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页 分类 悬疑小说 黑人魔术师

第5章 石化女的爱之歌

黑人魔术师 丹尼爾.華勒斯 45618 2023-02-05
一九五四年,五月二十九日 近一点,靠近一点,我已经没法大声说话了,但我会把知道的都告诉你。 他从没爱过我,这我知道,我们相遇太晚,亨利的爱早已用完,而我的心虽然跟其他女人一样柔软跳动,其余部分却都已硬得跟石头一样。我们还没来得及相遇,我的手臂和腿就已经无力移动,嘴的功能也只剩下咀嚼、吞咽和吸烟,连吃饭都要靠人家喂。亨利没来之前,这是由大家共同分担的苦差事。我每天吃两餐,早上一餐,晚上一餐。我是大家的负担,到现在还是,可是谁也不会抱怨,有这样的家人我很幸运。但自从亨利加入后,他一肩挑起所有责任,每天喂我吃饭,一日两餐,数年如一日。更让人开心的是,我们可以聊天,而且不聊天也很棒,可以一起共享沉默时光。他从没爱过我,但我想他相当喜欢我,他看穿我的外壳,看见了真正的我,我也看见了真正的他。爱就是这样的,这样直视灵魂的情感应该可以算是二见钟情。可是,如果能让人看的已经一无所有,如果心已枯冷死硬,还能怎么样呢?那就跟瞎了没两样。

每天早上,他会送来鸡蛋、香肠、吐司面包和咖啡,早餐内容跟你在好旅馆吃到的没什么不同。到了晚上,餐点内容就千变万化,随他的想像力无限延伸,令人惊喜,而且那惊喜总是值得等待。亨利是个细心体贴的人,会用德克.莫斯比的金色旧钹盖在餐盘上保温。从前他还没来的时候,我的蛋常是冷的,培根跟我手指头一样硬,有时候牛奶还会洒到外面。我从没抱怨过这些,我妈常说:珍妮,人家给什么,妳拿着就是。我向来如此。但他很懂得善待女士,即便对待像我这样罹患硬化症的女士,也不马虎。 他不但送食物来喂我的身体,也送话语来喂我的心,我想我是这里唯一一个真正能跟他谈心的人。他当然也有别的朋友,亨利很友善,至少尽量表现出友善,可是我们共处的时光很特别,有些话他只跟我说。太多悲伤、悔恨和威士忌,像云雾般遮盖了他加入中国马戏团之前那三四年的记忆,可是在那之前的每件事他都记得清清楚楚。和他相遇前我像树一样困在原地动弹不得,可是他说的那些故事感动了我,我仿佛坐上了气船,升入空中,环游世界,有时置身天堂,有时坠入地狱,只要闭上眼睛,就能看见一切。他的人生循着既定的路线前进,即使他用尽全力,依然无法改变,好好的一个人硬生生变成了两个,我们是他最后的希望。在神看来人很软弱,女神忒弥斯(Themis)生下三个可爱的女儿:克洛莎(Clotho)、拉凯斯(Lachesis)和阿特罗波斯(Atropos),人称命运女神。克洛莎织出人的命运,拉凯斯丈量,最后阿特罗波斯将线切断。我们妄想以人类微薄之力去欺瞒他们,只会被他们笑,因为他们永远立于不败之地。亨利身上发生的事跟我们并没两样,只不过千年以来他是命最苦的一个,简直像从书上掉进我们这个平凡世界里来。我认为亨利.沃克是个英雄,是个悲剧英雄。悲剧英雄和真正的英雄有何不同?悲剧英雄不断失去,但终究能活下来。亨利就是这样。他失去妹妹,失去妈妈我到现在还想不透他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

没人听我说话,太难了,我讲话比悄悄话还小声,你得在很安静的地方保持安静,而且真的很想听才行。现在没人真想听我讲话了,可我喜欢自己的声音在脑中回响,只不过大部分时间我听见的还是亨利在说话。 失物的重要性不在数量,而在大小。小女孩套圈圈赢得的鱼在回家路上死掉,她会哭,这种事如果你想算的话,可以记在表格上算次数。可是一个小男孩不到九岁就死了娘,不到十一岁心爱的妹妹又被人偷走,而父亲万念俱灰坐在他和整个世界面前等死,每天死去一点点,这种真正重大的损失会撕裂身体,让灵魂淌血。亨利不会去计算他的损失,他不是那种人,所以人需要朋友,朋友会帮我们算。 我很容易傻傻地被爱情故事感动,两个人站在房间两端,靠一个眼神天雷勾动动地火,最后爱得难分难舍的故事,对我来说再怎样也不嫌多。大家都以为那只有书上才有,错了,那样的故事天天发生,我亲眼看见的。我躺在舞台上,头朝上给斜放着展示,像展示尸体一样。我看见穿工作服的男孩和穿花布衣的女孩紧紧牵着手。爱有时候因恐惧而生,而我正是那份恐惧的提供者,虽然我根本不能动,虽然他们明知道我完全无害,但我知道有些人还是从没见过像我这么可怕的东西。这里最有卖点的就是我了,壮汉并不稀奇,胡须女也靠边站,大家都排队等着想要摸我,看我是不是真的,他们会以为我是假人,直到亲手摸到,才肯相信,然后你会看见他们缩回手,好像碰了火似的。女孩会投入男友怀中,爱意由此而生,她会吓得紧紧抓住他的手。有时候我会用充满了爱的眼神(现在我就只有眼睛还能动了)深深注视拥挤人群中某一个吓得要死的男孩,无声地对他说:握住她的手,好好爱她一辈子吧。

总之,亨利一个人有两个故事。一个说的是复仇,一个说的是爱。 我喜欢那个爱的故事。 她的名字叫做玛莉安娜.花儿,他有时候叫她玛莉,有时候叫她玛莉花儿,有时候叫她我的花儿,有时候叫她我的花儿,嫁给我吧。她是白人,当时他也是,他回复白人身已经好几年了。但在一九三三年到一九三八年间(从十二岁男孩到十七岁男人)那段日子,他是全职黑人。汤姆.海利要求他时时刻刻保持黝黑肤色,以防万一。虽然亨利行程排得很满,也总有几星期空档,亨利想在那段时间看见从前的自己,一天也好。可是汤姆.海利不准,他担心街上会有人撞见来自黑暗刚果的巴卡利,发现他居然变成了来自阿尔巴尼的白亨利,那不就全毁了?那怎么行,所以亨利只好一直黑下去,黑了很久,久到停药之后肤色依然留下些许暗沉,不白不黑,有点灰。不过那是后来的事,整个青少年时期亨利都是黑人。

起初五年他是独一无二的,来自黑暗刚果的巴卡利在全国巡回演出,去过纽约、圣路易、旧金山,所到之处大受欢迎。他把百元钞票烧掉又变回原状,还会用鸡蛋变出许多前所未见的魔术。汤姆.海利让巴卡利在大家心中渐渐从怪物变成男孩,但那男孩当然并不是亨利。美国民众看着他渐渐变成了美国人,看着他学会我们的风俗习惯,我们的语言,报纸也报导他的事情。 巴卡立说话了! 我为您带来非洲魔术。他以别脚英语赢得热烈掌声。 每场表演中他的英语都有进步。今晚表演时别用鸡蛋,汤姆海利教他。改用棒球。在第三颗棒球消失后,说三振出局!当然,一点点口音是一定要的,你的非洲腔一直讲得很好。 他转变得很快,他的转变一时之间成为全国性的娱乐话题,直到最后他变得跟我们差不多了,几乎一样了,大众的兴趣也就消退了。其他真正来自非洲的魔术师博得群众注意力,于是汤姆.海利决定让巴卡立回刚果去。

巴卡立变成了来自印度的贵族苦行僧阿奇王子。那是一九三七年,他缠起紫色头巾,带着东印度腔说话,皮肤颜色浅了一些。这需要巧妙调整药剂分量与曝光时间,汤姆.海利对于调整肤色已经十分内行。他妈妈原本希望他能当医生,结果他成了亨利的私人药剂师,新名片上印着新头衔汤姆.海利博士,他对自己很满意。 身为阿奇王子的亨利具备心电感应能力,能预言命运。表演开始前,汤姆.海利博士会收集观众的问题,然后用暗号和亨利沟通。大部分问题关注的都是同样几件事:金钱、健康和爱情。汤姆.海利会在亨利上台之前状似闲聊地悄悄问某观众一个问题,像是:您结婚多久啦?同时打手势(抓手肘或拍膝盖)让躲在后台偷看的亨利知道答案。这么一来,当那人问到我跟我太太会幸福吗?的时候,亨利就可以说:接下来这十七年,会跟过去十七年一样幸福。观众会吓一大跳,对他的无所不知叹为观止。

他最著名的魔术叫做芒果树。他有一个四呎见方的小木盒,上面盖着一块布,在里头放进一点土,土上放一颗芒果子,几秒钟后把布揭开,出现一小棵芒果树,六吋高,就长在那点土上。他把布盖回去,再揭开时,芒果树还在,可是已经长到三呎高,直径有半呎。没人知道他怎么办到的,当然别处也有白人表演同样的魔术,只是没人在意,他们又不是阿奇王子。 之后两年半他一直扮演阿奇王子,要不是后来发生一桩悲剧,不晓得他还要演多久。那桩悲剧的起因是欲望。 汤姆.海利那个人呀,热爱乳房。他看女人只看乳房,看不见别的,其他部分对他来讲都不重要。他称乳房为巴波亚(译注:balboa是巴拿马货币单位。),不过亨利并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那么叫。每天晚上他们都在幕后偷窥来看表演的群众,汤姆.海利会指着某处靠在亨利耳边低声说:你看她身上那对巴波亚!亨利会看,会点头,不然他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亨利并不是那种特别重视乳房的人,应该这么说吧,他从来不是那种会把女人支解成各个部分来看的人。他爱上一个人的时候会爱她整个人,每一吋,从脚趾甲到发梢通通爱。这连我都知道,就连我这个他从没爱过的人都知道。

表演进行中,汤姆.海利会在全场搜寻合意的巴波亚,三○年代晚期流行的低胸大V领简直就是神的恩赐,唱着只有他听得见的魅惑之歌。随着呼吸如海浪般起伏的胸部是他渴望能在当晚安枕的地方,他闭上眼睛想像那秘密的乳头,他欲望地图上的座标。他就像上了酒瘾或毒瘾的人一样,身陷其中无法自拔,永不满足,瘾头越来越大。他向来喜欢大胸部,但他对大的要求不断增加,最后非得巨乳无法称意,他喜欢的是正常男人可能都会倒胃口的那种尺寸,很难买到合适胸罩的那种。泪滴型或心型的乳房不是汤姆.海利要的,他只要神话般的巨乳,过大的胸部落在错误的手里也许会把人闷死,但汤姆.海利可以掌握,只有他能恰如其分地爱它们,听见它们的呼唤。 多年前他曾发现并主动认识过某对特别的乳房,那是在辛辛那提,一九三九年的时候。亨利和汤姆.海利常去辛辛那提,因为阿奇王子在那里很受欢迎,而且那里有许多丰满巨大的巴波亚。汤姆.海利开玩笑地叹气说:这里的水里一定有什么特别的东西,我真羡慕这里的小孩,能吸这么好的奶。当时亨利刚满十八,一星期前汤姆.海利在松饼上插了根蜡烛帮他过生日,唱完生日快乐歌,他说:我非常确定要送你什么生日礼物,只是目前还没到手。亨利说他很愿意等。汤姆.海利说:我真喜欢你这点,这是我喜欢你的两百四十七个理由之一,你很愿意等,能等的人总能等到好东西。

在某个炎热的夜半时分,在辛辛那提,好东西来了。 亨利原本睡得正熟,突然听见笑声,一阵喧闹,有东西给踢倒弄破,还有道刺眼强光照到他眼皮上。 阿奇王子,快起来。汤姆.海利抓着肩膀把他摇醒,亨利睡眼惺忪,只见汤姆.海利那双大耳朵在眼前扇呀扇的。我给你送礼物来了。 他这才注意到在场还有别人,这才听见门外有个女的格格地笑。 谁在那里? 汤姆.海利赶紧捂住他的嘴,低声说:别忘了,你还是阿奇王子。他眨眨眼。明白吗?亨利点点头。等下如果她一开始有点冷,不用担心,一开始冷如冰的女人,到最后都会热如火。 他说话的气息里带着琴酒的味道,那种气味亨利再熟悉不过。不同的是,他爸借酒浇愁,汤姆.海利饮酒作乐。

亨利轻声问:她是谁? 汤姆.海利说:就只是个女孩子,她想见见你阿奇王子的芒果树。他这时候说话就大声了。容我为您介绍您最大的支持者之一说到这里他又眨眼,意思是说:最大的唷,明白吗?贝丝。进来吧,贝丝。 她出现在卧室门边,亨利认出她是当晚观众,汤姆.海利在幕后曾经指着她对亨利说:注意!巴波亚出现!虽然她有张马脸,可是只要角度正确,就不会看见脸,以后我会教你。 她长得确实有点像马,牙齿大,鼻孔明显,两只大大的棕色眼睛在脸上分居两侧,外加大红嘴唇,不过除此之外她整个人最引人注目的就是乳房。她双眼发亮傻傻看着亨利,就好像见到明星一样。她转头看汤姆.海利一眼,得到点头鼓励,于是上前走到亨利床边。

阿奇王子。她向他行了个礼,真当他是贵族。能见到您,我真感到无限欢喜。 欢喜就好,这个最重要。汤姆.海利对亨利眨眼眨个不停。他对她说:他的英文虽有进步,却还没法听懂太多。接着转向亨利,口中念道:库布木夫提,库布马猪尼狗。 贝丝.瑞德在他床边坐下。他没穿上衣,只好拉床单遮住胸部,可是她却把床单往下拉,指着自己说:我,贝丝,可以吗? 亨利点点头。 他胸部的肤色和脸一样,贝丝似乎对此深深着迷,她伸手去碰一下,又笑起来,然后回头问站在门边的汤姆.海利:你确定这样可以吗? 我这辈子再没有比这更确定的事了。在他家乡这是传统,十八岁生日这天如果没能变成男人,就是奇耻大辱,他得进丛林流浪一星期左右来赎罪。 我们可不想让这种事发生。贝丝说着双手捧起亨利的脸,一副充满母爱的样子。 汤姆.海利向眼神充满惊吓的亨利露出同情的微笑。别担心,孩子,不会有事的,会有好事。贝丝会好好对你,而我呢,我想我该告退了,除非,还有什么用得上我的地方? 贝丝说:接下来我们自己来就好,对吧,亲爱的。不过,也许你会想帮我解开钩子? 汤姆.海利眼睛为之一亮。乐意之至,噢,乐意之至。 他慢慢脱掉她的衣服,和亨利一起看着她双乳从胸罩里掉出来,亨利感觉这仪式仿佛永远进行不完,而汤姆.海利则恨不得这过程永远不要结束。可惜衣服终究脱光了,汤姆.海利关灯离开。 第二天的早餐时间异常安静。汤姆.海利在比斯吉上抹果酱,作出漫不经心的样子,其实却在偷偷观察亨利,看他狼吞虎咽把起士炒蛋通通吃完。 他问他:你还好吧? 亨利嘴里嚼着食物,眼睛盯着盘子,说:没事。 汤姆.海利微笑眨眼,这件事两人就再也不提。 所以接下来的事也就不以为怪了。汤姆.海利死的时候,身边的人正是他从幕后相中的某个观众,她叫妙丽.札克玛莉,跟朋友一起坐在第二排,看秀看得十分投入,每隔几分钟就兴奋地用手肘去推身旁朋友。妙丽是他喜欢的那一型,不特别漂亮,却有她独特的魅力挂在胸前。汤姆请她吃晚餐,隔桌欣赏那对性感的天堂,一小块没嚼烂的牛排卡住喉咙,无法呼吸,他就这么死在餐厅。亨利早已回到旅馆房间看书,直到好几个小时之后才得知自己又失去了一个父亲。而且,损失并非仅止于此。 汤姆.海利死了,染色方法的秘密也随他而去。亨利想让阿奇王子参加丧礼,不慎服下太多药丸,到了早上变成黑人,而黑人是不准参加丧礼的。死者不但救过他的命,变成他父亲,还造就了当时的他,而他却连参加他的丧礼都不行。 过了几星期,他慢慢白回来,可是再也没恢复原色,而且太久没看见原本的肤色,就连记都记不清楚了。他重操旧业,玩起猜牌赌戏,注意每一个来到他桌前的人,注意他们的肤色,等着遇见萨巴斯钦先生。他一定在其中,亨利非常确定这点,只可惜他太精明,不会露面。变换形貌是萨巴斯钦先生的强项,亨利对此也很擅长,他自己的存在就总是若有似无。 亨利赚的钱足够在某个老小姐的房子里租个二楼房间,那老小姐差不多和他母亲一般年纪(如果她还在世的话),不爱说话,可是很爱坐在亨利身旁看他吃饭。她说:你餐桌礼仪真好,刀叉拿得对,吃饭前又都记得把餐巾铺在膝上。现在的人都不讲究餐桌礼仪了,一点都不讲究。他对世事一无所知,迷失茫然,就像重新出生一次,什么都得从基本学起,不过,至少还记得该怎么拿刀叉。 好在当时正逢二次世界大战,亨利加入步兵团,随着二十二师派往法国。法国耶!他一直想去法国,他妹也想,她在垃圾桶里捡到的杂志上有巴黎的照片,她给他看过,可她从没去过,他却去了。 战争带给他快乐。他在战争中交到了这辈子第一批真正的朋友:查理.史密斯、德顿.毛拉利,还有穆奇.马克斯。他们各有各的专长,查理会弹曼陀林,德顿会说法语,穆奇唱歌像鸟一样婉转好听,而亨利呢,当然了,他会玩牌。他们从法国打到德国境内的贺珍森林之役(The Battle of Huertgen Forest),并肩作战,吃睡都在一起。其他部队也有很会唱歌和很会讲法文的兵,但会表演魔术的就只有他们才有。亨利很快乐,他觉得若能死在那里也很不错。 可是他没死,送命的机会虽然不少,却始终安然无恙。战争中死伤无数,有人烧死,有人被装甲车炸成碎片,但他们四个不但没死,甚至毫发无伤,运气好得过分,大家把它归功于亨利的魔术。亨利在散兵坑里变过几个纸牌把戏,有回还把手榴弹变不见,所以大家知道他有两下子。穆奇.马克斯深信他有特殊能力,能够保护他们,并且加油添醋到处去跟人家说他的亲身经历,据说亨利轻轻说句话就能让子弹转向,叹口气就能让他们隐形,他们身边炸弹炸来炸去,就是无法突破亨利设下的防护罩。 某次短暂的停火时刻,亨利和穆奇在抽烟,查理拿家乡前女友的照片给德顿看,他到现在还叫她凯蒂.贝克,可是她早已不姓贝克,她已经嫁人,冠上夫姓雷斯克了,即使如此,他还是爱看她的照片。世界末日般的炮火和巨响会让人感觉好像全世界的坏事都在你一个人上,而且你孤军一人,但接下来有时就会像这样短暂停火,还可以抽根烟。 亨利对穆奇说:别再到处说了。 到处说什么? 别再到处说我会什么魔法了,大家都在传说我有魔力可以防御德军,我不喜欢这样。 我又没说假话。你就像我们的守护天使,只不过你不是天使,是我们的弟兄,你会开枪,呵呵,依我看这点比当天使好。 穆奇,我不是魔术师,只不过会用纸牌变几个花招而已,别的什么都不会,好吗?置身于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法国,亨利.沃克尽其所能想要把自己变成另一个人,一个全新的人,可惜行不通。 穆奇笑着说:记不记得上次你读出我心里在想什么? 运气好,乱猜的。 还有,你好几次不知道从哪里变出蛋来,还挺好吃的。你还让整盒烟从桌上浮起来,没吊线,真够屌。亨利,别不好意思啦,是你在罩我们,我爱你啦。 查理说:我也爱你,真的唷。 突然响起震耳欲聋的来福枪声,三人同时叹了口气,又要开始打了。 我从没见你错失任何一枪。说着,查理用脚尖轻踢一下亨利的来福枪。你百发百中,你杀的德国人比艾森豪杀的还多。 亨利说:那不是魔法,是恨。 我也恨他们,可有时候就打不中。 我不恨德国人。亨利用眼神制止查理的疑问。我恨的不是德国人,是某一个别人,杀德国人只是种练习。 这话什么意思?我还是觉得 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亨利一边说话一边持续开枪,头顶上子弹飕飕飞过。可我希望你别再说了。 好吧,那为了你,我就不说了。可你明知道那是真的。 穆奇抓起一把泥,丢到亨利脸上,甩甩头说:有什么大不了的呢?我是说,如果我能这么相信,就比较不会老觉得随时都会死。说说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亨利看着他,伸手把脸上的泥抹掉,半边脸还是黑黑的。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想,其实是没什么大不了啦。 可了不得呢。查理说。 德顿说:是啊,还有什么比命大?活下去对我很重要,我很感谢救我活命的人。谢谢你,我打靴底谢谢你。 亨利说:救你的人是你自己,不是我。 查理转头向亨利说:我证明给你看。 他们全都靠在战壕边上,德军两面夹攻,以众击寡,四处枪林弹雨,下个不停。鸟儿受惊,想高飞逃走,哪逃得掉,一只只中弹落下,掉进战壕,鲜血滴在士兵靴子上。 查理就这么信心满满走了出去,走进枪林弹雨之中,面带微笑,张开双臂,傲气十足,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我在这里,你们这些德国混蛋!他高声大喊。有办法就来射我啊!杀我啊!看你敢不敢 他在外头站了五秒钟,然后让亨利和穆奇抓着脚踝拖了回来。亨利气得说:你这个该死的笨蛋! 但查理却哈哈大笑,德顿也是。在地狱般的喧闹声中,穆奇静静看他,又看看亨利。 他说:他毫发无伤,连一点小伤都没有。 亨利说:我说过,我不在乎了,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有用就好。 于是士兵们口耳相传,说他能把坦克变不见,把子弹变羽毛,还能看透敌人心思,甚至还有人说诺曼第登陆成功都多亏了他。 战争结束之前,亨利.沃克已经成为全世界最有名的魔术师了。 但我本来想说的并不是这个故事。 我以前爱看小说,那时候我还有能力翻页。最好的小说总是这样,开头说的是一件事,却在你不知不觉中转到另一件事上。或者作者会说:我要跟你说这一件事。说的却完全是另一件。这类的书我很爱,生活不就是这个样子吗?想要去买东西,走着走着却走进公园;想要在地上挖洞种树,却发现里头埋着宝藏。人想要怎样并不见得最后就会怎样,意愿是全世界最脆弱的东西。我本来想用故事说明为什么亨利.沃克从没爱过我。他没爱上我并不是因为还爱玛莉安娜.花儿(他已经不爱了),而是因为她没法爱他。 大战结束,部队归国,运兵船抵达纽约港的时候,上千名美国人前去欢呼迎接,可是亨利和其他许多人一样,回国之后无家可归。盖希文(Gershwins)的歌里就这么说:他们在写情歌,但不是为我写的战时那些朋友虽然都平安返国,但从此消失在茫茫人海,再也没有重逢。亨利穿着绿色军服,背着圆筒行李袋,走过那些音乐、喧哗、彩色碎纸,毫不费劲地在人群中化为无形。内心深处他真希望战争永远不要结束,他在那里有个新的自己,回国之后又变旧了,变回原状。他又回到了原点。 他想,午餐之前他可以先来个一小时猜牌赌戏。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喊他。 亨利? 他停步,转头,没人看他。 于是继续往前走。 沃克先生! 居然有人叫得出他的姓名,真是太奇怪了。这人是个小个子,身穿双排扣人字呢西装,头戴毛毡绅士帽,双手各提一个公事包,挥舞着其中一个奋力挤过人群朝亨利这边过来。亨利心想,这人是来找麻烦的吗?是不是他的过去找上门来了?这人会不会是发现了他的过去,要来告他告他什么呢?假扮黑人?假扮苦行僧?无论如何,不会是好事,所以亨利掉头就走,越走越急。 那人已经追上来了,可是因为腿短,亨利每走一步他得跑两步才跟得上。 卡斯坦包姆.艾德嘉.卡斯坦包姆。说着,那人伸出手来,亨利视若无睹,继续前进,却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这个卡斯坦包姆已经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可是依然紧紧跟在他身旁。 我比较喜欢人家叫我艾迪。他微笑继续说:不是艾德喔,我觉得艾德听起来太太成熟,太严肃了。我祖父就叫艾德,老天让他持别长寿,到今天还健在,我爸身体也很好,对我来说叫艾德的就该是那种人。至于叫做艾迪的嘛,是另一种型,有趣又爱玩,所以请叫我艾迪吧。或者,如果哪天我让你生气的话,就叫我卡斯坦包姆,我想无论我们人多好,这种状况总是会发生的,到时候你可以大声吼我:卡斯坦包姆!而我呢,会叫你沃克先生或伟大的亨利,不过我想再想想,也许能想出更引人注目或是更响亮的名号。您自己有什么想法? 亨利并没有停下脚步,他低头看看矮小的艾迪,问:想法?对什么东西的想法? 我想您在回家路上还有很多时间可以思考。对了,欢迎回家。 亨利站定,看着这个人,这人也如释重负地停下来喘口气。家?哪来的家,我连那个字什么意思都不懂。即使有阳光,这个城市仍然是个丑陋的灰色怪物,他无法当自己是这城市的一份子,不过话说回来,他根本无法把自己看作任何东西的一部分。 要不要来根烟?卡斯坦包姆把烟盒递过去。我自己不抽,这是为会抽的人带的。亨利说:听着,我不认识你,也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如果你不是疯子,就是认错人了。抱歉,我还有事,我得去找工作。 为什么? 因为我喜欢有饭吃,喜欢睡在有屋顶的地方。 卡斯坦包姆举起公事包。可是我已经帮你找到工作了,而且不只一份,我这里有上百份工作给你。 上百份?我要上百份工作干嘛? 表演,魔术表演,你的档期已经排到八月了。 你到底在讲什么啊? 您出名啦,沃克先生,您不会自己都不知道吧? 卡斯坦包姆当街跪在人行道上,俐落地打开公事包的金锁,拿出一叠剪报,让亨利一张张翻阅。 这里一共二十三张,我相信一定还有更多。 亨利说:这些都在讲我。 没错。 可是他想起穆奇和他的大嘴巴,还有查理,还有四年来和他一起生活一起打仗的那些同袍,他知道这些报导是怎么来的了。 你是什么人?亨利想要答案,真实的答案,好让困惑得以纾解。 可惜这种答案并未出现。卡斯坦包姆抬头挺胸骄傲地说:沃克先生,我是您的经纪人。 现在换卡斯坦包姆掉头就走了,这人神秘兮兮,亨利受好奇心驱使,不得不跟着他走。我们要上哪儿去?亨利问。 卡斯坦包姆双眼直视前方,面向未来,微笑回答:当然是去您办公室啰。 路上,卡斯坦包姆告诉他经过,那些他以魔法立下的丰功伟业如何在部队间流传,然后经由飞机和船飘洋过海回到美国。他现在红了,红得发紫。 卡斯坦包姆对他说:演艺圈只有一条规则,就是打铁要趁热。我看出机会,能让你善加利用在海外建立起的知名度,却连络不上你,所以只好先自己着手进行。 亨利说:让我善加利用?你是说让你善加利用吧? 请别发火,互惠关系是最好的一种关系。 卡斯坦包姆先生,我并不想要经纪人。 来不及了,沃克先生,你已经有一个了。 是吗?那么你被解雇了。 严格来讲我并未受雇,当然您也就无法将我解雇,我们没签过约,如果说演艺圈有什么规则可言的话,那就是:没有合约就什么都没有。他停下一会儿,好让亨利越想越糊涂。再说呢,我认为断然拒绝某件你还不了解的事也未免太过鲁莽,缓一缓吧,事缓则圆。我们到了。 他们站在布里奇街一栋四层楼建筑前面,砖造房子,有玻璃窗,但所有的窗都暗暗蒙蒙的,看了就叫人发闷。原本应该有门把的地方现在留下了一个洞,左手边有只死鸟躺在巷子里腐烂。 基于目前资金状况,保全只能做到这个程度,就当权宜吧,可以修的。 亨利叹了口气。 卡斯坦包姆说:来吧。 亨利踏出一步,上了台阶,抬头看见门牌。 七○二号。 没错,布里奇街七百零二号,要记住喔。有什么问题吗? 亨利瞪着那号码,无法动弹,用轻得不能再轻的声音喃喃自语说:没问题,我很好。他们摸黑爬上三段木梯,穿越阴暗的走廊,经过穆迪橡胶材料行和史文博尼新鲜货,走到一扇平凡无奇的毛玻璃门前。门内透着亮,就好像太阳在里面,或是神住在那里。 卡斯坦包姆打开门说:老板,您先请。 亨利推门进去,光就洒满全身,他站在那里动也不动,让眼前的景象怔住了。办公室里灯确实很亮,但光却不全是这么来的,伟大亨利的等候室里靠墙站着十五个他这辈子所见过最美丽的女子,有金发的、褐发的、红发的,双腿修长,还有巴波亚,噢,巴波亚。他知道汤姆.海利现在一定拼命在抓棺盖,想爬出来跟他的前雇员一起享受如此美景。 他低头看看卡斯坦包姆,他知道他想问什么。她们是来面试的,老板。 面试?亨利心中有疑惑,却没问出口,他知道答案很快就会揭晓。 卡斯坦包姆说:您表演时需要助手。 当然。 亨利笑了,卡斯坦包姆也笑了。这根本不可能,却真的发生了,下船至今不过十分钟,他们两个就已经变成最好的朋友,就像鲍勃.霍普和平.克劳斯贝(译注:鲍勃.霍普(Bob Hope,1903︱2003)和平.克劳斯贝(Bing Crosby,1903︱1977)两人皆为美国电影明星,携手主演许多卖座喜剧。)一样,最佳拍档。有时候这种事会在瞬间发生,他们就是这样。 亨利说:契约在不在手边? 就在我可靠的公事包里。 告诉我签什么地方。 于是他们穿过美丽的等候室,走进一间比较小的房间(亨利的办公室),把门关上。 我在脑中想像那些女子,像书本排在书架上似的站在他办公室墙边,不知道这为什么会带给我莫大的乐趣,她们和我完全相反,如果她们是书,我就是书架,我应该因此讨厌她们或讨厌自己才对,但我没有。我对她们的看法大概跟亨利一样,当她们是种礼物,是生命的征象,是好事降临的预兆,我没法讨厌她们。如果没有她们,这世界会成什么样子?没有了我,她们又会成什么样子? 亨利从来没用过助手,汤姆.海利不知道算不算?他在表演前会混进观众里,为亨利的算命表演套些相关资料。可是说起来亨利还比较像他的助手,或是产品,汤姆.海利用亨利完成了他自己的幻术。汤姆.海利一直是主控者,亨利当然恨他,但对他的爱比恨更多,他让亨利变成这个样子,也避免了另一种下场。他的第一个人生在汉娜被带走的时候就结束了,如果没有汤姆.海利,他的一生就那样了。汤姆.海利教会他一件事,那是他这辈子所学过最重要的一件事:适应。求生的秘诀就在于适应。缺乏适应力,缺乏改变的意愿与能力,就很难存活。因此亨利先变成黑人,后来让肤色变浅一些,现在又变回白人,如果变绿就能永远留在那间等候室的美人堆里,他也毫不犹豫。可惜卡斯坦包姆说,她们全都得走,只能留下一个。 非得现在面试不可吗?亨利坐进卡斯坦包姆郑重其事为他拉开的他的椅子,那是张转起来很不稳的高背总裁椅,坐垫的填充物都露出来了,不过他已经好几年没坐过这么舒服的位子了。办公室的墙面没贴壁纸,是裸露的砖墙。 面试必须立刻进行。卡斯坦包姆指指手表。时间不等人,你听过时间说什么我在前面转角等你之类的话吗?没有,它不等人的。 亨利说:可是,不能让她们多待一会儿吗?我们可以请她们吃个饭什么的。 听起来很有趣,我相信她们一定会跟你一样高兴,可是我算过卡斯坦包姆看看手表,那是只瑞士的宝路华。如果不赶快开始,我们就来不及设计第一场表演了。 还有多少时间? 六个星期。卡斯坦包姆说:四十二天。 六个星期?亨利从来没有自己设计过一场表演,六个星期绝对办不到。就在这个时候,他仿佛见到汤姆.海利显灵,站在他那了不起的椅子后面捏着他肩膀说:你是不是觉得这就好像鱼要长脚变成哺乳动物,在陆地上生活?没错。而且鱼办到了。 亨利耸耸肩膀叹口气说:那就开始吧。 她们一个个进来,又一个个给请出去。过程差不多就像这样: 妳的名字叫做? 维多利亚.哈利斯。 她卷发披肩,大红口红,绿眼睛,长睫毛,胸部似乎随时会从衣服里爆出来,这让亨利忍不住想到汤姆.海利和他的秘书萝拉。亨利有回不小心进办公室撞见他们,萝拉双腿张开躺在桌上,汤姆.海利像只肉食性动物似的粗暴对她,她似乎对亨利在场毫不在意,汤姆.海利也没有停下。亨利还记得烟灰缸里有未熄的香烟。 妳有兴趣要当魔术师助手。大部分问题由卡斯坦包姆提问。 噢,非常有兴趣!她表现得很热切,也许太热切了点。 妳在这个领域有没有什么经历? 这个嘛,没有,在这行没有,可是我当别的助理当了一辈子,应该都大同小异吧。 妳会不会怯场?在台上要面对几百个观众,而且很多人可能还会盯着妳,甚至盯着妳的某些部位看。卡斯坦包姆说着向亨利投去一个眼神。 她说:我喜欢被人欣赏,战前我当过丝袜模特儿,本来还想回去,可惜他们已经用了别人,比我年轻。 谢谢妳,维多利亚。卡斯坦包姆在标准拍纸簿上做了点笔记。我想这样行了,我们有妳电话号码,再联络吧! 我单身。她说话时看着亨利。这会加点分吧? 卡斯坦包姆问她:加什么分? 她的眼睛还是紧盯着亨利,我可以毫无顾忌地参加巡回演出,我毫无顾忌。 非常好。卡斯坦包姆说。谢谢妳。 她走了。门一关上,卡斯坦包姆就缓缓点头说道:我喜欢,她会放电,这在演出时很有帮助,男人会盯着他看,做老婆的也会因此分心,这叫误导,对吧? 对。 所以? 她很好,而且很漂亮。亨利说。可是,我想她不适合。 你觉得她不适合? 对。亨利叹了口气,他感觉自己好像刚刚才爬出战壕,就到了这里,有这么多美女想在他身边工作,帮他摆放兔子和鸟,让他把自己切成两半。他曾有过来自各方的女人,有法国人,有德国人,甚至有一个来自他听都没听过的国家,但他们所处的房间都太过阴暗,他没法把她们看仔细。他喜欢像现在这样,开着灯。他说:就是不适合,她不适合我。 卡斯坦包姆只沮丧一下下,就重新打起精神,他的情绪像皮球一样有弹性。她是今天进来面试的十位。 好吧,那我们就请下一位进来。他看看名单,笑了。这一定不是真名,不可能。他站起来伸头朝门外喊:玛莉安娜.花儿,请进。 她进门那一瞬间,亨利心想,就是她了。他跟我说:她一走进来,我就笃定是她,我说:因为她让你想起汉娜?我说她一定跟汉娜一样金发蓝眼,一样光彩耀眼,一样让人不背对她就睡不着,这个玛莉安娜一定很像成人版的汉娜。自从汉娜被人带走以后,亨利一直在找,他的找法和那些瞎找几星期的警察不同,亨利找她的方式就像你看风景时心想:少了什么东西。他在任何地方都会看见汉娜留下的空缺,我想,在玛莉安娜.花儿身上他找着了那一块。 但他说:不,妳错了。 我错了? 接着他跟我说了下面这个故事。 玛莉安娜.花儿很黑,内外都黑,整个人明亮的部分只有名字而已。那年代不时兴黑头发,她发长过肩,而且只有随便梳梳。她是那种很难想像小时候是什么样子的女人,看起来好像昨天刚刚出生。眼睛圆圆的,巧克力色,并不闪亮,好像里头有什么东西在闷烧。手腕很细,他可以像握伞把一样握在手里。她不笑,没有女人味,不像其他人那样精心打扮,为自己添加额外的吸引力。 我问亨利:这就是你爱上的人? 他回答我说:伟大的胡迪尼都让笨蛋打死了,有些事就是让人无法理解。 卡斯坦包姆还来不及开口问话,亨利就举起手说:我要这一个。 好的。卡斯坦包姆说:当然好。 亨利尽力不让声音发抖。那么,花儿小姐,您对魔术熟吗? 熟啊。她一开口,亨利和卡斯坦包姆都靠了过去,他们听不清楚她说什么。她只好稍稍提高音量再说一次:熟。 噢,这样啊,那好,对吧?亨利望向卡斯坦包姆,眼中充满惊讶,面试进行到现在,她是唯一一个这么回答的,其他人都只是想找工作,什么工作都行。亨利说:有经验,那好。 卡斯坦包姆却皱起眉头。什么样的经验? 嗯,我也算是个魔术师吧,当然没你那么厉害,可是有点像。她看亨利一眼。我可以现场表演吗? 请。卡斯坦包姆说:请只管做吧。 好,我要从一到十之间选出一个号码。她问:我会选几呢? 亨利耸耸肩膀,望着卡斯坦包姆说:三? 她说:答对了,就是三。 亨利大笑起来,他好久好久没这么笑了。干得好。 谢谢。 可这不是魔术。卡斯坦包姆不喜欢事情变成这样,他对亨利说:你如果说九,她也会说九,我们根本不知道她原本选的是几。 亨利点头说:当然不知道啊,魔术本来就是这么回事。于是她当场获得雇用。 当天晚上,卡斯坦包姆在酒馆吧台把椅子坐到热,最后摔下来,在大理石地板上撞了头,才清醒一点。两个水手扶他起来,和气地送他出门,他谢过他们,跌跌撞撞走在百老汇街上,迷失在霓虹夜色中。那段日子城里总是弥漫着笑声和歌声,但卡斯坦包姆笑不出来也唱不出来,他累坏了。这一天好长,而且值得纪念。一切都照他计画进行,那可是个疯狂的计画呢,步步都疯狂,他却办到了!假如娱乐事业也有规则可言的话,那就是:不敢冒险,就没有收获。他已经冒险把一切都赌进去了,包括所有的钱,还有整个未来。首先,租房子,亨利那间房子很贵,卡斯坦包姆买的设备也很贵,钱全是他向父亲借的。他预定了表演,订制了精美信纸,亚麻纸上印着浮凸的黑字艾德嘉.卡斯坦包姆,经纪人。他前往码头,去找他第一个也是唯一的客户亨利,找到了,而且凭着魅力和劝说拉他入伙。是的,他有魅力也有说服力。还有信心,对自己有信心。他只要对自己有信心,就感觉所向披靡。他父亲常说,只要深具自信,天底下就没有做不到的事。他不知道说了多少次自己白手起家的故事:一个农夫的儿子胼手胝足,终于做到全美最大的郁金香球茎批发商。他身处社会底层的底端(农夫之子已经在社会底层了,更何况他父亲连地都没有),挨家挨户推销商品,直到欧威尔.卡斯坦包姆成为郁金香球茎界最值得信赖的名字,此处贩售卡斯坦包姆郁金香球茎!的牌子到处可见。郁金香!他爸说是郁金香给了他们房子住,是郁金香给了他们鞋子穿,是郁金香让他们有饭吃。谁想得到这一切全靠郁金香呢?真是疯了。他爸说:我当时真是疯了,我的梦想很疯狂,可是哪个梦想不疯狂呢?合情合理的梦想能算梦想吗?不,合情合理的梦想叫做计划。我们这种人会做梦,然后靠着相信自己让美梦成真。加油吧! 艾德嘉.卡斯坦包姆就是这样飞离了父亲的巢。 每件事都照计划进行,那天下午他一度已经想好要怎么把这个故事说给儿子听(如果他有儿子的话),但半途却杀出了玛莉安娜.花儿这个程咬金,而亨利.沃克雇了她。谁想到会发生这种事呢?他原本以为亨利看法和他相同,至少对女人的审美观一致,他认为全国男人心目中的理想应该都是像Vargas Girl杂志封面上那种性感美女,有点淘气,又十分撩人,让你光想到都会流口水。魔术师的助手通常令男人仰慕,令女人憎恨,就跟魔术一样令人啧啧称奇!她要做的事情并没什么了不起,不过就是帮魔术师拿拿道具,偶尔浮在半空,偶尔被切成两半。可是魔术师旁边站的助手若是貌不惊人,就跟男人娶到丑老婆一样,不只看了难过,还会让人怀疑他到底有什么问题。 玛莉安娜.花儿并不丑,她比丑更糟,她很吓人,总是一副忧烦不堪担心害怕的样子。不管谁见了她,都会忍不住想,这人出了什么事,遇上什么事能让她吓成这个样子。她人很怪,行为也怪,就连眨眼都眨得特别慢,好像特地要你看见她在眨眼。问她问题,她要想半天才回答,让你等得很不自在。如果你说:妳好吗?她会在你极度缓慢默数到三之后才说:我很好。然后你再默数到三,还会听见她说:你好吗?至于她的衣着,那些衣服显然在她之前有过一个以上的主人,而且到底现在是不是她的还很难说,也许是她在赴试途中从某个晒衣架上偷的。上身太宽太空(她胸部太平,几乎完全没料),裙子太紧,黑色旧平底鞋的鞋跟上都是泥。她到底从哪里跑出来的?在卡斯坦包姆的想像中,她就跟农作物或杂草一样,从土里长出来,然后把自己连根拔出,跑来当了魔术助手,但他怎么也想不通亨利怎么会被她迷住。 但是,夜里回家的路上,他依然对自己充满信心。他跟父亲一样,是领导者,是头儿,是风浪中掌舵的人,玛莉安娜.花儿不见得能把他们的船弄沉。他对此并不乐观,一点也不乐观,可他没别的办法,只能继续下去。 时光飞逝,再过两星期他们就要在安保利恩剧院进行第一场演出了。亨利和玛莉安娜一直在准备,卡斯坦包姆砸大钱买了不少最新设备,包括半打机关盒、隐形线和镜子,还有超贵的顶级死亡之轮(掷刀的技术是亨利在军中学的),这机器太大,存放在卡斯坦包姆父亲的仓库里。他还买了许多尚在实验阶段的电子装置来加强效果,很想赶快亲眼看看效果如何。可是亨利坚持不让任何人参与他与玛莉安娜的排练。 这太荒谬了,亨利,我得了解状况。 为什么? 因为我是你的经纪人,我要站在最前面帮你推销,如果娱乐事业也有规则可言的话,那就是:平日练习的时候经纪人一定要参与。我得了解幕后的情形,你明白吗? 亨利说:看来娱乐事业的规矩还挺多的。 是啊。卡斯坦包姆说:我跟你说过的还不到一半呢。 亨利说:我明白。但卡斯坦包姆看得出他只是嘴上说说。等我们准备好之后,你会第一个看见我们练习。可是这得照程序来,一开始魔术师必须先和助理独处,建立起某种关系,别人不能参与。玛莉安娜必须了解我的想法,我也必须了解她的想法。她必须单凭一个眼神就知道我要她做什么,我用右手和左手代表不同的意思,就连对她微笑也有含意在其中,同样的,她也是。她得搞清楚状况。如果她凶巴巴瞪我,就算只有短短一眼,我也得知道该加把劲来维持她对我的注意力,噢,我是说他们,我是指观众。我们必须合为一体,两人同心,这需要一段时间的私密相处才能营造出来。在观众观赏的整场表演之中,就只有一件事做不了假,那就是魔术师和助手的关系。 卡斯坦包姆并不这么想,他觉得那听起来并不是魔术师和助手的关系,而像男人和他的恋人,但他不能说出来,因为他的处境如履薄冰,从亨利的表情就看得出来。他看得懂亨利看他或瞪他的含意,也明白亨利各种笑法或者不笑(这最常出现)是什么意思。 卡斯坦包姆转身离开,亨利抓住他,把他转回来,看着他的眼睛对他说:这会是场伟大的演出,会是魔术史上最伟大的演出。全世界所有魔术师都会听到消息,每一个,包括他。他会知道我在这里,他会知道我回来了,他会知道 他是谁? 什么? 你刚说他会知道我在这里,他是谁? 亨利摇摇头说:没有谁,他谁也不是。 卡斯坦包姆想得没错,亨利之所以想和玛莉安娜.花儿独处,是因为他爱上了她,而且希望她也爱他。到头来,一切全给卡斯坦包姆料中了,这是他的天赋,也是种诅咒。他知道他们注定要失败,玛莉安娜.花儿将会把他们两个都毁掉。可惜亨利当他是卡珊德拉(译注:Cassandra,希腊神话中不为人所信的预言家。)虽然他相信自己,人家却不相信他。他总感觉父亲的魂魄(虽然他父亲还好端端活在两哩之外)在上方盘旋,像在他小时候那样给他打分数,沉默又严肃地摇着头督促儿子走向光明前程。但卡斯坦包姆放眼望去只见黑暗一片。 如果能这样就好了,我在想,如果我们心里能有个人,就像拉绳开灯一样,在有人爱上我们的时候把我们的心点亮,那有多好。这么一来,只要爱上了就一定能够得到回报。 有天晚上,亨利公私两便地在玛莉安娜面前布置了一张餐桌,凭空变出瓷盘、闪亮的银器和水晶酒杯,接着又变出羊排、胡萝卜、豆子、热面包和一瓶一八九七年的马德拉酒(Madeira),右手一挥,酒就开了,晚餐都摆好了。 他为玛莉安娜拉出座椅,她从房间另一端飘过来。她并不是真的飘在空中,只是长裙下的脚走起路来仿佛从不着地。她好不容易到了桌边,对他露出她特有的那种淡淡微笑。 她对刚才看见的事未予置评。 亨利坐下来,小心地把桌布铺在膝上。嗯,妳觉得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晚餐啊,变出来的方式。我想把这表演叫作神馔,也就是 神的食物,我知道啊,我觉得很好。 换作别的女人,或是其他任何普通人,都会对他刚刚的演出啧啧称奇,但她没有。这虽然让他感到失望,却又有种古怪的吸引力,他爱上了全世界最不把他的魔术当回事的人。 她开始用餐。有那么一会儿谁也没说话,除了亨利刀叉碰到盘子发出的声响之外,非常安静。 亨利突然咳了起来,一开始没什么,可是越咳越厉害,最后咳到喘不过气来,脸都胀红了。 这是那天晚上头一回,可能也是有始以来头一回,玛莉安娜带着真正的人性关怀看他,问他:你还好吗? 他点点头说:我八成是给什么东西哽住,现在没事了。 你确定? 当然。他说:别担心,我只是有点累。三天后就要首演,就算死也阻止不了我。 死当然阻止不了你。 他笑笑继续吃饭,她也是。可是她老盯着他看,好像在仔细研究他,看得他不自在起来。他问:妳有话想跟我说? 她缓缓摇头,脸色苍白到快要消失不见。 她说:豆子好极了。说着盛起三四粒放进嘴里,那些豆子在汤匙里的样子就好像蛋在巢中,亨利望着她,觉得她像一首诗,超然物外,除了维生所需不带任何杂质,如果他能天天看着她过她的日子,读书、睡觉、呼吸那么此生别无所求。 突然,响起如雷一般惊天动地的敲门声。 亨利!亨利!让我进去! 是卡斯坦包姆。亨利叹口气说:我不会让他进来的。 玛莉安娜拿起餐巾,轻轻在唇上按了按,摇摇头说:不,让他进来吧。我累了,我想我要去睡了。 她睡狭小的客房,从前大概是女仆的房间,只放得下一张单人床、一张木桌和一盏灯,但对她来说这样就够了。 她站起身来。虽然他们没有互相亲吻或拥抱,却以一种爱人向彼此告别,要等数天或者数月才能再见的表情注视对方。 她走进自己的房间,轻轻把门带上。 亨利也站起来,走到门边说:卡斯坦包姆。然后把门打开,卡斯坦包姆飞也似地闪进来。他的头发平日抹油向后梳,再故作自然地放下中间一撮,此刻却都掉在眼睛里,眼神狂乱。一进门就大步从房间这头走到那头,从餐厅走到后面的临时舞台区,脸上表情像在嘲笑自己花钱买了这些东西,想着父亲换作是他父亲,一定会坚持这一切必须有所回报。 他问:她在哪里? 亨利说:你小声点,她睡了。 想必是排练太久,累坏了吧。 我都请你小声点了。 哪里是请,你是叫我小声,你命令我。我们是合伙人,可你专制得很,你是亨利九世。 你喝醉了。亨利说。 醉?醉?这哪叫醉?朋友啊,我喝醉的时候既没法走路也没法讲话,两个眼睛都没法同时睁开,我会忘记自己的名字和活下去的原因。可是一杯马丁尼或是三杯只会让人有自信去说出清醒时说不出口的话,如果他真是个男人的话。 有什么话你得先喝三杯马丁尼才能跟我说? 卡斯坦包姆仿佛这才忽然发现到自己在做什么,看看亨利,再看看那一桌菜。 他说:我还没吃饭,可以吃吗? 亨利点点头。卡斯坦包姆敲门的时候,他刚叉起一块羊排,还没送进嘴里,就去应门。现在卡斯坦包姆拿起那支叉子接着吃,他闭上眼睛,十分满意,这正是他现在最需要的东西。 可是不对,他嚼了几下,突然停住,睁大眼睛,皱起眉头,然后从嘴里拉出一根线。亨利不知道那是什么,卡斯坦包姆也不知道,但这东西本来就是要让人看不见的,那是条隐形线,一条原本用过要丢的隐形线。那条线好长好长,卡斯坦包姆拉了好久都拉不完,最后亨利忍不住大笑出来,就连气呼呼的卡斯坦包姆自己也不禁失笑。他的笑声很尖,频率很高,像婴儿笑,听了你想不笑也难,所以亨利笑得更厉害了,两人越笑越严重,笑到非得坐下不可,否则会膝盖发软跌倒在地。他们足足花了一分钟才笑完,把身体里面的笑意全都用光光,然后开始感到空虚,好像这辈子都没法再笑了。 卡斯坦包姆把一颗豆子放在叉柄上,猛压叉齿将它弹到空中,划出美丽的弧线,掉进他嘴里。亨利看着看着,想起他为什么初次见面就喜欢这人。 你知道演艺事业的头条规则是什么吗?亨利,你知道吗? 亨利摇摇头说:我不知道。 信任。卡斯坦包姆说。娱乐事业的头条规则就是信任。我得信任你,你得信任我。 我信任你,艾迪,我完完全全信任你。 卡斯坦包姆直视亨利的眼睛。是吗,那么我们至少还有一个人做到了。 他拿叉子在桌边敲呀敲,从容坚决,就像时钟滴答滴。 你可以信任我。亨利用手按住卡斯坦包姆,让他别再敲。我们同在一条船上,艾迪,要不是你,我现在根本一无所有。 卡斯坦包姆勉强想要挤出一个微笑,可惜并不成功,那笑容死在他脸上。他说:亨利,事情是这样的,你目前依然一无所有,我们两个都一无所有,至少目前还没有。你的首演,可以打着爱国魔术师的名号,人们喜欢这种胡说八道,可是你过去并没有演出资历,单凭战时那些传奇故事独领风骚,这是一时的,只能撑到第一次上台。等到上了台,台下每个观众都会有两只眼,相信我,有一只眼想看见你成功,另一只眼想看你成空。你的机会只有一次,亨利,后头排队等着把你干掉的人太多了。 亨利说:这听起来不像投信任票。 卡斯坦包姆起身向道具架走去,那是条长桌,以神秘的次序摆放了许多道具。我不知道我有投票权。 什么意思? 卡斯坦包姆拿起一个看起来盛满水的杯子,倒过来,没有东西流出。我还没看过表演内容,亨利,我不知道我在卖什么,连我在卖谁都不知道,我不知道接下来会怎样。你将要面对满座观众和城里所有媒体演出,但你要表演什么还没有人知道。 我想给你惊喜。 我不喜欢惊喜。 亨利将眼光移开。艾迪,这场表演有点与众不同。 这就是卡斯坦包姆最怕听见的。有什么不同? 亨利说: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这不是我想要怎么做的问题,而是我努力想要让自己面对变化保持开放的态度,这些事勉强不得,只能顺其自然发展,我不知道,艾迪,这有点背离常轨。 卡斯坦包姆说:那就更应该要先让别人看看,例如我。我们可以研究出一套说法,让人能够预期他会看见什么,这样子当他看见的时候才不会太过惊讶。这个行业就是要让人先有所期待,然后满足他的期待,就好了!如果观众期待看见兔子,你却变出一只大象,不管那象有多大,亨利,他们都会失望。小女孩会哭,做妈妈的会要求退钱,因为他们想看的是兔子,而你给他们看的却是 大象。亨利说:我懂我懂,别担心,我不会变兔子,也不会变大象。 就好比说卡斯坦包姆从超级长腿桌上拿起一副纸牌,洗过之后随手抽出一张,看也不看,问亨利说:我拿的是哪一张? 亨利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就回答:红心三。 卡斯坦包姆露出微笑。懂了吗?我就爱这样。 为什么? 因为你总是带着红心三。卡斯坦包姆把那张牌塞回去,叹了口气,摇摇头望着他的朋友说:你还是不会让我看,是不是? 他明知道答案,却还是不能不问。 亨利说:对。抱歉,艾迪,可是我不能。 可以至少给我个理由吗? 他说:你知道的。 啊,当然了,玛莉安娜。 玛莉安娜为这场表演带来了特别的元素,那是某种我无法描述的东西,就算我努力说明白了,老实讲,恐怕你也不会喜欢。 为什么? 因为那违反演艺事业的首要规则。亨利说。 卡斯坦包姆问:哪一条首要规则? 亨利想了一想,回答:每一条。 卡斯坦包姆伤心离去。亨利清洗碗盘,并且收好。他真希望能把碗盘都变不见,可惜办不到,只得亲自把它们通通洗干净。之后,他走到客厅另一头,在他跟玛莉安娜排练的地方默默复习顺序和要说的话。他记得很熟,每一次心跳,每一次呼吸,都记得清清楚楚。 他关掉灯,回房之前先去看她。他轻轻推开房门,月光照进窗来,照在她的脸上,黑发狂野地散乱枕上,看起来好像她睡得不安稳。可是亨利知道并非如此,因为每晚他都来看她,她总是动也不动,甚至不太呼吸,就好像清醒的时候已经用去她所有气力,现在她要休息,变得像我这样(大概只有我会这么想吧),在床上定住了。有时候他会握住她的手,把她的掌心贴在自己脸上,就连这样她也不动。今晚他在床边坐下,轻轻吻她脸颊,就像母亲过世那天一样。 所以,不,亨利不爱我,我也从没期望他会爱我,我什至从没期待他会想要这么做。信不信由你,有些男人真的会想要爱我,在他们听过我说话,见过我眼里的光芒,喜欢上我的幽默感之后,会很希望我不是石头做的。他们会很遗憾无法拥抱我,也无法让我拥抱。这也许不算爱,但至少他们想要爱我,对我这种状况的姑娘来说,这已经很好了。 可是亨利一次只能爱一个人,一旦爱上了,就算赌上一切也在所不惜,这种人会误以为世界之所以存在只不过是要为他们的爱提供背景。亨利当年就是这样爱他妈妈,后来爱他妹妹,最后爱上玛莉安娜。到了无人可爱的时候,同样的能量会转换为恨的燃料,他一次也只恨一个人,对象始终是萨巴斯钦先生。等到遇见我的时候,他已经什么也不剩了。 表演当天早上,卡斯坦包姆醒来时眼前出现幻象,那不是梦,因为当时他已经醒了,只是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幻象中安保利恩剧场的观众席满满的,他穿着礼服,坐在前排座位,面带灿烂微笑,笑容满到脸都装不太下。他疯狂鼓着掌,速度和力道都到达人类极限。但只有他一个人在鼓掌,其他观众动也不动,好像死了一样。 这时他才发现舞台上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根本没人上过台。 他停下手,四下悄然无声。 他父亲从舞台边走出来,站在前面,对大家说:请接受我道歉,这真是场大失败,相信各位跟我一样不看好,但这比我预料的还糟。接着,对他说:站起来,爱德嘉,请起立。 卡斯坦包姆很不情愿地起身,转过去面向观众,发现他们全都只有一只眼睛,跟希腊神话里的独眼巨人一样,眼睛长在正中央。 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这场可耻失败的负责人:我的儿子。 说着,他父亲开始鼓掌,可是全场鼓掌
按 “键盘左键←” 返回上一章  按 “键盘右键→” 进入下一章  按 “空格键” 向下滚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