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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说来话长

黑人魔术师 丹尼爾.華勒斯 22331 2023-02-05
一九五四年,五月二十日 杰瑞米亚.莫斯葛罗夫是杰瑞米亚.莫斯葛罗夫中国马戏团的团主。在四年以前,也就是二十世纪的正当中,他雇用了亨利.沃克。亨利一进杰瑞米亚的办公室就得到工作,因为在鲁伯特.凯文迪许之后,团里缺魔术师已经缺了快一年。原本鲁伯特.凯文迪许爵士变戏法非常高明,可惜后来让打谷机夹断手指。团里也留了他一阵子,让他猜猜观众的体重年龄什么的,但他老把这两项数值猜得太高,很快就没人想让他猜了。后来杰瑞米亚听说他在家禽养殖场找到工作,负责取出鸡内脏,之后再也没他消息。可马戏团没有魔术怎么行?没有魔术的马戏团还能算得上马戏团吗? 杰瑞米亚当上团主之前,是团里的人熊。他身材高大,浑身是毛,除了指尖和红脸颊以外看不见任何皮肤,但他有梦想。马戏团前任团长过世(这里充斥着怪胎和怪事,但他却是自然死亡的,正常之至,想不到吧?)之后,杰瑞米亚凭着吓人的身材和流利的口才登上团长宝座,一直当到现在,任期中一切萧规曹随,除了团名什么都没改。虽然团里从来就没半个中国人,但因为杰瑞米亚觉得这样好听,团名就成了中国马戏团。

亨利来的那天,杰瑞米亚的办公室就在他选好的表演场地边上,说起来只不过是搭在两匹木马上的一块夹板,上头放把椅子,没有顶也没有墙,脚下铺着稻草和马粪。亨利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事后,有人说看见他一个人漫无目的走了很长的路,也有人说他是从溪沟里爬出来的,他出现的方式众说纷纭,都很神奇,跟他四年后神奇的消失有得比。 杰瑞米亚公事公办地对他说:让我看看你的本事。但瘦弱的亨利不停发抖,什么把戏也变不好。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副旧牌,紧张得把牌像五彩碎纸似的散到了地上,好不容易才迫了一张牌(译注:force a card,迫牌是一种扑克牌魔术常用的手法,让观众在不知不觉中选到魔术师希望他选的牌。)变出一朵花,化水为酒。但老实说,他唯一能看的是长相:他很高、很憔悴、看起来命很苦,而且,是个黑人。杰瑞米亚最后之所以决定雇用他,只因为他是个绿眼黑鬼,这样的行销工具错过可惜。魔术师没什么大不了,跟乳牛一样,没什么大不了。但黑人魔术师就跟双头乳牛一样稀奇,比中国杂耍演员还棒。亨利觉得现在的无能像是多年能力过盛之后的阳痿,而杰瑞米亚觉得亨利变不出什么了不起的魔术反而对他更为有利,对这些南方小镇的居民来说其实更加讨喜,他们是杰瑞米亚的衣食父母,所以他雇了他。事情正如所料,大家觉得看黑人出错很有意思,很令人安心。像亨利那样的蹩脚魔术师,笨手笨脚玩牌,有时候一不小心就把鸟闷死在夹克里,甚至表演锯人魔术时差一点真的把那女人切成两半(后来她没事,他们给她上了绷带),如果身为白人会很惨,早就没戏唱了。但亨利是个黑鬼魔术师,是个极不神奇的黑鬼魔术师,这个嘛,就成了喜剧,观众百看不厌,演出场场客满。

亨利和那三个年轻人起正面冲突的时候,他们不是第一次来,之前他见他们来过两次,而且听过他们交谈,所以认得出谁是谁。三人名叫塔普、寇力斯和杰克,大概都还不到二十岁。塔普性格暴躁,冷酷无情,很瘦,像坚韧的绳索;寇力斯是个大肌肉壮汉,块头像马,但没马聪明;至于杰克,杰克不太说话,他是塔普的小弟。哥哥的意志强,寇力斯的个子大,所以杰克虽然不会伤你,但也不会怎么帮你。他们每次来都坐得比前一次更靠近舞台,这次已经坐到第一排了。 亨利的帐篷不大,就连胖太太的帐篷都比他大,说起来,他的帐篷恐怕是最小的一个。但满座就是满座,虽然不能说有什么了不起,还是值得小小高兴一下的。亨利从幕后偷偷瞥了一眼,然后在舞台周边的干冰桶里浇上水,成功营造出戏剧性的效果,以及成功的幻觉,他现在需要这种幻觉。幻觉已经成为他生活的全部。

表演开始。一片烟雾弥漫,系在木板上的灯发出三道强光迎他入场。 他一身行头就像大家想像中那种魔术师会有的样子,身穿黑色燕尾服和白衬衫,打领结,戴高帽,应有的装扮一应俱全,有时候因此会引起一阵窃笑。但杰瑞米亚对此非常坚持,他说:就算没真本事,也得有个样子。 亨利的表情让娱乐效果更添几分,一脸严肃,上台不带笑容。倒也不是他不会笑,只是不会一开始就笑。他不管在黑人或白人里头都算很英俊的,风度翩翩。他个子高,肩膀宽,双腿像高跷,脸很瘦,瘦到轮廓分明:颧骨高,额头宽,下巴线条硬,鼻子又长又尖,双眼有种能把人迷住的魔力,形状像杏仁,却是绿色的,祖母绿。亨利持开放态度面对每个晚上,认为从前的能力随时可能回来。可惜这种情形从来没有发生,既没有内在的复苏,也没有圣灵显现,简单说就是没什么神奇的事。亨利只是希望如果有一天真的发生奇迹,他能预先做好准备,他要自己举止合宜,至少临上场前是啦,即使完全犯不着,还是要狂热地抱着希望。

他总记着过去不肯忘,记忆中他拥有人们无法想像的能力。虽然那段时光早已过去,仿佛是上辈子的事了,但那回忆总在他眼睛里面,在他什么都不怕的表情里面,在他站立的姿势里面,他硬是一副自豪的样子,而这对群众来说很好笑。 寇力斯和塔普笑不出来,他们觉得这叫人生气。亨利不仅从他们脸上看得出来,他们的姿态和动作也很明显。前一天晚上亨利往外走的时候,塔普在撒了锯木屑的地板上吐痰,寇力斯目露凶光,那个叫做杰克的则把头发从眼前拨开,努力想挤出一个笑容,薄薄的棕色浏海老像面纱似的盖在眼睛上。虽然三个小伙子年纪差不多,但杰克脸上常带着一种既期待也能接受新奇事物的表情,像个小男孩,即使到了第三晚,在亨利已经令人沮丧地失败两次之后,还期待着会有什么好事发生,以为这回能看见什么像样的魔术。看着杰克的失望渐渐涌起,亨利实在很难过,他对自己已经够失望的了,这根本就是在伤口上洒盐。

那天晚上,最后一个客人进来把帐篷挤满的时候,亨利听见大声公JJ尽责吆喝,内容虽然每次都一模一样,但他总有办法投注热情,像教士第一次传道似的充满热诚:这可不是普普通通的魔术表演喔,您看我像是那种要您把血汗钱花在蹩脚魔术师身上的人吗?我们看够了那些人可怜兮兮从帽子里掏兔子,或把美女锯成两半,或把您的老婆变不见的表演,虽然,如果您真想要,他也可以为您做到(我看得出您确实很想)。但是,不!我们不会要您浪费时间看那种早就看腻了的老古董戏法。在这儿等着您的,在这座古老破烂的帐篷里等着您的,远比那些伟大多啦!这里有一位亲身见过恶魔的男人,他见过恶魔本尊,带着路西法黑暗的秘密离开。他要是把那些秘密说出来,会让您的灵魂融化,可他不会说的,他只会展示给您看,这就是魔术神奇的地方啊!

亨利和JJ是朋友。 那天晚上,塔普一行人不肯付门票钱。亨利听见他们在入口处和JJ争论。塔普说:我们看他表演两次了,老天,超烂。 JJ说:您这话让我想到女人对昂贵大餐的抱怨:难吃死了,而且分量太少。话虽这么说,JJ还是让他们进去了,有什么办法呢,换作别人也得这样,寇力斯胳臂那么粗,一把就能拧掉他的小命。 于是表演开始,亨利缓缓自及膝雾中无声走出,好像滑出来似的,停在舞台边上,向观众致意,低沉的声音带着忧思,仿佛知道自己将要失败,但决定庄严以对。 他说:各位朋友,欢迎光临。我是亨利.沃克,黑人魔术师,今晚您将亲眼见到的魔术并非出自于我,所以我没法告诉您那些震摄人心的幻象是怎么变出来的。

也没办法告诉大家他为什么变得很烂。塔普大声地说,好让大家都听见。天晓得,变得有够烂。 亨利向塔普那边望了一眼,短短一瞥。 黑魔法的艺术之所以隐晦难明,有许多原因,有许多方法。亨利继续往下说:只有魔鬼自己知道根源,因为这些魔术来自于他。 塔普说:这点你倒是说对了。 对于未知的事物要虚心以对。亨利继续说下去,却发觉观众看着他的还不如看塔普的多。你若以开放的眼光看这世界,相信神奇的事确实可能发生,那么今晚你就会在这世上看见神奇。 塔普说:非常可能不会。 当然,塔普说对了。这场魔术表演从一开始就欲振乏力,亨利的手变第一副牌的时候抖到掉牌,掉在地上脚边,牌面朝下。虽然他很快把牌捡起来,敏捷地切牌,把牌理好,但观众已经开始心想:不知道这场魔术到底能有多烂?会有多失败?这正是他们来看表演的目的。他们到这里来,是想要知道:不管他们的生活给拖到了多深的谷底、多低的阶级,不管他们现在或将来的处境有多么悲惨,总还有人在下头垫背,比他们更糟,那人的名字就叫做亨利.沃克。

可是他生气勃勃拾起牌来,表现得若无其事,好像纸牌从没掉过似的。他向观众微笑,好个微笑,牙齿光亮,完美无缺,眼睛明亮有神,那微笑向大家表明,他的信心不但未遭击碎,甚至连裂缝也没。谁不会偶有闪失?谁都会。再说,表现出一点点笨拙不是更讨喜吗?那就好像在说,虽然等会儿我将以魔术融解你的心智,但我和你其实并无不同,我跟任何其他人一样,都是会犯错的。 但今晚与平日不同,平常来看表演的观众单纯只想要点娱乐,只想在这当下,在这夜里,在挤满了怪人的小帐篷里,在生活不断受挫之余,得到一点单纯的娱乐。谁能不爱这个一点也不神奇的黑鬼呢?他们多半都爱他,那种爱就像你爱一只长着三条腿的狗,虽然这里是阿拉巴马州北边,离某个天才想出三K党这种东西的地方不远,但这里的人是这么想的:不,我不欢迎他来我家,如果他敢盯着我女儿看,我非杀了他不可,可是当然啦,他可以变点魔术把戏给我看,这应该没有问题。异于往常的是,今天晚上,亨利感觉整个帐篷里充塞着真正的恨意,那种恶意非常饥渴,得不到满足就难以平息。

当亨利俐落地将牌展开时,寇力斯清清喉咙,塔普大笑起来,杰克悲哀地摇了摇头。亨利抬头向他们望去,霎时面无血色。 塔普手里握着一张牌,说:你是不是掉了什么东西啊? 亨利挤出一个笑容。是的。他伸长了手说:谢谢您。 他伸手去拿牌,快要抓到的时候,塔普把牌收了回去。 亨利说:请把牌给我。 会还你的。 谢谢您。 可是呢塔普故意停了一停,好让亨利难堪。在那之前,你得先告诉我这张是什么牌,既然你如此塔普一下子想不出要用的形容词,用手肘推推杰克。 杰克轻声说:天赋异禀。 好吧,天赋异禀,应该难不倒你吧。 亨利说:是什么牌?你是说,握在你胸前的那张? 没错。 有些人开始笑了。其他人虽然没笑,却也紧盯着陷入困境的亨利等着看笑话,因为没有一个人会认为就连一下下这种念头也没有没有一个人会认为这是演出的一部分,他们完全明白状况,老天,这样下去事情将会一发不可收拾。塔普将牌紧按胸前,瞪着亨利,目光如炬,看他敢不敢大胆猜猜,猜不出的话,敢不敢过来抢牌。亨利向他走去,还真有点像要去抢。

但亨利在几呎之外站定。 他说:我有超强的记忆力,只要是见过的东西,没有记不得的。举个例子来说好了,这位先生,您他指向第三排一位农夫。您左脚鞋底黏了颗爆米花。农夫低头一看,忍不住骂脏话,真的有!所有在场的人都吓了一跳。亨利又对农夫身后的年轻女孩说:而您呢,小姐,您应该把衣服上的标签拿掉,虽然这么漂亮的东西只要五元确实划算,但并不需要让我们每个人都知道。那女孩羞红了脸,很不好意思。接着,亨利看着塔普说:所以,我当然记得这五十二张牌,只要给我半秒钟,让我看看手里这副牌,我就能告诉你哪些牌我有,哪些没有。 他停了一下,给塔普一点时间把这些话听进去,然后又说:但那未免太容易。既然你知道是什么牌,而且此刻除了这个心里也没法想别的事,我就来露一手简单又厉害的读心术好了。 亨利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做好准备,脸上露出困惑又有点滑稽的表情。我我有点找不到位置我是说,你的脑子在哪里呢?噢!在这里啊,它太小了,我一时之间没看见! 他说得轻松愉快,观众爱得要命,一个个都大笑起来,就连杰克也不禁微笑。只有塔普和寇力斯笑不出来。 亨利煞有其事地把手在空中一挥。噢,现在我看见那张牌了,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是的,我确实看见了,它从迷雾中缓缓向我现身 突然,亨利睁开眼睛说:它是红心三。 塔普望着亨利,目瞪口呆,呆若木鸡。然后,挤出一个讨厌的笑容,把牌用力丢还亨利,那牌旋转着飞向亨利胸前,他在牌落地前一把接住,向观众展示,大家都给逗乐了。 真是红心三。 亨利微微行礼,说:谢谢,谢谢。等掌声略歇,才又向大家说:这并不是魔术。魔术,真正的魔术,跟这个大大不同,这不过是个小伎俩。说着,他把整副牌翻过面来给大家看,张张都是红心三。大家一看,更乐,一个跟他们一样的普通人给这么简单的手法耍得团团转,叫人怎能不开心。只有塔普深受刺激,杰克用尽全力抓住他,他才没现场立刻去攻击亨利。 但亨利心里很是明白,不管他们原本打算怎么整他,就算先前还有任何犹豫,现在也全抛开了,就在那一刻,他们下定了决心。事情不会就这么了结,还有后续,而且很快就到。 接下来的表演是惊人的大失败,开场时意外的成功很快就被五六个令人难堪的连续失误淹没,观众毫不留情发出失望的低语,甚至有人朝他丢冰块,场内的人差不多走掉一半,将近尾声的时候,他在台下已经找不到一个友善的眼神。塔普和寇力斯开心得有如身在天堂。亨利早从许多惨痛教训中学会,遇事脸色要好,他通常会努力做到。就拿今晚来说吧,他发誓再也不耍那些像杂耍的把戏,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助理(其实只是个叫玛姬的逃家小孩)在他上次表演锯人魔术时受的伤还没养好,他只能一个人站在台上,想办法撑完场子。他怎么会堕落到这种地步啊,光荣的回忆成了一种嘲笑。伟大的人总是活在过往成就之中。那失败的家伙仿佛并不是他,而是另一个人,一个他几乎认不得的人,就连藏硬币、藏手帕、把火柴盒变不见或变出鸽子这些最简单的小把戏都超出能力范围。他那天晚上向群众说的一点不假,这些都只是小把戏,不算魔术,谁都学得会,谁都可以从前他样样都拿手,直到现在依然持续练习,像退休后的运动选手努力维持体能体态,以备某日应召回到主场。亨利日夜演练这些简单花招,像是变出纸牌啦、杯子啦、球啦,或是把钱币藏进袖子里,只要你说得出的把戏,他都在练。可他发现这些全都超出能力范围,吞剑必死无疑,道具拇指颜色不对,点火怕会把整个马戏团烧掉,而不用火的魔术师根本称不上是魔术师啊。据亨利所知,这是世上第一位魔术师悟出的真理,他所拥有的一切能力,亨利都曾有过。 表演结束,掌声零落如雨点。亨利迅速躲进幕后,从帐篷后门出去,一直走到整个游乐场最角落处,才停下来,闭上眼睛,吸一口夜里带着些粪味的甜美空气。又一场令人沮丧的演出结束了。远处传来招徕观众的吆喝声,不远处可见那些做爸爸的忙着帮孩子赢取填充玩具、做妈妈的哄着疲倦的幼儿,亨利独自站在暗处动也不动,等他们来找他。想要混进人群当然是不可能的,夜里会在这里出没的黑人就只有他一个,四下里灯光闪烁跳跃,有黄色、红色还有耀眼的橘,就连团里的畸形人走在人群里都比他自然。游乐场里的音乐声如此喜气洋洋、引人入胜,音色却又如此不和谐、令人疲惫,和那诡异的气味(厕所每晚不到六点容量就满了)完全不搭。在此工作的男男女女,眼眶深陷,脸颊瘦削苍白,总能从经过他们小摊的人群中挑中你,对你说:试试看准没错,丢第一次免费唷。 塔普的手搭上亨利的肩,他转过头,看见塔普从口袋掏出一个木头做的小十字架,很简陋,只是两根木棍用小铜钉钉在一起。 他说:沃克先生,我们是神的使者,要来拨乱反正。 是这样吗? 是的。 亨利说:我很意外,因为神已经很久没来看我表演了。 塔普说:神的爱无所不在。 亨利四下张望,想看看有没有人注意到这里快要出事,没有,一个也没有,他跟往常一样,只能孤军奋战。 如果演出达不到您的标准,我道歉。它也没达到我的标准,但您已经值回票价了。寇力斯说:我们没买票。 塔普瞪他一眼。寇力斯,他就是这个意思。 噢。 杰克在他们身后晃来晃去,整个人没入阴影里,双眼藏进浏海后头,鞋尖在泥土地上画呀画,不时抬头观察亨利等人的表情,然后又缩回自己的世界,像个隐形人。 那么,神对你说话啰? 塔普点点头,看着手里的小十字架说:他对所有人说话,沃克先生,只是有些人没听。 他说了什么? 塔普眨眨眼,全身除了眼睛一动也不动。这个嘛,他说了很多,很爱讲。不过跟现在有关的部分是,他说照他的看法,白人魔术师比黑人魔术师好。 亨利想了一想。他这么说吗?那就怪了,因为白人魔术师有些好,有些不好,跟皮肤颜色没什么关系。恐怕某些白人魔术师会让你失望呢。 塔普说:我倒很愿意搞清楚。 说着,寇力斯和塔普向亨利步步进逼,直到距离只剩几吋。亨利做了几次深呼吸,好稳定心神,等对方出手。他手无寸铁,无力反击。 亨利问:那现在要怎样? 现在嘛,如果你刚没用牌耍我们,没玩那红心三的把戏,我们可能只会甩你一巴掌,打得你团团转,骂些难听的,然后就走人。可是现在呢,你得跟我们上车,去兜个风。 寇力斯抓住他手臂,力气好大,亨利痛到骨子里。寇力斯凑到亨利耳边说:好个红心三,你干嘛那样对他? 就在寇力斯拖着他走进黑影去的时候,发生了只在不入流的杂耍节目里才会有的情节,鲁迪出现了,全世界最强壮的人鲁迪出现了。其实鲁迪并不是全世界最强壮的,就连杂耍秀里最壮的都称不上(拖车司机库特强调这两者有所区别),但那些差距他靠威士忌激发的愚勇补足。鲁迪靠着酒精的力量,把铁条像太妃糖似的折弯,他的牙齿咬石头咬断了,脸颊眉端和大鼻子上伤痕累累,而且旧伤还没好,新伤又到,因为他还要继续用脸撞断木板。他的表现如何要看观众拿什么来让他摧毁,而他从不拒绝任何困难的挑战。几个月前的一个早上,亨利四年来首度见他完全清醒没喝酒,正为遍体鳞伤的自己哭得很伤心,后悔不该走上这种生涯,还对跟那放荡的验票小姐尤兰达的关系感到难过。那是个痛苦时刻,鲁迪毫无防备地落入现实之中。好在没有什么是一品脱波本酒解决不了的,清醒时他的人生看来简直是个屠场,喝醉后他就成了全世界最强壮的人。 鲁迪一来就在亨利背上用力拍了一下,像熊一样给他来个大拥抱,寇力斯只得把他放开。鲁迪心情很好,呼吸里有威士忌的味道,全身上下都充满力量。而且他应该刚从尤兰达的拖车出来,因为只有那种时候他心情才会这么好。跟尤兰达在一起(无论之前她还跟多少别的男人一起)永远是他人生的高潮。 鲁迪不笨,立刻看出亨利的处境。他抱住亨利的时候醉醺醺大笑,还发出巨人式低吼,但一下子就冻结,把笑声硬生生吞回去,陷入完全沉默,脸部表情也僵掉,只有目光炯炯。他看得出寇力斯不是好惹的,如果惹上他,肯定伤亡惨重。可是鲁迪耐受力一流,虽然寇力斯会伤他伤得很重,但鲁迪经得起重创,之后他会回手,一出手就把寇力斯劈成两半。 嘿,小伙子。他用恩威并施的语气说:发生了什么大不了的事吗? 塔普耸耸肩。没什么大不了,只是说说教。说着,他把小十字架拿给鲁迪看。看完他的表演之后,觉得他应该需要圣灵。 鲁迪吐了口唾沫,落点离塔普左脚鞋子很近。接着,他大笑起来。亨利没办法靠魔术自救,对吧?但我觉得那也是种特质,还挺可爱的。你那小十字架也挺可爱。他又吐了一口唾沫。 塔普把十字架塞回口袋。神爱你,虽然那对祂来说可能很难,但祂爱你,甚至也爱这个亨利。那是个福音,是喜讯。 鲁迪带着绝望伤心的表情摇摇头。你们几个在我看来全像噩耗。 塔普叹口气说:这个嘛,事情通常很难十全十美。 鲁迪把亨利往身边拉近点,他不能弃他不顾。 那我只能说,算你们运气好,遇到的是现在的他。换做几年以前,他早把你们变成一堆盐粒啦,而且连碰都不用碰,只要心里转个念头,变!盐!就行了。你说是吧?亨利? 亨利别过脸去不看他,面色阴沉,如夜色一般,看起来更黑了。他轻轻说:没差。 怎么会没差,差多了。鲁迪说:人当然会变,但我们可不能只因为两百年前活过的乔治.华盛顿现在化做尘土,就不当他是英雄,我们得记着他的过去,他可是我们的第一任总统哪,还有些书专讲他的事哩,书喔!是吧?他说话时眼睛直盯着寇力斯。 寇力斯耸耸肩膀。我想是吧。 一点也没错。鲁迪充满感情地低头看着亨利说:我还记得你来的那一天,亨利,都四年前的事了,那天夜里下着雨,你来找杰瑞米亚.莫斯葛罗夫,想进中国马戏团工作。亨利说:那时候没下雨,天也还没黑。 天非常黑。鲁迪说:那天夜里天非常黑,黑到你几乎融进去变成隐形人。我可不是开玩笑,是说真的。我们当时在维吉尼亚,你就在那里找到了我们,在那之前,你在你在做什么呢? 亨利说:做别的事。 做别的事。鲁迪说:是了。你在荒野漫游,是神迷失的孩子,需要地方让疲惫的双脚休息,需要一个家。于是我们就给了你一个家,是不是?我、JJ、珍妮还有大家,我们给了你一个家。 亨利点点头,眼望地上,回想过去。 鲁迪狠狠瞪了塔普一眼。这人就跟我兄弟一样,不管他皮肤什么颜色,都是我兄弟。你有什么意见? 塔普说:那我还真想知道你姊妹长什么样子。 寇力斯听了发出他那白痴笑声。鲁迪摇摇头说:你说这话我真该把你杀了,连你朋友一起干掉。可是,我想跟你说个故事。 塔普说:那好,好极了。 鲁迪搜着亨利的肩,将他们让进亨利那已空荡荡的帐篷,指着三张空椅子要大家坐下。他不坐,他和亨利站着。 各位,事情是这样的,据说,至少据他自己说,亨利.沃克曾是全世界最伟大的魔术师,因为他的魔术是真的。当时他用的名字并不是亨利.沃克,那个名字是秘密,就连我都不晓得。胡迪尼(译注:Harry Houdini,1874︱1926。匈牙利裔美国著名魔术大师,擅长表演脱逃术。)、凯勒(译注:Harry Keller ,1849︱1922。美国第一个土生土长的魔术师,著名演出节目之一为美女飘浮。)、或卡特(译注:Charles Joseph Carter,1874︱1936。美国魔术师,著名表演为锯人魔术。)那些人只会做做样子,看起来像是魔术,其实不过是戏法,差得远。亨利变的不是戏法,而是真正的魔术。举个例子来说好了,别的魔术师表演美女飘浮的时候要用绳子,而亨利能让她们真的浮在半空。他表演锯人魔术的时候,亲爱的老天啊,会真的把她锯成两半,连盒子都不用!他把她锯成两半之后,还从观众里头找个医生出来,要他上台仔细看看,不是看她还有没有命,而是研究研究那一目了然的内脏器官,然后,亨利再把她缝回原状。 鲁迪很会讲故事,塔普、寇力斯和杰克都听得入迷。亨利觉得现在就算他悄悄走开也没有人会发觉,但他没走,并不是因为鲁迪粗壮的胳臂还搂着他的肩,而是因为这故事连他也想听。 把牌变不见,变到你左后方口袋里,这对他根本就是小意思;把绳子变成蛇或者变出满天鸽子也完全不费工夫。别人看起来再神奇的事,在他来说都跟打哈欠一样稀松平常。如果他愿意,可以展现出无穷大的力量,但他不会这么做,因为他曾经做过一次,结果,才那么一次就导致了极大的悲剧。 亨利说:别讲这个,鲁迪,拜托,别讲这个。 可就这么一个故事啊,没别的了。你把这故事告诉了我,我就有义务告诉这些小伙子,让他们再向别人说去。鲁迪向塔普靠过去,共谋似的小声说:那就是你们的责任啰。 鲁迪亨利还想阻止,但胳臂给鲁迪用力抓住,他连话都说不出来。 鲁迪抓抓脸,从脸颊上抠下二十五分钱那么大的一个疙瘩,仔细看了看,丢在地下,破皮的地方渗出液体。 故事就这么开始了。亨利十岁的时候,发生过一件大怪事。在那之前,他跟其他小孩一样平凡无奇,但在那之后呢,就完全不一样。当时他和家人(他的爸爸跟宝贝妹妹汉娜)刚搬新家,搬进一栋占了整个街区的庞然大物里。成年人也许只会赞叹那房子真大,而对小孩而言,对二十五年前的小亨利来说,就像发现了一个有好多好多房间的新世界。亨利与汉娜(她只比他小一岁)都还只是不懂得害怕的孩子,充满好奇,每层楼都想去看看,他们探索了一层又一层,每次以为已经到顶,就又发现还有新的楼层,每层楼都一间一间又一间,他们每天晚上都换房间睡觉,几个月都不腻。这房子可不是一般人家,这根本不是家,亨利一家人搬进了一间旅馆。 这故事鲁迪怎么知道的呢?原来他并非团里唯一的酒鬼,亨利有时和他一块儿,两人缩在拖车与拖车之间、坐在某辆车后座或杰瑞米亚办公室后头,一边喝酒一边互诉往事,所以亨利知道鲁迪在连杂耍是什么都还不知道的时候就耍过杂耍,当他还是小孩的时候,就会表演咬蜥蜴头来逗哥哥的朋友开心,来引起他们注意了。可惜这并没给他自己招来朋友,他们并没因此成为他的朋友。亨利也听他说过如何迅速发育的故事,整整半年每星期长一吋(直向横向都是)。鲁迪会跟他坦承自己脸皮薄胆子小,还说在高中足球队一直打到二十岁,因为个子太大,吓得有些队伍不敢上场跟他打。这些也许都是假话,也可能全是真的,亨利早已无法确信任何事。他的心早就满了,让死者占满了。那些酒后说出的故事,有时就像一场喧哗的演出,早已超越乏味而无意义的事实。 但也可能这只是一种掩饰,把真实的事情当虚拟的故事来说,会容易些。 不过鲁迪似乎真的信,至少想要相信。他总是听得很专心,这点亨利可以确定,讲的时候就确定,现在亲耳听见鲁迪把他说的故事覆述出来,就更确定了。他说得非但一字不漏,还加上修饰,像在说自己的故事似的。例如那个有好多好多房间的新世界就是鲁迪自己发明的说法,这些细节增添了故事的可信度,亨利不但掉进故事里,还仿佛回到了过去的时空。 他告诉鲁迪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虽然并非事实,却是真的。有些部分他略过未提,有些章节完完整整,但他所说的都是真的。那家旅馆、他的妹妹,还有那许许多多房间。他家曾经富有,却沦落至此。先是父亲失去了所有的钱,当时很多人都这样,似乎无人幸免,但他们家特别惨,像受了诅咒一样。妈妈病危,据说是肺痨,但亨利知道那并不是主因,她活不下去是因为她的生活被夺走了。她的生活本该充满美丽的衣裳和珠宝,充满华丽的宴会、漂亮的鞋子和缎带,充满美好的远景,她的生活本该完美如画,却已一去不返。没有谁的一辈子能久到等回他们失去的那些,而且他们没钱送她去疗养院,医生说她已经病入膏肓,就算送疗养院也没多大用处,于是她只好留在家里等死。这个家他们也留不久了。 小孩禁止碰触生病的妈妈,亨利和汉娜只能从她一楼卧室窗外往里看。汉娜好小,亨利得把她抱高,才能让她看见妈妈。他们站在树丛间向妈妈挥手,树枝把柔软的小手臂刮出不少血痕。妈妈也向他们挥手,直到再也挥不动。他们眼睁睁看着妈妈渐渐变得像鬼一样,看着她的生命渐渐流失,看着她痛苦地呼吸,嘴角有干掉的血迹。 然后,有一天,医生到家里来,把沃克先生带到另一个房间说话。亨利觉得他知道医生在说什么,他带着汉娜进屋,要她留在妈妈门前。 在这里等我。他不想让她冒任何险,不能让她出事。一分钟就好。 她乖乖站在那里等了一会儿,然后忍不住打开门,偷偷往里看。亨利早知会如此,他摇摇头要她别动,低头在妈妈脸上亲了一下,回头对汉娜说:我会替妳亲。说完,又亲了一次。 她在那天去世。一星期后,银行取消他们房屋(已抵押)的赎回权,于是亨利、汉娜以及沃克先生被迫永远搬离他们美丽的家园,开启了悲惨人生的下一章。 鲁迪继续往下说:亨利他爸当起了旅馆工友,一个打领结穿西装、要求孩子发标准英国口音、双手跟水一样光滑柔软的人现在要当工友。够惨了吧,还能更惨吗?说到这里我们就可以坐上安乐椅,椅子旁边小桌上还放杯饮料,跷起脚来说:原来如此,故事的结局是个安乐椅似的平淡生活?了吗?不,早着呢,惨的还在后头。这家人住的那间房,竟然在洗衣间和厨房之间!当初鲁迪听亨利说到这个洗衣间和厨房之间!的时候,大笑不止,好像这不是实情,只是说来做做效果,好让故事更有力似的。可是那是真的。 竟然在洗衣间和厨房之间。鲁迪轻轻又说了一遍,边说边看塔普一眼,带着挑衅,好像在问他敢不敢来比惨。好像在说:是啦,你住的地方可能是有臭粪坑的小木屋,门口还有爱乱叫的坏狗,可你至少不用看着那些有钱有势的人,那些过得比你好的人,穿着了不起的衣服,牵着了不起的狗,在你身边转来转去。那些人连想都不会想到你,就算想到,也是讨厌,因为你穷,更因为你会提醒他们,世上有人很穷,几乎一无所有。 但鲁迪开口说的只是:日子不好过吗,一点也没错。他爸每天忙到晚,剩不了什么给孩子,顶多就只剩一份坚持吧,至少他不愿意放弃,不愿意躺下来等死。透过他所作所为,孩子们可以看见他永远朝着同一颗星前进,目标只有一个,钱啦、大房子和好椅子之类的东西都不重要,要紧的是活下去,一直活到最后一天到来为止,直到他连这个也放弃为止。他每一分精神都花在修东西上,可他根本就不知道东西要怎么修。为了得到这份工作,他说谎。他骗大胡子旅馆主人说:我在工具堆里长大,算得上是机械世界里的医生。事实上,他连槌子要用哪一头都不知道。可是只要能有一片屋顶四面墙,能让孩子有饭吃,就算要他拿自己的肉去论斤卖,他都愿意。 即使状况糟成这样,亨利和汉娜还是有办法自己找点小乐子,你知道的,小孩子就是有办法,他们轻轻一点魔杖,就能改变世界的长相。亨利偷拿他爸的钥匙,两个顽皮的小家伙跑到没人住的空房间去探险,从这张床跳到那张床,开收音机来听,假装自己是别人是他们周遭那些有钱人。汉娜扮太太,亨利扮先生,她会从浴室朝外头喊:亲爱的,你再不快点我们就要迟到了。他会说:我找不到我的袖扣。她会说:小呆,在我这边啦!我相信今天晚上我们一定会在舒耐德家玩得惊人地开心。然后亨利会接话说:是的,我也这么想。 听故事的时候,鲁迪烂醉如泥,之后也没再提,亨利真不知道他怎么能把细节记得这么清楚,当初他和汉娜的对话正是如此。惊是汉娜最爱用的一个字,她会说:这些马铃薯好得令人吃惊。不要一声不吭冒出来,我会被你惊到!我有件惊人的事要宣布:住三一一号房的那一对刚刚结帐走人,在梳妆台上留了钱!对九岁小孩来说,惊这个字很了不起,那是她所有字汇里最了不起的一个字。 除此之外,他们在新奇的探险活动中,也免不了要玩一个历久不衰的游戏:躲猫猫。那件事就是玩躲猫猫的时候发生的,我刚提过,有件事情改变了亨利的一生,就是因为发生那事,他才会变成你们现在看见的这个样子。 亨利说:停,别说了。 鲁迪说:可我才刚起头啊,亨利,精彩的才正要开始哩。你们这些小伙子很想听,对吧? 杰克看看另外两人,他们面无表情,于是他说:我想听。 鲁迪点点头,摸摸亨利的后脑杓。如果这些小伙子想要伤你,亨利,我相信他们是这么打算听见这话,寇力斯露出肉食性动物的笑容。鲁迪看他一眼,继续说:那么他们最好先搞清楚他们要伤的人是谁。 鲁迪的企图明显得令人心痛,他希望他们能在亨利身上看见黑鬼身分之外的东西,希望他们眼中的亨利会是从前的亨利,把亨利当人,一个有故车的人。他们一定不知道鲁迪除此之外无可御敌,块头大归大(看起来像秃头猩猩或远古人类),可是他连打架自救的本领都没有,只要一想到自己出手会让别人痛,就很惶恐,不管别人怎么对他,都比不上他对自己坏,他从不报复。如果能够,他早已吞下世上所有痛苦。 鲁迪说:我记得没错的话,那是七○二号房。他当然没记错。亨利以为那房间没人住。躲在里头再好不过,因为那是最高楼层的最后一间。他在办公室偷瞄过住宿名单,有对来自威斯康辛的夫妇今早刚刚结帐离开,所以他打开门溜进去的时候,吓了一跳,有人坐在直背木椅上,正正对着他看。 亨利当场愣住,向他道歉,想退出房门,但那人仿佛早知道他会来,表情平静,丝毫未变。他说:请进。亨利不知如何是好,他和汉娜向来小心,从没发生过这种意外。那人又说:请进来吧。亨利才十岁大,不懂得拒绝大人,他放开手,让门在背后关上。那人说:我想让你看看这个,你应该会有兴趣。靠近点。亨利听话照作,慢慢向坐在椅上始终保持微笑的男人走近几步。那人身上穿的衣服棒极了,乌黑的外套和长裤,白衬衫、银领带,这等华服即使在旅馆里也难得一见,而且他似乎并没打算出门,现在为晚餐打扮也还太早。浓密的黑色波浪卷发上涂了过量造型乳液,脸色跟牛奶一样白,多年以后亨利回想起来还是觉得那是他第一次见到真正的白人。我们就算没晒黑,肤色也会带点粉红,或者一点点橘,但他是纯白的。 再近一点。亨利向前一步,于是那人眼睛开始发亮,就像在他里头有个指示灯亮了起来,那双眼睛加上会心的微笑再加上雪白的皮肤,让人非常不安,就连我现在说到这里,都觉得血管里的血液变浓,流速变慢,慢慢变黏,难以流通。鲁迪压低声音,哑着嗓子近乎耳语地说:因为他并不是人,不是人类。他顿了一下,才继续慢慢小小声说:他是魔鬼。 这会儿就连塔普和寇力斯都听得入了迷,感觉身历其境,和小亨利一起站在那个房间里,和那人相隔数吋之距,且那人竟不是人,而是魔鬼。寇力斯屏住了呼吸,再吐气时发出了一句:万能的神圣基督啊!完全忘了自己所为何来。鲁迪迷住了在场三人,只有亨利保持清醒,亨利正在努力回想自己到底是不是这么跟鲁迪说的,他在努力回想自己跟鲁迪说的到底是哪一个版本,是单纯的事实,还是较为复杂却较真实的那一个。听来应该是比较真实的那个版本吧,因为鲁迪覆述得相当精准,一字不差。 魔鬼他没有名字,所以不用介绍,亨利就知道他是谁了。请神容我这么说,换作你们遇上了他,也会立刻就知道的。他对那孩子微笑,那孩子就整个定住,僵在那里无法移动,魔鬼控制住他,用黑暗之光将他包围,若是魔鬼不许,他就连呼吸也办不到。亨利听见自己的心跳,整个房间好像都变成了他的心,他好像遭到吞噬乂被从内外翻。恶魔的眼闪着红光,越变越大,像是条可以走进去的隧道,他仿佛受到吩咐,遵命走进了那座刮着寒风的闪烁隧道。就在那天,他受了恶魔的洗礼,就这样。 然后,恶魔不见了。汉娜打开门,看见他面对一张空椅子站在那里,轻轻拍他肩膀一下,说:换你当鬼。于是他接着当鬼,但他并没告诉汉娜他真正当上的是什么,因为他不知道那个东西该怎么说。 鲁迪停顿片刻,脸上作出痛苦的怪相,把下巴在大手上擦了擦,好像牙痛。他张开嘴巴用手指在里头找到祸首,当着众人的面从牙床上扯下一颗牙,仔细看了看,然后往旁边一丢,吞下满口血。 从那天起,亨利变成魔术师。不是我们常见的那种只会耍花招混淆你视听的,不是会趁你看那边的时候在这边动手脚的,亨利是真正的魔术师。他从没想过也没想要过,但就已经是了。我们是自己想当的那种人吗?有几个人可以面对自己说:这就是了,这就是我想要的人生,我一直梦想着能有这样的生活。很少,很稀有,我想我就是其中一个幸运儿吧,可惜亨利不是。 遇见魔鬼以前,只有一个人和他关系紧密,就是他的妹妹。他妈过世,他爸精神一蹶不振,像是张揉皱丢掉的复写纸。汉娜成为他在人世间仅存的美好,亨利对她的爱胜过我们对任何人事物的爱,就连他自己也从来没有这么爱过。但是如今他成了某种强大力量的一部分,意外成了魔术师,只要动个念头,念头就会成真。他能凭念力移动物品,吃晚饭的时候盐罐会自动越过桌子跑到他手中。他爸一开始太累,后来太醉,没注意到。花瓶破了,自动回复原状。纸牌在空中消失,又在桌子下出现,或者跑进你头发里甚至他皮肤里。汉娜爱死这些,别忘了,她才九岁大,并不知道这些是不可能的事,也不知道哥哥已经成为魔鬼的代理人。虽然他自己并不邪恶,却变成魔鬼的代理人,拥有了人类不该有的力量,而且,还只是个孩子而已。 这就得讲到亨利的第一场魔术表演了,那是汉娜的主意,她想让爸爸暂时脱离一下沮丧的生活。汉娜在失物招领处弄到一顶旧旧的大礼帽给亨利,他把桌布系在脖子上当披风。汉娜穿上自己最多装饰的一件衣服,然后找房间作舞台。那天是周末,旅馆几乎客满,只剩一个房间没人住,就是魔鬼的房间,七○二号房。亨利说:不,不,我们找别间。或者等到星期一,等别的房间清出来再说。可是汉娜坚持,而亨利向来无法拒绝她太久,于是,七○二号房就成定局。 汉娜跟亨利一人一手,拖着他们的爸爸上楼。他大声问:这是做什么?你们到底要拉我去哪里?汉娜把食指放在唇上,什么也不回答。他们一路从地下室爬到最顶楼,前往走道尽头的房间,整个旅馆的最后一间。汉娜伸手要去开门,亨利阻止了她。我来,我走第一个。他握住门把,停了有如一辈子那么长的时间,连呼吸都在胸中停滞,但终究还是转动门把,把门打开。房间是空的,亨利恢复呼吸。他爸咆哮起来:这怎么回事?这样子会给我们惹麻烦,你们不知道吗?汉娜不理会他说什么,把他拉去床边坐下,说:亨利要为您表演魔术,我会帮忙!魔术?好吧,那应该挺有意思。他不再啰嗦,坐下来静静等着看。 亨利一开始表演的魔术并不难,寻常魔术师都会,跟别人不一样的是,他没练过。他不用练,魔术自己会变。他拿出一副纸牌,然后完全知道他爸会抽哪一张。汉娜说:很惊人,对吧?她鞠躬行礼,手臂弯过腰际,好像魔术是她变的一样。亨利让汤匙飘浮在半空,他爸走近去看汤匙上有没有系绳子,没看见,真神奇。汉娜拍拍手。亨利又从帽子里变出一只兔子,从袖子里变出一只鸽子连他自己都被这些东西吓到了。他想到兔子,兔子就出现;想到鸟,就有了鸽子。正如汉娜所说:太惊人了。他们看着那团毛茸茸的白色小动物惊惶失措钻进床底下,鸽子飞去撞窗,爸爸这些年来第一次露出微笑。汉娜跟亨利高兴地互看一眼,这正是他们想要的那个表情。那个微笑令汉娜大受鼓励,她骄傲地站挺了身子大声说:现在,我们要表演的是最神奇最精彩最惊人的魔术,为了让您今晚看得开心,了不起的亨利,我的哥哥,将会把我变不见! 这是汉娜的主意,他们以前没做过,而且亨利一点也不想这么做。照他的意思,汉娜最好日夜和他寸步不离,至少要在他看得见的地方。他俩睡在同一个房间里,两张床距离很近,伸手可及,这孩子就连妹妹洗澡都要等在门边。他当然不想变这种魔术,但终究答应了,因为她坚持。当着爸爸的面,先把汉娜变不见,再变回原处,这表演肯定很炫,是完美绝妙的压轴好戏。他爸眨眨眼睛说:一定很精彩。结果确实如此。 亨利将一张床单扔过去盖在她头上,汉娜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看起来就像一尊等着揭幕的雕像。亨利也不动,他在等一种感觉,等体内的黑暗力量渐渐涌起胀大,自己不像自己,所有骨头都得到伸展,感觉就要爆炸。最后,他开始想那个字:消失!为了作效果,还在她头顶上挥了挥手,说:变!于是,汉娜消失了。 床单下没了东西,摊在地上,像具没有重量的尸体,亨利和他爸目瞪口呆,既害怕又觉得很好玩,谁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但这是真的没错。他爸站起来掀开床单,下头什么也没有。他看着亨利说你是怎么他说到一半就卡住,没法讲完整句话。这真是我真不敢相信。地板有洞吗?并没有。那我我真不知道你们两个是怎么办到的,天啊!他坐回床沿,摇着头说:好了,该把她变回来了。亨利说:好。 他们等了一会儿,亨利又说好。表演进行到这个部分,她该回来了,可是当他准备要想那个必要的字时,突然感觉自己很平凡。他觉得很空虚,像是有什么东西被拿走了。他说:现在该是我把她变回来的时候了。不知怎的,他的声音听起来好小,他努力想着那个平常很好用的字:回来,他用这个字叫回过纸牌和书本,甚至叫回过小桌子,可这次一点动静也没有,地板上的床单完全没动,毫无生命迹象。爸爸说:我等着呢。语气有点尖锐。亨利提高声音,用全部的肺活量喊道:回来!说到这里,鲁迪停了下来,眼神悲伤阴沉。可是她没回来,再也没有回来。 因为真正在变魔术的魔术师并不是亨利,而是恶魔,这一切都是他的手段、他的计画。恶魔总是这样,不但要偷走人在世上所爱的东西,还要经由那人自己的手。亨利就是他瓮中之鳖,得到魔术,却失去了这辈子最亲爱的妹妹。 鲁迪看看亨利那张受伤的脸,以轻柔悲伤的语气继续往下说:从那以后,他再也没见过她,而且没有一天不在找她。然后鲁迪望向那些男孩,想要一口气把他们三个全看进眼睛里似的。年轻朋友们,他虽没找到妹妹,却找到那个魔鬼,并且杀了他。不是用魔术,不需要用魔术,亨利无边无际的悲伤就是杀他的力量。 鲁迪言尽于此,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开始点头,那点头的样子好像他不是讲故事的人,而是听众,字字句句听进了亨利过往的阴暗秘密。他知道自己失败了,他原本希望这故事能让二名年轻人看出,在最最深层的部分,我们全都一样,可这目的并未达成。人生就是这样,失败一场接一场,成功从来不存在,至少不是具体可掌握的,要说存在也只存在于一次次失败之间。鲁迪今晚做得再好,到了明天也跟没做过一样。他看看亨利,看着他明亮悲伤的绿眼睛,明白自己不管怎么做都救不了他,但他不会放弃,因为他们是朋友,是朋友就该尽力,不该放弃。 塔普点起一根烟,杰克若有所思地用袖子擦擦鼻子,寇力斯吐了口痰,但并非是对刚刚听的事情有什么意见,只是有痰要吐而已。 游乐场已经空了,所有摊子一片阴暗死寂,他们听见有人正在大笑,但那来自远方,在拖车后面。这样的幽静夜晚,生活在他方,鲁迪已经开始想尤兰达了。 塔普打破沉静,说:这该死的故事还真长,我还没听过这么长的故事。 寇力斯说:这事发生时他才十岁,看他现在的样子,我们还有二十年要听。他看看鲁迪说:你还有多少? 鲁迪叹口气。就这些了。 塔普忍住哈欠,对寇力斯和杰克说:我不知道你们怎样,我是被打败了啦,我看咱们现在回家,还来得及祷告。想祷告永远不迟。 寇力斯说:我想也是。 杰克松了一口气,从口袋拿出一枚一分钱硬币,一边将它轻轻往上抛,在半空抓住,一边说它是正面或背面,要是错了,就像小孩似的打一下硬币。结果如何亨利轻易就能从他脸上看出,他有时做对,有时做错。走吧。塔普用手肘催他,三人转身慢步离去。 鲁迪这才放开亨利。 这样就好了。鲁迪目视他们离开,点点头说:真希望我能为你揍揍他们。 亨利说:这样就好了。很有用啊,无论如何,至少今晚有用,可是说到那个故事,我有话得告诉你。 嗯? 它和事实有些出入。 第二天傍晚,他们回来了。等在亨利的拖车外,他一出来就抓住他,用他自己的链子绑住,丢到一辆老Fleetline后座。塔普开车,寇力斯坐在亨利旁边,在路上打断亨利一条肋骨。杰克坐在前座,不停抛硬币,然后用一手打另一手,几乎无意识地轻声说着:正、反、正直到他们抵达某个不知名的地方,某个牧场,在那里,寇力斯和塔普开始鼓起他们所有的正气,用力打亨利。一个打完换另一个,轮流打。 亨利嘴里淌着血,勉强开口问道:神叫你们这样? 这狗娘养的还真诡异。塔普说。 寇力斯用自己的手打断了亨利的手,塔普穿着沾满泥巴的鞋踢他的脸,然后蹲下来凑过去微笑看他。想不到好斗的塔普满口牙居然都还在,不但不少,可能还比正常人多,挤在嘴里,像巴上里挤满了人。 你的绿眼睛哪来的?他不等亨利答话,又说:该死,这颜色跟我一样。 塔普站起来。他身上还穿着去做礼拜时的外衣,现在上头沾了血,血溅在白衣服上,看起来很有设计感。亨利眨眨眼,瞪着它看,想看出那是什么图案。 塔普说:寇力斯,算一下,我们总共杀过多少黑鬼? 寇力斯没想到他会这么问。总共杀过多少黑鬼? 总共。塔普说。 寇力斯扳起指头数了数,叹口气,再算一遍。我想至少七个吧。他看塔普一眼,不知道这数字他满不满意。 塔普说:我算是八个,如果把那条狗也算进去就有八个。寇力斯皱起眉头。狗也能算黑鬼? 塔普说:黑鬼的狗就算。 寇力斯对这说法有意见。用看的又看不出来。 杰克抬起头来,摇摇头说:我们从来没杀过人。声音很小,比呼吸声还小,还要模糊。 塔普受不了他。杰克,你给我闭嘴。 亨利感觉得出自己的身体已经快完蛋了。一根颊骨往上戳,左眼张不开,右眼充血,整张脸都很肿,为了上台刚刚换好的礼服已经毁了,他们先把礼服下摆扯下来捆他,后来在盒子里找出链子才换掉。塔普给他上链的时候绑得太紧,不但割破了他的手腕,甚至让他难以呼吸。好在亨利多年来为了想表演胡迪尼的水中脱逃术,勤练屏息也能活命的方法。可他还从没在现在这么惨的状况下试过,左臂断了,肋骨断了,裤子也尿湿了。尿湿裤子倒不是给吓的,只是尿急,链条压力又大,憋不住,非尿不可,整场折磨下来,让尿解放也算是种解脱。 要是换作十或十五或二十年前,亨利不会有事,惨的会是这些败类。他只要动个念头想群野狗,那群野狗就会从他们身后那片阴暗的松林出现,对他们咆哮,眼睛或红或黄,目光如炬,露出钢锯般的利齿,黑色粗毛直竖,像树干一般,它们会是杀不死的饥饿怪兽,能把人撕成碎片,一小片一小片慢慢地撕,让人痛苦难当,但求速死。于是黑人魔术师亨利就能悠然离开,毫发不伤。可惜如今他办不到。 杰克又说一次:我们从来没杀过人。 塔普摇摇头。亨利看得出他很讨厌他弟这样,他说:我撞过狗。 那是意外。 诶塔普咕哝着没说话。 白昼很快到了尽头,黑幕笼罩树林,残余的阳光把部分草地染成黄色,也让亨利头顶暖了起来,他努力把注意力放在那光上,去感觉它,甚至几乎能闻得到它。他想像汉娜住在阳光里,月亮太冷,不适合她。 杰克走到亨利身边,从后口袋掏出一块油污破布,蹲下身子帮亨利擦眼睛周围的血。 亨利说:别擦,请不要擦。 但杰克擦了,他用那块破布贴着亨利右眼角,然后绕着眼周轻轻擦拭,轻轻吸掉积在亨利下眼窝的血,在角落处稍稍用力,亨利抽搐了一下,杰克就赶紧住手,跟着眯起眼睛。他离亨利的脸只有几吋远,先是望着亨利的眼睛,接着突然盯着他眼睛周围细看,好像第一次见到他似的。事实上,他是。杰克看看手里的破布,布已经被血染红,他拿去再擦擦亨利的脸,这次比刚才用力,亨利感到刺痛。杰克蹲坐脚跟上,思索亨利和亨利的脸,一时难以理解这是怎么回事,陷入长考。 塔普笑着说:杰克老是想把东西修好。寇力斯,你记得那只鸟吗?去年夏天有只鸟飞进前廊风扇里,他把它放在盒子里养伤,养到能飞,完全康复,然后给猫抓走了。 寇力斯也大笑起来。有个词就是用来形容这种事,那是怎么说的? 伤心。杰克说着,站起来,从亨利身边走开,但眼睛依然盯着他不放。那个词叫伤心。然后他对塔普说:我们该走了,够了。 但塔普才不管杰克说什么。 他说:这主意听起来不错,但我有更好的。 塔普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把枪,掏枪时十字架跟着掉出来,落入黑漆漆的草丛中,亨利看见了,塔普自己却没发觉,他现在对枪比较有兴趣。塔普望着手里的枪,样子像是没想到自己身上带着枪似的。 林间深处传来猫头鹰的歌声。 这个时候,杰瑞米亚他们应该已经察觉亨利失踪了。杰瑞米亚.莫斯葛罗夫中国马戏团的纪律并不算严谨,如果有人想在他仅有的家(也就是湿霉拖车)里多赖个几分钟,在温暖的折叠床上望着枕边心爱女人的照片多躺一会儿,没人会大惊小怪。独处的时候,你跟别人并无不同,只有面对世人时才会成为异类,成为例外。不管你喜不喜欢,这种情形会持续一辈子,你永远也摆脱不了。谁会选择这种人生?虽说这群人彼此之间有种同志情谊,会有同病相怜之感,可是若非别无选择,谁会想跟这群无法融入社会的人混在一起?世人鄙视他们,他们知道,但他们仍有梦想,梦想能有间坐落在社区中的房子,不用多大,不必多美,只要是间有院子的小房子,只要邻居太太会在后院晾衣服,会烤派,会种些黄花就好了。梦想中的那个社区,家家户户房子都漆成白色,电视天线有房子一倍半那么大,危颠颠架在屋顶上。还会有几个小孩,有了这些,就等于拥有了亲密而安全的关系,你就正常了。正常很好,如果你正常,人们就会对你微笑,会向你问路,会给你工作,会允许你娶他们的女儿。所以,如果你想在拖车里多待几分钟,做点梦,没人会阻止。 但即使如此,他们终究会发现亨利失踪,鲁迪会联想到昨晚的事,猜出发生的事,不过没关系,至少现在还没关系,他们不会找到这里来,因为他们根本不会找。马戏团的人每到一处围起栅栏后,就几乎完全不出他们自己的园区,好像自成一个小镇,自成一个生态系统,那在孩子们的噩梦中是个黑暗可怕的地方。当然,会有些人陆续离开,或者说,消失。这些人通常都是些帮忙打杂捡破烂的老醉鬼,不是表演者。可是前阵子鳄鱼小姐艾格妮丝走了,回到佛罗里达州去照顾妈妈;一个月前表演吞火的巴斯特去从军;如今亨利也不见了,他让自己的链子捆着,倒在养牛的牧场里,血流如注,很可能送命。 别这样。杰克看见哥哥手里有如第六根手指的银色枪管,赶紧出言阻止。该死,塔普,别这样。从杰克声音里头亨利听出一丝哭音,这孩子终于搞清楚状况。 你才别这样哩。 你不会想开枪的,塔普,我跟你说真的。 说时迟那时快,塔普拿着枪的右手猛然向杰克脸上一挥,发出玻璃破裂的声音,杰克给打得向车倒去,嘴唇贴在引擎盖上,像在亲它,他静止保持那姿势一分钟没动。 塔普低头看他,喘着气说:你就跟那鸟似的,当心让猫给捉走。 塔普颤抖着把枪高举过头,开了一枪。亨利还以为那会是他这辈子最后听见的声音,他想在天空中捕捉到最后一道光,但那光和亨利一样,模糊迟疑,几乎不存在。 塔普说:我们不会再有这种机会了。塔普转向亨利,拿枪指着他,可是握的是枪柄,不是扳机。不要只是看他,要看他们,他们原本是我们的东西,就跟桌椅一样。塔普吐了口唾沫,又说:现在可好,他们可以上电视胡说八道,可以当医生、当牙医,还可以当魔术师,没完没了。这就好像火车来了,一节车厢又一节车厢,整个世界都来辗你。也许我没办法改变什么,可是我有意见总行吧,我要让他们知道我有什么感觉。 寇力斯把另一张纸牌丢在脚边泥地上,看看表说:我支持你,塔普,杀了他。 别这样。杰克说。 黑人魔术师亨利,狗屎,他根本不是魔术师。 杰克举起袖子把脸上的血擦掉。他看看亨利,亨利对他摇头,可是他视而不见。也许吧,而且,他也不是黑鬼。 塔普干笑一声,摇摇头说:你还真了不起耶,讲的话我连听都听不懂,你是头壳坏去还是怎样? 杰克从车上爬起来,朝亨利走去,塔普和寇力斯也跟了过去。亨利想着汉娜,心里就只有汉娜二字,他看见她在阴暗的松林深处发着光,那是小女孩特有的一种光彩。她还像二十五年前一样,穿着正面有一排精美象牙扣的蓝洋装,穿着她的黑鞋白袜,微笑挥手。他用藏在外套袖里的发夹打开链子,举起手来向她挥动。塔普扣住扳机用枪指着他说:别动,一吋都不许动。汉娜看到这三人向他走来,手就冻结在空中,他从她眼中看得出她依然爱他,但那眼神如此悲伤,因为她救不了他,现在不行,永远不行。她终究只是他美丽的小妹,始终如此。 杰克跪在亨利身旁,开始用破布擦他的脸。仅存的落日余晖把世界染成黯淡的灰,但寇力斯和塔普还是看得见亨利的脸,杰克把他脸上的颜色几乎全擦掉了。他的脸颊、鼻子、脖子,去掉了那薄薄一层黑以后,看来完全不同,简直就像另一个人,一个白人。现在杰克成了魔术师了,他偷天换日,创造不可能的奇迹,这太离奇了,令人难以置信。 什么?塔普这话并没对着谁说,甚至不是对自己说。 亨利说:这是幻术,是我仅存的一招。 汉娜走了。 塔普从杰克手里夺下破布,笨拙地擦亨利的脸,不避伤口,用力擦。他也能把黑人变白。塔普丢下破布,目瞪口呆地倒退一步。 寇力斯也张大了眼。你能这样把所有黑人擦白吗? 他们全都僵住了。 塔普把手指插进头发里,闭上眼睛。这没道理。说完又陷入长长的沉默。 最后寇力斯说话了:你记得他朋友说的吗?他说到恶魔。说着他向后退一步。这看来像他干的好事。 寇力斯,闭嘴。塔普说话时没看寇力斯,反倒直直瞪着亨利,亨利也瞪着他。你不是黑鬼,也不是魔术师,那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这个问题答案太多,每个答案都非常困难,亨利不知从何答起,只能用轻到塔普得靠过去才听得到的声音慢慢说:这件事说来话长。 塔普站起身来。说来话长?他摇摇头,越说火气越大。大家都抬头看他,等他发作。他憋着气,眯着眼睛看看他弟,看看寇力斯。又是个该死的说来话长。 然后,谁也想不到,塔普大笑起来,笑得像个疯子一样,接着寇力斯也笑,塔普笑,他就笑。杰克也笑了,因为他知道这下子今天就不会有人送命。只有亨利没笑,因为他发觉自己今天不会死,不会。他只能坐在那里,定定望向远方某处。夜色一如世上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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