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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失落岁月

黑人魔术师 丹尼爾.華勒斯 5757 2023-02-05
这条路怎么走,亨利很清楚,那是世上他唯一记得该怎么做的事。沿途蜿蜒爬上林木郁郁的山丘,经过桉树、木兰和桑葚园,路边长满茂盛的黑莓,不易通行。从前这条路并不难走,多年以前在亨利来此的多年以前,这里有马车在跑,只是后来没有拓宽,所以不适合汽车,尤其不适合亨利这台大车,那是亮红色的别克Eight。如果要会车,其中一辆就得先开进路边荒草地上,让另一辆先过。 可是路上并没有别的车,亨利车上也没有别人。他很高,膝盖顶到方向盘,头顶到车顶。他长大的时候似乎没先参考世上其他人的尺寸,总是不对,不是太大,就是太小。人所能有的肤色他都有过,如今所有颜色都已耗尽,你几乎可以一眼看穿他,三十岁的他。我一路看着他长大,别人家的孩子长到最后多半能合身穿上父亲的衣服,而他长着长着就合身穿上了懊悔悲伤。

这很难,就连我也很难再记起他从前的样子。记忆会褪色,新的记忆会取代旧的。但我确实还能记得他在我们的宴会中穿着蓝色小西装的样子,他记性很好,能在客人面前正确说出他们的名字,有时候就连中间名都说得出,像是洛伊德.卡尔顿.克里德,还有艾比.林.布朗小姐。我们所有的好朋友都穿着华丽的好衣服,我和我丈夫当时多么骄傲。亨利当时的举止就很有领导者的架式,看着他,你会心想,这就是未来。现在这些都无关紧要了。过去有过好日子,他曾经是个孩子,但人事既已全非,知道这些又有什么意义? 一切都变了。之前他在这里的时候,到处开满玫瑰,灰粉红色的花苞铺了满地,走在路上好像是要从这个世界去另一个世界似的。那时候有人专职负责照料玫瑰,他叫柯帝斯,我相信亨利一定记得。他穿绿色连身裤,戴黄色便帽,每次看见亨利总爱用力揉揉他的头,看看地上,然后故作惊讶地说:有人雀斑掉了!然后假装捡起来贴回亨利脸上。如今寇帝斯当然已经不在这里,树丛长得乱又单薄,玫瑰都干了,一碰就会断。路面本身也让时间和风雨洗得差不多了,亨利心想,过不了多久,这整条路就会消失不见,再也没人会知道路的尽头有什么。事实上,他从照后镜看过去,就能看见开过的路面逐渐消失,像地毯一样给卷起来,不见了。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找着出路离开。 最后一次转弯之前,亨利在心里想着最后一次见到这家旅馆的样子,那个记忆不难唤回,因为这地方有种超乎想像的优雅简介手册上的用词是历久弥新的优雅这种厚脸皮的广告手法轻易触动了某些人的心,搔到了某些人内心深处想要杰出显赫的痒处,他们喜欢富丽堂皇,他们只要最好的:修剪成狗或马形的巨大灌木、大理石地板、镀金天花板、仿佛可以通往天堂的楼梯间、音乐、笑声、美丽女子的香气,还有确切身处于特别人物之间的那种感觉。在那里的人都是菁英,即使你不是,即使你跟老鼠一起住在地下室里,你依然会感觉自己很特别。那个特别的地方,就是佛瑞蒙特大饭店。 但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亨利变了,它也变了。这栋有好多好多房间的大房子现在就像古代遗迹,已经崩坏,只剩石块与尘灰,空空洞洞,死气沉沉,就连门都没了。他把车停在通往大厅的阶梯前面,走进去。虽然很暗,但他能看进每个房间,还看见了某人或是某物朦胧的形体,他一靠近,就隐入黑暗中,消失无踪。一阵冷风从所有房间吹出,小黑鸟在窗上筑巢,这人间天堂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想,也许跟发生在第一个天堂的事一样,有人犯了大罪,神将人赶了出去。

他从后梯爬上七楼,这是他的老路线,他曾经一天走上十遍,有时候跟汉娜一起,有时候只有自己。梯子已经腐朽,每隔三四级就有一处缺了木板,可是这座楼梯还是跟他自己的手一样熟悉。扶手的触感凉爽光滑。如果说他有童年的话,就在这里了,他的童年就是在这楼梯爬上爬下,躲猫猫。 七○二号房的门还在,而且关着。他伸手想去敲门,又在半途停住,他不用敲门,他知道门后头是谁,那人也知道他来了。他当然知道,他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因为剧本是他写的。亨利不管做什么他都不会惊讶。 他打开门,萨巴斯钦先生就在那里,坐在同一张红色天鹅绒高背椅上,穿着他的黑色礼服和闪亮皮鞋,头发向后梳,唇边带笑,脸色死白,一如往常。他依然在指间玩着一枚有乔治.华盛顿头像的两毛五硬币。

他说:亨利,进来吧。 亨利没说话,他能说什么呢?他连呼吸都困难,就好像胸口慢慢束紧,而他在抗拒,他努力和自己的心脏对抗,挺了过来,然后环顾四周。这房间一点也没变,仿佛旅馆女仆刚刚打扫完毕离去,床很整齐,一条皱褶也没有,他看来看去没看到一点灰。 亨利身上带了把刀,小得足以放进口袋,利得足以杀人。他悄悄摸找了一下,不着痕迹把刀握在手中,这是魔术师的本领,它随时可以脱手飞出,跟长了翅膀似的。 他和萨巴斯钦先生四目相扣,亨利什么都不怕,没有东西可损失的人没什么好怕的。他说:我是来杀你的。 我知道。萨巴斯钦先生说话的样子很酷。我知道你要杀我,但不是现在,不是今天。那是以后的事,另一个地方,另一个时间。今天我们有别的事要处理。

萨巴斯钦先生指间的硬币还在不断滑动,像有自由意志,就算亨利把那只手切下来,它也不会停止。 亨利把刀收回口袋。所以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萨巴斯钦先生微笑说道:当然。 亨利点点头,但他似乎并没对方那么肯定。他说:我想要见她。 萨巴斯钦先生装出一副困惑的表情。当然他并不真的困惑,他从不困惑,可是他喜欢做出那种样子。他说:她?她?我不确定你指的是哪一个她。 就在这个时候,亨利看见角落有扇门打开,他以前一直以为那是个柜子,但它不是,它是一道门,一切不存在这世界的事物都在门后。 于是我从门里走了出来。 我看得出他一开始没认出我是谁,用一种陌生的眼光看我,那有点伤到我的心。他所看见的只是某个穿着紧身褶边衣服的女人,头发向后梳成发髻,脸上表情不太高兴,气色很差。这张脸他很久没见了,可是

他说:妈妈。 我让他的话在耳里窝着。亨利。 他想过来,我看得出,可是亨利知道他不能,因为萨巴斯钦先生的椅子挡在我们之间。我们如此接近,却无法再近一步。 我说:一切都因我而起,所有这一切。我很抱歉,亨利。 什么意思? 所有发生过的事和未来会发生的事。我的意思是,我真希望我没死,如果我活着,事情也许就会不同。 他说:妳当时生病,没有办法。 我说:活着的时候只要想做总能做点什么的,我只是没做。 他摇摇头,露出微笑,充满宽恕之意,可我再也受不了了,只能转过头去掩面哭泣,我真的什么也没法做,一点也没有,对一个做母亲的来说,没有比这更糟的感觉了。 萨巴斯钦先生很有同情心,他说:那么,那么

他向那扇门望去,玛莉安娜.花儿走了出来。 她仿佛不是用走的,而是飘进来的,幽幽然不像这世上的人,却与活着的时候一样美丽,完全就像亨利希望记得的她的样子。当她的尸体在仓库被人发现的时候,跟现在完全不同,从头到脚全插满了刀,没有一把错失目标。 玛莉安娜。他说。 她只用她悲伤的眼睛望着他。 这下子亨利开始好奇门后到底有多少死者了,不知道卡斯坦包姆在不在。卡斯坦包姆是他所认识所爱过的人中最后一个死去的,一个月前刚在兴兴(sing sing)监狱坐上电椅。亨利爱过他,他在卡斯坦包姆死后才意识到这点。卡斯坦包姆在战后救了他,那天刚下船的时候亨利根本就不知道何去何从,卡斯坦包姆为他指引了一条明路,光为这个理由就该爱他。

亨利等了一会儿,玛莉安娜并没说话。他只想听见她轻声叫他的名字,那向来是最美好的事,并非因为那是他的名字,而是因为是她在叫他。萨巴斯钦先生似乎相当享受这段时光,让他们得以在不可能的状况下凝视对方的眼睛。 她真的很特别,对吧?萨巴斯钦先生说。很少人像她这样,真的很迷人。发生那种事实在糟糕。 亨利的手指可以摸到口袋中小刀的轮廓,虽然他心里很清楚它在这里根本没用,可是摸着它假装可以用它,会让自己感觉好些。 他再叫一声:玛莉安娜。她还是不说话。 魔鬼笑着说:接下来欢迎我们今天的大明星,你准备好了吗?让我为您介绍这位可爱、天才洋溢、虽然离去却被放在心上令人永难忘怀的汉娜.沃克小姐。 对亨利来说,从他介绍她出场到她真正出现之间的时间仿佛有永远那么久。他感觉得到自己的心跳,心好像在脑子里跳,也在指尖跳。然后她出现了,踏着小女孩不确定立足点的那种小步伐出现了。她还是九岁大,留着长长的金发,带着未经世事的眼神,手腕细到他可以一把握住两只。她的美胜过他所见过的所有事物,他真不知道这样的她怎么可能存在。

她走进房间,站在玛莉安娜身边,犹豫一会儿之后,又移到玛莉安娜和我之间,我感觉到她的小肩膀靠着我的臀部。汉娜,我可爱的女儿,她有点紧张,所以玩手指,低头看看地,又抬头来回看看玛莉安娜和萨巴斯钦先生,好像不知道来到这里该怎么办。然后她望着亨利微笑,她一见到他就笑,这对他来说是天大的礼物。 你真杀了她。亨利心里一直这么想,但不想相信这是事实。她死了。 她当然死了。萨巴斯钦先生说:这个小女孩当然死了,你怎么会认为她可能没死呢? 亨利听出魔鬼话中有话。什么意思?这个小女孩死了是什么意思? 萨巴斯钦先生露出微笑,用说悄悄话的声音说:我在营造神秘气氛,你知道的,这就像在变魔术,天机不可泄漏。 亨利看着汉娜,汉娜也看着他。

嗨,亨利。汉娜说。 嗨,汉娜。 她脸红了。你变好大。 我知道,有时候会这样。 她点点头,好像觉得挺新奇的,说:噢。 萨巴斯钦先生从他的大口袋里掏出表来,叹口气说:真可惜,我们没有太多时间,要上路继续巡回演出了! 亨利看看汉娜,看看玛莉安娜,看看我,再看看萨巴斯钦先生。他说:我该怎么办,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萨巴斯钦先生说:所以我才要来,来告诉你。他深吸︱口气,用掌心把裤子皱褶抚平,说:你可以要回她们之中的一个。 亨利说:她们之中的一个。 是的。他说:只能选一个。 可是她们我全都要。亨利说:每一个都要。 我知道,亨利,这就是最讨厌的地方。说着他对亨利眨了眨眼。 玛莉安娜、汉娜和我站成一排像在展示,我们望着亨利,亨利一一在我们之间看来看去。我们听得见他心跳的声音,整个房间里都是他心跳的声音。 只能选一个。亨利轻声说。 只能选一个。 亨利定在那里,即将做出这辈子最重大的选择,他想起在我窗外抱起汉娜让她能好好看我死去,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我的孩子,即使隔着窗户,依然好美。至少我有过生活,玛莉安娜也是,活得好吗?未必。死去的方式也不值得羡慕。 可是汉娜亨利失去汉娜的时候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甚至根本还不算开始,而且,事实上,谁都知道,她是他的最爱。 他轻轻地说:那么,我选汉娜。如果只能选一个的话,我选汉娜。 我很高兴他这么选,虽然心碎谁不会呢?可是内心深处我还是感到高兴。 玛莉安娜就不是这样了,她闭上眼睛掩饰难过,虽然她离死亡一直很近,但她始终想要活下去。她摇摇头望向亨利,眼神无比悲伤。 然后我们我和玛莉安娜后退一步。 汉娜站在原地不动,看看萨巴斯钦先生,又看看她哥,试图微笑,却笑不出来。这一刻很难熬。 她说:我不知道耶。 亨利想不到她会这么说。妳不知道?亨利说:妳不知道什么? 她无法直视亨利,说话时声音微弱到不行。我不知道我想不想走。 萨巴斯钦先生睁大眼睛做出惊讶的表情。噢,这真是大逆转呀!他对亨利说:我毫不知情,我发誓! 汉娜,我可以把妳要回来,妳可以活着,重新拥有生活。 我知道,只是我在这里太久了,比在那边还久,我想我已经习惯了。她略微露出一点笑容,说:我并没有不快乐。 可是妳死了,汉娜,死了耶。 她耸耸肩膀。很多人都死啦。可是,亨利,你要不要考虑玛莉安娜?她来这边还不太久,还没那么习惯,带她走吧,亨利,我认为那会是最好的选择。 亨利不敢相信会发生这种事情,他要给她生命,而她竟然拒绝。 萨巴斯钦先生用手指敲敲怀表。时间有限,我们可不能一直这么耗下去。我们没有永远那么长的时间。他对亨利说:至少你没有。 当然。亨利伸手一指,说:那么,我选玛莉安娜。 于是她抬起头,以阴郁的眼神望向他,他从没见过她的眼神如此具有生命力。 她说:亨利,你退而求其次才选择我吗?要我当亚军?不,亨利,我不愿意。 可是,玛莉安娜 她狠狠瞪他一眼,堵住了他的话。我宁愿死也不跟你走。 到这时候他才转向我,最后一名。 他说:妈妈,请跟我走好吗? 可是我已经活够了,对我来说,回去太难,这我不说亨利也知道。而且,事实上,他并不想要我。他已经不需要我了。 萨巴斯钦先生叹了口气,摇摇头说:抱歉,亨利,但也许这样最好,每件事发生都自有道理,也许这件事要教我们的就是放下过去。把过去放下吧,既然记忆全都如此悲伤,不如遗忘。 于是亨利转身离开,把我们留下,他走下楼梯,上了车,开下几乎无路可走的山丘,经过残破的玫瑰丛和所有监看着他的鬼魂,永远离开了佛瑞蒙特大饭店,孑然一身。我立刻就开始想他,却无法继续往下看,我闭上眼睛,从此再也没有张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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