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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返人间

重返人间

妮基.法蘭齊

  • 悬疑小说

    类别
  • 2023-02-05发表
  • 191348

    已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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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部

重返人间 妮基.法蘭齊 21426 2023-02-05
第一部 漆黑。漫长的漆黑。我张眼再阖眼,张开再闭上。还是一样。里外尽是一团漆黑。 我梦境连连。在一片漆黑的海中随波翻涌。在黑夜中被捆绑在山上的桩柱。一头我看不见的野兽在我身旁闻闻嗅嗅。我感觉到湿润的鼻子触及我的肌肤。你一旦知道自己在做梦,你就醒了。有时你会由一场梦境醒来又陷入另一场梦中。但若你醒来而一切丝毫未变,那应当就是现实人生了。 黑暗,以及黑暗中的物体。痛楚。那原本离她很远,随后逐渐接近,最后与她结为一体。与我结为一体。我浑身充满灼热、流动的痛楚。尽管仍一团漆黑,我依然可以看见那痛楚。黄、红、蓝光闪烁明灭,烟火在我眼睛后面无声无息地迸溅四射。 我开始寻寻觅觅却不确定要找寻什么。我不知它在何处。我不知它是何物。爱恋佳偶。爱吾家儿。吃力又费劲,宛如由黝黑深邃的湖水中拖出一只包袱。对了。艾比嘉儿。我想通了。我的名字就叫艾比嘉儿。艾比。太皮。艾比太皮。姓氏更难回想。我的记忆残缺不全,我的姓似乎就在残缺的那部分中。我想起一种分门别类法。柏克莱、朴派、摩妮卡、弗莱明、黛波露、特里乌、纳比亚、勒斯特、戈壁,不对,等一下。回头。特里乌。不是。黛波露。没错,这就对了。我想起了一句顺口溜。一句尘封多年的顺口溜。既非快乐的黛波乐,亦非美丽的黛波丽,而是露水的黛波露。艾比.黛波露。我死命缠抱住这个名字,仿佛那是在惊涛骇浪的怒海中朝我抛掷过来的救生圈。这怒海狂涛就在我脑中,痛楚的波涛汹涌澎湃,不断撞击我的颅壳内侧。

我再度阖眼,将我的名字置之度外。 所有事情全纠缠混杂在一起。所有事情同时涌现并存。这种情况有多久了?几分钟。几小时。随后,所有事情宛如雾中浮现的景象,开始显现,各具其形。我嘴中有金属的味道,鼻中也有金属的刺呛味,不过那种气味变成一股霉味,令我想起花园的库房、隧道、地下室、地窖,潮湿污秽且久无人迹之处。 我竖耳倾听。只有我自己的呼吸声,响得出奇。我屏住气息。无声无息。只有心跳声。那是噪音,或者只是我的血液在体内搏动,挤压我的耳膜? 我浑身不自在。我的下背、骨盆、双腿疼痛难耐。我翻身。不对,我没有翻身。我没有动。我动弹不得。我抬起手臂仿佛要遮挡什么。没有。手臂文风未动。我无法翻身。莫非我瘫痪了?我的双腿已无知觉。我的脚趾。我全神贯注于我的脚趾。左大拇趾摩擦旁边的趾头。右大拇趾摩擦旁边的趾头。没问题,这我可以办到。在袜子内。没有鞋子。我没穿鞋。

我的手指。我敲指如击鼓,指尖触碰到某种粗糙物体。水泥或砖块。这里可是医院?受伤了。发生意外。躺在某处,待人发现。火车意外事故。火车的残骸。机具压在我上头。残骸。在隧道中。救护人员赶至。热感应搜寻装备。我试图回想那列火车。记不得了。或者是飞机。或是汽车。比较可能是汽车。深夜开车,来车大灯照在挡风玻璃上,打盹。我知道那种感觉,捏自己一把提神,拍拍脸颊,大叫几声,摇开车窗让冷空气扑掠过眼眸。或许这次我提神不成,驶离路面,坠下护堤,车子翻落,消失在树丛间。要待何时才会有人因我失踪而报案协寻?要如何搜寻一部不见踪影的车辆? 我不能枯待救援。我或许距离开车上班的人群仅咫尺之遥,却因脱水或失血过多而枉送一命。我得采取行动。要是能看到路就好了。没有月亮,没有星光。或许只要二十码就可脱险了。攀上护堤。只要我的脚趾有感觉,我就能行动。先翻身再说。我顾不得痛楚,试图翻身,但这回我感受到被牵制住了。我屈缩四肢,将肌肉紧绷再放松。我被捆绑住了,绑在我的小臂及手肘上方,我的足踝与大腿,我的胸部。我可以将头抬高,仿佛吃力地刚要开始做仰卧起坐。不只如此。不只是一团漆黑。是一团漆黑没错,但不只如此。我的头被罩住了。

想个清楚,总该有个道理才对。动动脑。监狱中的犯人会戴上手铐脚镣。扯太远了。还有什么?医院中的病患也可能会被系缚住,以防他们自我伤害。躺在推车上。在送进手术室之前被系缚在推车上。我发生意外了。例如,车祸,这可能性最高。依照统计是如此。伤势严重但无生命危险。我脑中突如其来地迸出一个念头:骤然移动可能会造成严重内出血。病患或许会从推车上摔落。只要等护士或麻醉师前来即可。或许我已施打过麻醉针了,或是术前麻醉剂,故而我脑中一片空白。静得出奇,但大家都听说过医院中的病患躺在推车上几个小时,等候手术房空出来。 这种推论有个问题。我似乎不是躺在推车上。那气味闻起来是来自乌黑、发霉、老旧腐朽的物体。我以手指触碰,只能感觉到水泥或石头。我的身体躺在某个坚硬的物体上。我试着考虑其他的可能性。在发生轰动一时的灾难后,尸骸堆放在临时停尸间。学校的体育馆。教堂的会堂。我或许遭逢某场灾难。伤者或许就只能随地找空间安置,系缚住以免他们伤害到自己。他们也会戴着头套吗?外科医师会戴上头套。不过眼睛不会遮住。或许是避免感染。

我再度仰起头。我用下巴可以触碰到衬衫。我穿着衣服。没错。我可以感觉到皮肤上有衣服。一件衬衫,长裤,袜子。没有鞋子。 还有些若隐若现的东西,争先恐后要我的头脑辨识。不好的东西。受到系缚。在黑暗中。戴着头套。荒谬。会不会是恶作剧?我想起了学生时期会做的事。他们将你灌得烂醉如泥,然后在亚伯丁将你抬上火车。你在伦敦醒来,只穿着一条内裤,手里握着枚五十便士硬币。没一会儿大伙儿都冒出来,将眼罩扯掉叫道:愚人节快乐。我们都会开怀畅笑。然而,现在是四月吗?我记得会冷。夏季已过了吗?夏天会来临吗?不过,当然总会有一个夏季已经结束,也总会有另一个夏季将会来临。 每条巷弄都是死路一条。我曾逐一走过却一无所获。出事了。这一点我很清楚。一种可能性是此事是个玩笑。但我不觉得有趣。另一个可能性,第二种可能性,是出事了,而且官方正在处理中。头套或者是绷带,没错,很可能是绷带。那种想法也是可能性之一。我或许头部受伤,眼睛或耳朵受损,整个头被绷带包扎住还戴上头套以保护我。这些都会移除的。会有些刺痛。一个护士开朗的笑靥。一个医生朝我蹙眉。别担心,没什么好担心的。他们会这么说。还称呼我亲爱的。

还有其他可能性。不是好事。我想到了我手指下方的石头。潮湿的空气,像是个洞穴。到目前为止,只有痛楚及紊乱的思绪,不过此时又有其他状况了。我胸口的恐惧有如一团烂泥。我发出声响。低声呻吟。我可以说话。我不知要呼唤谁或该说些什么。我叫得更大声些。我以为回音或刺耳的声音或可让我知道置身何处,不过声音因为隔着头套而显得模糊不清。我再度大叫至喉咙发痛。 这时附近有动静了。有味道。甜味与香味。有呼吸声,有人在爬行。这时我的口中塞满了布,我喘不过气来,只能用鼻子呼吸。不知什么东西紧紧缠着我的脸,朝我吐气,我脸颊有热气,然后,在一片漆黑中传来一股声音,近乎是呢喃低语,嗓音粗哑,语气紧绷,口齿不清,我几乎听不清楚。

不可以,那声音说道。再一次我就将妳的鼻子也塞住。 我的嘴里塞着布,塞满我的嘴,脸颊为之鼓起,摩擦我的牙龈。我喉咙中充满油脂味与腐臭甘蓝菜的气味。我全身一阵痉挛,恶心感如毒气般上涌。我可不能想吐。我试着吸了口气,设法透过那团塞嘴布喘口大气却无能为力。我办不到。我动弹不得。我扭扯手臂及脚踝的系缚,设法吸口气,仿佛我全身都在粗糙的石头地板上抽搐颤动,我体内空气不足,只觉得满心狂乱,我鼓凸的双眼后方一片通红,一颗心像要从喉咙迸跃出来,我发出一股怪异的干涩声音,像要咳却咳不出来。我是一条奄奄一息的鱼,在硬地板上啪嗒扭动的鱼。我被钩住也遭捆绑,但我体内却一片松垮,我的五脏六腑全都支离破碎了。死亡就像这样吗?被活埋。

我必须呼吸。你要怎么呼吸?用鼻子呼吸。他说的。那股声音说他接下来会将我的鼻子塞住。用鼻子呼吸。现在就呼吸。我这样子无法吸进足够的空气。我情不自禁想要喘大气,设法让自己吸足空气。我口内仅剩的狭小空隙容不下我的舌头。舌头不断地推挤那团布。我觉得我的身体再度弓缩。慢慢呼吸。平静地呼吸。吸气再吐气,吸气再吐气,一直这么呼吸直到只感受到呼吸,如此才能活命。呼吸。我的鼻子中有浓浊的霉味,油腻腐朽味从我喉咙直往下灌。我设法不要咽口水,不过又非咽不可,随后又有胆汁流满我的嘴巴。我受不了了。我可以忍受,我可以、我可以、我可以。 吸气再吐气,艾比。艾比。我是艾比。艾比嘉儿.黛波露。吸气再吐气。别思考。呼吸。妳还活着。

我脑壳内的痛楚再度涌现。我将头稍微抬高,那股痛楚涌向我的眼睛。我眨眨眼,无论张眼闭眼依然是一团漆黑。我的睫毛刮刷着头套。我好冷。我这时可以感觉到冷了。我的双脚在袜子里凉飕飕的。那是我的袜子吗?感觉太大双又很粗糙;不熟悉。左小腿隐隐作痛,我设法收缩腿部肌肉来消除痉挛感。我罩在头套内的脸颊痒痒的。我躺了几秒钟,全神贯注在那股痒,然后我转头试图耸起肩头来搔痒。无济于事。故而我不断扭动身体,直到我的脸可以摩擦到地板。 我湿漉漉的。我的双腿间及大腿下方,长裤内的皮肤有股刺痛感。那是我的长裤吗?我躺在自己的尿液中,在黑暗中,戴着头套,五花大绑,嘴巴塞住。吸气再吐气,我告诉自己,不断地吸气再吐气。设法让思绪缓缓释出,一次一点点,如此才不会沉溺于思绪中。我感受到恐惧感在脑内愈积愈高的压力,我的身体是一只脆弱、破裂的贝壳,装满了不断撞击的水。我让自己只想着从鼻孔吸气再吐气。吸气再吐气。

有人一个男人,就是将布塞进我口中的那个男人将我带到这里来。他带我来此,将我五花大绑。我是他的囚犯。为什么?我还无法思考这一点。我竖耳想听到声响,除了我的呼吸声及心跳声,以及我扭动身体时手或腿在粗糙地板摩擦之外的任何声响。或许他就在我身旁,在房间内,蹲踞在某处。不过没有其他的声音了。这一刻就我一个人。我躺着。我听着我的心跳声。死寂压迫着我。 我脑中闪过一幅景象。一片树叶上的一只黄蝴蝶,翅膀晃动着。那有如一道突然闪现的光线。那是不是我正在回想的某件事,尘封许久的某段往日时光直至此刻才浮现?或者那只是我的脑中迸出一幅景象,有如某种本能的反射,一种短路? 一个男人将我绑在暗处。他想必是将我掳走后带到此地,但我对这段遭遇毫无印象。我索尽枯肠,但脑中一片空白一个空房间,一栋弃屋,没有回音。什么都没有。我什么都记不得。我喉咙一阵哽咽。我可不能哭,必须思考,不过可得小心了,要压抑好恐惧。我可不能想得太深入,必须点到为止。只要想想我知道的就好。事实。我会慢慢勾勒出一幅景象,然后我就能加以审视。

我的名字是艾比嘉儿;艾比。我二十五岁,和男友泰利同居,泰伦斯.韦摩,住在魏斯克特路的一栋小公寓内。对了,泰利。泰利会担心的。他会打电话报警。他会告诉他们我失踪了。他们会闪着警示灯鸣着警笛驱车前来,然后破门而入,光线与空气也会随之灌进来。不行,只要想事实就好。我在杰伊与钟纳公司工作,担任办公空间的室内设计。我有一张办公桌,有一部蓝白相间的膝上型电脑,一具灰色的小电话,一叠纸,一个椭圆形的烟灰缸,里面塞满了碎纸条及橡皮筋。 我上次在办公室是什么时候?似乎遥不可及,宛如一场梦境,当你试图掌握它时就不见踪影,像是别人的生活。我记不得了。我在这里躺了多久?一个小时,或一天,或一个星期?现在是一月,这我知道至少,我认为我知道。外头气候冷冽且白昼很短。或许下雪了。不行,我不能想起雪这类的事,阳光照在白雪上。只专注于我知道的就好:一月。但我分不出是白天或黑夜,或者如今已是二月。我设法回想我能清楚记得的最后一天,然而那有如在浓雾中寻寻觅觅,只有模糊的景象若隐若现。 从跨年夜开始回想,和友人共舞,大家都在午夜钟响时相互亲吻。与人亲嘴,我熟识的友人及只有数面之交的人,还有展开双臂、面带充满期盼的笑靥朝我走过来的陌生人,因为在跨年夜亲吻是天经地义的事。不过也别尽是想这些事。跨年夜之后,接下来,对了,我脑中浮现了几个日子。办公室,电话铃响,我档案柜中的开支表,几杯凉掉的苦咖啡。不过或许那是在年前,不是年后。或者在年前以及年后,日复一日。一切都模糊不清也毫无意义。 我试着扭动身体。我的脚趾冰冷僵硬,脖子疼痛,脑中轰隆作响。我嘴中有股恶臭味。我为何会在此?接下来我又会遭遇什么事?我像祭品般平躺着,四肢都被固定住。我满心惶恐。他或许会让我挨饿。他或许会强暴我。他或许会凌虐我。他或许会杀我。也许他已经强暴过我了。我紧贴着地面,暗自啜泣,两行泪水夺眶而出,泪水流向耳朵时令我发痒刺痛。别哭,艾比,妳可不能哭。 想想那只蝴蝶,那没什么意义不过很美。我想像绿叶上那只黄蝴蝶。我满脑子都是它,栖停在树叶上如此的轻盈,或许会像羽毛般随风飘扬。我听到脚步声,声音轻柔,仿佛那人是打赤脚。脚步声逐渐接近然后停下来。有人沉重的呼吸声,就像在喘气,仿佛他是朝我攀爬而来。我在一片死寂中僵直地躺着。他站在我上方。喀嗒一声,我即使戴着头套仍可知道他打开了手电筒。我什么都看不见,不过至少可以透过布料的缝隙看出此时已不再一片漆黑了。他想必就站在我上方,以一把手电筒俯照着我的身体。 妳尿裤子了,他嘀咕了声,或许是因我隔着头套所以听起来像是咕哝声。傻丫头。 我感受到他俯身靠近我。我听到他的呼吸声,也听到我自己的呼吸声愈来愈响也愈来愈急促。他将头套略微往上掀高,然后相当温柔地将塞嘴布抽出来。我察觉到有一只指尖触碰我的下唇。有几秒钟的时间,我所能做的就是松了口气地大喘着,将空气吸进肺部。我听到自己说:谢谢你。我的声音听起来极为细小微弱。水。 他将我的手臂及胸部松绑,因此只剩腿部的脚踝处仍动弹不得。他一手滑到我脖子下方将我扶成坐姿。我的头壳内又搏动着另一种痛楚。我不敢擅自移动。我顺从地坐着,听任他将我的双臂扭到背后并将双腕绑在一起,他的动作粗暴,绳子陷入我的肌肉中。那是绳子吗?感觉比绳子硬,像晒衣绳或电缆线。 嘴巴张开,他用含糊不清的低语声说道。我听命行事。他将一根吸管伸入头套,再插入我的双唇中。喝。 水微温,在我口中留下腐浊的味道。 他一手摆在我颈后,开始揉搓。我僵坐着。我一定不能哭叫。我一定不能出声。我一定不能恶心想吐。他的手指按压入我的皮肤。 妳什么地方痛?他说。 没有地方。我轻声细语。 没有地方?妳没骗我? 我满脑子如狂风般的怒气,甚至比恐惧感还强烈。你这坨狗屎,我以疯狂、高亢的语气咆哮道。放我走,放我走,然后我要杀了你,走着瞧 那团布又塞进我嘴中。 妳要杀我。好。我喜欢。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全神贯注于呼吸。我曾听说有人觉得被困在他们自己的身体里,因而萌生幽闭恐惧症,像在坐牢一般。他们因为念及永远无法逃脱而饱受折磨。我的生命已缩减至鼻孔间呼吸用的细小通道,若鼻子被堵住我就没命了。那种事会发生的。有人遭捆绑,嘴巴塞住,原本虽无意杀害他们,却因捆绑时出了点小差错绑嘴巴的布太靠近鼻子他们便窒息而死。 我让自己吸气一二三下,吐气一二三下。吸气,吐气。我曾看过一部电影,好像是部战争片,一个超级神勇的战士遁入河中躲敌军,只靠一根吸管呼吸。我就像那样。这念头令我胸口疼痛,也令我的呼吸变得断断续续。我得让自己平静下来。我不去想那个战士和他的吸管,以及若吸管堵住会有何后果。我设法想着河水,沁凉怡人水波不兴,潺潺悠缓美不胜收,旭日映照波光潋滟。 在我脑中,河水愈流愈慢,最后归于静止。我想像它开始结冰,凝结成层有如玻璃,故而你可以看到鱼在下方静悄游梭。我情不自禁。我看到自己坠入这薄冰中,困在底下。我曾读过或听过,若掉入薄冰层中又找不到洞口,冰与水之间有一层薄空气,你可以躺在冰下呼吸这层空气。然后呢?溺死或许还比较痛快。我生平最怕的就是溺水,然而我曾读过或听过,溺毙事实上是一种很惬意的死法。我相信这种论点。令人不舒服及惶恐的是试图避免溺毙。恐惧是出于试图避免死亡。听任自己死亡就像是沉沉入睡。 一二三,一二三,我已较为平心静气了。有些人,很可能至少占总人口的百分之二,若遇上我所遭逢的事,或许会因惊慌或窒息而早就一命呜呼了,所以我的表现已经比别人略胜一筹。我还活着。我在呼吸。 我此时平躺着,脚踝与双腕都捆绑着,嘴中塞着破布,头上罩着头套。我不再被绑在任何东西上了。我扭动身体成蹲姿,然后极为缓慢地站起身来。试着站起来。我的头撞到顶了。这里一定不到五呎高。我再度坐下,为了这一番折腾而气喘吁吁。 至少我可以移动身体,弓背蠕动像蛇在尘土间前行。但我踟蹰不前。我有一种置身于高处的感觉。他进屋来时在我下方。他的脚步声和说话声都来自下方。他是爬上来找我的。 我将双腿朝一个方向伸直,能触碰到的只有地板。我忍痛以背支撑回旋。我的T恤卷翻起来,背部裸露的皮肤摩擦着身体底下粗糙的地表。我将腿伸直。地板。我弓背向前蠕动,徐徐缓缓。用脚探触,然后感觉不到感觉不到底下的坚实感。由一个空间,一个空荡荡的地方之上往外延伸,底下空无一物。我躺下来再往前蠕动,步步为营。腿悬垂了下来,在膝盖处弯曲。我这时若坐起来,会坐在一座瀑布或断崖上。我满心惶恐,连呼吸都在颤动。我开始往后挪移。我的背部疼痛。我的头胀痛而且轰隆作响。我继续蠕动,往后挪移,直到背部抵住一面墙壁。 我坐起来,将捆绑住的双手顶靠在墙上。我的指尖抵着湿润粗糙的砖块。 我沿着墙壁朝一个方向缓缓挪移,直到抵达一个角落,然后再朝另一个方向推进。我的肌肉因这一番折腾而发烫。这儿应当有十呎宽左右,十呎宽四呎深。 头部的痛楚令我思绪紊乱,难以平心静气思考。是轰隆声?刮擦声?是我脑中的声音? 我冷得直打哆嗦。我必须继续思考,让我的脑子有事忙,让它别想其他事。我不知怎么被绑架了。我遭人违反我的意愿囚禁于此。为什么会发生绑架案?要挟持人质,为了赎金或政治动机。我的全部财产,若扣除信用卡债及消费卡债,剩余的总数大约两千镑,其中有半数是来自我那辆生锈的老爷车。至于政治,我是职场环境顾问,不是大使。不过话说回来,我什么都记不得了。我此时或许置身于南美洲,或黎巴嫩。只不过那人的口音显然是英国腔,我从那口齿不清的轻声低语约略可听出是英国南方口音。 还有什么其他动机?我曾说服自己思考另一种可能,那种处境就真的、真的很悲惨。我觉得热泪盈眶。冷静下来。冷静下来。我可不能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 他没有杀我。那是好现象。不过也不见得有多好到头来那或许是个令我连想到都要作呕的凶兆。不过我也只能听天由命了。我轻轻收缩肌肉。我动弹不得。我不知道自己置身何处。我不知道我从何处,在何时,或如何,或为何被掳走。我什么都看不见,我什至连我置身的房间是什么样子都搞不清楚。这里感觉很潮湿。或许是地下室或库房。我对那个男人毫无所悉。或者是那些男人。或那些人。他或许就在附近。我不知道我是否认识他。我不知道他长什么模样。 那或许有所帮助。如果我能辨认他,他或许会反正,那可能更惨。专业绑匪都戴着头套,故而人质永远不会看到他们。将我戴上头套或许也是同样的道理,殊途同归。而且他也刻意变声,有点含糊不清,听起来根本不像是人在说话。他甚至可能只打算挟持我一阵子,就要放我走。他会将我丢弃在伦敦某处,我也不可能再找到他。我会一无所知毫无概念。那勉强算是第一则好消息。 我搞不清楚自己在这里多久了,不过顶多不超过三天,甚或只有两天。我觉得身体状况很差但不致太虚弱,会饿但不致饿得太难受。或许两天。泰利想必已经报案说我失踪了。我没去上班,他们会打电话给泰利,他会感到疑惑,他会试着拨我的行动电话。我的行动电话在何处?或许在几小时内就已经打电话报警了。如今应当会有大规模的搜查行动,成群结队的人们在荒郊野地间大肆搜索。所有人员取消休假、警犬出动、直升机。另一个令人燃生希望的念头。不可能随意在路上掳走一个成年人,将之藏匿在某处而毫不启人疑窦。警方会出动,挨家沿户查访,登门入室搜索,将手电筒照向黑暗的角落。我随时可能会听到他们的声音,看见他们。我只需要尽可能存活下来只要存活下来即可。存活下来。 我曾对他咆哮。我曾说我要杀了他。我只记得对他说了这句话,除此之外就是在他递水给我时说:谢谢你。我痛恨自己曾说过谢谢你这一点。不过我在咆哮时已惹火他了。他是怎么说的? 妳要杀我?那倒好。大意如此。这一点不大乐观。妳要杀我?那或许正中他下怀,因为事实上他打算要杀我。 我设法另谋安慰。他或许觉得那很可笑,因为我全听任他摆布,故而我想要反击他的这种念头听起来很荒唐滑稽。我对他恶言相向,这冒了很大的风险。我惹火他了,他可能会因而折磨我或毒打我或什么的。不过他什么事也没做,了解这一点或许有所助益。他绑架我,将我五花大绑,而我出言恐吓他。或许,若我挺身对抗他,会使他因而畏缩且对我束手无策。我若不向他屈服,或许是与他耗下去的上上之策。他之所以绑架女人,或许是因为他害怕女人,也只能借此至少得以掌控一个女人。他或许期待我会苦苦哀求他饶命,那会让他拥有他想要的驾驭感。然而若我不屈从,则事情的发展就非他所预期了。 或者适得其反。那只会显示局势完全由他掌控。我说什么对他而言无足轻重。他只会觉得那很可笑而且继续按他的计画进行,无论他的计画是什么。当然重点是要尽可能让他觉得我是个血肉之躯,如此他会觉得较难对我下手或采取什么行动。不过如果那令他感到有威胁性,他或许会因而更恼火。我什么事也不能做。我不能打斗。我不能逃脱。我只能采取拖延战术。 这种战术的上上策是什么?惹火他?取悦他?恫吓他?我躺在地板上瞪着我头套内令人窒息的漆黑。 我周遭的黑暗质感有了变化。有声音也有气味。又是那沙哑浓浊的低语。我会把妳的塞口布取出来。如果妳叫嚷的话,我就将妳当成动物般宰杀得血肉模糊。如果妳听到也了解我说的话,就点点头。 我慌忙点头。那双手粗大暖和的手在我颈后拨动着。结解开了,塞口布也粗暴地从我口中抽出来。我一获得松绑就立刻猛咳不已。一只手将我的头往下压,我觉得有吸管插入我口中。我吸水直到听见咕噜声,知道已经喝光了。 好了。他说。这里有个桶子。妳想用吗? 什么意思?让他多说几句。 妳知道的。马桶。 他觉得难为情。那是好现象? 我要到像样点的厕所。 要嘛就用那个桶子,否则就尿裤子,甜心。 好吧。 我会带妳到桶子边,妳可以用脚触碰到。我会退开。妳敢玩花样我就将妳千刀万剐。懂吗? 懂。 接着传来他往下走了几步的声音,然后我感受到他的臂膀勾挽住我的腋下,当我身体朝他依附过去时,他的臂膀环抱住我。结实强壮的手臂。我被他紧紧抱住。一种动物的气味,汗臭味,不止如此。一只臂膀在我大腿下。我喉咙一阵作呕。我被一把抱起,然后轻轻摆在一面有沙砾质感的粗糙地板上。我挺身站直。我的双腿与背部都酸痛难耐。我的头发被一只手揪住,我感觉到有什么硬梆梆的东西抵在脖子上。 妳知道这是什么? 不知道。 是刀刃。我要解开妳手腕上的电缆线。妳敢玩把戏我就动刀。 我不会。我要你让我自己上厕所。 这里很暗。我会退开。 他解开我身后的结时,我感受到一股压力。他退开来了。有一瞬间,我想到要设法采取行动,随后又体认到这种念头太荒谬。我身上还未完全松绑,戴着头套,置身于一个黑暗的房间,身旁还有个男人拿着刀。 上吧。他说。 其实我并不是真的想上。我只是想移动位置。我触碰我的衣服。 T恤、宽松的长裤。我办不到。 妳明天早上还可以再用一次这个桶子。 明天早上。好。探出了点口风。好吧,好吧。他说这里很暗。我松开我的长裤连同内裤一块褪下,坐在桶子上。只有几滴。我再度起身,将裤子拉上。 我能不能说几句话? 什么? 我不晓得这是怎么回事,不过你绝对不能做这种事。你无法逍遥法外的。你或许无法体认到他们找到我之后会有何后果。不过你可以放我走,载我到某个地方,将我松绑,这样就行了。已经有人报警说我失踪了,他们会来找我的。我知道你可以随心所欲摆布我,不过你会被绳之以法的,虽然那对我或许没什么好处。如果你放我走,我们可以各自回去过自己的生活,否则,你终会落网的。 其他人全都这么说。当她们开口说话时。 什么? 站好。 全都? 感觉到结绑紧了。感觉被抱高了,像个小孩般被摆放在一座高架子上。像个洋娃娃。一只死亡的动物。 待在那边,他说。就待在那边。 我坐在那边,想着他此时应当已经离去。 嘴巴张开。 他在我身边。破布又塞进嘴中,另一块布紧紧蒙住我的脸。我听到脚步声,然后感觉到脖子上缠绕着一股新的压力。好紧。我被往后拉。我可以感觉到我背后的墙壁。 听好,那股声音说。妳脖子上这个是绞索,在妳后面打成活结,固定在墙壁上的一个螺栓。懂吗?点点头。 我点头。 妳在一座平台上。懂吗? 我点头。 妳如果乱动,就会由平台滑落,绞索会勒住妳,妳就会一命呜呼。懂吗? 我点头。 好。 随后一片沉寂。只有沉寂。还有我的心跳,有如大海的惊涛骇浪般搏动。那个绞索令我的脖子灼热。我吸气再吐气,吸气再吐气。 我站在一座木造码头上,身旁的湖水平静无波宛如明镜。风平浪静。我可以看到下方深处平滑的鹅卵石,有粉红色、棕色、灰色。我略微屈膝,将手高举,然后踪身跃入沁凉平静的湖水中,接着突然有东西缠绕住我的脖子,我头晕目眩地踉跄下坠,但同时也被往后拉,湖水消失了,变成一片墨黑。绞索勒入我的脖子。我坐直身体。有一瞬间我脑中一片空白,随后恐惧感涌现,弥漫全身。我的心狂跳,口干舌燥。我在头套内满头大汗,我也可以感觉到几绺发丝黏贴在脸颊。我满心惶恐,又痒又黏、又湿又冷。此时我的恐惧已真实到可以闻得出来了。 我睡着了。怎么会这样?我像待宰的鸡一般五花大绑,等着脖子被扭断,我怎么还能睡得着?我一直很纳闷死囚在处决前一天怎么能入睡,不过我自己就睡着了。睡了多久?我毫无概念或许几分钟,在这平台上打盹,直到绞索将我勒醒;或者可能几个小时,或更久。我分不出昼夜。时间停顿了。 只不过时间并没有停顿。时间继续流转。时间快用完了。一片寂静,我的耳中隆隆作响。有事情要发生了,我不知道是何事,也不知在何时,不过我知道有事情会发生。可能是现在,就在这个念头之后,或者也可能要经年累月之久。我回想起他的话,我的胃因而一阵灼热。仿佛有只动物在我体内,一头龌龊的啮齿动物,有满口尖利的黄牙,啃噬着我。其他人全都这么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知道那是什么意思。那意味着在我之前还有其他的受害者。她们都遇害了,而我则是下一个,置身于一座平台上,脖子上套着绞索,而在我之后在我之后 呼吸,然后思考。拟定计画。逃脱的计画毫无指望。我所拥有的只有我的头脑及我能告诉他的话当他将这块臭布从我口中取出时。我在脑中计数,从秒算到分再算到小时。我算得太快或太慢了?我试着放慢速度。我觉得口渴,嘴巴内的感觉既柔软又已烂臭。如今我的气息想必也已恶臭熏天了。我需要水,冰冷的水,从地底深井中汲取出来的大量清水。我完全不觉得饿了。进食会有如吃树枝或砂砾,然而以高脚玻璃杯盛装的冰凉清水,杯内的冰块还会叮当作响,那一定很过瘾。我继续计数。我一定不能停。 一个小时,二十八分钟,三十三秒。那总共是几秒?我试着边继续计数边在脑中核算总数,不过全都搞混了,结果时间忘了,总数也算不出来。泪水汩汩滑落我的脸颊。 我向前挪动,尽可能往前伸展身体,脖子则尽量往后靠,直到绞索勒至我的下巴。我在平台上维持平衡,腰背处的平台边缘很尖锐,我的下半身悬垂在外。那条绳子想必约有三呎长。我有如跷跷板。我可以再摸索着折回,继续坐着枯等,计数几秒几分几小时,或者我可以在无边的黑暗中再往前摸索。他会发现我就悬吊在那边,绞索缠绕在我脖子上。那是打败他的一种方式。打败时间。就这么简单。 我向后挪动,移成坐姿,为此费足了劲,全身颤动。我全神贯注于呼吸,吸气再吐气。我想起了梦境中那座湖泊,及平静无波的湖水。我想起了河流及水中的游鱼。我想起了绿叶上的黄蝴蝶,它在叶上晃动,轻盈得宛如周遭的空气,微风拂过就足以令其随风飘去。生命亦是如此,我想道,我的生命如今就这么脆弱。 我叫艾比。艾比嘉儿.黛波露。艾比。我对自己复述我的名字。我设法听到这声音大声地念出。不过那声音很快就显得了无意义。成为艾比有何意义?毫无意义。只是几个音节拼凑而成。两个音节。两口的空气。 我做了这个梦,我说。我的声音听起来沙哑微弱,仿佛气管已被绞索扯伤了。我睡着并且做了这个梦。你曾做过梦吗?你会做梦吗?我在等他时不断演练这个句子我不想告诉他我的个人隐私,因为那感觉有点冒险。我也不想打听他的私事,因为我若知道他的底细,他就绝对不会放我走了。我会问起做梦的事,因为那是私事但也很抽象;感觉上它们很重要,不过它们的意义暧昧不明又不切实际。可如今,他在我身边时我大声说出这句话,听起来有点愚不可及。 偶尔。把水喝完,然后去用那个桶子。 你昨晚做梦了吗?我继续追问,虽然我知道那无济于事。他离我只有几吋,我只要一伸手就可以触碰到他。我压抑住想要揪着他大吼大叫及哀求他的冲动。 没睡觉就不会做梦。 你没睡觉? 喝。 我又喝了几口,尽可能让水撑久一点。我的喉咙疼痛。已经过了一夜,然而他整晚没睡。他在做些什么? 你失眠?我设法表现出恻隐之心;我的口气听起来矫揉造作到不行。 废话,他说。工作后若需要睡觉就睡。无论是白天或晚上。就这样。 头套间隙透出微细的光点。我若将头抬高,再往下瞄,或许可以瞟到什么。他双腿伸直在我的腿旁边,一手摆在平台上。我绝对不能看。我绝对什么都不能看到。我绝对什么都不可以知道。我必须继续待在黑暗中。 我做运动。我将膝盖提高再放下。五十次。我躺下来试着做仰卧起坐。我办不到。一次都没办法。 单独被囚禁的人通常会发疯。我读过这类的故事。我必定想像过单独被关会是什么情景。有时候他们会对自己朗诵诗歌,但我什么诗都不会念,就算会我也一首都记不得。我记得一些童谣,<玛莉有只小绵羊>、<山胡桃树羊蹄草>,朗朗上口的顺口溜听起来有点惹人厌又疯狂,像是有人在我疼痛不已的头壳内,敲敲打打。我可以自己作一首诗。什么和漆黑押韵?草莓、贵妃、夜光杯。我没办法作诗。我从来不是写诗的料。 我再度试着在记忆中回溯不是我长远的回忆、我今生及亲友的回忆,不是让我成为如今的我的那些点点滴滴,或是像树干年轮般的岁月流转轨迹,不是那些回忆,别去想那些;是最近的回忆,可以让我知道我是怎么会置身于此的那些回忆。脑中一片空白。在此时的我及当时的我之间有一道厚墙阻隔。 我在脑中默背九九乘法表。我可以做二乘二至二乘九,以及三乘二至三乘九之类的,但随后的全都搞混了。一切全都混杂在一起。我又哭了起来。暗自饮泣。 我往前挪移,直至找到悬垂处。我费劲扭动身体成坐姿。此处不致太高。他曾站在我下方将我抱下去。四呎,或许五呎。想必不会更高。我扯动被绑住的双脚。我深吸一口气,再往前蠕动几吋,让自己像跷跷板般悬垂在平台边。我会数到五,然后往下跳。一、二、三、四 我听到一道声响。从房间另一头传来的声音。哮喘般的笑声。他在看我,像癞蛤蟆般蹲伏在暗处,看着我可怜兮兮地在平台上蠕动。我忍不住哽咽。 好啊,跳嘛。 我往后挪动。 看看妳掉下去后会怎么样。 再往后挪动些许。这时双腿已经回到平台上了。我往后挪抵着墙壁就这么瘫靠着,泪水从我头套内汩汩滑落双颊。 有时候我还真喜欢看着妳,他说。妳搞不清楚,对吧?我什么时候在什么时候不在。我静悄悄的,算是吧。 黑暗中的眼睛,注视着我。 几点了? 喝妳的水。 求求你。现在还是早上?或是下午? 那已经没什么关系了。 我能不能? 什么? 什么?我也不知道。我该要求什么?我只是个普通人,我说。我不是好人但也不坏。 每个人都有个极限,他说。重要的是这一点。 没有人知道如果他们面临这种事会怎么办。没有人知道。我想着那座湖泊、河流,以及绿叶上的黄蝴蝶。我自己勾勒出一幅图画,一棵有银白树皮及浅绿树叶的树。一株银色的桦树。我将之安置于一座绿草如茵的山岗上。我想像着一道微风拂过树梢,撩拨树叶使它们闪烁发光仿佛它们是树枝间的灯火。我在上方再摆上一朵小小的白云。我是否曾见过这么一棵树?我记不得了。 我很冷。 是哦。 能不能给我一条毯子?让我有东西盖。 拜托。 什么? 妳必须说拜托。 拜托。拜托给我一条毯子。 不行。 我再度怒不可遏,怒气强烈到足以令我窒息。我尽力压抑怒气。我在头套内瞪眼、眨眼。我想像着他在注视我,我双臂被绑在身后坐着,脖子上套着绞索,头上罩着头套。我就像一般人在新闻图片上看到的那些人一样,被带进一座广场中等着由一排枪手处决。不过他看不见我在头套内的神情。他也无从得悉我在想些什么。我设法让口气显得不动声色。 好吧。我说。 时间一到,他是否就会伤害我?或者他就这么听任我缓缓自生自灭?我不擅长应付疼痛,我一受折磨就会屈打成招,什么秘密都会和盘托出。这一点我很肯定。但这次情况更惨。他会折磨我而我却无法阻止他,也没有什么消息可以招供。或许他要的是性。在黑暗中压在我身上,逼我就范。将我的头套扯下,露出脸孔,取出我口中的塞嘴布,将他的舌头伸进来,插入他的我猛然摇头,我的头痛这时反倒像是一种解脱。 我曾读过或听过想要参与反恐空降特种部队的士兵奉命负重长跑。他们不断奔跑,最后抵达终点时已几乎要崩溃了,然后他们奉命再转身往回跑完全程。你会以为自己已经无法忍受了,不过其实可以。 你的潜能总是比你想像的还要强。深藏不露。我就这么告诉我自己。我的极限在哪里? 我被掴耳光唤醒。我不想醒来。有什么意义?干嘛醒来?卷缩起身体睡觉就是了。又被掴打了几下,头套掀开来,塞嘴布也从我口中扯掉。 醒了没? 醒了。住手。 我有食物。嘴巴张开。 什么食物? 那有什么狗屁关系? 先喝水。我口渴。 黑暗中传来嘀咕声。脚步声渐行渐远,往下方消失。还不错,小胜一回合,稍微掌控了局面。脚步声又走回来了。吸管插入我口中。我口渴难耐,不过得先将塞在我口中许久的那块破布的腐臭味去除才行。 嘴巴张开。 一支金属汤匙伸入我口中,上头盛着不知什么软软的东西。突然间我脑中浮现一个念头:我在吃我无法看见的某种东西,从这个打算杀我的人塞入我口中,这念头令我极度恶心,以致我想像自己在咀嚼生人肉。我开始作呕也吐了出来。又是一顿咒骂。 操妳的给我吃,否则我就一天不给水。 一天。那倒好。他不打算在今天杀我。 等一下,我说着,做了几次深呼吸。好。 汤匙在碗内刮动。我感觉到汤匙伸入我口中。我舔舔食物再咽下。那东西像粥,不过更清淡滑溜也有点甜味,吃起来像是喂食婴儿的冲泡式糊状食品。或者可能是仍在复健调养中的病患食用的保健食品,就是在药房中购买的那类。我想像着口齿不清、眼神呆滞的病患,坐在医院的病床上,由满脸不耐烦的护士喂食。我咽了一口,又塞了更多食物在我口中。一共吃了四口。不是要让我长胖,只是要让我存活。我吃完后又用吸管喝了更多水。 布丁?我说。 没有。 我有个主意。一个重要的主意。 我们上次是在什么时候碰面? 什么意思? 我在这里醒来之后,就头痛得要命。是你吗?你打我? 妳想干嘛?妳想耍我是不是?别想耍我。我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没有。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我也不大确定。全都模糊不清。我记得去上班。我记得我本想说我男朋友,但我认为如果那会令他醋意大发的话,或许就不是个好主意。我记得我的住处,正在那里做什么事。我在这里醒来,搞不清楚我是怎么来的,或我们是怎么碰面的。我想要你告诉我。 缄默了半晌。我几乎怀疑他是不是离开了,不过这时传来一声嘶嘘声,我霍然发现那是哮喘般的笑声。 什么?我说。我说了什么?什么? 继续交谈。持续沟通。我一直在思考。思考、思考。思考如何活命,思考要停止感觉,因为我约略知道,若我让自己可以感觉,则我可能会令自己从断崖坠入黑暗中。 我看透妳了。他说。 看透我? 妳戴着头套。妳无法看到我的脸。妳想耍小聪明。如果妳能让我认为妳都没见过我,那么或许我就会放妳走。又是一阵哮喘般的笑声。妳躺在那边时就在想这种事,对吧?妳可曾想过要回到外界? 我感到满心悲恸几乎要哀嚎出声。不过那也令我思考。那么说来,我们的确碰过面。他并不只是在黑暗的巷弄里从背后将我掳走再殴打我头部。我认识这个人吗?如果我看到他,能否认出他的长相?他若在正常情况下说话,我能否辨识出他的声音? 如果你不相信我,那你再告诉我一次也无妨,对吧? 破布又塞入我口中。我被抱下来牵到桶子处,再抱回去,重重地放到平台上。没有捆绑。我将此视为那意味着他不会离开这栋建筑物。我感受到他的气息贴近我的脸,那股气味。 妳躺在这里试图动脑筋想办法。我喜欢。妳认为如果妳可以让我相信妳认不出我,我就会陪妳玩一阵子,然后放妳走。妳搞不清楚状况。妳根本不了解重点。不过我就喜欢这样。我聆听他刺耳的低语声,设法回想那声音是否似曾相识。她们就不一样了。就拿凯莉来说吧。例如凯莉,他在口中呢喃着那个名字,仿佛那是一块太妃糖。她就会哭,操她的哭个没完。什么狗屁计画也没有,只会哭。能让她闭嘴真是如释重负。 别哭,艾比。别惹恼他。别让他感到厌烦。 那个想法在黑暗中浮现我脑际。他一直让我活着。我不是说他没有杀了我。我如今在这房间内已待了两或三或四天。若几个星期没进食还可以存活,不过没喝水能撑多久?若我只是被锁在这房间内,无人看管,则我此时已一命呜呼或奄奄一息了。我大口喝下的水是他的水,我腹内的食物是他的食物。我像是他农场里的牲畜。我是他的。我对他毫无所知。若离开这房间,到了外界,此人很可能是个愚蠢、丑陋、惹人嫌恶、没出息的人。他或许太害羞,不敢和女性交谈。同事们或许会霸凌他。他或许是缩在角落中那个沉默寡言的怪胎。 然而在这里,我是他的。他是我的爱人、我的父亲、我的上帝。如果他想要进来悄悄将我勒死,他可以办到。我必须将清醒时的每分每秒都用来思考如何与他周旋,让他爱我,或喜欢我,或怕我。若他要在杀害一个女性之前先让她崩溃,则我必须坚强下去。若他因女性对他有敌意而仇视女性,则我必须安抚他。若他会折磨拒绝他的女性,则我必须什么?接纳他?什么才是明智的抉择?我不得而知。 最重要的是,我绝对不能再认为无论做什么都无关紧要了。 身上没捆绑着电缆线我就没再计数时间了。似乎无所谓了。不过片刻之后他又进来。我感觉得出来他在场。一只手搭在我肩头令我吓了一跳。他莫非是在查看我是否还活着? 两个抉择。我可以在我脑中逃避现实。黄色的蝴蝶。沁凉的水。饮用水。可以纵身跃入的水。我试图在脑中重建我的世界、我的住处。我走过那些房间,浏览墙上的照片,抚触地毯,逐一列举架上的物品。我在父母的房子中走动,有些记忆不知何故脑中一片茫然。我父亲的花园库房,泰利书桌的抽屉。尽管如此,脑中仍有许多回忆,形形色色不一而足,在我脑中也在外界。不过有时候当我信步走过这些想像中的房间时,地板会从我脚底下消失,我会往下坠落。这种心理游戏或许可以让我的神智维持清醒,但我不能只是神智清醒。我得存活下去。我必须拟订计画。我要杀了他。我要伤害他、将他千刀万剐、将他碎尸万段。我需要的只是一个机会,只是我看不出来有什么可能的机会。 我试着想像他其实不曾真的杀了什么人。他或许只是虚张声势想恫吓我。我无法说服自己这一点。他并非只是在打一通骚扰电话。我在这里,在这个房间内。他不需要捏造什么故事。我对这个男人一无所知,不过我知道他以前曾做过同样的事。他已驾轻就熟,掌控全局。而我则处境堪虞,生机渺茫,故而我能想出来的计画不见得必须万无一失。但我想不出任何有可能成功的计画。我唯一的计画就是采取缓兵之计,不过我什至无法知道我是否真能拖延。我有一种恐怖的感觉另一个恐怖的感觉,我的感觉全都令人胆颤心惊亦即这一切全都在他的时间表中。所有的交谈,我微不足道的计画及策略,听在他耳中只是噪音,就像是在他头边盘绕的蚊子嗡嗡叫声。待他准备就绪,就会一巴掌打死它。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什么? 为什么是我?我对你做了什么事? 又是一阵哮喘般的笑声。又是一块破布塞进我口中。 再度做抬膝运动。我顶多只能做十六下。我的情况愈来愈糟。双腿疼痛,双臂酸疼。 为什么是我?我设法让自己不要问这个问题却不由自主。我曾在报纸或电视上看过遇害女子的照片。不过不是被谋杀时的照片。几乎没见过那种。不,我看过的是她们以为生活还会一切如常的照片。我想应该是她们的家人总是挑最美、笑容最灿烂的照片交给电视台。或许都是从高中毕业纪念册上挑出来的。不过这些照片都比原来尺寸放大许多倍,以致看来模糊朦胧,有股令人毛骨悚然的感觉。她们不知道自己会有何下场,我们则很清楚。我们不像她们。 我无法相信自己也会成为她们之中的一个。泰利会从我的照片中挑出一张。或许是我去年办护照时拍的那张呆头呆脑的照片,照片中的我看起来像是有什么东西跑进我一只眼睛里,而我同时又闻到什么恶臭似的。他会将之交给警方,他们会将照片放大因此看来模糊朦胧,我也会因遇害而名闻全国,这实在太不公平了。 我逐一回想我认识的薄命女子。包括莎蒂,她怀孕将近八个月时,在耶诞节前一个月被她男友甩了。还有玛丽,她曾多次进出医院做化疗,一直戴着头巾。劳伦斯前年精简人事时,将菠琳和丽兹解雇。他在一个星期五傍晚众人皆离去后告知她们,我们星期一早上进公司时才发现她们已经离职了。六个月后丽兹仍为此事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她们都比我还要幸运。过几天她们就会知道了。她们会听说此事,也会因此暗自庆幸。她们会以薄薄的一层最深挚的同情来掩饰兴奋之情,并告诉亲友及同事:妳认得艾比.黛波露那个女的吗?就是报上登的那个。我认识她。我真难以置信。她们都会大感震惊,她们也会偷偷告诉自己,或许她们各有一本难念的经,不过至少她们不是艾比.黛波露。谢天谢地遭天打雷殛的是她而不是她们。 然而我就是艾比.黛波露,这实在很不公平。 他进来将绞索套在我脖子上。我这次打算要计数时间了。我一直在思考此事,拟订计画。我要部如何避免自己计数时间时搞混了?我研拟出一套计画。一分钟有六十秒,一小时有六十分,亦即三千六百秒。我就想像自己从一座以甲这个字开头的城镇开始爬山。这座山有三千六百栋房子,我每经过一栋房子就数一下。不过,我想不出任何以甲这个字开头的城镇。没关系,就用甲镇。我从甲镇往山上走。一、二、三、四当我走到甲镇的山顶时,我接着再从乙乡开始。然后是丙镇,接着是丁乡、戊镇、己乡,然后,当我走到庚镇的半山腰时,他又回到房内了,绞索从我脖子上移开。六个半小时。 置身于洞内就别再挖。及时的一针胜过九针。别杞人忧天。别尚未过河就先烧了桥。没记错吧,是两座桥?还有什么谚语?想、想、想。覆水难收。三思而后行。三个和尚没水喝,人多好办事,勿孤注一掷,物以类聚,一叶落尚不成秋。入夜红遍天,牧者乐翻天。我的快乐。然而若清晨红遍天,牧者忧变天。一个男人要走过多少条道路,才能?不对,那扯太远了。那是歌词。歌词不是谚语。要怎么哼?我试着回想,在脑中播放音乐,在这死寂的漆黑中聆听那声音。徒劳无功。 景象比较简单。绿叶上的黄蝴蝶。别飞走。一条河,水中有鱼。一座水质清澈洁净的湖泊。一座平缓的山丘上有棵银白色的树,树叶在微风中摇曳生姿。还有什么?没有了。什么都没有。我太冷了。 哈啰。我在期待你能早点来。 妳的水没喝完。 不急,是吧?我有好多事情要问你。 他咕哝了一声。我在发抖,不过或许是因为太冷了。我已无法想像暖和、干净,或自由。 我是说,我们两人在此独处。我们应该相互认识,相互交谈。他闷不吭声。我无法判断他是否在听。我吸了一口气继续说:毕竟,你挑上我总该有个理由才是。你似乎是个讲理的人,对吧?你是个做事合乎逻辑的人,我想。我喜欢这一点。合乎逻辑。逻辑这个字眼妥当吗?听起来似乎不大对劲。 继续说。他说。 继续说。好。接下来该说些什么?我的嘴唇上方有个酸痛处。我以舌尖舔触,感觉像是冻伤了。或许我已遍体皆是酸痛瘀青。没错。合乎逻辑。刻意地。不对。肯定是说错了话。再试一次。果断的。你是一个坚强的人。对吧?默不作声。我可以听到他浓重的呼吸声。没错。我想我说对了。男人应该很坚强,不过很多男人很软弱。很多。我重复说了一次。不过我想你也很孤单。人们无法理解你的期望。不是,是你的能力。我是说能力,不是期望。你孤单吗?不过那有如朝一口深井投入石头。这些愚不可及的话从我口中说出,然后消失于黑暗中。或是你喜欢孤单? 也许。 不过我们都需要有人来爱我们,我说。没有人能全然孤单。为了存活,我什么事都愿意做,我想。我会让他拥抱我,搞我,我什至会装得乐在其中。只要能活下去,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你挑上我而不是别人,想必是有理由的。 妳想听听我怎么想吗?嗯?想听吗?他一手摆在我大腿上。他的手上下游走。 想。告诉我。噢,可别让我作呕也别尖叫出声。 我想妳对妳此刻看起来是什么模样毫无概念。他又发出哮喘般的笑声。妳以为可以跟我打情骂俏,嗯?就这么将我套牢,拿我当傻瓜?不過妳对自己看起来是什么模样毫无概念,甜心。妳看起来根本不像是人。妳连脸都没有。妳看起来像一个一个东西,或是一只动物。而且妳还很臭。妳身上有屎尿味。他再度笑出声来。他摆在我大腿上的手用力了些,然后开始使劲捏我,我既痛又羞耻地大叫出声。 艾比,那么努力地尝试。他低声说道。凯莉只会哭,艾比努力试。我可以把妳编成顺口溜。哭,试,死。反正到头来结果都一样。 哭,试,死。又在黑暗中念顺口溜。时间愈来愈急迫了。我知道这一点。我脑中浮现一个沙漏,沙子平稳地流入其中。若你盯着它看,在快结束时沙子看起来似乎总会流得比较快。 他又将我抱下平台。我的脚趾如遭针扎般刺麻,我的腿则似乎已不再属于我了。双腿僵硬有如树枝,或者不是树枝,而像是随时会折断的嫩枝。我踉踉跄跄步履蹒跚,他紧抓着我的臂膀,让我站直。他的手指掐入我的肉中。或许会留下瘀痕,上方四个指印,下方一个。我可以判定有光线,头套内是暗灰色而不是全黑。他拖着我一路往前走,然后说:坐。桶子。 他没花时间替我的手腕松绑。他将我的裤子脱下。我感觉到他的双手触碰着我的肌肤。我不在乎。我坐下来,感觉到我下方及臀部后方的金属桶缘。我将手指缠绕在桶缘上,设法平静地呼吸。我上完后站起身来,他又将我的裤子拉上。这时裤子穿在我身上松垮垮的。我踢了那个桶子一脚,踢飞了。我听到桶子撞到他的腿翻倒在地。他闷哼了声,我朝闷哼声的方向盲目冲撞了过去,口中塞着破布仍尽可能大叫出声。听起来不像在大叫,而是低沉的咕哝声。我朝他撞过去,不过却像撞在一面硬墙上。他抬起一只臂膀挡住我,我仰头顶撞他的下巴。我的头疼痛不已;我的眼睛后方一片通红。 噢,他说了声。然后他揍我,又揍了我一拳。他揪住我的肩头,然后一拳揍入我的腹部。噢,艾比。他说。 我坐在平台上。我什么地方疼痛?浑身都痛。我已搞不清身上的哪个部位在何处。我的头痛止于何处而我的脖子痛又从何处开始;我双腿的冰冷在何处变成身躯的冰冷;我口中的酸臭味在何处变成我喉咙的胆汁及我胃部的作呕;我耳中的嗡嗡声在何处变成我周遭的一片沉寂。我试着放松脚趾却无能为力。我将十指交缠。哪只手指是我的右手而哪只是左手? 我再度试着背九九乘法表。我连二乘二到二乘九都背不全。怎会如此?二乘几连小朋友都会的。小朋友在课堂上大声朗诵。我可以在脑中听到这朗诵声,不过听起来毫无意义。 我知道些什么?我知道我是艾比。我知道我二十五岁。我知道外头是寒冬。我也知道其他事情。黄色加蓝色变成绿色,像蓝色的夏季海洋与黄色的沙交会。贝壳冲刷粉碎后变成沙。沙融化后可制成玻璃;高脚玻璃杯里的水,冰块叮当作响。树木可用来造纸。剪刀、石头、布。八度音阶有八个音。一分钟有六十秒,一小时有六十分,一天有二十四小时,一个星期有七天,一年有五十二个星期。三十天的月分包括九月、四月、六月及十一月不过我没办法数完。 我绝对不能睡着。然而我还是睡着了,做了个似睡似醒、呓语连连的梦。然后我猛然惊醒,因为他就在我身旁。这次没有光线,也没有水。一开始他闷不吭声,不过我可以听到他的呼吸声,然后他开始在黑暗中咕哝低语。 凯莉。凯丝。馥兰。贾儿。洛琳。 我静静坐着,文风不动。 凯莉。凯丝。馥兰。贾儿。洛琳。 那是含糊不清的嗡嗡声。他一再重复那五个名字,我就这么坐着,头稍向前倾,仿佛仍在睡觉。泪水滑落我的脸颊,不过他看不见。泪水令我刺痛。我想像着泪水一路滑落我的肌肤所形成的泪痕,有如蜗牛爬过的液痕。银白色。 然后他起身离去,我继续在黑暗中默默饮泣。 喝。 我喝了。 吃。 又吃了四汤匙的甜粥。 桶子。 我的名字是艾比。艾比嘉儿.黛波露。求求你救救我,有人吗?求求你。 没有人会来救我。 黄蝴蝶。绿叶。请别飞走。 他将绞索套在我脖子的动作,几乎可以称得上温柔体贴。这是第三次,或是第四次? 我感觉到他的手指在我的脖子上检查位置。如果我一直在想着他,想必我也一直在他脑中。他对我有何感觉?那是一种爱吗?或者他像是养猪人对待在宰杀前必须豢养的猪?我想像着再过一或两天,他会进来像是在从事一项累人的工作般,将我脖子上的绞索勒紧,或将我割喉。 他一走,我就再度开始计数。这次我采用的是国名。我在甲国沿着一条阳光普照的炎热街道数房子。我到乙国行经一条蜿蜒的中古巷弄时开始下起雨来。到丙国时又艳阳高照。丁国一片严寒。戊国狂风大作。然后在己国一条林荫大道第二三五一号时,我听到外头的关门声及脚步声。他离去大约五小时又四十分钟。比上次短了些。他对我感到焦虑。或者他离开的时间会随机变动。那有什么关系? 又用汤匙喂我吃了些粥。不像上次那么多。我不是要长胖。我在维持活命时也变瘦了。桶子。再抱回平台上。 妳觉得厌烦了。他说。 什么? 妳不再说个没完了。 我决定再度努力让自己显得开朗迷人又坚强。那有如拖着一个奇重无比的沙袋爬上陡峭的山坡。 你怀念我滔滔不绝地说话吗?我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来自远方。 妳愈来愈虚弱了。 不,不是变虚弱。只是一时有点困。疲倦。你也了解怎么回事。很疲倦。我脑中有回音。我设法专注于我的话语,不过似乎说得语无伦次。你能应付吗?我说着,胡言乱语。 妳不晓得我能应付什么。妳对我一无所知。 有些事情我知道,有些事我不知道。当然,不知道的比较多,大都不知道。我知道你把我抓来。可是为什么是我?我想知道为什么是我。这一点我不知道。他们很快就会逮到你了。他们会的。我聆听脚步声。他们会来救我的。 我身旁传来他哮喘般的笑声。我打了个哆嗦。噢,我全身冰冷。冰冷、肮脏、疼痛、惊恐。 那不是玩笑话,我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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