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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第二十九章

重返人间 妮基.法蘭齊 6273 2023-02-05
仍有月亮,也有星辰。天地万物的表面都已结霜,在半明微暗中闪闪发光。一个冰天雪地的冷寂世界,脸上有刺骨寒意。我吸了一口气,不疾不徐,感受着洁净的空气在我口中,然后灌入喉咙。我再将气吐出,看着我的气息如何悬浮在半空中。 噢噢噢,不不。 莎拉发出像动物般的声音,几个音节混杂在一起,凄厉又尖锐的声音。我听不出她在说什么。我将揽住她肩膀的手臂搂得更紧些,搀扶她站起来,她就依偎在我身上不断抽噎。她的身体贴靠在我身上感觉很娇小,也不晓得她年纪多大。她看起来像个流着鼻涕、脏兮兮的小孩。她瘫软无力,将头倚在我胸口,我可以闻到她油腻的头发和她的汗臭味。 我将手插入夹克口袋掏出班的手机。这时讯号强度刚好足够。我拨打一一九。请问需要什么服务?一个女性的声音问道。我愣了一下。其实什么服务都要,除了消防队之外。我说有严重伤害还有重大案件,我们可能需要两部救护车,也要警察。

我将手机收好再望向莎拉,她有点平塌的小脸一片惨白,额头上遍布疮斑,嘴巴也已肿胀。她的嘴唇往后撅成惊惶无声的呲牙裂嘴样。她看起来像一头困兽。我可以看出她脖子上的勒痕。她浑身发抖。她只穿着一件长袖T恤和棉长裤,有厚袜子但没穿鞋。 来,我说着,将我那件加了衬垫的夹克脱下来披在她身上。我将夹克领子拉高帮她的脸遮风。穿上我的外套。我说着,再度伸手揽住她。 她抖动不已的身体发出一个声音,我听不出来她在说什么。 他们很快就来了,我说。妳已经安全了。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噢,那个喔。 那不是我,不是我。我疯了。我以为我快要死了。她开始啜泣。我知道我就要死了。我疯了。 是的,我说。我也曾像那样疯了。不过我已经不再如此了。

蓝光与警铃声由山边传来。两部救护车和两部警车。门霍然拉开,几个人员跳下车匆匆朝我们跑过来。有几张脸孔俯视着我们,有手将我们拉开。担架铺在地面。我叫几个人员进屋内。我可以听到莎拉在我身旁,不断啜泣,最后她的啜泣变成像吐不出来的干呕声。我可以听到有人在安抚她的声音。妈咪这字眼划破了周遭的嘈杂声响。妈咪在哪里? 一条毛毯披在我肩上。 我好得很。我说。 躺在这里吧。 我走得动。 屋内传来叫嚷声。一个穿着绿色连身服的人员冲出来朝一个年轻警员低语。 天啊。那个警员说着,狠狠瞪了我一眼。 他是个杀人凶手。我说。 杀人凶手? 不过很安全。他什么也看不见,他不再有危险性了。 我们送妳去搭救护车,亲爱的。那声音安抚着我,仿佛我因受到惊吓而歇斯底里。

你们应该通知杰克.柯罗斯探长,我继续说道。我叫艾比嘉儿.黛波露。艾比。我将他的眼睛挖出来,他再也无法看着我了。 他们先将莎拉载走。我爬上第二部救护车,身上仍披着那条毛毯。两个人员跟我上车,一位是医护人员,另一位是女警。我可以察觉到我身后某处有愈来愈响的嘈杂声,有人十万火急地高声呼喊,还有第三部救护车沿路驶来的警笛声。不过我再也无需为此操心了。我往后靠坐并闭上眼睛,不是因为我累了我不累,我觉得神智很清醒,仿佛已睡得很饱了我是想将强光与嘈杂声摒除在外,也免得再有人问东问西。 噢,我好干净好暖和。我已洗过头发也擦拭过皮肤,我的手、脚的趾甲都已修剪整齐。我刷了三次牙,然后用一种绿色的药水嗽口,那让我的气息有股薄荷味一路直达肺部。我坐在床上,穿着一件怪里怪气的粉红色睡衣,盖着僵硬、消毒过的被单和好几层薄而令人发痒的毛毯,喝茶吃烤吐司。三杯滚烫加糖的茶和一片抹了奶油已经软掉的烤白吐司,很可能是抹人造黄油。医院里没有奶油。我的置物柜上方有插在塑胶花瓶的黄水仙。

不同的医院,不同的病房,不同的景观,不同的护士忙进忙出,带着体温计和便盆与手推车,不同的医师带着他们的病历夹和他们疲惫的脸孔,不同的警员紧张地盯着我然后将眼光移开。不过杰克.柯罗斯倒是老样子,弯腰驼背颓坐在椅子上,自己就活像个病患,他一手抚着脸颊,仿佛闹牙疼,还盯着我猛瞧仿佛我吓到他了。 哈啰,杰克。我说。 艾比他开口,然后停了下来,手一路搓着直到最后手指捣住嘴巴。我等着,最后他再度试着开口。妳没事吧? 没事。我说。 医师说 我没事。他们只是想把我留下来多观察几天。 我不觉得讶异。我不知道从何开始。我他在椅子内调整坐姿并揉揉眼睛,然后坐正些再深吸了一口气。他直视着我的眼睛。我们都错了。没话好说。我可以看出来他在思考如何将所有的理由与借口全说出口,结果又咽了回去。那还差不多。我不相信妳会这么做。他再度瘫坐在椅子里也再用手捂着脸。从头到尾都一团混乱。妳可以将我们全丢进垃圾堆里了。

他死了吗? 他在加护病房。 噢。 妳可知道妳把他怎么了? 知道。 他的眼睛。他低声说道。我无法分辨他看着我的眼神是钦佩或是恐惧与嫌恶。妳把他的两个眼珠子几乎戳进脑子里了。我是说,操。 用我的大拇指。我说。 可是,天啊,艾比,妳必定是 我没有别的东西。 我们稍后得做个正式的笔录。 当然。莎拉还好吧? 莎拉.玛金妮丝受到惊吓、营养不良,就像妳以前那样。她不会有事的,妳想要见她吗? 我考虑了一下。不要。 她感到很抱歉,艾比。 你知道了? 她一直说个不停。 我耸耸肩。 或许我运气好,我说。他正打算要杀她,他已经将他的围巾拿掉了。我不知道我会怎么做,我不知道我是否会袖手旁观看着他动手。没有人会怪我,对吧?可怜、精神受创的艾比。

我不认为妳会袖手旁观。 有没有邹的消息?他有没有供出什么? 我看他暂时还无法说话。我们已开始侦查琥珀小姐的失踪案。 为时已晚。我说。 他将双手高举然后又垂放在腿上。我们默默坐了几分钟。一个护士进来说有人将送我的花留在接待室里。她将一束湿答答的秋牡丹端到我的置物柜上方,我将花捧起来嗅了嗅。闻起来很新鲜,颜色艳丽的花瓣上有水珠。我再将之摆回置物柜上。柯罗斯的脸因疲倦而显得灰沉沉的。 告诉我你对他知道多少。我说。 我们才刚开始。他的名字叫乔治.隆纳薛辟。五十一岁。他唯一的前科是虐待动物,几年前,从轻发落。我们了解的还不多,我们和左邻右舍聊过了。他靠打零工过活这个做一阵子那个做一阵子。搬运工、露天商场的技工、货车司机。所知不多,真的。

其他受害女子呢? 其他的几个名字,柯罗斯说。我们会继续追查,当然,尤其是现在设法比对他曾工作区域的失踪人口。或许等我们知道的更多了他无奈地耸耸肩。我只能说,别抱太大期望。 那么说那些名字仍旧只是在黑暗中向我说出的一串音节。 妳要和什么人见面吗?他问。 几个医师,不过我没事。 不是我是说可以帮忙妳的人,可以和妳聊天的人。在妳经历了这些事情之后。 我不需要帮忙。 艾比,我曾到过那边,我看过他留在现场的东西。 你期待我会有精神创伤? 这 我将他的眼睛挖出来了。我举起双手并望着我的手指。我将我的大拇指戳入他的眼珠子,将他的眼睛挖了出来。那不是创伤,杰克。创伤是被掳走,创伤是被囚禁在一个地窖内,戴着头套,嘴里塞着破布,还有眼睛在黑暗中注视着我,手在黑暗中抚触我,那是创伤。知道我就要死了而且没有人能救我,那是创伤。逃脱出来却发现没有人相信我,那是创伤。当我应该已经安全无虞时却又得身陷险境,那是创伤。这不是,这是我逃过一劫,这是我得以幸存。不,我不认为我还需要协助。谢谢。

我说话时他往后仰仿佛我在揍他。待我说完,他点点头然后离去。 班在午餐时间过来也就是他的午餐时间。医院的午餐是在十一点半,晚餐是五点,然后傍晚一直延伸直到入夜,然后夜晚再一直延伸直至再度天亮。他穿着他那件美观松软的外套。他俯身尴尬地以冰冷的唇亲我的脸颊。他递给我一盒巧克力,我接过来放在枕头上。他坐下来,我们对视着。 我也带了这个过来,他说着,由口袋中掏出一个光滑的木制椭圆形物体。那是蜜色的,外环有较深色的纹理。角树,他说。一种特殊的木材。我昨晚在工作室中等妳,希望妳能回来时为妳做的。 我将之握着。很美。多谢。 妳现在想聊吗? 不大想。 妳有没有回想起什么事? 没有。 我们陷入一阵静默。

我对邹的事感到很遗憾,我说道。她死了。 妳并不知道。不确定。 她死了,班。 他站起来走到窗边,由关着的小窗户望向窗外屋顶上方的蓝天。他这么伫立了几分钟。我想他或许在哭。 艾比,最后他说着,再转身面向病床。我担心得要命,我想要帮妳忙,我不想要让妳像这样孤立无援。无论妳对我和邹做何感想,妳都不该就这么不告而别的,仿佛妳把我当成那个杀人凶手或什么的,我知道妳在气我,那我可以理解。不過妳可能会丧命,那样做不对,艾比,他说。那样不能算是表现精彩。 班。 好吧,好吧听着,我对我和邹的事感到抱歉至少,我很抱歉妳是在那种情况之下发现的。我不是说我很抱歉我们曾有恋情,那要另当别论,如果妳愿意的话有朝一日我也可以告诉妳;而且我什至也不是说我没告诉妳就全然是错的。我们的交往可谓是一拍即合,妳我两人。我们交往并未照正规程序进行,不是吗?依正常的情况,我们应当先了解对方,然后渐渐相互表白。我们彼此还不熟识,然后突然间妳就住在我家里还惊魂未定,而且还发生这么多重大事件也都得摊开来谈。我不想在我们开始交往时就将所有底牌一次全摊开来。我怕会再度失去妳。

所以你就以一个谎言来开始我们的交往。我说。 那不是谎言。 技术上而言不是,道德上则是。 我很抱歉我说谎了。他说。他再度坐在我身边,我抬起手抚弄他美好柔软的头发。 我也很抱歉我就这么不告而别,我回答。吃点巧克力? 不了,谢谢。 我吃了一粒,焦糖口味。 有些字眼如今对我而言和对你而言有不同的意义,我说。黑暗、寂静、冬季。我又拿了粒巧克力。记忆。我补充道,并将那粒巧克力放入嘴里。 班拉起我的手,没有握着他那颗原木蛋的手。他将那只手拉去贴着他的脸。我真心爱妳。他说。 我想我那时有点神智失常。那已事过境迁了。 妳看起来不大一样,他说。很美。 我觉得不大一样。 妳接下来打算做什么? 赚点钱,把头发留长,到威尼斯。 妳要回来吗? 班 我很乐見妳能回来。 不。我是说,不,你很可能不乐见我回去,虽然你能开口要求实在很贴心。还有,不,我不回去。 我明白了。他将我的手摆在床上,逐一抚着我的手指,没看着我。 你可以约我出去,我说。我们可以约会、看电影、喝鸡尾酒、上馆子吃大餐。 他开始朝我微笑,既渴望又犹豫。那使他的眼睛眯了起来。他真的是个好人,其余的都是我自己想太多。 春天来了,我说。很难说会发生什么事。 还有一个人来看我。呃,当然,有很多人来看我,我的朋友们,个别前来或呼朋引伴一起来,捧着花,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或是吃吃笑的或是满脸尴尬的。我和人拥抱直到肋骨隐隐作痛,像是在我的房间里举办永不曲终人散的派对,那就像是我第一次大难不死回来时所曾想过要举办的派对,只不过当时反倒是进入一个静默与耻辱的世界。然而如今我发现我在自己的派对中是个陌生人,望着欢乐场面,开怀大笑但不是真的听懂那个笑话。 不过还有另一个人也来了。他敲了敲门,虽然门只半掩着,然后他就站在门槛直到我叫他进来。 我不知道妳是否记得我,他说。我是 我当然记得,我说。你曾说我的脑力很好。你是穆立甘教授,记忆力权威,我唯一真心乐见的人。 我没带花来。 那很好,因为我今天下午就要出院了。 妳好吗? 很好。 做得好。他说。 我想起了以前他就是带着那种认可的神情,那令我感到温暖。杰克.柯罗斯说你曾出面挺我。 这他无奈地挥了挥手。 你在开会时退席抗议。 那没什么用处。告诉我,妳的记忆力有没有恢复? 没有。不算有,我说。有时我觉得脑子里有些雪泥鸿爪,就在我的意识边缘,但我捕捉不到它,而且我一回头它就不见了。有时我觉得那段失落的时间就像一道浪潮向我涌来而如今已然退潮。它的速度迟缓得令我无从察觉而且或许只是我凭空想像。或者也许,记忆会逐渐恢复。你认为有此可能吗? 他倾身向前望着我。别抱太大期望,他说。任何事都有可能,不过每件事都是个谜。 有好长一段时间我认为最后应该会有个答案,我说。我以为如果我看到那个男的我就会恢复记忆了,我以为那些失落的事情会失而复得。不过事与愿违,是吧? 妳想找回什么? 我要找回我。 喔。那就,嗯。 我永远无法找回失落的我,是吧? 穆立甘教授拿起一朵花闻了闻。他将花茎尾端折断插入他的西装领子上。 妳介意吗?他说,我笑着摇摇头。设法不要在妳记不得的事上钻牛角尖。想想那些妳记得的事。 我记不得的事,我屈指数着:和泰利分手、认识邹、认识班、遇到那个男的。我仍将他想成一个没有名字的人,只是个他那个男的,一个黑暗的身影,一股黑暗中的声音。我记不得曾坠入情网,我记不得那个纯然飘飘欲仙的星期,我记不得曾被人从我的生活中掳走,我记不得曾遗失了我自己。 我记得的事:戴着头套、脖子上套着绞索、口中的塞嘴布、喉咙中的呜咽、暗夜中的声音、黑暗中的笑声、无形的手抚触着我、眼睛望着我、恐惧、孤寂、疯狂、羞耻。我记得奄奄一息,也记得已经死了。我记得我的心跳声、我持续不断的呼吸声、一片绿叶上的一只黄蝴蝶、一座小山丘上的一棵银白色树木、一条平缓的河流、一片清澈的湖泊。我不曾见过也永难忘怀的景物。活着。我记得。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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