器后方。这机器有轮子、齿轮、螺栓,没有连接其他设备。他即使朝我这方向望过来,很可能也看不见我。很可能,这个字眼令人无所适从。我尽可能往后挪移。我感觉到脖子、蓄着短发的头皮贴在湿冷的墙壁。他现身了,我误打误撞找到了他,我又坠入我的噩梦中,这令我遽然萌生一股呕心感。 然后,待我看到他,我的第一个感觉是,一定是搞错了。当他只是黑暗中的一道声音时,我将他想像成虎背熊腰孔武有力,一头怪物,是可以决定我的赏罚、饱饥、生死之魔神。 如今我在光线的照射下看到他的血肉之躯,只能看到东一点西一点的细部,一件简陋的外套,凌乱的灰发在他渐秃的头上梳开分边。我根本看不清楚他的脸,他以一条花卉图案的女用围巾裹住脸的大半部。对一个陌生人而言那看起来或许像是在防尘,不过我知道那有何作用,那是用来遮掩他的声音。他喃喃自语走了进来,手中提着一个锌桶,他当啷一声将之丢到地上。我无法将记忆中那个魔神与这个步伐蹒跚、衣衫褴褛、毫不起眼的人联想在一起。他看起来像是来清理玻璃或扫地而不会令你多看一眼的人。他和莎拉谈话的口气仿佛她是需要人清理有点麻烦的猪。

妳好吗?他说着,在她身旁摆置东西,我看不清楚他如何摆置。对不起我离开了好一阵子。有事忙。不过我现在会在这里待一阵子,我替妳排出时间来了。 他往外走,有一瞬间我考虑要趁隙逃命。不过几乎在那时候他就拿着不知什么东西折返了,他将之哗啦一声甩在地上。或许是个工具箱。他进进出出,由外头的院子或扛或拖了些东西进来。这些东西大都在暗处,不过我注意到有一盏没点亮的灯笼、一把焊枪和一些空的背袋,就是一般人用来装运动器材的那种袋子。我只能蹲在黑暗中,设法动也不动,屏气敛息。我挪动位置时脚下的马秣会沙瑟作响;我咽口水时会发出咕噜声,而且,他想必可以听到我如雷鸣般的心跳声、我血液的澎湃奔腾声、我喉咙里的尖叫声?

在他短暂的离开期间,我伸手入口袋内,紧握着班的手机。轻轻地,噢,好慢好慢,我将之掏出来靠近我的脸。我握着手机然后按下一个键让那小萤幕亮起。有一声极微弱的哔声,听起来像是门铃声,他是否听见了?没机会说话不过我可以传简讯或干脆就拨一一九?我望着萤幕。在一片漆黑中他怎么可能会对那亮光视而不见?在萤幕的右上角有三条短线,亦即电池几乎满格。左手边原本应该有看起来像四朵花的图案,代表收讯强度。不过此时只有一朵花,亦即完全收不到讯号。无机可乘,我无法拨打也无法接听。我将手机再塞回口袋里。 我真想大哭咒骂,用指甲刮石头。我一看到莎拉,就应该出去呼救了,原本应该就这么轻而易举,可是,我反倒重蹈覆辙再度身陷险境。我是受到诅咒在劫难逃。我朝他望过去,他是由外头照进来的微光中的一个轮廓。

我在脑中盘算我的选项:我可以冲向门口设法逃出并求援那毫无指望,他就在门口,即使是出其不意,仍无可乘之机。我可以攻击他,狠狠敲打他的头,将他打昏我能否欺进他身边而不被他听到?我能否攻其不备?看来机会渺茫。不行,我仅存的一线生机是按兵不动,希望他会离去然后我就可伺机而动了。 想到必须默不作声藏身于阴影中,令我恨不得躺在冰冷的地板上放声痛哭。我觉得好累,我想睡觉。或许我不并想死,不过我已近乎想要一死了之,至少死人不会感觉到痛苦与恐惧。抗拒死亡到底有何意义? 然后,我在不知不觉间已开始有不同的感受。看着他若无其事地在那个被五花大绑捆在草梱上的可怜女孩身旁忙进忙出,我开始觉得我在看我自己。我想起了脖子上有绞索、脸上有头套的那些日子。我是过来人,曾如临深渊,任人宰割,我想起了我当时的感受:我曾完全放弃求生的希望。我曾祈祷在死前能有机会朝他冲过去,将一个眼睛挖出来,抓得他遍体鳞伤,设法对他造成伤害。如今我的机会降临了。我无法打败他,那机会微乎其微。不过若他发现了我,至少我可以让他无法全身而退,但我需要一点东西。我觉得有点后悔,现在我愿意用我所曾拥有的一切换取一把菜刀或防身喷雾剂。我马上叮嘱自己别再对此耿耿于怀,我已在此,手无寸铁,能掌握在手中的任何东西都可派上用场。

我蹲下来开始在黑暗中摸索周遭,步步为营,暗祷着可别撞倒什么东西。我的右手摸到一个冷冰冰的东西。一个铁罐,依大小推估应是油漆罐。我试探性地推了推。是空罐,对我没有什么用处。我在这罐子旁摸到一个握把。这希望浓厚但结果却只是一把油漆刷子,刷毛都已干硬黏成一团。一无所获,没有凿子,没有螺丝起子,没有钢条,没有我可以握在手中的东西。我再度站起来,感觉两膝喀喀作响。他怎么会没听到?我得等到他离开,然后就可以出去报警,将莎拉松绑。 那个男的在布置物品,我看不出来他到底在做什么,不过可以听到他喃喃自语。他让我想起了我父亲的周末,那是他生活中唯一的欢乐时光,他会修花园的树篱、漆窗框、组装书架。 那人在将莎拉脖子上的电缆线松绑。噢,对了,那个桶子。那个戴着头套的身影被拖向前,她的裤子被扯下,她蹲在桶子上方,他的双手扣在她的脖子上。我听到桶子传来滴答声。

做得好,我的美人。他喃喃说着,将她的裤子再拉上。 他熟能生巧地随手就将那条电缆线缠回她的脖子上,她也再度插翅难逃,不过他的动作有丝温柔,和我比起来这个女孩似乎较讨他的欢心。他从没称我为他的美人,他的口气一直都很粗暴,他一直都让我吓得濒临崩溃。 妳瘦了,他说。我想我们已经准备好了。妳很可爱,莎拉。可爱,不像其他人。 他往后退开,端详着她。我听到金属锉磨声然后光线一闪。他点亮了那盏灯笼,灯光照遍整个房间,我瑟缩回那部机器后面。他检视莎拉,赞许地喃喃低语,抚触着她裸露的臂膀,手指一路抚过,像在抚触一匹马检视它的发烧是否已消退。他将灯笼放在地上,高举双臂,双手贴在脑后。他看起来像是刚睡醒的人,正在打呵欠伸懒腰,我看到他在解开他的围巾。要将系紧的结松开得费劲扯弄许久,然后他将围巾拉掉,如此一来,破天荒第一遭,在灯笼橘黄色的摇曳灯光中,我看到了他的脸。

那对我没什么意义,我不认得这张脸,我不认识他。然后,既突如其来又不可思议,仿佛焦点略作调整一切都已对焦完成,影像清晰鲜明,即使是在摇曳的灯笼光线下。我的狂热消退了,连我的恐惧都已如云雾消散。我曾想要知道的,如今我一目了然,甚至我的思绪也清晰且历历可辨了。我记不得,我的记忆并未恢复,看到他黄褐色的脸孔也并未因认出是谁而大吃一惊。不过我已经知道我必须知道的事。 我曾以为问题是出在我身上。我原本过着乏善可陈的生活,我愚蠢的工作和悲惨的男女关系,我曾认为也幻想过也担心过他在那边的那个男的看出了我这一点。我原本就在自取灭亡,我是咎由自取,而他看出了这一点,因此我们就像天作之合,相互依存。我本就在自露毁灭。

如今我知道这不是事实。或许我曾太过轻率任性、喜怒无常、思绪紊乱,不过我是误入魔掌。 不仅如此,但我永远无法确定,不过我猜是邹遇上了他,她热切、柔弱、不顾死活,对他而言是个完美的受害人;而我就是因为担心邹的安危并依循她的足迹结果也遇上了他。那边那个可悲的窝囊废与我的生活了无瓜葛,他是砸在我身上的陨石,是将我脚底下的地表震裂的地震。而耐人寻味处也就在此,我在那边,缩头缩尾躲在暗处也知道自己被困住了,却觉得已不再受制于他。 我记不得发生了什么事,永远也想不起来。不过如今我也算是知道几星期前发生了什么事。我曾是芸芸众生之一,然后阴错阳差闯入他的领域,闯入他的怪癖里。一般是怎么描述打架的?我曾读过或听过赢家是先下手为强的人。我想我应该可以猜得出来是发生了什么事。我在找邹。这个男的,这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原本只是背景的一部分,家具的一部分,他猝然跳到前景来,将我拖离我的世界进入他的世界中。那与我的世界毫无关联,只不过我将葬身其间。我想像自己毫无防备间被这个我根本没注意到的人掳走,想反击为时已晚,我的头撞击到墙壁,或曾遭棍棒殴打。

我定心思考,如果他看到我,我该如何因应?我强迫自己回想他曾怎么对待我。这段我曾花了几个星期设法压抑的恐怖回忆,我此时连拖带拉地将之全部呈现在我脑际最前方。它们像是一颗严重发炎、蛀腐、受感染的龋齿,我将舌头用力舐着这颗蛀牙,提醒我自己那会有多痛。然后我看着那个男的,在莎拉身边好言哄劝,仿佛她是一只正要挤进一格小羊棚的绵羊,轻轻拍打她,喃喃说些甜言蜜语,并将工具摆妥备用。他既是个不厌其烦呵护备至的爱人,也是个忙得不可开交、心狠手辣的屠夫。 她显然不大听话因为他轻拍了她一个耳光。 干嘛,宝贝?他说。头套内想必传出了些呻吟,不过我听不见。我弄痛妳了吗?什么?什么事?等一下,宝贝。 我听到他的呼吸声,噢,没错,我记得那嘶哑的呼吸声,这时他忙着将那块塞嘴布扯出来。

怎么了?他说。妳一直想要挣脱。 布扯出后她咳个不停,边咳边喘着大气。 好了,好了,我的小卿卿,要注意妳的脖子喔。 我快窒息了,她说:我以为我要死掉了。 就这样? 不是,不是。 疑窦开始像污渍般在我脑中扩散,我已经可以料想到会发生什么事,但我也不怕。我已经死了,那已无关紧要了。 不然是怎么了? 我不想死,她说。只要能活下去我什么都愿意做。 妳这个愚蠢的小贱人。我已经跟妳說过了,我什么都不要。他们没有付赎金,我有没有告诉妳这一点?他们没有付赎金,妳可知道为什么?因为我没有要求赎金。呵呵呵。他对自己的笑话开怀大笑。 如果我告诉你一件事,一件真的很重要的事。你愿意饶我一命吗?

什么样的事? 可是你愿意吗? 随后静默了几秒,他觉得大惑不解。 先告诉我。他语气柔和地说。 莎拉没有开口,她只是开始啜泣。 操妳的告诉我。 你答应吗?你答应会饶我一命? 先告诉我,他说。然后我就放妳走。 停顿许久。我在等莎拉说出我可想而知她会说的话时,我也数得出来莎拉喘了几口大气。 这里有别人。现在放我走吧。 搞什么? 他站起身左顾右盼时,我也由暗处挺身而出朝他走过去。我曾想过要朝他飞扑过去但那并非上策,他在将近十码外,他可以从容因应。我望向他身后的门口,那就像是远在月球上一样。他眯起眼睛,在我由远离门口的阴暗处走出来时想要设法辨识。 妳?他说着,瞠目结舌。艾比。操妳的怎么? 我朝他欺近一步。我没望向莎拉,我直视着他的眼睛。 我找到你了,我说。我要找你,我无法离开。 操妳的我一直在找妳,他说着,东张西望,显然已心慌意乱。这里还有没有其他人? 我是自己来的,我说。我朝他高举双手。看,我手无寸铁。 操妳的妳来干嘛?他说。我这下可逮到妳了。操妳的妳逃走了。我可逮到妳了。 我笑了笑。我这时感觉好平静,一切都无足轻重了。我再度想起那些在黑暗中的日子,我的舌头舐着那颗蛀牙。回想,重温噩梦。 你说你逮到我是什么意思?我说。我回来了,是我要回来的。 妳会后悔莫及的,他说。操妳的妳会后悔莫及的。 我再往前踏出一步。你要她做什么?我说。我在听你们两个人说话。我再趋近一步。我们此时只相隔几步了。我听你叫她宝贝,我觉得那应该是我才对。那不是很好笑吗? 他再度满脸警觉。那不好笑。他说。 我又上前一步。我想念你。我说。 操妳的妳跑掉了。他说。 我吓到了,我说。不过后来我思考这件事。你了解我,你掌控我,从来没有人像你这样了解我,而我也想要了解你。 他笑了笑。妳疯了,真的。 那无所谓,我说。我在这里,我在你手中。只是还有一件事情。再踏出一步。我们这时已经很近了。 什么事? 那一段期间,当我们在一起时,你只是黑暗中的声音,照顾我、喂我。我一直在想你,想要知道你长什么样子。你能否让我亲你一下?我将脸朝他的脸凑过去。他有一股异味,甜甜的也带有化学制品味。一下就好。那没什么关系的。贴近,好平凡的一张脸,没什么可怕之处,没什么特别之处。看着我,我说着,双手伸出,双掌张开空无一物。我只是来这里,在你面前。只要碰一下就好。我倾身向前时,不是将他想成一个男人而是一只绵羊的头。那很重要。我想像着一只死绵羊被斩下来的头。只要一个吻。我们两人都很寂寞,好寂寞。只要一下。我用我的唇轻触他的唇。现在差不多了,差不多了,慢慢来。我一直望眼欲穿。另一个吻。我将双手举向他的脸,用双掌温柔地抚触他的脸颊。等一下,等一下。一只死绵羊的头。舌头舐在蛀牙上。我的脸往后仰,我流露出渴望的神情望着他,然后我将两只拇指朝他的双眼戳过去。那只是一只死绵羊头颅上的眼睛,一只将我囚禁在暗处折磨我的死绵羊。我知道我拇指的指甲很长,我的其他手指像爪子般掐着他头的两侧,拇指的指甲戳入他的眼中,我津津有味地看着我的大拇指戳入他的头中,在眼眶内左刮右挖,这时大拇指沾满了液体,一种软糊糊的黄色黏液,像脓汁。 我以为他会揪住我。我以为他会杀了我。将我碎尸万段。他连碰都没碰我,我得以抽身退开将沾着黏液的大拇指抽出来。他发出一股深沉的狂啸,一声长嚎,他捂着他的脸,弓缩起身体在地上扭动,气急败坏,呜咽悲嗥。 我往后退了一步,站到这个在地上蠕动着吱吱叫像蛆的生物构不到我之处。我由口袋中掏出一张面纸擦拭大拇指。我做了几个深呼吸,让肺中充满空气。我觉得像个溺水的泳者,浮上水面吸入得以活命的、美好的、洁净的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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