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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部

重返人间 妮基.法蘭齊 25893 2023-02-05
你要我做一份正式的笔录吗? 待会儿,他说。目前我只想先聊聊。 一开始我无法看清楚他的容貌,他只是我医院病房窗边的一个轮廓。我的眼睛对强光很敏感,必须将视线挪开,待他靠近床边时我才能看清楚他的五官、他的褐色短发、黑色的眼眸。他是杰克.柯罗斯探长。他是此刻我可以将全部家当倾囊相送的人。不过我得先向他细述此事原委。说来话长。 我已经跟一个人聊过了。一位女警。杰克森。 是杰克曼。我知道。但我要亲耳听听。妳记得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我就是这么开始述说此事的。他提出问题我试着回答,过了一个多小时,在我回答他的一个问题后,他就默不作声,我也已将能说的都说完了。他缄默了几分钟。他也没朝我露出笑容甚至没正眼看我。我看到他脸上的神情瞬息万变。疑惑、气馁、深思。他揉揉眼睛。

还有两件事,最后他说道。妳的记忆。妳能回想起的最后一件事是什么?在上班?在家? 对不起。那一片模糊。我花了几天想了又想。我记得曾去上班,也想起在住处的一些事。我不确定何时是最后一刻。 所以妳记不得如何遇上这个男人。 记不得。 他由上衣侧口袋中掏出一本小笔记本和一枝笔。 还有那些其他人的名字。 凯莉、凯丝、馥兰、贾儿、洛琳。 他将我说出来的名字记下来。 妳可记得她们的任何事情?姓氏?他是在何处找到她们的?或对她们做了什么事? 我知道的全告诉你了。 他叹了口气,将笔记本阖起然后起身。等一下。他说着,然后离去。 我已经习惯医院的生活步调了,一切都慢条斯理的,而且中间还会有很长的空档,故而不到五分钟那个警官带着一个穿着洁净条纹西装的年长者回来时,我颇感意外。他的胸前口袋上露出一条白手帕。他似乎有点不耐烦地拿起我床尾的夹板。他没有问我感觉如何。不过他看着我仿佛我是害他绊了一跤的什么东西。

这位是理查.伯恩斯医师,柯罗斯探长说。他是妳的主治医师。我们要将妳换病房。妳会有自己的房间。有电视。 伯恩斯医师将夹板放回去。他将眼镜摘下来。 黛波露小姐,他说。我们跟妳会有得忙了。 冷风扑袭我的脸,宛如有人在打我耳光。我喘了口大气,气息袅袅浮升至半空。我的眼睛因眩目的寒光而刺痛。 没关系,杰克.柯罗斯说。妳如果想回到车上的话也无妨。 我喜欢这样。我将头往后仰,深深吸了口气。天空一片蔚蓝,万里无云,太阳宛若一片洁净的光碟,没有丝毫热气。伦敦这个龌龊的老家伙看起来还挺不赖的。 我们位于有连栋房屋的街道上。大部分房子都以木板封住,有些在门窗上还有金属的栅栏。前院的小花园长满茂密的荨麻、刺藤、杂草。

就是这里,对吧? 四十二号,柯罗斯说着,指向对街。妳就是在这里突然窜出来,把东尼.罗素吓个半死。妳至少应该记得这件事吧? 有点恍惚,我说。我当时吓得魂不守舍。我以为他就在我后面。我尽可能四处乱跑以便甩开他。 我眺望对街的那栋房子,那看起来和街上其他已成废弃空屋的房子没什么差别。柯罗斯弯身回车内取出一件连帽厚夹克。我全身混穿着好几个人的衣服,都是医院为我打理的,拼凑成怪模怪样的四不像。我设法不去想那些曾穿过这些衣服的女性。柯罗斯的神情和蔼态度轻松。我们有如刚逛完酒馆似的。 我希望我们可以追溯妳的足迹,他说。妳是从哪个方向过来的? 那很简单。我指向街道尽头,从我们刚才来的地方向再往外延伸。

很合理。他说。那么,我们就过去那边吧。 我们沿着街道走过去。 我求救的那个人,我说。住在四十二号的那一个。 罗素,柯罗斯说。东尼.罗素。 他有看到那个男的吗? 他称不上是什么证人,柯罗斯说。东尼.罗素老先生。反正,他将门大力关上,然后打电话报警。 我原本预期在街道尽头会有更多的连栋房屋,不过我们面对的却是一座庞大、几乎已完全荒芜的住宅区一隅,窗户都已破碎,门口也已封起。前方不远处有两座拱门式入口,再往前还有好几座。 这是什么地方?我说。 伯朗宁社区。柯罗斯说。 有人住在这里吗? 都搬迁了。搬迁已经有二十年了。 为什么? 因为这里是个垃圾窝。 我一定就是被囚禁在这里。

妳记得吗? 我知道我是从这个方向过来的。我焦急地来回观望。我曾从一座这种拱门下方跑过。我必定曾在那座社区内。 妳觉得如此? 我想是吧。 妳可记得妳是经过哪一座拱门? 我走过对街,费劲地张望,直到眼睛觉得酸痛。 看起来都很像。当时很暗,我又在狂奔逃命。真抱歉。我的眼睛被头套罩住好几天了,几乎要出现幻觉。我当时就在那种情况中。 柯罗斯深吸了一口气。他显然大失所望。 或许我们可以将可能的范围缩小。 我们在街上来回走着,也从拱门走入庭院内。凌乱不堪。我可以看出那位建筑师当初设计此地的构想。那原本应该像是义大利式的村落,有供人闲坐或散步聊天的广场、开放空间。有许多小步道供人行经其间或绕着广场走,不过功效不彰。柯罗斯告诉我,那些小步道已沦为偷鸡摸狗者的温床,可以在此开冷枪、偷袭抢劫、逃脱。他告诉我曾在某处的轧压机内曾找到一具尸体。

我觉得愈来愈难受。这些空间、拱廊、连栋屋看起来大同小异,而且在白天看起来和我曾看过的截然不同。柯罗斯对我很有耐心。他就这么等着,双手插在口袋内,他的气息往上袅升。他开始问我时间而不再问方向。我是否记得从那栋建筑物跑到东尼.罗素的房子共花多久时间?我试着回想,毫无头绪。他继续尝试。五分钟?我不知道。更长?更短?我不知道。我一路跑过来的?是的,当然。以最快的速度跑?是的,我以为那个男的或许就在我后面,我拔腿狂奔,跑到脚痛。那么我以最快的速度能够跑多远?我不知道。几分钟?我说不上来。那不是正常情况。我是为了逃命而跑。 天色似乎渐渐变得更为冷冽、益发灰暗了。 我帮不上什么忙,对吧?我说。 柯罗斯似乎心不在焉,充耳不闻。什么?他说。

我本想表现好一点。 慢慢来。 杰克.柯罗斯在回医院的那一小段路上沉默寡言。他凝视着窗外。他朝司机低声叮嘱了几句家常话。 你要去搜查那座社区吗?我问。 我不知要从何查起,他说。那边有上千栋废弃的住宅。 我在地下,我想。或是在地下室里。或者至少是在一楼。 黛波露小姐,伯朗宁社区大约有四分之一平方哩,或许还不止。我人手不足。 他陪我走回我的专属新病房。那倒不错,我自己的房间。他在门口停下脚步。 真抱歉,我说。我原本以为情况会好转的。 别担心,他淡然一笑说着,迅即收敛起笑容。我们全靠妳了。我们所能掌握的只有妳。如果还有别的事 还有其他女子凯莉、凯丝、馥兰、贾儿、洛琳。你可以追查出她们吗?

杰克.柯罗斯看起来忽然对这一切感到很厌倦了。 我已派人处理了。不过我必须说,不像妳想的那么简单。 什么意思? 妳想,我要如何去清查那些名字?我们连概略的姓氏、地点、日期都没有。我们一无所有。我们拥有的只是一堆稀松平常的名字。 那你要怎么办? 他耸耸肩。 一个护士推着一部电话进我房间,还给我一把零钱。我等她出门后再投入一枚二十便士。 妈? 艾比嘉儿,是妳吗? 是。 一切还好吗? 妈,我要告诉妳 我经历了最难过的时刻。 妈,我得和妳谈谈,有件事要告诉妳。 就是我的胃痛。一直睡不好觉。 我缄默了片刻,深吸了一口气。真遗憾,我说。妳有去看医生吗? 我一直都有去看医生。他给我一些药丸,不过他也没把这当一回事。我睡不好觉。

真糟糕。我的手紧握着电话。妳能到伦敦来一趟吗? 伦敦? 是的。 目前不行。艾比嘉儿。依我目前这种情况不行。我什么地方也不能去。 搭火车还不到一个小时。 妳爸爸身体情况也不好。 怎么了? 老毛病。不過妳怎么不过来看看我们?都好久了。 好的。 不过要先通知我们一声。 好的。 我得挂电话了,她说。我在做蛋糕。 好的。没关系。 多打电话。 好的。 那就再见了。 再见,我说。再见,妈。 一部大型机器推进门来将我吵醒。那是一部巨大的地板清洁机,有一个高速转动装置及一个会喷出清洁液的管嘴。在我这个狭小的房间内显然是用水桶和抹布比较恰当,这部机器根本派不上用场。它无法处理墙角也不能进入床底,对桌子也无用武之地,故而在机器后方的那个人只能将之往前方有空隙处推了几步。他身后还有另一个人跟着走了进来。这个人看起来不像是清洁工或医护人员,因为他穿着黑鞋、宽松的褐色长裤、一件看起来像用麻布袋裁制的深蓝色夹克,以及一件开领的格纹衬衫。他有满头钢丝般的灰发,腋下挟着一叠档案。他试图开口说话。我可以看出来他的嘴巴在动。不过地板清洁机的噪音震耳欲聋,而他只能尴尬地站在墙边,直到那部机器经过他身旁并朝其他病房前进。他满脸不予苟同地看着那部机器。

有朝一日总会有人检验这种机器,发觉它根本大而无当。他说。 你是谁?我说。 穆立甘。他说。查尔斯.穆立甘。我来和妳谈谈。 我下床来。 你有任何证件吗? 什么? 我走过他身边,朝一位路过的护士大叫。她看来爱理不理的,不过她也看得出来我不会善罢干休。我说有一个陌生人跑进我房间里来了。经过一段短暂的争论后她带他去打电话。我再回到床上。几分钟后我的房门再度推开,那人由一个看来更资深的护士带领进来。这个人已获准来看妳,她说。他会跟妳谈一下下。 她狐疑地朝查尔斯.穆立甘瞥了一眼后离去。他从上衣口袋掏出一副角质镜框眼镜戴上。 那应属明智之举,他说。很无聊,不过应属明智之举。我刚才讲到一半的是要告诉妳,狄克.伯恩斯打电话给我,要求我跟妳谈谈。 你是医师? 他将档案摆在桌上,拉了一张椅子到床边。我可以坐下吗? 可以。 我是个医师。我是说,我具有医师资格,但我很少花时间在医院内。 你是精神科医师?或是心理医师? 他发出一阵紧张、断断续续的哈哈笑声。 不、不、不,其实我是个神经科医师,算是。我将头脑当成某种东西般研究。我用电脑作业,将老鼠的头脑切开,诸如此类的事。当然,我也会找人交谈。有必要时。 对不起,我说。不过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刚说了。狄克打电话给我。很令人着迷的个案。他脸上忽然闪现警觉的神情。我知道那也很悲惨。我深表遗憾。不过狄克问我能否过来看看妳。可以吗? 做什么? 他以双手搓脸,同情心似乎表现得有点太夸张了。狄克告诉我妳经历了什么样的糟遇。真可怕。我相信会有人来跟妳谈那件事,那种创伤,诸如此类的事。他的声音愈来愈微弱,神情似沉陷在思绪中。随后他以手指梳拢一头鬈发。没什么用,头发还是蓬松凌乱。好吧,艾比嘉儿,我可以这么称呼妳吗?我点点头。叫我查理好了。我想和妳谈谈妳的失忆症。妳想谈吗?我再度点头。好。他淡然一笑。他已进入了他真正的主题,他的谈吐及神情也更为笃定了。我喜欢这一点。好了,这是我难得一次表现得像个真正的医师,不过我想要看看妳的头。可以吗?又点点头。我看過妳的病历。全身多处瘀青,不过没有特别提到头疼,或头痛之类的事。对吗? 我最初的记忆,是从我丧失记忆之后开始,如果你了解我的意思。我醒来后就觉得头部剧痛。 好。妳介意我做些笔记吗?他从口袋掏出一本脏兮兮的小笔记本,开始撰写。然后他将之摆在床上,身体往前倾。他们稍后会将妳送入一部仪器内接受脑部的检测。不过这是种不同的检查。妳介意吗?他边说边往前倾,很轻柔地抚触我的脸及我的头部。我喜欢头部让人触碰。那是我的怪癖。我喜欢剪发的主要原因是要让我的头发由一个陌生人清洗,让陌生人的手指头揉搓我的头皮。泰利也行,有时候我们会同缸共浴,他就会帮我洗头发。有亲密关系就应如此,从这种小事做起。查尔斯.穆立甘在以手指头拍打我的头部时低声咕哝了几句。当他触碰到我右耳上方时,我轻叫了一声。会痛? 只是一碰就痛。他更仔细地检视。有什么问题吗? 肿胀而且瘀青不过我看不出来有何特别之处。他往后靠。好了。这样就行了。他伸手找一份档案,翻找了片刻才找到。现在我要问妳一些问题。听起来或许会有点无聊,不过请多包涵。会花点时间。妳想做吗?如果妳需要休息的话,我可以稍后再过来,或是明天。我知道妳已经累了一整天。 我摇摇头。我只想尽快尽一份心力。 太好了。他翻开一本印刷精美的小册子。妳准备好了? 是的。 妳叫什么名字? 这是检测的一部分? 那可以算是个哲学性的问题。妳愿意多多包涵吗? 艾比嘉儿.伊莉沙白.黛波露。 妳的生日? 一九七六年八月二十一日。 首相叫什么名字? 你是当真的吗?我没那么严重。 我在测试各种记忆力。会愈来愈难。 于是我告诉他首相叫什么名字。我告诉他今天星期几,以及我们在圣安东尼医院。我由二十倒数。我以三为倍数向前数。我从一百开始每次减七往后数。我颇觉自豪。然后开始变难了。他拿了一张不同形状的图片给我看。他跟我胡扯淡了片刻,然后再拿另一张有各种形状的图片给我看。我必须记住有哪些形状在两张图片上都曾出现。他诵念一则关于一个男孩带着一只猪到市场的故事给我听时,显得有点尴尬。我必须将故事复述给他听。他向我展示与各种颜色搭配成对的星星与三角形,以及字的配对。他向我展示四组形状愈来愈复杂的图案。第四组看来像是被砸得面目全非的高压电塔。我光是看这幅图案就觉得头晕目眩,更别提要凭记忆再将之画出来了。 这让我头痛得要命,我边努力回想边说着。 妳还好吧?他表示关切。 那令我头晕目眩。 我了解,他说。我自己在往后倒数时就会卡住。别担心,就只剩一、两题了。 他开始诵念一连串的数字。三位数及四位数轻而易举。他只做到八位数,那我勉强还可以应付。然后我必须倒着复述那就真的令我头痛了。随后他拿出一张五颜六色的四方形图案。他依特殊次序点着那些图案,再叫我按次序重复。同样只做到八个一组,然后再倒过来做。 操。他将那张纸收起来时,我骂了一声。 是啊,他说。到此为止。大功告成。 那么,我过关了吗?我的头脑有受损吗? 他展颜微笑。我不知道。我没有对发病前做过测试。对不起,那听起来似乎语焉不详,我是指开始失忆前的那个时期。不过我不相信那会比这个测试结果更好。妳的记忆力极为出色,空间记忆力尤其优异。我恨不得能跟妳交换记忆力。 我忍不住脸红。噢,谢谢,唔,查理,不过 他看起来神情肃穆了片刻,然后仔细端详我。妳有何想法?他说。 我觉得很好。我是说,我不觉得很好。我会做噩梦,而且会在脑中不断回想一些事情,不过我可以思路清晰地思考。只是我的记忆中似乎有个缺口。我不断试着回想,可是有如凝视一片漆黑似的。 他开始将文件收妥放回档案中。 不妨看看交界处,他说。就以妳的一片漆黑这个意象为例。妳可以说有一块区域是全黑的而另一块区域则是全亮的。妳可以试着专注于两个区域在何处相会。 那我做过了,查理。噢,老天,我早就做过了。事后的情况完全没有问题。我醒来置身于那个地方。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会在那边的,也记不得曾被掳走。在此之前的则是另一回事。我记不得我做的最后一件事或类似的事。没有分割点。我只对曾去上班依稀有些模糊的回忆,宛如不知不觉间就缓缓走入黑暗中了。 我懂了。查理说着,又写了些笔记。他在做笔记时令我提心吊胆。 不过那不是很荒谬吗?我必须记得的唯一一件事,凭空消失了。我不想知道狗屁首相是谁。我想要记得我是怎么被掳走的,他长什么样子。我在想,会不会因为那件事太令我心烦所以我刻意压抑它? 他将笔套套上。他回答时几乎像是要试图掩饰一个淡淡的微笑。妳或许在想我可以将手表在妳面前晃来晃去,然后一切回忆都会涌现? 若能如此倒很有用。 或许。他说。不过我确信妳的失忆与任何的创伤后压力都毫不相干,也和任何心理症状无关。 我和柯罗斯我是说警方谈起时,感觉很荒谬。 这件事很不幸也很令人沮丧,他说。不过并不荒谬。像妳这样在头部受伤之后的创伤后失忆并不罕见。这种症状好发于车祸之后。这些人在车祸时头部受到撞击,受伤后醒来记不得发生车祸,不过通常是记不得事发时的日期或时间。 我轻触我的头部,感觉上它忽然变得好脆弱。 创伤后,我说,我还以为你说那与心理无关。 是无关,他说。心理性失忆我是说由心理因素引发的失忆,而不是头部受伤引起的在像妳这样的案例中更罕见。而且我该怎么说?更令人疑惑。 什么意思? 他干咳了一声。我不是心理学家,所以或许这是我的偏见。不过,例如,有极大比例的杀人犯声称他们对犯行毫无印象,而这些人并没有身体的创伤。或许会有各种不同的解释:他们通常都已醉醺醺的,那可能导致暂时失忆。犯下谋杀案想必会令人情绪极度紧绷,比做任何事情都更令人紧张,那也可能会影响记忆力。对此存疑的人可能会说,杀人犯难免想要辩称对发生了什么事毫无印象。 不过,被绑架又遭威胁会被杀,想必会让人情绪紧绷得要命。那会不会使我基于心理因素而失忆? 依我之见是不至于,不过如果我出庭作证而妳是个律师,妳可以迫使我承认有此可能。我担心会有其他人将妳当成实验室的白老鼠般反覆追问这类的问题。 他站起身,勉强将档案挟在腋下。艾比嘉儿。他说。 艾比。 艾比。妳的个案很吸引人。我想我会情不自禁想要再来一趟。 没关系,我说。我似乎闲得很。不过我有一个问题:我可不可能恢复记忆? 他顿了片刻,神情怪异,想必是在思考。是的,有可能。 我会不会是被催眠了? 他忽然满脸震惊,然后在口袋内翻掏,他腋下挟着一堆档案,因而看来手忙脚乱。他掏出一张名片递给我。上头有许多个号码。若有人到这里来,拿着东西在妳眼前晃动或是用很悠缓的语气和妳說话,就立刻打电话给我。 他说完后就转身离去,我躺在床上,头部疼痛脆弱。我的头里有个黑洞。 妳和妳男友谈过了吗? 我只能含糊不清地漫应了声。我尚未完全清醒,柯罗斯探长关心地俯身凑近我面前。 要不要我打电话找什么人过来?他问。 不用。还有,没有,我没和我男朋友谈过。 我们目前要找他有点困难。 我也是。我说。我已经在答录机上留了三则留言。应该是他工作的关系。 他经常出差? 他是人工智慧咨询师,天晓得那是什么意思。他经常会为了特殊的企画案而飞往比利时或澳洲或其他地方。 不過妳记不得妳上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 记不得。 妳要和妳父母谈谈吗? 不要!不要,拜托。 随后一阵静默。我表现得真糟糕。我设法想提供点线索给柯罗斯。你若到我们的住处看看,是否会有所帮助?我再过一或两天就可以回去了,我猜,不过那边或许有什么状况。或许我就是在那边被掳走的,或许我曾留下字条。 柯罗斯仍是面无表情。妳有没有钥匙可以给我? 你也知道,我除了逃脱时所穿的那套衣服外,全身一无所有。不过在我们的前院里,前门左前方有两个看似一般石头的东西,其实那是我们邮购来的神秘小玩意,其中有一个是中空的,里面放着一把备用钥匙,你可以拿去用。 妳有没有对什么过敏,黛波露小姐? 应该没有。我有一次吃贝类海产,结果得了荨麻疹。 妳有没有癫痫症? 没有。 妳有身孕吗? 我摇摇头,用力过猛到头都有点痛。 那没什么特别含义,我们只是依规定必须告诉妳做断层扫瞄会有副作用,不过机率极低,微乎其微。妳愿意签署这份表格吗?签这里和这里。 护士小姐的口气忽然像是空中小姐。我想起了穿救生衣的示范,在迫降于水中这种极不可能发生的情况下使用。 我连什么叫断层扫瞄都不知道。我边说边签名。 别担心,技术人员稍后就会向妳详细解释。 我被带入一间亮得吓人的宽敞房间。我看到一部高科技的推车,我待会就得躺在那边,上头铺覆着软垫,中间向内凹,车后有一个白色的通道可通往那部机器的核心处。那部机器看起来像个侧躺着的马桶。 黛波露小姐,我叫珍.卡顿。要不要坐一下?一个穿着连身罩袍的高瘦女性朝一张椅子比了比。妳可知道什么叫做断层扫瞄? 常听到这个名词,我字斟句酌地说。 我们要妳有心理准备。妳有没有什么觉得没有把握的? 老实说,一切都毫无把握。 那其实只是由电脑强化的X光,电脑摆在另一个房间。不妨将妳自己的身体想像成一条巨大的吐司。 一条吐司? 是的。断层扫瞄就是借着一片片的切面来检视妳身体的一个特定区域,然后将那些切面组合成一个三度空间的立体图。 噢,妳是说一片吐司? 只是做个比方。 我还以为扫瞄是要检验癌症。 是没错。扫瞄只是检视身体内部的一种方式。那是受伤、严重头痛、身心受创者的标准检验程序。 我要怎么做? 我们会将妳抬到桌上,再将妳推进那座看似白色甜甜圈的机器里。妳会听到嗡嗡声,或许还会看到轨道转来转去。不会持续很久,妳只要躺着不动即可。 我又得穿着住院用的长袍。我躺在那张桌上,凝视着天花板。 会觉得有点冷。 她在我的太阳穴涂抹一种凝胶物质,还抹在我刚洗过的头发上。她在我的头上套了一具坚硬的金属头盔。 我要将这些操控栓旋紧了。或许会有点不舒服。她在我的双肩、双臂及腹部都系上皮带,并将之拉紧。台子就要开始移动了。 台子?我微弱地说了声,同时人也缓缓滑离她,进入那座通道内。我躺在一座金属隔间里,没错,是有嗡嗡声。我费劲地咽着口水。这里面不会很暗,我可以看到上方有些线条在移动。外头,几呎外,是一个明亮的房间,一个精明干练的女性在房内,确认一切是否正常运作。再往外则有另一个房间,里头有一部电脑,萤幕上呈现出我脑部的图象。楼上是病房、病患、护士、医师、清洁人员、杂工、访客、拿着夹板及推着推车的人员。外头,一阵风灌了进来,或许正在下雪。而我就在这里,躺在一座嗡嗡作响的金属管子里。 我想有些人若经历过我的遭遇后,或许会很难以忍受像这样被束缚着。我阖上眼,我可以编织自己的景象。我可以记得今天早晨看到的蓝天,一望无垠的蔚蓝,光彩夺目。我可以想像雪花从晦暗、低悬的天空悠缓飘落在房屋、车辆、秃树上。不过嗡嗡声在黑暗中似乎有了变化,听起来更像是哮喘声。而且我可以听到脚步声。有脚步声朝我走来。黑暗中的脚步声。我张开嘴想要大叫,却无法开口或发声,只能像被捣住嘴似地呜咽。 怎么回事?我再度试着出声,但仿佛有东西塞住我的嘴巴。我无法顺利呼吸,我无法从嘴巴吸气;我大口喘气但毫无作用。我会闷死在这里面。我的胸口疼痛。我无法顺利地吸气,只能断断续续吸气,无济于事。脚步声更接近了。我被困住也快溺毙了。溺毙在空气中。我脑中出现一阵巨大的隆隆声,我张开眼睛,仍是一片漆黑,我将眼睛闭上,眼后冒出一片通红。我的眼睛在眼眶内熊熊燃烧。然后那股隆隆声迸裂开来,仿佛我的头爆裂开,让所有的恐惧倾泻而出。 我终于还是尖叫出声。那个金属管内充满了我的嚎叫声。我的耳膜砰砰搏动,我的喉咙也喊到沙哑,而且不由自主。我试图将尖叫变成字句。我试着说救命或求求你之类的,不过所有声音全都支离破碎也聚涌纠结在一起。所有东西都在晃动,然后有强光照入我的眼中,有手按在我身上。有手按住我,不肯放开我。我再度尖叫,号啕大哭,我放声尖叫。我在强光中什么都看不见,一切都令我刺痛。我周遭的一切全都压在我身上。有新的声音,不知来自何处的声音,有人在呼唤我的名字。有眼睛从眩目的强光中望着我;注视着我,我无处可躲因为我动弹不得。手指头触碰我。冰冷的金属贴在我的肌肤上。在我臂膀上。不知是什么湿漉漉的东西。不知是什么尖锐的东西。不知是什么东西扎入我的皮肤。 然后一切倏归沉寂,仿佛令我眼睛刺痛的眩光及恐怖的声音都已渐渐消逝。一切都逐渐消逝,变得灰暗而遥远,有如夜幕低垂,而你只希望能是白昼。只希望雪絮纷飞。 我醒来时,不知道是隔天早晨或已是几天后的早晨。整个世界全是黑色与白色,但我知道那不是真实的世界。那是我。我觉得眼睛上仿佛戴着灰色的滤光镜,令一切黯然失色。我的舌头感到干燥松软。我觉得烦躁易怒。我要抓伤我自己或抓伤别人。我想起身做点事,但我不知道要做什么。早餐尝起来像硬纸板及脱脂棉。任何声响都会令我胆颤心惊。 我躺在床上心思消沉,然后拟订计画,包括起身找个人,任何人,管事的人,告诉他们我该回去了,然后找柯罗斯探长告诉他快点办案。就在胡思乱想之际,有位女性走了进来,不是穿护士制服,也不是白外套。她看来应该有五十多岁了,红发,长满雀斑的淡色皮肤,戴着无框眼镜,穿着蜜色的毛线衣,磨白的灰长裤。她朝我嫣然一笑。 我是贝多丝医师。她说,随后静默了片刻。艾琳.贝多丝。艾琳听起来和甘霖及干净押韵,而不是和敌军押韵。我昨天下午来探视過妳。妳记得我们的谈话吗? 记不得。 妳时睡时醒的。我不确定妳听进去了多少。 我睡过了而仍觉得困倦。疲惫又阴郁。 曾有一个神经科医师来看过我,我说。他测试过我的记忆力。我曾被推进一部机器内。我曾经接受外伤检查也裹好伤了。妳来做什么呢? 她关怀的笑容只稍收敛了些许。我们觉得妳或许想找人谈谈。 我和警方谈过了。 我知道。 妳是精神科医师吗? 那是我的身分之一。她比了比椅子。 妳介意我坐下吗? 不,当然不。 她将椅子拉过来,坐在床边。她闻起来很香;淡雅的幽香。我想起了春天的繁花。 我和杰克.柯罗斯谈过了,她说。他告诉我妳的遭遇。妳经历了一场恐怖的煎熬。 我很庆幸得以逃脱。我说。我不要妳将我视为受害人之类的。我想我情况还可以,妳知道。有几天的时间像是死了。听起来或许很愚蠢,不过却是事实。我在半空中,我有呼吸也有进食,但我知道我死了。我不是存在于别人所处的世界。妳怎么称呼这种地方?芸芸众生的天地。就是人们会为钱、性、付帐单等事而忧心的地方。我侥幸得以逃脱,我又存活了下来,我认为每一天都是我绝难想像得以苟活在其中的。 是的。贝多丝医师说着,不过看来仍在为我忧心。 还有一点是我没有病。我知道我曾被殴打过。我知道我的记忆力出了问题,因为我头部遭到重击。不过大致上我觉得还好。或许有点如虚似幻。但这不是我想像中应有的情况。 什么应有的情况? 获得自由。我穿着一件令人发痒的旧睡袍躺在这张病床上,那不是我的衣服,还有人用推车送难以下咽的食物进来给我,还有人进来坐在我床边,满脸焦虑地望着我,以轻柔的语气和我交谈,仿佛他们在试图劝我别跳窗自杀。我真正想要做的事是回到我的住处,回归自己的生活。和朋友会面。再去逛酒馆、咖啡店、穿着自己的衣服去逛街、跳舞、星期日早晨在日上三竿时仍可赖床、随心所欲进食、入夜后在河畔散步可是他还在外头,在我想置身其间的世界中。如果妳想知道的话,我真正挥之不去的阴霾,就是他仍在街上出没的这个念头。 随后是一阵静默,我对自己突然情绪失控有点难为情。不过她看来似乎并未因而不知所措。 妳的住处,她说。在什么地方? 其实也不是我的,我说。其实是我跟我同居的那个人的。泰利。 他来探视過妳吗? 他出差了。我曾想打电话给他,但他不知到什么地方出差去了他经常出远门。 妳有没有和什么人见过面?家人或朋友? 没有。我只想离开这里,然后再打电话给他们。她望着我,我觉得有必要进一步解释。我暂时不想透露我的遭遇。我承认。我不知道从何说起。我不知道如何描述,因为尚未结束。我要待事情告一段落后再开始谈,如果妳了解我的意思的话。 妳要他先落网? 是的。 不过或许,在这期间,妳可以和我聊聊。 或许,我谨慎地说。不过,我真正想做的我知道我唯一需要的是离开这里。这间医院仿佛是介于监狱与自由之间的中途之家。我在这里有如悬在半空中。 贝多丝医师打量了我片刻。妳经历了恐怖的遭遇,艾比。妳住院期间曾由大约五位不同的专家经手处理过,警方还没算在内。要让各个部门都能顺利沟通,需要费一番工夫协调才行。不过就我所了解,大家一致同意妳应该至少再待在这里一、两天。首先,我知道神经科医师就想进一步观察妳,以防万一。警方显然也很担心。妳遇到的那个人想必是个心狠手辣之徒,他们希望在他们做出决定之前,妳能待在较安全的环境中。 他们认为我安全堪虞吗? 我不能替他们发言,不过我想那很难评估。那也是问题之一。我想说的是,我打算用接下来这一、两天和妳聊聊。当然这要由妳自己决定,不过我想我可以对妳有所帮助。不仅如此,或许我们聊过之后可以发现许多对警方办案有所助益的细节,不过那只是附带的效益。妳谈到想要回归正常的生活。随后突然静默了良久,令我不知所措。我在想要如何说明此事。妳或许会发现,想要回归妳原来的生活没妳想像的那么容易。妳或许会因经历此事而有所转变。 妳认为我会因此受到污染? 污染?她一时间看起来像是在闻嗅空气污染,或试着想要嗅出污染源。不。不過妳原本有正常的生活,然后突然陷入一场极端恐怖的情境中。如今妳已无法回归正常了。妳必须决定要如何因应已发生的这件事。我们都必须从我们的遭遇设法调适。我想如果我们能够聊聊,我可以协助妳做到这一点。 我将眼光从她身上挪开,也再度看到灰蒙蒙的世界。当我开口时,与其说是在和她交谈,不如说是我在自言自语。我不知道要如何包容一个想绑架我并想杀害我的人,这是第一点。第二点则是,我的生活在发生此事之前也不是万事如意。不过我会努力试试看。 我们再见个面聊一聊,她说。妳也不必躺在长椅上。我们可以在较舒服的环境下进行,如果妳愿意的话。 那太好了。 我什至可以找到供应美味咖啡的地点。 那就更具疗效了。 她嫣然一笑,起身与我握手后离去。贝多丝医师刚来时,我曾想要转过身背对她,并将眼睛闭上。如今她离开了,我赫然发觉我已经开始想念她了。 莎蒂? 艾比!她的声音温暖而清晰,我顿觉浑身轻松。妳在哪里打电话?她说。妳还在放假吗? 放假?不是、不是,我在医院,莎蒂。 天啊!怎么了? 妳能不能来看我?我在电话中不方便谈。 我要怎么知道他没有强暴过我? 杰克.柯罗斯坐在我床边的椅子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他紧绷的领结。他对这个问题点点头,然后说:我们无法确定,不过没有这种迹象。 你们怎么知道? 当妳送医时,妳曾,呃,接受检查,各种检查。 然后呢? 没有受到性侵害的迹象。 总算有点具体的结论,我不知何故,觉得一片茫然。那么还发生了什么事? 我们正在推敲事情的来龙去脉。他谨慎地说道。 但是 我们很想约谈的一个对象,就是妳的男朋友,泰伦斯.韦摩。 然后呢? 妳会怎么描述妳和他的关系? 我干嘛谈这种事?泰利跟此事有什么关系? 我说过了,我们正在推敲事情的来龙去脉。 好吧,我们相处融洽,我有所防备地回答。当然,也会有些吵吵和和的。 吵些什么? 不是泰利,如果你有这种想法的话。 什么? 不是他做的。我知道那个人刻意掩饰他的声音,我也没有看见他,不过不是泰利。我闻得出泰利的味道。我对他了若指掌。他不久就会出差回来,然后你就可以和他谈谈。 他没有出国。 噢?我这才望向他。你怎么会这么说? 他的护照仍在住处。 是喔?那么,他想必仍在大英国协境内。 没错。在某处。 我站在镜子前,看到的是个陌生人。我已不再是原来的我了。我已变成另一个人。一个瘦小的女子,头发纠结成一团,满脸瘀青,皮肤苍白,瘦骨嶙峋,眼神呆滞惊惶。我看起来像个行尸走肉。 我与贝多丝医师在医院的庭院中会晤,虽然天气很冷,我仍渴望能到外头透透气。护士替我找来一件宽大的草莓色粉红衬垫外套。这座庭院的规画显然是为了安抚精神病患。树荫过于浓密不适合长草,不过有若干植物及巨大的墨绿色蕨类。庭院正中央是一座水帘景观,一口大型铜瓮注满水且不断溢流出来。我独处了几分钟,信步走过去看个仔细。那看起来像是处理废水的机器,不过我注意到底部周围有个开口,我猜想水流出后应会再吸回去,永无止尽地周而复始。 艾琳.贝多丝为我们各端来了一杯咖啡及用玻璃纸包装的饼干。我们坐在微湿的木制长椅上。她比了比那座水漾漾的景观。 他们摆设了那一座,因为我觉得那有日本禅宗舒缓人心的功效,她说。我如今发觉那颇令人毛骨悚然。 怎么说? 不是有个故事说,受到诅咒的人万劫不复地在地狱里设法用水装满一口大泥瓮一口有破洞的瓮? 我没听说过这个故事。 我不该告诉妳这个典故的,我或许让妳觉得扫兴了。 我喜欢这个景观,我喜欢那个声音。那是欢乐的声音。 那是精神所在。她说。 能在冬阳中坐在户外真是惬意,不过也有点奇怪。我只小啜一口咖啡。我必须谨慎,我已经濒临崩溃边缘,太多咖啡因会使我变成群医会诊的个案。 妳的情况如何?她问道。那似乎是个很笨拙的开场白。 妳可知道我对住院最反感的是什么?人们都待妳很友善,呵护备至,而且我也有自己的房间及一部电视,不过在那个房间里,别人可以不用敲门就进来,这一点仍令我耿耿于怀。我从没见过的人进来清理房间或送食物,较有教养的会跟我点头致意,其他人则任意进进出出。 妳有被吓到吗? 我一开始没答腔。我又啜了口咖啡也吃了口饼干,然后我说:有,当然。我是说我认为我因各种不同的情况而吓到了我因为想到那件事的情景而吓到了;再度回想这一切,几乎有如仍置身其中而且未曾脱身。整件事像是笼罩着我,宛如我在水底或什么的,溺死在其中。大部分的时间我设法让自己不要去回想。我设法将之摒除在外。或许我不该这么做。妳认为回想此事较有益吗?我没有给她时间回答。还有一件事情会吓到我,就是他仍逍遥法外这个念头。而且或许他就在等我出院,然后再度掳走我。每当我想到这一点,我就喘不过气来。我全身似乎都因恐惧而支离破碎了。所以,没错,我是被吓到了。不过不是一直如此。有时候我只觉得真是侥幸能逃过一劫。不过我希望他们能将他绳之以法。在他落网之前,我不认为我能再度感到安心。 艾琳.贝多丝是我遇见的人当中,第一个可以让我开口谈起我在那个房间内遭遇了什么事,以及我的感受。她不是朋友。我可以告诉她我丧失自我的感受,以及我逐渐变得像动物或物体的感受。我告诉她他的笑声、他的咕哝声、那个桶子。我告诉她我曾尿裤子。我告诉她我曾什么事都愿意做,听任他摆布,只求能苟活偷生。她默默聆听,不置一词。我侃侃而谈,直到渐感声嘶力竭。然后我停下来,朝她倾靠过去。妳认为妳能协助我回想起我失忆的日子吗? 我所关心的,以及我的职责,是妳脑中出了什么状况,还有妳曾经历的事,以及妳仍在经历的事。如果它的结果有助于侦办,那就是附带的收获了。警方已在尽力侦办了,艾比。 我不确定我提供了足够的线索让他们侦办。 妳的职责是让自己好起来。 我向后靠坐回我的椅子内。我举头望着我们身旁的医院大楼各个楼层。有一层楼中,一个额头很高、神色肃穆的小男孩正俯瞰着我们。我可以听到外头的隆隆车声、喇叭声。 妳可知道我的一个噩梦?我说。 什么? 其实,我有很多噩梦。像是又回到那个房间。我很痛恨这种有如悬在半空中的感觉,像被困住了。不过有时候我担心我就要出院了,回去过我的生活,一切将回归正常,那个人也永远不会落网,而唯一的线索就是我对他的片断回忆。这些回忆会像是一条虫在我的头里爬来爬去,将我啃食殆尽。 艾琳.贝多丝注视着我;她的眼神很锐利。妳不喜欢妳的生活?她说,妳不喜欢回去過妳的生活这种想法?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说。我是说我无法忍受这一切到头来会不了了之这种想法。在我有生之年永远无法摆脱这种想法。妳知道,有人会罹患假性失聪,不过不是真的耳聋。那不是无声。那是他们耳中有一种声音,永远不会消失,那会使人发狂,直到最后他们为了让这股声音消失而自杀。 妳能否谈谈妳自己,艾比?在发生这一切之前的妳。 我啜了口咖啡。原本太烫,此时又太凉了。我该从何谈起?我今年二十五岁。嗯我茫茫然停了下来。 妳在哪里上班? 最近这两年,我都在一家为办公室做装潢设计的公司像疯了般地卖力工作。 什么意思? 如果有某家公司设立新的办公室,我们可以依客户的需求略做装饰或大肆装潢。有时候只是设计壁纸,有时候则是从笔到电脑系统全由我们一手包办。 妳乐在工作? 算是吧。我想了想,我不相信我十年后还会做这一行或者甚至不会超过一年。我只能算是误打误撞进了这一行,而且发现做得还颇得心应手的。有时候我们只能呆坐着等生意上门,不过有时限压力时就得熬夜加班。客户付钱就是要我们效命。 妳有个男朋友? 是的。我是因工作认识泰利。大部分人都是这么相识的,不是吗?我不知道我还能在什么地方认识任何人。他在电脑系统公司上班,我大约一年前与他同居。 她静坐着等我继续说,所以我当然就再说下去了,因为我一向是一开口就喋喋不休的,尤其在冷场时我想也是因为我希望能谈些我从来不曾提过的事。故而我这时便开始滔滔不绝侃侃而谈。 老实说,最近几个月的情况不是很称心如意。反正,这几个月可以称得上是诸事不顺。我通宵达旦赶工而他也卖命工作他一卖命工作就会拼命喝酒,我不认为他是个酒鬼或有酒瘾,他只是在想要舒缓压力时才会借酒浇愁。问题是,他并没能舒缓压力,或者为期不久。他会变得哭哭啼啼的或是暴躁易怒。 为什么事发脾气? 老实说,我也不知道。所有事情,生活,我。他会为了我而发脾气,因为我就在他身旁,我想。还有他,呃,他我突然停了下来。这很难启齿。 他有暴力倾向?艾琳.贝多丝问道。 我发现我就要将不曾向人透露的事全盘托出。 有时候。我低声含糊地说着。 他会打妳吗? 他曾对我施暴过几次。是的,我一直以为我是那种不会让自己挨打一次以上的女性。如果妳几个月前问我,我会说若有男人打我,我就会离他而去。不过我没有。我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满心懊悔,我猜我也为他觉得难过。听起来是不是很愚蠢?我觉得他这么做对他自己的伤害比对我的伤害还要深。当我谈起此事,呃,老实说在此之前我不曾实际谈过此事,不过如今,我觉得我所描述的那个人不是我。我不是那种会与对她很恶劣的男人交往的女人。我比较像呃,比较像是会从地窖逃出来,只想继续过生活的那种女人。 妳做得很出色。她亲切地说。 我没有这种想法。真的。我只是尽力而为。 光是听起来就真的很不错了。我曾对这类的精神病患做过若干研究 妳没有跟我谈过这件事,我说。妳說妳是个精神科医师,而且妳对那种层面的事不感兴趣。 妳的因应之道一开始就展现了过人的活力,就只为了求生。然后是妳非比寻常的逃脱。那几乎可称得上是空前之举。 妳只听了我的片面之词。或许我夸大其词让自己显得更为英勇。 我看不出有此可能,她说。毕竟,妳在这里。妳活过来了。 那倒是,我说。反正,现在妳对我一清二楚了。 那我可不敢说。再过一或两天,我们或许可以再碰个面。 我乐观其成。我说。 我稍后会帮我们张罗午餐。妳想必饿坏了。首先我想要请妳帮个忙。 什么? 她没有回答,只自顾在包包中翻找。我趁此空档忖度她。我必须努力避免让自己觉得她是我会为自己塑造出来的那种母亲:她亲切热情而我母亲则是疏离冷漠,她充满自信而我母亲则是卑怯畏缩,她聪明睿智而我母亲则是反正称不上是爱因斯坦,只能算是很深沉复杂又耐人寻味。 她从包包里抽出一份档案,摆在桌子上,取出一张纸,一份印妥的表格,她将之摆在我面前。 这是什么?我问。妳想要向我拉保险? 她没有笑。我想要帮妳忙,她说。我也想要做一份正式的评估,故而我要尽可能的建构出整个来龙去脉。我想要拥有调阅妳病历资料的权限,这一点我需要妳的同意。我需要妳签署这份文件。 妳是当真的?我说。也不过就是要去度假前做预防注射,以及我曾因胸部感染而注射抗生素之类的事。 那会有所帮助。她说着,递出一枝笔。 我耸耸肩,然后签名。我可不会羡慕妳要看的,我说。那么,我们接下来要做什么? 我想要聊聊,她说。或者应该说,我想要让妳聊聊。随便聊,看会聊到什么话题。 我于是娓娓道来,尽情倾诉。艾琳.贝多丝走入医院大楼内,回来时拿着三明治和沙拉与饮料及茶还有饼干。太阳绕过了大片天,我侃侃而谈,有时候,当我想起去年令人极度倦怠的日子时,我哭了出来。不过我大部分时间都是滔滔不绝,直到已精疲力尽,这时庭院已经又暗又冷,她带我走过有回音的走廊,回到我的房间。 我的床上有一大束水仙花,还在一只信封背面潦草地写下留言。探视未遇,怅甚。我已尽可能等到非走不可。我会尽快回来。满怀爱意与怀念,莎蒂。 我坐在床上,因大失所望而虚弱无力。 侦办的情况如何? 我们没有线索可以侦办。 有那些女子。 有五个女性的名字。 六个,包括我在内。 如果妳柯罗斯停了下来,满脸尴尬。 如果我记得什么事情,我说。你会第一个知道。 这是妳的脑部。 我的脑部。我看着摊在我们面前光板上的那张扫瞄图,然后抚了抚太阳穴。看着自己的脑部,感觉真怪异。怎么样,没事吧? 查理.穆立甘朝我淡然一笑。依我看来满不错的。 看起来有些阴影。 那是原本就应当如此的。 不过我还是记不得。我的生命中出现了一个漏洞。 或许总是会如此。 一个灾难状的漏洞。 或许记忆会逐渐恢复,也会将这个漏洞填补。 我能采取什么行动吗? 别为此而苦恼。放轻松。 你不晓得你是在跟谁说话。 有比失忆更悲惨的事,他温和地说。反正,我得再回去干活了。 回去研究你的白老鼠。 他伸出手,我将之紧握住。他的手温暖而结实。回去研究我的白老鼠。妳如果有什么需要就打声招呼。 如果我有什么需要,而且你也能帮得上忙的话,我想。不过我还是点点头,同时设法挤出一丝笑容。 我不知在哪里读过,人一生中顶多就真正坠入情网两次,或许三次。 妳认为那是真的吗? 我不知道。或许。不过话说回来,我如果不是已经坠入情网许多次,就是从来没恋爱过。到了一个阶段妳就会废寝忘食,妳会觉得病恹恹的喘不过气来,妳不知道自己是乐不可支还是苦不堪言。妳只想与他在一起,天底下的其他事情都可以抛诸脑后。 是啊。 这种感觉我体验过很多次,不过都为时不久。有时才几天;有时则持续到有性关系为止。一切尘埃落定后妳就得看看妳拥有的是什么。一般而言都不多,就像是火熄灭后的余烬。妳会想,天啊,那是怎么一回事?有时候妳还是会起心动念,觉得有情意、欲念。不过那是爱吗?我爱得最死去活来的一次是大学时代。天啊,我好仰慕他。不过那也只是昙花一现。 他离开妳? 对。我哭了几星期。我还以为永远无法熬过来。 泰利呢?和他的关系是否比其他人更强烈? 更久,至少这应该有点价值,也算是种承诺。或是耐力。我笑了一声,听起来不像我平常的笑声。我是说,我现在觉得我真的很了解他了。我了解他的方式和我对别人的了解截然不同。全都是很私密的小事,他不为人知的那些事而我对他的了解愈深,就有愈多理由可以离开他,但也愈难以割舍。那听起来合理吗? 妳說得像是被套牢了。 许多人有时候会觉得他们在男女关系中被套牢了,不是吗? 所以妳觉得在工作及生活中都被套牢了? 那么说就太夸张了点。我只是让日子变得一成不变。 妳想跳脱出这种窠臼? 妳会渐渐对一些事情习惯成自然,也会无法体认到自己置身于何种情况中,直到出现危机才恍然大悟。 妳的意思是说 这是我的危机。 隔天当艾琳到我房间来时我的房间。我发现自己这么描述,就像是我要在此度过余生,就像是我无法应付外头的世界,无法自己购物或做决定。 她还是一样地沉着稳健。她笑了笑问我睡得好不好。在现实世界中,人们或许偶尔会向你问好,不过他们不是真的想知道。你只是应该回答:很好。他们问妳睡得好不好,吃得好不好,感觉好不好,其实并不是真的想知道答案。艾琳.贝多丝就想知道。她会以充满睿智的眼神望着我,等我开口。所以我说我睡得很好,但那不是事实。那是医院的另一个缺点。当然,我有自己的私人房,不过除非你的房间是在太平洋中央的一座小岛上,否则难免会在凌晨两点半被某个女人的尖叫声吵醒。有人会去安抚照料她,不过我却得独自盯着黑暗,想着奄奄一息及死亡,那个地窖和我耳中的声音。 是的,很好。我说。 妳的档案送来了。她说。 什么档案? 妳的医生送来的。妳的公费医疗基本病历。 噢,天啊,我说。我都忘了。我想里面全是些会被用来充当对我不利证据的资料。 妳为什么这么说? 只是开个玩笑。现在妳要说没有只是开个玩笑这回事了。 妳没有告诉我妳曾接受忧郁症治疗。 我曾接受忧郁症治疗? 她瞄了笔记本一眼。妳曾在一九九五年十一月,由医生开立SSRI的处方笺。 那是什么? 一种抗忧郁症的药物。 我记不得这件事。 想想看。 我想了片刻。一九九五年。大学。爱得死去活来。 那想必就是我与朱尔斯分手的时候。我昨天跟妳提起过此事了。我的情况很悲惨。我以为我的心已经碎了。反正,我猜是那时候。我早晨不起床,整天以泪洗面,似乎无法停止哭泣。真奇怪,人的体内会有多少水。所以我的一个朋友就好说歹说带我去看校医。他开了些药丸,不过我连有没有服用都记不得。我自觉难为情地笑了出来。我说我记不得,并不是说我还有更多的失忆症状,只是一直觉得那似乎并不重要。 妳怎么没向我提起这件事? 我大约八岁时收到一把削铅笔刀当生日礼物。难以置信,不过确实如此。大约八分钟后,我在花园中试图切开一小块木头,结果刀子割进我的手指。我举起左手。看,这里还有一大条疤痕。血流得好夸张。我或许只是凭空想像,不过当我望着疤痕时,我可以感觉到刀子滑开割进手指的情形。我也没提起此事。 艾比,我们一直在谈妳的情绪。我们曾讨论妳对压力的反应。不過妳没有提起那件事。 妳是说我忘了此事,就像我记不得被那个男的掳走?不过我的确曾提过此事。我们昨天聊天时我曾告诉過妳此事。 没错,不過妳没有提起妳曾接受治疗。 那只是因为我没想到有何关连。我在大学时和人交往,然后在分手时为之消沉沮丧。噢,好吧,或许是息息相关。什么事都可扯上边吧,我猜。或许我之所以没提起是因为那很令人伤感,而且我觉得被人遗弃了。 遗弃? 是的。当然了,我坠入情网而他没有。 我调阅妳的档案,我对妳面对生命中的其他压力时的反应很感兴趣。 我被人囚禁而且那人还想杀害我,如果妳将之与我和男朋友分手,以及我罹患湿疹两年才痊愈妳读到这份档案了没?反正,若妳要将之与我生命中这些点点滴滴混为一谈,我只能说根本就不该相提并论。 这些事有一个共通点,亦即它们都发生在妳身上。我要找出其模式。这已成为妳生命中的一个事件。它就像妳在今生中遭遇的每一件事一样,或多或少会改变妳。我希望能协助妳确保它不会对妳有不良影响。 不过生命中总是会有些不如意的事,那只是其中之一。人生难免会不如己意,我无法将之变成大吉大利。我唯一能想到真正攸关紧要的事,是找出这个恶性重大之徒并将他绳之以法,让他永远无法再对任何人做这种事。我望向窗外。我可以看到建筑物上方的蔚蓝天空。我无法感受到室外的寒意,不过隐约可以看得出来。光是看着这幅景象就使这个惹人厌恨的房间窒闷得令人难以忍受。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艾琳说。 我必须离开这里,真的有此必要,否则我永远无法离开。我必须回归正常生活。我想我无法就这么起床穿着这些借来的衣服不过,仔细想想,我不知道有何不可不过我要去找伯恩斯医师,或是找他的秘书留言,告诉他我明天就要出院。我会留一个联络地址给杰克.柯罗斯。若妳仍觉得值得与我聊,我可以到妳建议的任何地方与妳碰面。不过这里我再也待不住了。 艾琳.贝多丝总是表现得仿佛她早就料到我会这么说,而且她相当能够体谅。 那或许是对的,她说。妳能否帮我们一个忙?我们也曾谈过,妳已接受不同部门的专业人士诊测过。我很遗憾拖了这么久,不過妳可以想见,要让所有人在同一时间齐聚一堂并获得一致同意的决定,这种斡旋过程简直像场噩梦。我刚听说明天一早每个相关人员都要集合开会。我们要讨论此后的措施,其中一个显然必须处理的议题就是关于妳的出院事宜。 我能参加吗? 什么? 我能参加开会吗? 艾琳首次露出茫然的神情。对不起,那是不可能的。 妳是说或许会有些我不想听的话? 她露出那种安抚人心的笑容。绝对不是。病患不能参加会诊会议。那只是一般的惯例。 我只是认为那比较像是与我有关的侦查案件。 没有任何曲折悬疑之处。我开完会立刻来看妳。 我没望向她。我的目光再度挪向窗户。我会先打包好。我说。 我当天下午没能联络上杰克.柯罗斯。他太忙了。我联络到一个官阶较低的列维斯警官。他是那种人高马大的长人,随时随地都将头压低仿佛怕会撞到似的,尽管他在我这个挑高九呎的房间内亦是如此。他看起来就很像是个职务代理人,不过他很友善,仿佛是我和他要携手对抗全天下的人。他坐在我床边的椅子上,他一坐上去椅子看来小得有点夸张。 我试着和柯罗斯联络。我说。 他不在办公室。列维斯说。 他们就是这么说的。我说。我希望他能打通电话给我。 他有点忙。列维斯说。他派我过来。 我是想要告诉他,我就要出院了。 好的,列维斯说,仿佛他没听到我刚说的话。我会代为转达。我刚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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