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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十二章

重返人间 妮基.法蘭齊 7017 2023-02-05
只要我有事可做,我就没问题。我得找事情忙,让自己不要思考,不要回想,免得记忆像水渐渐结冻一般将我吞没,使我又回到黑暗中,有眼睛会盯着我,手指抚触我。不行。我绝对不能去想。 我先处理冰箱,将原先那些食物全部清空,并擦拭各个置物架。然后,当然,我也得上街购物将冰箱再度填满。我走到康顿街,到银行由帐户中提领出两百五十英镑。存款数目可谓跌跌不休,一时也没什么指望可以止跌回升。然后我购买蜜橘、苹果、沙拉作料、起士、咖啡与茶、鲜乳、吐司、奶油、蛋、优格、蜂蜜、一红一白两瓶酒、六瓶啤酒、几包洋芋片与橄榄。我没买肉,因为或许邹吃素。我也买了洗衣粉,还有卫生纸。虽然我在邹的住处感觉仍有点不放心及陌生,不过还是设法让自己如置身于家中泡澡、洗衣服、调整暖气、自己下厨做菜大快朵颐、夜幕低垂时点亮蜡烛。不过我一直都在等着有钥匙会插入锁孔中,等着邹会走进门来。我也一直担心她不会回来。她像是在自己家中的鬼魂,而且死缠着我。

我蹒跚地走回住处,沉重的塑胶袋深深陷入我没戴手套的手指中。我每隔一阵子就得停下来休息,然后再提紧一些。有一次我停下来将袋子放下,弯着腰喘大气,这时一个男人上前来要帮我忙。 我没事。我粗声厉气说着,看着他脸上亲切的表情逐渐消失。 我回到住处,由邹的书桌取出三个信封,其中一个装入十五英镑,要还泰利,另一个装入五十五英镑,要还席拉和盖伊,然后再将九十英镑放入第三个,要还山姆。我暗自发愿,稍后要做一趟朝圣之旅,将债务还清并亲口道谢。 我想到我应该通报手机遗失,此事早该立刻处理的。我开始拨一个号码,不过脑中又闪现另一个念头,于是我匆匆将话机用力挂上,仿佛那会咬人。 我再度出门,走到梅纳街,然后再转向另一条路,最后来到一座可以使用的电话亭。亭内有股尿臭味,也贴满了小广告,有按摩服务及相当完备的法文课程。我投入一个二十便士硬币开始拨电话。响了三声,然后接通了。

哈啰?我说。 没有答腔,不过我可以听到另一端传来的呼吸声。 哈啰,请问你是哪一位?哈啰,哈啰。 呼吸声持续传来。我想到了黑暗中哮喘般的笑声、头套、一双手将我由平台抱到桶子边。突然间,我体认到自己在做什么,这令我喘不过气来。我设法结结巴巴地说出口:请问我能和艾比说话吗? 另一端传来的声音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认得那声音回答:她现在不在这里。我的额头淌出汗珠,我觉得手中的话筒滑溜溜的。那声音继续说道:我可以转告說妳来电。妳是哪一位? 邹。我听到自己这么说。我快要吐了,胆汁涌上我的喉咙。 电话挂断了。我愣立数秒钟,话筒握在手中。一个拄着一副拐杖的人在电话亭外停下来,用其中一根拐杖的尾端敲打着玻璃。我挂上话筒,将门推开朝住处放腿狂奔,仿佛有人在追我。我将我出院时带着的那袋物品放在衣柜内,袋内包括我被人发现时所穿的衣物,及我在住院期间留下的一些杂物。我在袋内东翻西找,总算找到了柯罗斯探长给我的名片。我拨那个号码,他立刻接听。

再度和柯罗斯交谈不是什么赏心乐事。我们在医院最后一次碰面时他有点尴尬也满心同情。或者说得精确一点应该是怜悯不过那种怜悯令我反感,深觉愤怒、羞愧及恐惧,至今仍令我极感嫌恶。我说有急事要告诉他,不过我无法再踏入警局,他能否来找我。他说待下班后再和我碰面或许会好一点,那令我觉得我是不予受理的案件。我们约定他在下午五点后不久到我住处。 这段一板一眼的谈话持续了约一分钟,我将话筒放回时心绪不宁,因此服了两颗止痛药,喝一大杯水,然后走入我的房间趴在床上好一阵子,脸朝下眼睛闭起。 我刚才是否和那个男的讲过电话?我不知道,不过我在电话亭时的感受就是你在做噩梦时似睡乍醒前的那种感觉,一种坠落感,在无边的黑暗中不断翻滚的感觉强烈地令我即使此刻都仍觉得头晕目眩、胆颤心惊。

柯罗斯来之前我有两小时空档。当你觉得既恐惧又孤寂时,两小时是极其漫长的。我替自己倒了一杯酒,然后还没喝就倒进洗涤槽内。我用一片烤吐司抹上奶油,吃完后我用汤匙将优格挖入一个碗中,加入蜂蜜搅拌,颇有安神定心之效。最后我再喝一大杯茶。我决定换套衣服,我应该穿含蓄低调而且较为端庄的衣服可以让我看起来很理性又神智正常,而不是会杜撰故事四处宣称自己被杀人凶手掳走囚禁在地下室的那种女人。我挑出一件米色长裤及一件尖领喀什米尔毛衣我以前和财务部门开会时穿的行头。 问题是,我已不再是原来的我了。我的衣服披垂在身上,使我看起来有点像是小孩穿大人的衣服。我的头发剪得极短又像刺猬般刚毛直竖,无论发色或发型都和喀什米尔毛衣及体面的米色长裤不搭调。我凝视着镜中的自己,很不满意,深感忧心。最后我换上一条旧牛仔裤,用一条皮带勒紧,再套上一件挂在柜子里的红色法兰绒T恤,虽然我记不得曾买过这件衣服。

我思考我的行动电话这个问题。我是否该办停话,或者我该保留,尤其是知道如今持有的人或许就是那个男的?我犹豫不决。在我脑中,那是一条无形的线,牵系着我们。我可以将线扯断,或者可以试着循线追查然而我会跟着这条线走出迷宫,或再走回去? 我检视我贴在墙上的那些纸。我当初是在星期三下午稍晚或傍晚时被掳走的。由此可推论出什么?一无所获。我打电话给莎蒂,其实只是打声招呼,只想听听来自那似乎已经失落的生活中的亲切语气,不过她外出,我也没留言。我本想打给山姆,或席拉及盖伊,不过决定作罢。明天,我明天再打。我走到窗户旁伫立数分钟,只是愣愣望着过往行人。或许那个男的知道我在何处,因为这里或许就是我以前住的地方。我会不会就藏身于他唯一知道要到何处去找我的地方?

我不知道在柯罗斯抵达前我该如何自处。我必须让自己有事情忙,持续忙东忙西,交付自己急待完成的工作及不能延误的时限,说服自己我比他领先一步。我信步走入邹的房间,里面井然有序。我将她的衣柜及抽屉打开,所有衣物都折叠得整整齐齐,连她的内裤都排列得有条不紊,一件叠一件。我打开她置物柜上方的四方形皮质首饰盒,看到有几副耳环、细薄的金项链、鱼形胸针,里面还有一张四方形的白卡片;我将之翻过来,背面用胶带贴着一株四叶幸运草。我望向她床边茶几上的书,有一本是泰式料理食谱,有一本我从没听过的男作家写的小说,还有一本诗集《一〇一首乐善好诗》。 还有一卷录影带,标签是空白的。我走回客厅将之插入录影机中。什么都没有,一片空白。我按向前快转键,一个模糊不清的肩头出现,然后摄影机猛然转向一条腿。显然是新手第一次拍的家庭录影带。我倾身向前等待着。

我看到邹的脸,似笑非笑的,那令我有极为奇特的感受。然后摄影机往后拉开,她就站在厨房的烤箱旁,翻搅着什么,回头望向摄影机还对着不知是谁的拍摄者做鬼脸。她就穿着挂在她卧室门后的那件浴袍,及她的平底软拖鞋。当时或许是早晨,或深夜,难以分辨。画面再度一片空白,然后模糊不清。若干线条往下晃动,然后,突然间,我看到我自己,发生那件事之前的我。我盘腿坐在安乐椅上,手中端着一杯酒。我穿着一件宽松运动长裤,脂粉未施,我的头发我以前那头长发盘在我头顶上。我咧嘴而笑,举起酒杯敬酒并送了个飞吻,摄影机朝我靠近直到我的脸失焦。 画面空白了几分钟,然后我看到的是一段黑白影片,一个女子戴着一顶有羽饰的帽子,侧坐骑着一匹马。我按快转键,不过这段影片一直持续至片尾。我将影片倒转,再度凝视着邹的笑脸,然后再度望着我自己的笑脸。我看起来比我能想起的好长一段时间以来都快乐多了。我以手指抚过脸颊发现自己在垂泪。

我关掉电视,将录影带退出,放回邹的房间,摆在她那本《乐善好诗》上方。我看到她的衣橱上方有部摄影机,以及一具双筒望远镜和一部录音机。客厅内的电话响了两声,然后由答录机回应,停顿了片刻后一个声音说道:嗨,邹,是我。只是确认今晚的事。如果我没有接到妳的回电,就认定今晚之约没变卦。他没有留下姓名。在某个地方,有个人要等邹现身,一个朋友,或一个爱人。我一时冲动,拨了一四七一这个号码,但无法查出来电者的电话号码。他或许是由办公室打来的。 几分钟后,电话再度响起,我立刻接听。 哈啰?我说。 邹?电话另一头的声音说道。然后,我还来不及回答,那声音已中气十足且满腔怒火。 邹,我是克莱儿.班尼迪特。妳想必也知道,我已经留言几十通了,而妳都没有回电,不过

不是,我是︱ 妳也知道妳的作品早该送去印刷厂了。 听着,我不是邹,是她的朋友,艾比。对不起。 噢,那妳能否告诉我邹在哪里?妳想必也了解,我急着要和她联络。 我不晓得她人在何处。 噢,好吧,妳见到她时能否转告她我打电话找她? ISP公司的克莱儿.班尼迪特。她知道是为了什么事。 好的,不过问题就在这里,她似乎就这么凭空消失了。她原本应该什么时候交稿的? 凭空消失? 呢,或许吧。 她原本应该在一月二十一日将她已格式化的文件交稿,那是最后期限。她没提过她有困难无法完成,她完全没有跟我们打声招呼。 她通常都按时交稿吗? 是的,很准时。听着,妳說她失踪是当真的吗? 我会让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好吗?留下妳的电话号码吧。

我在一个未拆封的信封后面匆匆抄下号码,然后将话筒挂上。 这时门铃响起。 我愣了片刻,以为柯罗斯是别人。我只见过他穿西装,头发梳理得很整齐,还带着一股高深莫测的气息。如今他穿着一件老旧的棕色灯芯绒裤,一件厚毛衣,及一件有垫衬的蓝夹克,还将夹克的头套拉起套在头上。他看起来仿佛应该在花园中劈柴生火,或是和他的子女玩耍。他有子女吗?不过他紧蹙的眉头倒还是一模一样。 哈啰,我说着,往后站开让他进门。谢谢你肯过来。 艾比? 我的新面貌,你不喜欢? 的确是很大胆。 这是我的伪装。 我懂了,他说着,看来不大自在。反正妳的气色好多了,更健康。 要不要来杯茶? 好啊。他环顾四周。妳找的这个地方还满不错的。 我不大确定我是怎么找到的。 柯罗斯看来有点困惑但没追问,倒是问了句:妳近来好吗? 有如惊弓之鸟。我在茶包上注了些水,一直背对着他。当然,还有其他情况。不过那不是我要求和你碰面的原因。我有些新的消息。你要加糖吗? 一颗,麻烦妳。 我本该请你吃饼干的,不过我想这儿恐怕没有饼干。我可以帮你烤些吐司。 不用麻烦了。妳想起什么事了吗? 不是。我将茶递给他,然后坐在他对面我那张安乐椅中。有件事,呃,其实有两件事。首先,我想我刚和他谈过话了。 他的表情没变。他?他彬彬有礼地说。 就是掳走我的那个男的,他。 妳說妳和他谈过话。 通电话。 他打给妳? 不是。我打给他我是说,我拨到我的行动电话,因为我的手机不见了,结果有人接听。我立刻就知道了。他也知道我知道。 先让我把情况搞清楚。妳打妳遗失的那支手机的号码,有人接听,妳现在说接听的那个人就是妳声称掳走妳的那个人。 我不是声称。我说。 柯罗斯啜了口茶。他看来满脸疲惫。他叫什么名字,接听电话的那个人? 我不知道,我没问,反正,他也不会告诉我的,而且我突然觉得很惊恐。我以为我会晕过去。我当时是说要找艾比讲电话。 他揉揉眼睛。噢。他勉强只说了这个字。 我不想让他知道是我,不过我想他还是知道了。 艾比,手机失窃案层出不穷。这是屡见不鲜的窃案。 然后他问我是谁,我说:邹。 邹。他复述了一次。 是的。你知道,这住处的屋主叫做邹。邹瑟芬.琥珀。我想必曾见过她,不过我记不得此事。我只知道我在她仍在这里时搬了过来。在那个星期,就在我被掳走囚禁之前。我愤愤不平地说出最后这句话。他只是点点头然后望着他的茶。那也是第二件事,她失踪了。 失踪了。 是的。她失踪了,我想警方应该正视此事。我想那或许和我的遭遇有关。 柯罗斯将他那杯茶摆在我们之间的桌上。他伸手到长裤口袋内抽出一条白色大手帕,大声擤了把鼻涕,将手帕折妥再放回口袋内。妳要报案她失踪了? 她不在这里,不是吗? 妳說妳记不得曾见过她? 记不得。 而妳却住在她的住处? 没错。 这位女士想必会有家人、朋友、同事。 不断有人打电话过来,我刚就和一个请她工作的人通了电话。我想她应该是个编辑。 艾比,艾比,他说着,语气很令人火大,仿佛他在试图让我冷静下来。妳基于什么原因说这位女士失踪了? 基于她应该在这里却不在。 为什么? 首先就是她帐单没付。 妳若没有遇见她,那妳又怎么能到这里来? 于是我告诉他。我告诉他泰利的事,汽车在拖吊场的事,还有收据及钥匙,我还提到腐烂的垃圾、枯萎的花,以及怒气冲冲的出版商在电话中破口大骂。我述说的故事不如我预期的那么凿凿可信,但我仍据理力争。最后我以邹和我的录影带做结尾。 或许妳是在替这个妳记不得的女士照顾房子。他说。 或许。 或许她要求妳帮忙处理垃圾及帐单。 那我已经处理妥了。 那就得了。 你不相信我。 要相信什么? 她失踪了。 没有人通报她失踪了。 我这就是在通报她失踪了。 可是可是他似乎不知所措一时为之语塞。艾比,如果妳不知道别人的背景或他们打算去何处之类的,这是无法通报失踪的。 我知道,我坚持己见。我知道情况不对。 艾比,他温和地说着,我的心也为之一沉。我强迫自己迎向他的眼神,他看来并未发怒或生气,只是神情凝重。一开始妳报案說妳失踪了,却毫无证据。如今妳又要报案说邹瑟芬.琥珀失踪了,他停顿了一下。也毫无证据。妳这么做对自己没有好处,艾比。 就这样,是吗?可是如果我说对了而且她正置身于危险中,甚至更严重该怎么办? 这样吧,他亲切地说。何不让我打几通电话来确认是否还有其他人曾对她不见人影表示忧心。好吗? 好。 能否借用妳的电话? 邹的电话。请便。 他打电话时我离开房间,再度进入邹的卧室,坐在她的床上。我迫切需要一个盟友,一个愿意相信我的人。我打给柯罗斯是因为我认为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他想必都会和我同一阵线。我无法孤军奋战。 我听到他挂上电话因此再回去找他。怎么样? 已经有人报案说邹瑟芬.琥珀失踪了。他说。 看吧?我说。是朋友? 是妳。 什么? 是妳报案的。在一月十七日,星期四,上午十一点三十分,妳打到密尔顿格林派出所。 这就得了。我得理不饶人地说。 显然她当时不见人影尚不满一天。 我明白了。 我的确明白了我立刻看清了几件事:亦即柯罗斯不会是我的盟友,无论他对我有多好;还有在他的眼中,以及或许在所有人的眼中,我是个歇斯底里且走火入魔的人;此外我也知道我在一月十七日仍然是自由之身。杰克.柯罗斯咬着嘴唇,他看来在意这事但我认为他只是关心我。 我也想要帮忙,他说。不过听着,她很可能是在地中海的伊比沙岛度假。 是啊,我忿然说道。谢了。 妳回去上班了吗?他问。 不算是,我说。有点复杂。 妳该回去的,他说。妳需要有个生活目标。 我的目标就是存活下去。 他叹了口气。是啊,没错。若妳遇到什么我真可以处理的事,打电话给我。 我没疯,我说。对你而言我或许像是疯了,不过我没疯。 我没疯,我躺在浴缸内,用一条毛巾盖在脸上,自言自语。我没疯。 我再穿上宽松的牛仔裤及红色T恤,用一条毛巾裹着头发。我盘腿坐在沙发上,电视开得震天价响。我不断转换频道,我今晚不要悄无声息,我要有其他脸孔及其他声音在这房间中陪我友善的脸孔及声音,让我觉得自己不是那么孤苦伶仃。 这时门铃再度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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