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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天理

黑人魔术师 丹尼爾.華勒斯 26252 2023-02-05
一九五四年,五月三十一日 我叫卡尔森.马文尼,在田纳西州孟菲斯市经营一家小侦探社。我在这故事里头出现得晚,因为这行业本质如此,在每一个故事里我都很晚才出现,事实上,通常会最后出现。大家都到最后才会想找我,到最后才会来问我:你能帮我吗?虽然我几乎每次都说:能。实际上,事与愿违却是常态。 当事人委托我的这些悲惨事件多半不会有什么幸福快乐的结局,所以我想,我所能提供的帮助并不像照黄疸的那种光一样,能把某人的黑暗生活照亮。这么说吧,我的工作其实与爱有关,只是大部分的人对此都不明白。这些案件里不是有人选错了爱的对象,就是有人在错误对象身上投下了希望与梦想。有时候案件与欲望有关,这也没什么不好。遗憾的是这些都有可能得出负面结果。

这是我这行的悲哀,我不得不说,唯有爱能带我们前往人生极暗之处。 有些案件,例如这件,我受委托去寻找失踪人口,他有可能迷失、已逝,或被错置在某个时空。我喜欢这类案件,它比其他案件更加与爱有关,还有什么会比知道有人在找自己更好呢?还有什么会比让人找到更好呢? 这个嘛,有的。 这是我第二回造访杰瑞米亚.莫斯葛罗夫中国马戏团。韩战已近尾声,原子弹在内华达州试爆,而我正走向一个杂耍表演。我受雇寻找亨利.沃克,已在一个月前寻获。通常这样就能结案,不用再跑第二趟,但是这个案特别复杂,所以我又来了,又来找他,有些事情我得告诉他。 第一个跟我说话的是杰瑞米亚.莫斯葛罗夫本人,他留着胡子,有张正直诚恳的脸,看起来吃得很不错。而且,在我递上名片之前,似乎很高兴见到我。

他看看名片,又看看我,说:私家侦探? 我说:是的,先生,没有错。 他点点头,研究了一下那张名片,然后憋住笑。 有什么好笑的吗?莫斯葛罗夫先生。 他说:噢,不是啦,我只是觉得您不像我印象中私家侦探的样子。 我把领带拉正,假装第一次遇见这种反应。在您想像中私家侦探应该是什么样子?他在椅子上前后晃晃,思考了一下。你知道,就是那种说话暴躁,会断然反驳别人的大个子硬汉,身上带着酒气,胡子没刮,心情不好,一脸失意相。有点像 《马尔他之鹰》里头的亨佛莱.鲍嘉(译注:Humphrey Bogart ,1899︱1957。美国演员。在电影《马尔他之鹰》The Malrese Falcon,1941 中饰演主角私家侦探山姆.史贝德)。

他点头说:对,就是他。 我叹口气说:那是电影,莫斯葛罗夫先生。 我知道。 这不是电影。我说。 这我也知道。 他的态度暗示我无须特别指出这点,他跟大家一样知道什么是真的,什么不是。更何况他从事的就是虚构工业,当然分得出真假。不过,他还是跟别人一样给电影唬了。 我不是亨佛莱.鲍嘉,我骨架娇小,体型像少年而不像四十二岁的男人。强风吹不倒我,只能让我倒退几步,如果我侧肩而行,就没问题了。虽然未经测量,但我知道我的头很小,脸也小,脸上该有的都有,不过也都很小。我的眼睛、鼻子、嘴巴都小,可还是得排列整齐才放得下。我刮胡子洗澡都有一定的规律,洗澡一天两次,早上一次,晚上一次。我有三只猫:哈维、乔和卢,出门的时候托给邻居列福寇特太太,她不但会好好照顾我的猫,还会帮我把信拿进来。

所以我对于很多人对我怀抱错误期待感到相当失望,信不信由你,我也有刚强的一面,甚至偶尔也会断然反驳别人的话喔,我也可以做那种人。必要的时候我会戴上那张面具,因为符合别人对你的看法比较简单,要求他们认清你的本质比较难。 很好,让我说明来意吧。 你在写书?如果是的话,那我先跟你讲,双头连体婴是个骗局。 莫斯葛罗夫先生,我是为了亨利.沃克的事来的。 莫斯葛罗夫先生立刻抛开矫揉造作,认真起来,用一双悲伤的眼睛望着我说:找到他了吗? 他不在这里? 不在,上星期就不见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没人知道?我拿出笔记本,翻到空白页。他在这里没朋友吗?有没有谁是他聊天的对象? 我是他的朋友。他冷冷地说:他会跟我聊天。

可他没跟你提过任何计画?他没跟你说他打算离开,可能会去哪里之类的? 没有,他从没说过那种话,所以我才担心,既然他没跟我说 他有可能会跟其他人说吗?他有没有别的朋友? 虽然莫斯葛罗夫先生并不愿承认,但他还是说:有。 于是我前去寻找鲁迪全世界最强壮的人。 我走近世界强人的拖车,波本酒的味道迎面而来。我友善地敲敲门,换来一声低吼:走开。 我等了一次心跳的时间,然后再度敲门。他说:我再说一次,走开。 我考虑了一下,虽不知他到底多壮,但他只要有听起来的一半壮,就能把我像新鲜芹菜一样掰成两半。我决定说谎。我带了朋友,杰克.丹尼尔这名字你有印象吗? 没有印象,有大象啦,走开。 鲁迪,我需要问你几个问题,是有关亨利.沃克这个人的,人家说你曾是他的朋友。

这下子他沉默下来,不再叫我走开,我听见他笨重的脚步声走向门边,打开门,伸出头那是个方方正正的大秃头。我忍不住同情起他的母亲,生产的时候一定很辛苦。 曾是?他说:你说曾是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特别的意思。我说:您认为我是什么意思? 他想了一下,说:意思就是他已经死了,被那些小流氓杀掉了。 跟我说说他们的事。 他说:他们有三个人,三个小流氓。 您介不介意让我进去,好好谈谈? 嗯他回头看看里面。很乱。 我说:不要紧的。 他说:你不是警察。我已经让人用那种眼神看了一整天。 对,我不是。谢谢您注意到这一点。 他又看我一眼,然后转身进去,我想就当这是邀请吧,我蹑手蹑脚地跟了进去。

他的住处并不算乱,应该说是只有艺术家才做得出来的乱中有序。我妈有句话说得好,她形容这种地方:什么都有,而且都放在该在的地方。我就是在这种环境下长大的。只不过这里的东西并不在该在的地方,有个塑胶咖啡杯放在他枕头上,而枕头在地板上。证据显示他在床上用餐,打开的冰箱是唯一的光源。我觉得我好像走进了一个先进的史前人类洞穴。 我在看起来像椅子的地方坐下。跟我说说那些流氓的事。 你先说,为什么要找亨利? 我说:有人花钱请我找他。 真的? 真的。 谁呢? 他的家人。 他说:那你一定是在说谎。 为什么? 他找出酒瓶,大手一抓,塞进嘴里。他直接用酒瓶喝酒,一口气喝光光。 他说:因为他没有家人,全家都死了。

我说:并没死光。 他看我一眼,那种眼神我见过,那是种暴力迸发的前奏,可是有时候眼神只是眼神,希望这个就是。他说:你想混淆我,我讨厌人家对我这样。 容我为您解释。我叫卡尔森.马文尼,是个私家侦探。您知道亨利.沃克有个妹妹吗? 我当然知道,她所有的事亨利都跟我说过,她死了,死透了,很久以前就死了。 我说:上次我见到她的时候,她还活得好好的。 这话什么意思? 我受雇为她工作,汉娜.沃克还活着。 接下来几分钟,鲁迪脸上露出通常在死人脸上才有的那种空洞表情。我见过尸体,嗯,只有一具啦,那是位老太太,规规矩矩照灯号过马路,没看见有车闯过来。他的眼神就跟她一样空茫茫看着远方,似乎想要记住某件他永远记不住的事,事实在他内心深处造成了裂痕。

他抬起头来,用那对克罗马侬式的眉毛下小到看不见的眼睛看着我说:这得让珍妮知道。 没问题,我想跟所有人都聊聊。 杰瑞米亚也该知道,还有JJ,大家都该一起听,除非您觉得人太多,先生。 我保证不会。 他用力看我一眼,说:那么,请跟我来。 我跟着他走。经过多年练习,这拖车门他已经可以泰然自若侧身通过。他左转之后大步沿着拖车跑向一座小帐篷。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是蜘蛛女表演的地方,但她现在不在。 进去等我一下,我马上回来。 我听话照做。他只花了四分半钟,就抱着一样东西回来。我原本以为那是一块木材化石,然后我发现它有头,有脚,头和脚之间的部分应该也都有,只是包在毯子里,看不见,我也并不特别想看。它能动的部分只有眼和口。不管这怎么回事,我看见的是个活物,是个女人。

鲁迪说:这位是马文尼先生。 他看到我就呆住了吧。 嘿。 鲁迪说:这是珍妮,她跟亨利很亲。 很高兴见到妳。我本能地伸手要跟她握。 抱歉。我不握手,怕有细菌。说完她笑了笑。 一两分钟之后,杰瑞米亚和JJ推开帐门进来,杰瑞米亚我认得,他向我点点头。 JJ紧绷着脸。 哈啰。我说。可是没人客气回应。 鲁迪说:赶快说吧,我们都等着听。 于是我就说了。因为我看得出来,他们在各自怪异的外壳下,都有颗在乎的心。帐篷里有着对亨利.沃克满满的爱,而我对于能这样爱人的人是没有抵抗力的,他们跟象牙嘴啄木鸟一样稀有,一样美丽。 于是,我开始说故事。 我不太记得她打电话来到底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当时我前一个案子刚办完,后一个案子还没接到。我常常处于这种情形,整个早上填字谜、整理办公室,等待电话响起。可是每次电话响时我的心脏都差点停止,因为太意外了。我曾努力想要变成充满希望的那种人,可是我那间办公室呀,实在不行。它在三层楼红砖屋后进的一个灰暗角落,想要上去,得坐由盲人服务员操作的叽叽嘎嘎老旧电梯。我只租得起这种地方,很暗,很令人沮丧,我常想,应该多在太阳下山前出去走走,可是从来没有做到。 我整天开着收音机,好跟上时事。罗森堡夫妇遭到处决,艾森豪宣誓就职,北海洪水死了近两千人,这些我都是从收音机上听到的。 总之,她打电话来,我接到了,于是她委托我做那件我做了的事。她声音甜美,我相当喜欢她的话在我耳里的感觉。 我说:我是做什么的?我是个侦探,这难道还用解释吗?我应该要说得客气点,但我正逢低潮,心烦得很。 你是私家侦探? 是的。 因为这件事我想保密。她说。 对谁保密? 我真想让她一直说下去,她的声音越来越甜,越来越像唱歌,那是种有能力让人感到快乐的声音。从她声音里我听不出腔调,她捂着话筒。我多年的经验告诉我,她一定是独自躲在厨房打电话,电话线扯得太远太紧,都快断了。她说:那不重要。 我已经大概猜出这是怎样的案子了。不用说我也知道,是丈夫的问题吧?妳想瞒着他,因为他有事瞒着妳,而妳想知道那是什么事。比如说,他说他去打保龄球的时候,事实上去了哪里。 她大笑起来。不,不是那样的。 他说的吗? 听我说。她把声音压得吏低,比悄悄话还不如,小小的声音透过她的气息由电话线传到我耳中,我得很努力才听得见。也许我们应该面对面谈一谈。 好啊,我办公室在第三街,我可以去脚程范围内的任何地方見妳。 你能走多远? 不太远。 我希望你能到这里来。我有宝宝,如果能不离家最好。你想你能过来吗?我住在康科特丘。 我说可以。 康科特丘是孟菲斯的高级住宅区,方圆六哩之内都是简约城堡式的房子。想在这里买房子,你不但要有很多钱,还得有一纸上帝发的许可证,只有最上等的人才能住在这里,也就是说,这里充斥着所有你想得到跟想不到的罪恶,私家侦探单靠一个街区里的人犯下的小小罪过,就能赚进大笔生活费了。不管她怎么说,我当时以为知道自己所为何来。 但我错了。 她现在已经是汉娜.卡拉汉太太,不姓沃克了。她是那种我会觉得自己肯定见过却并不认得的女人。像汉娜.卡拉汉这样的女子,我这种人遇不到,只能在杂志封面上才会看到。她不但会让路上塞车,甚至能拦得住火车。金发、丝一般的皮肤,身材连沙漏也比不过。我呆呆看了她一分钟,她等看完才请我进去。 她偷眼看看外头。你没把车停在街上吧? 哪儿都没停,我坐公车来的。 这里有公车?我都不知道。 我假装是因为遵照她的指示才没开车,其实我的车根本跑不了这么远。她不希望有人知道我来,我说我懂。我在这戏里的角色虽然不可或缺,却也令人不快。私家侦探处理的是隐私,隐私当然是秘密,有时候,还意味着有不可告人的黑暗面。但这并不影响我的自我评价。 要不要喝点什么? 喝水就好。 坐一下,我去拿。 她实在美丽,我看着她走开,感觉自己好像看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似的。 我坐的扶手椅是紫色的,厚厚的布面一点也不像是自然材质,让我联想到一屋子黄种人操作缝纫机的景象。沙发是一般美国汽车座椅尺寸,非常大,他们一定是先有沙发,再围着它把房子盖起来的吧,要不这么大的沙发怎么进得了门?客厅正上方有枝形吊灯,墙上有画,画里的狗嘴里咬着兔子,书架上摆的是真书。这些人若会为钱烦恼,一定是烦恼要怎么花。 我听见楼上某个房间传来婴儿哭声。 她捧着小托盘回来,上头有一个水壶、一个杯子和一小碗冰块。冰碗里有把小银钳,她用银钳优雅地从碗里夹三块冰进杯子,然后倒水。 她说:我没想到你是这样的。 很正常,大家都猜错。 我以为你会像我不知道,像亨佛莱.鲍嘉? 我能理解。 她红了脸。我想我是受到电影影响。 是啊。说着,我拿出便条本和铅笔。 我心底暗暗跟自己打赌,不管电话里她怎么说,这案子一定还是跟丈夫偷吃有关,结果我输了。 她说:我想请您帮忙找出我哥哥的下落。 我写下哥哥二字,说:好。 好? 我的意思是,好的,当然好,我会找到妳哥哥。 她喝一口自己杯子里的可乐,说:这件事并不怎么容易。 不管容不容易,我都一定会找到他。 你怎能这么有信心? 如果我说找不到,那妳还会请我吗? 她笑了。有道理。 可有些事妳得先告诉我。 好的,比如说? 比如说他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子,妳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妳想他现在有可能在什么地方之类的。先把所有基本资料告诉我。 楼上的婴儿一直哭个不停,不是教人血液凝结的那种哭喊,也非伤心痛哭,只是好像他觉得不太舒服,所以持续发出呜咽的声音。 他没事。汉娜.卡拉汉看着我说:现在是午睡时间。黛博拉今天休假。 黛博拉? 保姆。 噢,难怪,我还心想保姆哪儿去了。其实我根本从来没进过一栋有保姆的房子,这可是另一种社会阶级呢。 我说:那么,我们就先从这里开始吧,看看从这里面可以想到什么。 她别开眼光。可惜我不太知道。 您说什么? 这些问题我答不出来。我是说,如果我答得出来,我会回答,可是没有办法,我不知道。 你在一个地方待越久,事情就会变得越复杂。我叹口气说:好吧,可是这些都是我所想到最简单的问题,我本来打算从这里开始,然后进入像是个人好恶、喜欢的颜色、度假地点之类的较复杂部分。我看着她问:妳能告诉我什么? 真对不起,马文尼先生,我会把知道的事全告诉你。 谢谢。 她拿起可乐喝了一口,放在一边,看着水珠顺着杯壁滑下。 事实上,我们从小分开,九岁以后我就没再见过他。我可以告诉你他那时候长什么样子,不过我想现在应该派不上用场。 我说恐怕确实没用。 她带着微笑说:他的样子我记得很清楚,鼻子尖尖长长,黑头发、高个子,皮虏黑黑的,很英俊,他从小就帅,我想现在一定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吧。 您的父亲? 过世了,我很久很久没见到他,但我想他肯定已经过世。您知道的,那个年代,经济大萧条,人在当时为求生存必须做出艰难抉择。 九岁那年,我在地铁站卖报纸,等我爸下车,照我妈指示把喝得醉醺醺的他拉回家,以免他把口袋里仅存的一切拿去换他所谓的药。我本想拿这个小故事跟汉娜.卡拉汉分享,但想想还是不说的好。 她说:他叫亨利.沃克。 亨利.沃克?这名字我好像听过,不过很模糊。 他是魔术师,至少曾经是。战后有一阵子很有名。 没错,我想起来了。我把这资讯记下,拿起杯子看她一眼。妳知道吗,名人找起来并不难。 我知道,可是那时候大约八年吧我还没准备好。我还没准备好去找他。现在我准备好了。 现在他不是名人了。 她看我一眼,点点头。他似乎从地球表面消失了。 那还真是了不起的魔术。您有没有想过他也许死了? 我想过。 然后? 我不想相信。 我懂。那么要是我发现他真的死了呢? 那我就会信了,当然。 他也许已经改名换姓。 我可以想见很多事都变了。她脸上露出了悲伤的神情。她很适合悲伤,那使她看来更美。 我能告诉你的就这些了,马文尼先生,您想您能找到他吗? 当然可以。我起身和她握手。您确定您能想到的就这些,没别的了? 她说:我确定。 当时我就知道她在撒谎,只是不知那谎有多大。 长话短说,总之我找到他了,那是不久前的事。 我办案成功率百分之五十,成功的时候,客户常会问我怎么办到的,我的答案通常千篇一律:这事不难,也不容易,把事情办好是我的本分。 但这一回真的相当容易。 有些人一生从事多种营生,俄亥俄州的保险业务员可以去明尼苏达当推销员,在加州的推销员也可以跑到新汉普郡去卖车子。可是一个人如果十岁就当起魔术师的话,那他一辈子都会是魔术师。 我想,像亨利.沃克那样的一个人,选择工作不会偏离自己的本质。 第一站我去的是一个叫做美国巡回杂耍事务处的小机构。这家小公司位在孟菲斯南边一条小街上,在德科斯特当铺和卡萝美容院之间。我没敲门,直接走了进去。屋里亚麻油地毡已经磨损破裂,天花板上日光灯闪呀闪的,漏进百叶窗来的日光所照之处,有尘埃飞舞。墙上除了某所无名大学发的证书之外,没挂别的东西。墙边有张书桌,豪沃德斯.贝尔曼坐在桌边,整家公司就他一个人。他穿着体面的西装,挂着怀表,戴着领结,胡子不像胡子,倒像是在嘴唇上方长了道眉毛。 他接过我的名片看了一下,然后靠在椅子上盯着我好一会儿,掂我分量。如果你来是想揭开杂耍世界的阴暗面,那得花不少时间,因为我能告诉你的可多了。比如说吧 我想您一定有很多故事可说,但我今天来不是为了那个。我是来找人的,希望您能帮忙。不知道您手边有没有从以前到现在的杂耍团或马戏团的员工资料? 他说:当然有,我这里保存的全都是这种资料,尽我所能收集齐全,这行流动性很大,但我保存了详尽资料,当然啦,都是跟杂耍表演相关的。你再也找不到比我更清楚状况的人了。 为什么? 因为我迷恋那个世界,也迷恋其中所有古怪。 原来如此。 那么,您想要我帮什么忙呢? 有个魔术师叫亨利.沃克,您听过吗? 他脸上发出满足的光,这人喜欢表现得比别人都聪明,是那种容易因为爱现而惹人厌的家伙。我当然听过。 我说:我也听过,可光记得有这个人是没用的,我想知道现在在哪里能找到他。 他说:那我就帮不了你了。 我还以为你无所不知。 有人知道的事我无所不知,但这件事没人知道。他从金色小架上拿起烟斗,装好,敲一敲,点起来,然后朝我这边吐了口烟。他在战后作了一场表演,就一场,但大家传颂至今。我想你大概也听说过,他让一个女人死而复生。 我说:现在要找他的人也是女的,是他妹妹。 他吸一下烟斗,说:那我真希望我能帮的上忙,可惜没办法,抱歉。 好侦探和没那么好的侦探差别在于第二个问题,第二个问题通常跟第一个有点像又不太像,问的是一样的东西,却能引出不同的答案。 我问:你是说,在您所知范围以内,现在杂耍界和马戏团里没有人叫亨利.沃克这个名字? 我可没这么说。他感觉鼻子里有东西,小心抠了抠。确实有个叫亨利.沃克的,也正好是魔术师,在杰瑞米亚.莫斯葛罗夫中国马戏团里工作。你想问我怎么知道的吧?我在全国各地有些志趣相投的朋友,会寄剪报和分类广告之类的东西给我。而这个亨利.沃克之所以会让我留下印象,是因为那名字太有名了。 可您不是说 没错,但这个亨利.沃克不是他。 您怎么知道? 他知道得比我多,甚为得意,所以故意停顿了一下才说:因为他是黑人。他是黑的,亨利.沃克是白的。 我搞糊涂了。你是说,有个黑人魔术师正巧跟另一个魔术师同名,但另一个魔术师是白人?这太扯了吧。 你觉得扯,是因为不了解这个圈子,魔术界里有很多魔术师都沿用前辈的名字,好比说胡迪尼吧,他的名字就是从罗贝尔乌丹(译注:Jean︱Eugene Robert︱Houdin,1805︱1871。法国魔术师,被誉为现代魔术之父。)来的。当然啦,胡迪尼是魔术大师,但这家伙,这个黑人,跟他那位同名前辈比起来就差太远了,而且连一个音也没改,完全照抄,如果你问我怎么想,我得说他真没想像力。 我正想问你这样是不是显示他缺了点想像力呢。 是啊。 他在档案柜翻翻找找,找出一张文件,得意地拿起来挥了挥,看着它说:有了,这上头说,那家中国马戏团正在田纳西州,要待三星期。这是几星期前的报导,我想他们现在已经离开,向南方移动。 我点点头站起来,说:谢谢,非常感激,您帮了大忙。 一个月前,我第一次到这里来,当时最后一家子观众正要离开,马戏团正在打烊。有个女的,应该是叫尤兰达吧,她好心告诉我说,亨利和大家在某处酒吧消磨时光。 大家是谁? 她说:你去了就知道。 原来那是家无名路上的无名酒吧,专属于这些没人想搭理的马戏团员工。说穿了不过是林中一间简陋棚屋,唯一的标示是从松林里露出的两道灯光和丢弃在小径旁边沟渠里的两辆废车。黄澄澄的灯光好像疯狗眼睛。 我走进去,感觉上好像走进了会议进行到一半的麋鹿俱乐部(Elks Club)(我是麋鹿俱乐部会员),可是其中有些关键差异。这里的酒保是鳄鱼小姐,正在为一条腿的矮子、两条腿的大个子和戴帽子的呆瓜服务。屋里散坐的客人仿佛来自黑暗洞穴与未知山谷,一个比一个怪,我一走进来大家都先转头看我,然后又回过头去继续喝啤酒,毫不在意。我不知对此该做何感想。 然后我看见了亨利.沃克。他独坐角落桌边,一张黑脸隐在暗处,我一看到就知道是他。 我向鳄鱼小姐点了两杯啤酒,向他走去。 我把啤酒放在桌上,开口说道:晚安,沃克先生,我可以在这里坐一下吗? 他看看啤酒,耸耸肩膀。当然,坐两下也行。 他将桌子旁的一把椅子踢开些,让我坐下,露出一副不在乎的样子,眼睛看都不看我。我说:这杯饮料是给您的。 饮料?他微笑说:居然用这种字眼啊,您是? 马文尼。我叫卡尔森.马文尼,是个私家侦探。 喔。他的表情好像早知道我会来似的,一口气把自己那杯啤酒喝完,然后盯着我的看。 我并不特别喜欢啤酒。 他说:我也是。然后把我这杯喝掉,叹了口气,眼睛空茫茫望向远方。那种眼神我懂,他在回想过往种种,想着自己的所作所为,在哪里曾经左转,又在哪里右转,才会导致今天走到了这里而非那里。我看得出他想不通,而且从来没想通过,就算知道发生过什么事,还是不明白为何如此。依我看,人类就是因为不明白为什么,才会创造出神祇。不过我有种感觉,亨利.沃克的神还没造出来。 你现在就要抓我去关,还是会给我时间说再见?我想跟朋友道别。 抓你去关? 他不理会我说什么,自顾自地笑了。你知道吗?这么久以来我一直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 不知道自己想不想被抓到,不知道我做的是对还是错,对我来说那是对的,非做不可,但感觉起来却跟我想的不一样。是有规范的对吧?身为文明世界的一部分,就得遵守某些规范。 我想是吧,可是 问题是,如果你并不是其中的一部分呢? 我恐怕不太懂您在说些什么,沃克先生,我来是想要 拜托,别装傻,你不适合。我在说的是我杀的人,萨巴斯钦先生。 这下我的脸结巴了。当什么表情都做不出来,只能傻眼的时候,脸也会结巴。搞了半天,怎么扯出另一件事来,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可是感觉好像应该顺势而行,这对侦探来讲是很重要的。我说:当然啰,萨巴斯钦先生。 亨利陷入沉思,面对每一个随机掠过心头的回忆。那种表情我见多了,有时候你能看得出来对方没在听你讲话,他的注意力在另一件事上,那事只在他心里,旁人看不见,也与旁人无关。亨利.沃克现在就是这样,人在心不在。 马文尼先生,您对您的工作一定很在行。 这个嘛,尽力而为吧。 他摇摇头说:能把我跟那起谋杀连上,又在这里找到我,很不容易。你一定知道很多我的事。 我点点头。是知道一些。我说:举例说吧,我知道你不是那个什么来着? 黑人?我想你是要说这个吧? 是的。 他说:这早就不是秘密了。我太粗心,常常有没涂到的地方,只要仔细看看,就会发现这不过是鞋油而已。可是没人认真看我,身为黑人,尤其是在阿拉巴马这种地方,人家懒得看你,当然也就不会发现这是伪装。我变得越黑,人家就越看不见我。他微微一笑。可你却看见我了。 我拿出便条本和铅笔,把本子翻到还没写过的地方。也许您能告诉我,这一切怎么发生的?我得做笔记好向上级报告。我不知道事情会怎样演变,但我想尽可能记下一切过程,好有线索回到原点。 他说:乐意之至,马文尼先生,我就从头说起吧。 再好不过。 他停了一下,深呼吸,调整坐姿。整个故事简单说起来是这样的:我有个妹妹,名叫汉娜,我们的母亲死了,父亲一蹶不振。他在大旅馆找到一份工友工作,那里是很棒的地方,有大理石地板,天花板很高,房子很大。 我说:我懂。 汉娜和我手里握着大把时间,到处探险,遇见一些客人,他们多半都是大好人,可是其中有个萨巴斯钦先生,非常奇怪,跟他有关的所有事情都怪。他皮肤有问题,几近纯白,好像一辈子从来没晒过太阳似的。一开始我很害怕,可他是个魔术师,这点对我很有吸引力。我就是在他那里学到我就是在那里开始学魔术的,他说什么我都照做,甚至还发了誓。 发誓? 要当魔术师,就得发誓不告诉人家你是跟谁学的,这个誓言我守了很久。 开始讲故事之后他一直注视着我的眼睛,说到这里他突然把眼神移开,我想这事对他来说一定很重要。我说:后来呢? 亨利说:他技巧高超,我有天分,每一天都学到新本事,我的心思全放在上头,忽略了我父亲,忽略了我的生活。 然后就出事了。 你怎么知道? 总是这样的。 我低头看硬币在他手指间滚来滚去,那些手指头好像只是在给硬币让路,并没操控它们。他说:我给他耍了,萨巴斯钦玩我,这一切都只是因为他盯上了我妹。 那种人啊。我说。 不。亨利用眼神紧抓住我。他根本不是人,他是魔鬼。 魔鬼? 他就是魔鬼本尊。他把她带走了。有一天,他们就这么不见了。警察来过,说他们很努力找她什么的,但她不过是个工友的女儿,他们找起工友的女儿来能有多么卖力?而我又不能把知道的事情告诉他们。 因为发过誓。我说。 亨利说:他把他的血和我的混在一起,从此以后我里面永远有他。 我说:你只是个孩子,你让他给吓着了。我这么说并没有用,直觉告诉我,没有任何东西能改变他的感受。 我一辈子都在找他们。他摇摇头。不是像警方那种找法,我把它变成生活的一部分,我把它当作天职。马文尼先生,为找他们我环游世界,我工作巡回全国,二次世界大战时去到法国和义大利,我才不在乎谁会胜利,只想着也许能在那里找到他们,也许会在战场上看见打着他名号的旗帜,也许我会看见有面旗上写着神奇的萨巴斯钦先生!谁知道呢,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回国之后,我冠上千万种化名,化身成千万个不同的人,在各种各样的场地表演,什么地方都去,找不到他们,我永不休止。我到处向人打听他,描述他的长相,他的脸,他的皮肤。 然后? 我再也找不到汉娜,因为她已经死了。她很久以前就已死去,也许是在他带走她一星期之后吧,所以我永远找不到她,但我找到了他。 然后呢? 他露出微笑,挥手向鳄鱼小姐再要一杯啤酒。接下来发生的你知道。 亨利.沃克属于世上不可或缺的一种人,我们看见他就可以对自己说:就算我落到这步田地,即使生活如此艰苦,永远不会有起色,但起码我不是亨利.沃克。如果人生而平等,拥有相同的整数这是个相当靠不住的假设,那么亨利这一生做的就是不断的减法。他所有拥有的东西哪样没给拿走?他就像大太阳底下的小水坑,一天天变小,最后几乎一点也不剩。他唯一的礼物是变魔术的能力,来自魔鬼,至少他认为那是魔鬼。但就连那也该算交易,萨巴斯钦给了他魔术,却将他的挚爱带走。因此,亨利必须杀他,这不是他的决定,而是他不得不面对的,人生的现实。 从这个角度看去,我想他很幸运,人生有个目标。 他告诉我,有一度他曾是很好的魔术师,可说是顶尖大师之一。但在玛莉安娜.花儿和艾德嘉.卡斯坦包姆出事之后,在他最后一次为真实生活努力并失败之后,我找不到任何有关他的纪录。没有新闻报导,也没有口耳相传。问题在于,他搞不清楚自己是谁或是个什么东西,是黑人?还是白人?既然难以抉择,就只好两个都当。他变魔术的本领确实高强,能在同一场合以黑白两种形貌各表演一次,而且内容完全不同。以白人魔术师出现时,模拟早期大师瑟斯顿、凯勒和罗贝尔乌丹的风范,白亨利认真看待魔术表演,也希望观众对他的表演认真看待。但黑亨利的演出就完全是场扮装秀,他很会装傻,把一张黑脸上的两个大白眼珠子瞪得像乒乓球似的,一副连自己都给自己的表演吓到了的样子。黑亨利自称笨恶魔克列仁斯,白亨利则自称百变魔术师爱德华.毛比爵士,还戴假胡子作为伪装,其实大可不必。亨利只以本来面目上过一次台,作过一场表演,让玛莉安娜.花儿死而复生。从此他将自己一分为二,度过四○年代晚期,那段日子他称之为失落岁月。直到杀死萨巴斯钦之后,他才回复本名,来到这最后一站。 克列仁斯与爱德华爵士在全美巡回演出,同时寻人。他对他要找的那名魔术师所知甚浅,就连叫什么名字也不确定,他所记得的只有那人的长相,身材瘦小,脸白得像用粉笔画的,那张脸只要见过一次,你就忘不了,而亨利天天得见,那张脸天天在他眼前悬着,有如他塑造出的幻影。遇见同行的时候,他会问起,有没有听过那人,他有没有在这里表演过,有没有人知道上哪儿可以找到他。亨利提到他的时候是这么说的:他是我师父,失踪了,我想再见他,为他所做的一切向他致谢。 可是没人认得那人,连听都没听过。 除了一个之外。 这人并非魔术师,而是帮巴纳姆运摩天轮的卡车司机。他跟亨利说,他有一次开高速公路,下休息站去喝咖啡吃饭,那边的咖啡比加油站好些。就在他找到位子正要挤过去坐下的时候,瞥见不远处有个男人正在变魔术给一个小女孩看,看来他人很好。那女孩跟妈妈在一起,两人都看得津津有味,直到那妈妈看看表说该走了为止。他之所以记得这事,是因为那人的脸,他从没见过那么白的脸,比面粉还白,仿佛他的脸已经死了,其他部分却还活着,会走会动,活生生的。那很吓人,可是当地人好像都习以为常,不觉得他怪,所以卡车司机猜想他八成住在附近。 亨利问:那是哪里? 卡车司机想了想,想清楚了才说:印第安那,应该是印第安那州的曼西镇。 说完又补了一句:那人看起来人真好。 有一大群人等着要看亨利表演,但他并不在场。他当时原本要以笨恶魔克列仁斯,还是百变魔术师爱德华.毛比爵士的面貌上场?他不记得,也不重要了,因为他再也不会以这两个身分出现。反正他最后几场演出也是一塌糊涂,原本优雅的毛比表演到一半忽然变成了眼珠爆凸的傻蛋,平日擅长糟蹋自己娱乐大众的克列仁斯忽然变得博学而沉郁起来。对此亨利比观众更困惑,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现在他塑造出来的角色似乎比他更像他自己,如果说世上还有一点点亨利.沃克存在,就挤在那两个角色逐渐缩小的差距之中,但他至少还有能力抛弃那两个角色,因此,他既没打包行李,也没留下只字片语,就开车上了夜路,前往印第安那州的曼西镇。他所做的,就跟萨巴斯钦多年前一样:消失。这是他最后一个戏法,也是最棒的一个。 要去印第安那的曼西镇,得开十四个小时,汽油每加仑三十分钱,他口袋里有十二块和一点零钱,加完油、买了咖啡和三明治之后还能剩一点。但他不饿,只想一直往前开,仿佛看见那城镇就在无尽的前方等着。一开始街道和房子小到看不见,然后他越往前进越能看得清楚,他身体里面每一个分子都在努力向前。开始下雨了,天昏地暗,雨滴有五毛钱铜板那么大,密集而持续,而他在暴雨中仍然看得见那座城镇,看得见镇上萨巴斯钦所住的那栋房子,白色房子,有黑色百叶窗,跟附近其他房子没有两样,只在屋子旁边多了棵木兰花。屋前有漂亮的草坪,突出的多角窗下还有一排开得十分灿烂的杜鹃。混凝土人行道两旁长着猴子草,尽头转为漂亮的红砖道,在你和大门之间隔着一道纱门,黄铜门环与眼同高,下方二分之一处有投信口。亨利相信等在前方的就是这个,他已经超越了自己,人在离目标实现如此之近的时候很容易这样,谁会让时空这种小事挡在你和宿命之间? 那雨是不会停的。双线道柏油路在雨中一片模糊,路旁的煞车灯看起来像猛兽的眼睛。但只有胆小的旅人才会害怕开进暴雨之中,亨利可不怕,他继续向前,也许在途中闭上了眼睛。他走进门,先进客厅,再进厨房,各处明亮的摆设都符合美国人的理想家庭形象,像广告图片一样,干净整齐又正常,素雅舒适。这是敌人设下的伪装,外表体面,后院里却埋着十二个遭砍死的女孩尸体。阳光普照的下午,萨巴斯钦先生会在大阳伞下开茶会,想着十四吋土下的死者,微笑待客。因罪而生的愉悦满溢于心,他为自己感到骄傲,全都是他干的,完全不假他人之手。 亨利在黎明时分的黑暗之中开车前行,这些景象在眼中栩栩如生。 他抵达曼西的时候,整个天空的雨都已下光。阳光蒸出来的水气在街道上徘徊,有如孤魂野鬼一般。曼西是个甜美的小镇,非常适合躲藏,可是亨利终究找到他,要见到他了。某人曾说:原本也许不存在的东西,你一旦看见,它就存在了。这是魔术师的信条。 今天,萨巴斯钦先生将被看见。 亨利不需问路,也不看路标,他先左转,再右转,然后再左转一次,就到了他家门口,仿佛别家他都找过,这里是最后一家似的,经过邮筒亨利看也不看上面写什么,因为他不用看也知道,这里是七○二号。 他没敲门,就这么大步走了进去,一副受邀前来的样子。 萨巴斯钦先生就在那里,同一个人,同一张脸,同一副微笑,同一张椅子。怎么会连椅子都是同一张?亨利不知道为什么,但就是这样,一切如同往常,亨利一时之间甚至变回了当年那个小男孩,那个初次遇见恶魔的男孩。那恶魔与从前唯一不同的是穿着,今天他没穿西装,改穿白色针织棉衫,蓝色宽松长裤和休闲鞋,换了造型。 他说:哈啰,亨利。 亨利不吭声,只盯着他看,手指轻轻抚触口袋里的刀,动作小到难以察觉。但这逃不过萨巴斯钦先生的眼睛,他瘪起嘴,褪去笑容,浮现出失望的表情,虽然他对即将发生的事早就心里有数,可总还带几分侥幸,现在他确定了。 他说:亨利,我很遗憾,我希望你能知道这点。他目光飘渺,仿佛在回顾过去发生的每一件事情。虽然即使重新来过,我也不会改变作为,但让你伤心我觉得很抱歉。 说到这里,萨巴斯钦先生停顿了一下,让亨利有机会回应,可是亨利什么话也没说。那么你想知道汉娜发生了什么事吗? 这他就说话了,他说:不想。 我很乐意告诉你,故事并不长。 不用。 好吧。他耸耸肩膀,开始左顾右盼,好像觉得对话越来越无趣。反正你听了也会失望,其他女孩有些女孩子的故事我可以说得很精彩,但汉娜各方面都很平凡,除了当然,除了她的头发以外,她的头发美极了,对吧? 亨利记得她的头发,想到她的头发,再想到萨巴斯钦先生碰过它。他崩溃了。来此之前他就知道他会崩溃,知道他们两人都将就此毁灭,但他没想到会这么快,更没想到光是记忆就能摧毁自己。亨利感觉自己让人由内而外切开,所有感觉都从那开口流泄而出,一点也不剩。他握住刀,萨巴斯钦先生面不改色,如果他大吃一惊,亨利会愉快些,但无论如何都无所谓了。亨利说道:想想汉娜。然后秉持着他这辈子练得最纯熟的两件事技巧和恨意将刀掷了出去。那飞刀速度快到看都看不清楚,要不是让萨巴斯钦先生的心脏挡住,非刺穿墙壁不可。多美好啊,一切都很完美,连死亡也是,多么美好。等了这么多年,竟只花一秒钟就将一切作结。伤口和刀密合,所以流血不多,萨巴斯钦似乎并不在意,低头看看伤口,抬头看看亨利,然后笑了。 他说:你是个好学生。他最后一次读出亨利的心。你是最棒的一个。 然后就死了。 亨利走进那屋子的时候,是个白人,离开时变成黑人,并以此形貌度过余生。 大多数私家侦探在执业之前都在警察机关或公家单位待过相当长的时间,但我很早就进入这行,而且完全无法想像自己会做别的丄作。我爱学校,成兵过程中一心只想学习、阅读、理解。父母为我担心,我也为他们担心。他们和其他我所见过的大人都是活生生的例子,一旦男孩变成男人,对于事实的追求就会告终。只有学者会把人生拿来提问、学习、发现新事物,大多数的人我最大的恐惧就是变得跟大多数人一样轻易就将那些通通放弃,快快乐乐过着对周遭事物和周遭人物、甚至对自己的丈夫妻子都不了解的生活,让秘密永远留存。这就是我当侦探的原因,我总是好奇,总想知道我所不知道的事,总想把事情搞清楚。获知事实能让我得到某种解放,即使消息本身很糟,也是好消息。 我跟亨利说,我无权逮捕他。我要他别逃,执法者可能很快就会来把他抓去关进监狱,这要看情形而定。他耸耸肩膀,他已经放弃了。 我始终没跟他说汉娜的事,没告诉他那个他误以为已经死去的妹妹其实还活着,就住在两百哩外。我应该说的,但我没说,当时我并不明白为什么。 我过去之前先打了电话,因为她要我先打电话。她说现在时间不怎么方便,但我说我有消息,她沉默片刻,然后要我快去。我猜她先生大概快到家了,而且她依然将此事保密。婚姻还真是件美好的事。 她抱着宝宝来开门,宝宝惊讶地望着我,但汉娜微笑请我入内。 她向我身后望去,说:你车就停在街上。 我说:不会太久。其实说不定会,我并不确定。但说话语气够肯定,人家就会相信你,有时候连自己都忍不住会信。 我们坐的椅子跟上次一样,只有汉娜身边多了个婴儿床,此外一切都没改变。 她说:你说有消息。 我这么说的吗?我想我态度不太友善,可当发现有人对我说谎的时候,我通常都友善不起来。有人对我说谎的时候,我会变成大家原本期待的、像鲍嘉或马罗的那种硬汉,会不客气地顶人家的话,会不按牌理出牌,会为了问出他要的资讯扭断人家胳臂。这全都是她罔顾我从一开始就阐明的需求,那很简单嘛,真的很简单,我只求事实。 她说:拜托,快告诉我吧! 汉娜,我做了点调查。 那还用说,我就是请你去调查的。 我是说调查妳。 听见这话她有点退缩,退得不多,但气势比之前弱了。她说:我?真的?眼睛睁得大大,充满疑惑,就像在问:为什么? 我冷冷看她一眼。妳为什么没告诉我? 她把宝宝的重心从一边腿上移到另一边。对不起,我没告诉你什么? 我说:妳没告诉我当时发生的事,没告诉我真正发生的事。妳只说自小和家人分开,却没说是怎么分开的。 怎么分开的? 我瞪着她,直到她软化为止。 因为我觉得那没什么要紧,至少跟我委托你的事没什么关系。她又说谎了,明显到就像挂了面大旗,上头写着我是谎言一样。 我说:问题就在这里,重不重要得由我决定。有个女孩让人诱拐,消失不见,大家都认为她死了,二十年后却出现在康科特丘,过着富裕的生活,从没想过要回自己的家?虽然我不是爱因斯坦,也知道这很重要。 我把一张剪报扔到茶几上,那是一个在美联社工作的老朋友给的,还我人情。上头写的和亨利说的相符,旅馆、城市、怪人、失踪,每件事都在上头。 她并没伸手去拿剪报,甚至连看都不看。她不用看,因为上面写的她都知道。 妳一开始的时候为什么没跟我说? 她说:我不知道。但她知道,她的表情就跟幼儿书一样浅显易懂。我并不是想隐瞒什么,马文尼先生,我请你是要找亨利,不是要查我自己的过去。这到底有什么要紧? 宝宝哭了两声,她摇一摇他,安抚一下。 我说:事实当然要紧,卡拉汉太太,那是我的工作,我的工作就是追寻事实,所以当我发现有人向我隐瞒事实的时候,就会生气。 你看起来并不怎么生气。 这是我在工作中的另一长项:喜怒不形于色。 她擦掉宝宝脸上的泪水,看看我。那种眼神我见过,意思就是:好吧,我放弃,跟你说实话好了。不过当然了,通常接下来说的还是谎话,可我打算再给她一次机会。 她说:你这份报导上写的不是事实,事情经过不是那样的。 真的?我拿起剪报,假装重读一遍。妳知道吗?这还蛮难搞错的。 她没否认。有一部分是对的,只是不全对。 继续。 她起身把宝宝放进婴儿床,他像小猫似的瞄喵叫了一分钟,然后就睡着了。汉娜双手放在膝上,开口之前深深吸了一口气。 我确实和家人分开了,这部分我跟你说的是事实,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我爸或我哥,那也是事实。但那并不是诱拐,马文尼先生,那是一个协议。 一个协议? 我我们当年生活并不容易,我不是在抱怨,只是陈述事实。我还没满十岁,我妈就得肺结核死了,我爸失去一切,我们几乎一无所有。他在一家旅馆找到工作,当工友,你能想像那种情景吗?他原本是大人物,竟沦落至此。他恨自己。他开始喝酒,喝得很凶,起初在工作之外的时间都是醉的,后来连工作时也醉醺醺。我们只有晚餐时间才会见到他,其他时间他就好像死了一样。 我说:真悲哀。 是的。我和亨利很亲,非常亲。他太爱我,我想他我想他想要救我。 救妳?为什么? 她说:因为世界太险恶,刚开始我随他去,但后来发生一些事情。 什么事? 两件事。我不知道是不是有确切的想法,但总之我了解到他没法替我过我的人生,之后我们就有了距离,我想要某种他给不了的东西,于是我们为自己创造了新生活。就在那个时候,出现了一只流浪狗,我把全副精神都投注在它身上,全心全意照顾它,它让我有力气活下去。 另一件事呢? 她摇摇头说:亨利大受打击,一副惨兮兮的样子,即便在那个时候,他也不是那种让你可以寄托梦想和希望的型。后来,他的重心也转移了。 萨巴斯钦先生。我说。 对,萨巴斯钦先生。那当然不是真名,他只是想让自己听起来更神奇一点,想让亨利觉得他很神奇。他并不是真正的魔术师,只是会一点变魔术的技巧。事实上,他是个推销员,卖肥皂,各式各样的肥皂,其中也包括高级旅馆用的那种,所以才会住进佛瑞蒙特饭店。 我说:卖肥皂的。 亨利对他着了迷,想学会所有他会的把戏,整天待在房里,最后就连我爸都注意到他不对劲。有一天,他跟在亨利后面,想看他去哪里。亨利离开之后,我爸敲门进去,见到那人,聊了很久。从那天起,他们天天聊,大约聊了一个星期左右。 那亨利呢? 他毫不知情。 好,然后呢? 您称之为萨巴斯钦先生的这个人,赚钱不少,你知道的,就算时局再艰困,人还是需要肥皂。 好。我说。 我爸在谈话过程中了解到,萨巴斯钦先生是个好人,有钱,而且一直想要有个家庭。至少要有个自己的孩子。 那他为什么不生一个? 汉娜笑了,但笑得很勉强,是那种你不知道要说什么好的时候硬挤出来的笑。她说:别傻了。他有皮肤病,连太阳都不能晒,要不然就会灼伤。他的脸白到嗯吓人,女人通常不会喜欢吧。 我说:了解。 总之,我爸照顾不了我和亨利两个,尤其是我,他没法忍受我过那种生活。 汉娜停顿一下,想让我把整件事理出头绪。她把套在手指上的婚戒转着玩,左半圈,右半圈。我一分钟前就把这些事在脑中组合好了,现在又重新拆开,因为我不喜欢它的样子。可这就是事实。 我说:他们做出一个协议。 她说:是的。 内容是? 他要送掉我,马文尼先生,我爸把我送给萨巴斯钦先生。 我甩了甩头,不是因为我不信她,而是因为她的话让我很难接受。我得甩甩头才能腾出空间把这些话塞进去。 我说:妳爸把你送人了。我非得重述不可,这样才能让自己相信,也才能让事情听起来合理些。 她向沉睡中的宝宝望一眼,然后回头对我说:是的,我没被诱拐,而是被收养了。他接纳我,而我姓了他的姓。她露出微笑。这不怎么合法,没签文件,我想你可以称之为君子协定。 我可不知道能不能这么称呼它,君子通常不会拿孩子送人。 你要怎么评断我爸随便你,但这就是事实。以一个让人像棒球卡一样卖掉的女子而言,她的态度高傲了点。 一定很难受吧。 是的,很难受。刚开始我很想念我的第一个爸爸,还有亨利,我特别想念亨利,没法想像他要怎么挨,但后来我们三个 你们三个? 萨巴斯钦先生、我,还有那只狗琼.克劳馥我们开始了与过去完全不同的生活,很好的生活。他将我当作自己的小孩,扶养我长大,如果我没跟着他,不知道会有多惨。马文尼先生,我有一个家,还去上学,一直上到大学,我亲生父亲恐怕没法给我这些。所以,是的,我过得很好,好得令人吃惊。 听起来好极了。我拿起剪报。那这又怎么说?报纸通常不会自己编故事。 那是我爸弄的,为了亨利。 为了亨利? 他没办法把自己做的事告诉亨利,把我交给别人,他说不出口。要是亨利知道了,他没法活,所以他就叫了警察,把事情弄成那样,好让亨利以为 以为妳被诱拐,被人强奸,被人杀掉。他居然认为亨利这样想会比较好?这是什么爸爸? 她说:他并不是个勇敢的人,马文尼先生,我爸对我做的事是对的,他帮我找了个新爸爸来代替他,我真心相信这是对的。但他对亨利做的不对,这就是为什么我要你去找他,我要告诉他,我要他知道我还活着。 这就是整个故事里我觉得最荒谬最错乱的地方,她过得确实很好,这一点任谁都看得出来。她是个美女,有大房子住,有孩子,有保姆,还有个成天工作的丈夫。她似乎真的很快乐,我听过亨利的说法以后,实在很难理解这种情形怎么可能发生。 那么,你找到了吗? 找到什么? 亨利啊,你说有消息,我以为你一定是找到他了。 她眼中燃起的希望足以点亮全世界。我说:我想是吧。是的。 她兴奋地说:真的?噢,天啊,真的吗?他还是魔术师吗? 我点点头。照我收集的资料看起来,他不是很好的魔术师,但是确实是个魔术师没错。 亨利。她流露出渴念的神情。你不知道有多少个晚上我临睡前都在想,不知道再见面会是什么情景,马文尼先生,我好想见他!现在我有家了,不是我想像中的样子,但确确实实是家,我要他成为其中的一部分。我们有钱,如果他需要钱,我帮得上忙。如果他愿意的话可以跟我们住在一起。最重要的是,我要告诉他我还活着。他现在什么样子? 我说:就跟妳刚说的一样,他一副惨兮兮的样子。 汉娜正要接话,就听见外头有声响。我也听见了,那是车子开进车道的声音。车门打开,关上,脚步声渐渐接近,她向我抛来一个被逮到了的表情,那个表情我知道十八种说法。 她说:噢,糟糕。 他不是暴力型的人吧?我当然能保护自己,我没看起来那么弱,只是想先问一声,好先摆出防御姿势。 她大笑起来。不,他不是暴力型的人,我连他生气的样子都没看过。 真的吗?那保密又是为了什么? 她起身去镜子前检查仪容,想让那个男人看见她最好的一面。因为我不想让他觉得我很难过。然后她转过头来面对我说:他非常爱我,希望我幸福快乐,而且我并不是真的有多难过,只是希望亨利能跟我们一起。 我说:我该走了。 她说:不,多告诉我一点,他到家以后都会先去开洒水器,然后看看杜鹃花,所以要再过一分钟才会进来。 我阖上便条本,跟铅笔一起收进口袋,然后看着她,深吸一口气,那是我这辈子吸得最深的一口气,连脚趾头都感觉到了。我说:在他进来以前,我有件事得跟妳說,其实,应该说是两件事。 当某人说:我有件事得跟你说的时候,通常不会是好事。她等在那里一动也不动,有如严冬石像。我说:汉娜,萨巴斯钦先生不管他本名叫做什么,他死了。 什么? 他死了。这是我要跟妳說的第一件事。我稍稍停顿一下,才继续说:第二件事是,亨利杀了他。 她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我说:很令人震惊,我知道。 她说:噢,我的天啊,岂止震惊,这根本是我所听过最荒谬的事。 抱歉? 马文尼先生,您真的是私家侦探吗?如果真的是,那可就是我所见过最逊的了。 也许我确实很逊,但有时候也会意外发现真相,然后努力把事情搞清楚。 是吗?但这件事您没搞清楚,我也不认为您会搞清楚。 有人打开大门,汉娜微笑拿美丽的双眼瞪我,让我动弹不得。 噢,看,我爸回来了。 他说:汉娜。 我起身转向声音来处。 她父亲穿着深蓝色西装和闪亮的黑皮鞋,鞋边沾着干泥。个子矮小,身体看起来很虚,走路步子小而谨慎,好像很怕跌倒似的。他的体型并不显眼,引人注目的是他的脸,白得像鬼似的,就跟亨利描述的一模一样。 我说:卡拉汉先生。 他微笑向我走来,伸出手。我心想,这是个开朗没有心机的人,看起来人非常好。我们握过手后,他说:我是詹姆斯.卡拉汉,您是? 汉娜亲亲他脸颊,说:这位是马文尼先生,他是保险业务员。 是吗?他只是假装相信女儿,并非真信,没人会信这种谎话。所以,妳毕竟还是打了那个电话。 她说:我觉得这事还是得做。 他笑着对我说:汉娜认为我住在泛滥平原上,我一直跟她说没关系,用不着担心,可她坚持我要保泛滥险。您怎么看?马文尼先生,我们这里是泛滥平原吗? 他严峻的眼神让我明白他心知肚明我不是什么保险业务员,但我还是继续演。 我说:依我看确实有此可能,卡拉汉先生,天底下没有不可能的事。 我相信马文尼先生一定很清楚自己在讲什么,可是我还是认为妳该再听听其它意见。 我正有此意,也跟马文尼先生说了。他正准备要走。 他说:好极了。亨利今天状况如何? 亨利?我不假思索就冲口而出,话说得太快太刺耳,但我实在想不到这个名字会从他口中出来。 卡拉汉觉得我的反应很怪。那是我孙子。 我说:当然。 他继续问汉娜:在睡觉吗? 她点点头。 那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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