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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秘密狗

黑人魔术师 丹尼爾.華勒斯 20186 2023-02-05
一九五四年,五月二十一日,根据大声公JJ所述 当时我是这么说的。 各位先生,各位女士!各位男孩,各位女孩!无论您刚刚开始秃头或顶着一头蓝发,不管您是无依无靠的游子还是没有知识的粗人,瞠目结舌在这刚刚诞生的新世界里凄惶不知所措 都欢迎您!您到这里来看表演,打算在这里稍作喘息,从令人伤心的平凡现实转往另一个时空停留片刻。在那里,鸟儿会凭空出现,兔子住在帽子里。在那里有个人不但知道您现在心里想什么,甚至知道您接下来会怎么想。他知道您会抽出哪张牌,为什么抽那张牌,还能立刻说出您背着老婆出轨几次。他的力量远远超出您所能理解的范围,能让您大吃一惊。 但是,今晚您看不到那个表演。 因为负责表演的人不见了,不知道哪里去了。想到这个,我的心就让悲伤紧紧咬住,相信您的心也是。我的心碎了,只要一想到我们这个小马戏团失去了如此宝贵的成员,我的心就碎成了一片片。您本希望这人能帮您忘记痛苦烦忧,即使一个晚上也好,让现实生活中的伤心难过以后再说,就算之后现实仍会像把大铁锤击向您的胸口,现在也暂时不管。我说到哪儿了?噢,对了,我只是很难过,今晚他没法在这里娱乐各位了。

黑人魔术师亨利不见了,为什么呢?他去了哪儿? 我要是知道的话,这整个镇和镇里的东西都是我的。 当然,各种臆测很多,他也许找到了真爱,也许找到真神,也许找到了自我,也许找到了大笔钱财!还有人猜想或许他练成厉害的新招,把自己变不见了。您知道吗,魔术师在变最危险的魔术时,都会挑胖女士和老光棍,因为如果出了意外,没什么人会想念他们别怪我这么说,就连后面那位胖女士听见这话都笑。但我扯远了,而且老实说我还要扯更远,我恐怕别的不会,就会岔题,再说那不就是我的工作吗。不过现在岔开话题是有原因的,就像小狗追寻气味,我也是这样往下说,好消息是,就快讲到重点了。 各位先生,各位女士!今晚即将在您眼前发生的事,绝无仅有,在这集合了众多被社会遗弃的人与畸形人的杰瑞米亚.莫斯葛罗夫中国马戏团里,从来没有发生过,也从没有人尝试过。

那就是,我将要述说事实。 首先,有几件事我想您得先知道。 我们没人真的跟外表一样。就拿全世界最强壮的人来说吧,他很懦弱,每天晚上都哭到睡着。蜘蛛女卡翠娜是用镜子变出来的把戏,怎么可能真有人面蜘蛛身这种东西,尤其那张脸那么美,连我都有点着迷。至于鳄鱼小姐艾格妮丝,只是得了严重的皮肤病。 说到这个,我就想到亨利。 不管站在您旁边的人多不迷人,都握住他的手吧,因为我接下来要讲的,就算再冷酷的人听了都会头晕,甚至晕死过去,有心的人听了可能会心碎,至于没有想像力的那种人来这里干嘛? 我要跟大家报告,那个黑人魔术师,不是黑人。 他是白人。 白的!跟你我一样白。 这事对各位来说也许一时难以接受,我停一下下再继续讲好了。

这事并非人尽皆知,即使在中国马戏团里也不是每个人都晓得,原因呢,我想您一定能够理解吧。在您可悲的一生之中,可曾听说过这种骇人听闻的事情?古往今来的杂耍界和畸形人演艺圈里都找不出第二个例子。您想想,怎么会有人对自己做这种事?白人把自己变黑?在这种时代?这简直跟国王选择去做乞丐,卡莱.葛伦(译注:Cary Grant,1904︱1986,电影明星。《金玉盟》An Affair to Remember的男主角。)选择去当麻疯病患,或者玛丽莲.梦露选择当个满脸青春痘又没有牙齿的卡车司机一样,您说是吧? 不,也不能说一样,应该说更糟,更让人难以相信,但所有难解的事情都有某种解释,对吧?那正是我今晚要说给您听的。我和他是朋友,我们也许是最好的朋友。晚上一块儿露天坐着喝红酒的时候,他告诉过我一些有关他真实身分的事,那些事情他从不对别人提起,所以这故事只有我能说。我只能照他说的,只字不动向您重述,希望藉由这种方式,能让他栩栩如生地重现在您面前,在事实的照耀下,比真正的他更显真实。

一个没了妈的十岁男孩,成长于经济大萧条的乌云之下我们就从这里说起好了。那个年头,许多有钱人沦落到为了填饱肚子行乞街头,许多骄傲的人沦落到为了一双鞋去清理马粪,而沃克先生,一位曾经相当富足,拥有自己公司的会计师,沦落到大饭店当工友。亨利的小妹妹汉娜是他这辈子唯一的光,真的,她的金发就连在夜里也会闪耀。有了她,他的生活还缺什么呢? 这个嘛,几乎什么都缺,这世上能缺的,他都缺了,尤其是前途,或者说,发展的可能性。 我们最需要的就是魔术,不是吗?你需要,我也需要。就拿我来说吧,我每天都在推销这些畸形人,告诉你们哪里有表演可看,那些表演也永远就在那里,在那些俗艳的帐篷里面,我的工作跟朝九晚五没两样,日复一日,毫无新意,这是说如果不把尤兰达考虑在内的话。她有时候会跟我站在那棵松树下的排水口旁边讲话,我们会聊天。每个人都经由她允许跟她在一起过,只有我没有。我们从来没怎样,也永远不会怎样。她就像是个成真的幻想,是个美丽的吉普赛女郎。我曾经很想跟她发生关系,可是后来我觉得如果只有我一个人没跟她做过,那么她跟我之间就比跟别人更亲密,就好像结了婚,所以只有我能那样对她。这就是魔术,对吧,至少对我来说,是的。

现在,请在脑海中试着想像一下一九三一年夏天,亨利和妹妹刚刚脱离学校的束缚,学校从此成为遥远的回忆,两人在佛瑞蒙特大饭店展开了自由的新生活,可以闲晃,可以冒险,爱干嘛就干嘛。请您试着想像一下这个可爱又忧伤的十岁男孩,在玩躲猫猫的时候打开了一间他误以为是空房间的门,发现里头竟然有个男人正对着他坐在椅子上,好像在等他似的。那人穿了件黑西装,打着领结,黑白皮鞋非常光亮,亨利从没见过这么亮的鞋。他面带微笑,但脸色好白,白得像床单,相形之下牙齿都显得黄了。他的头发有点湿。身旁放灯的小桌上有书和笔,书页空白,既没有图也没有字。他手里有个硬币,不时在指间翻转。 他说:亨利,见到你真是个惊喜。 你你知道我的名字?

运气好,猜到的。他好像没有别的表情可换,那个微笑一直冻结在脸上。名字是种有趣的东西,就拿我的来说好了,我的名字天天换来换去。 真的? 真的。昨天我的名字叫做何瑞修,今天叫萨巴斯钦先生,到了明天,谁知道呢?我考虑要用托比亚斯。 亨利点点头,好像了解似的,其实他给迷住了,在短到不能再短的时间内,他就让这男人下了咒。 汉娜哪儿去了?萨巴斯钦先生问他,手中硬币如蛇在指间穿梭,每个人的名字他都知道。 亨利说:躲起来了。 这样啊。你以为她在这里,是吗? 亨利又点点头,眼睛一刻也离不开那个硬币,他问:你这是怎么做的? 萨巴斯钦先生的笑容似乎变深了,眼光闪烁。噢,你知道的,方法就跟这个一样。

说着,就在那一刻,就在他们初次相逢的那一天,萨巴斯钦先生做了件令人难以置信的事,他消失了。亨利发誓那是真的。有那么几秒钟,椅子空在那里。他一直盯着那人的手,但那手也不见了,跟整个人一起消失了。亨利还来不及去看他会不会在房里其他地方,他就再度出现,跷脚坐在原处,微笑依然挂在脸上。 亨利问:那是什么? 萨巴斯钦先生说:那个呀,就是魔术。 那天晚上,在黑暗的小房间里纸一般薄的床垫上,亨利跟汉娜都睡不着。衣服挂在从房间这头拉到那头的绳索上,看起来好像鬼。他们听见水汩汩流过露在墙外的水管,表示有客人刚冲马桶。他们知道彼此都还醒着,知道对方跟自己一样睁着眼睛躺在黑暗中。亨利比妹妹早出生不到一年,他似乎把自己的一部分留在妈妈子宫里,变成了汉娜的一部分。他俩有种清楚的联结,能感觉到彼此的眼睛。

亨利说:我今天发生了一件事。 汉娜倒抽一口气。我也是!她努力压低声音,却忍不住想要尖叫。我也发生了一件事。她靠到他那半边床说:你先讲。 不要,妳先。 好。她说:我发现了一只狗。 妳发现了一只狗,什么意思? 旅馆后面的巷子里有一只狗,被我发现了。 妳去旅馆后面的巷子干嘛? 看杂志。她说。 杂志? 她从床垫下面拿出一个东西给亨利看,那是从杂志上撕下来的一页,《Cunarder》旅游杂志。照片里是座美丽的热带岛屿,海滩上有个女人,和身边帅哥一起远眺着无垠的碧蓝大海,头顶上还有架双翼飞机。像这种图有很多,都是不同的地方,将来有一天,我会到那些地方去。 我们。亨利说。 什么?

妳应该说我们,有一天我们会去那些地方。 汉娜没接话,只是盯着图看。 然后她说:我本来站在那一大排垃圾桶后面,看一些像这样的照片,过了一会儿,突然听到怪声音,原来是狗。 哪种狗? 蓝色的,算是吧,蓝色的狗。 没有这种狗。 嗯,我发现啦。 听起来比较像它发现妳。 晚饭后我喂了它一些火腿。 亨利沉默了一会儿,思索这件事情。你是说我们的火腿吗? 她说:对。 他说:我们并没有很多火腿。 那是我的份,不是你的。今天晚上我没吃,给它吃了。 所以,那只狗今天吃得比妳好。 应该是吧,可是没关系。 一阵沉默,然后她把头转开。她知道亨利对此有什么感觉,即便她不是他迟来的那一半,都能猜到。

她背对着他说:它是我的狗,我爱怎么喂就怎么喂。 亨利不会笨到去跟她争辩,因为她虽然有一半是他,另一半却不是。就让她喂那只笨狗吧,就算她想住到巷子里去,睡在垃圾桶后面,他都不在乎,至少他是这么对自己说的。她已经滚到床垫边上,远超过平常的距离,亨利能感受到那段距离,而且知道如果还有空间,她会滚更远。这是开端。那天晚上他就这么睡了,关于萨巴斯钦先生或何瑞修或托比亚斯的事一字未提,这个秘密是他唯一的安慰。 第二天,亨利又到七○二号房去,没带汉娜。汉娜一起床就跑走,带面包去喂狗。萨巴斯钦先生(亨利觉得他看起来像萨巴斯钦先生,所以就在心里这么叫他)仍然坐在同一张椅子上,穿着同样的衣服,挂着同样的微笑。但他手里今天没有硬币,换成了一副蓝背纸牌,那副牌在他双手间移动,仿佛有自己的小脑袋,而且是受过训的小脑袋,能够照着萨巴斯钦先生的意愿去思考,轻柔地在空中滑动,一张跟着一张完美演出,彼此好像有磁力相吸,却又如烟一般自由。 亨利无法移动也无法言语,就好像遇上了他的初次真爱。 我可以教你。萨巴斯钦先生说:如果你想学的话。 亨利缓缓点头。他想学。 我来自阿拉巴马,我爸是石油商。小时候我住在城堡里,那座城堡建在大草原上,好似海市蜃楼。有张照片我就站在城堡前面,还是小男孩,穿着灯笼裤,灯笼裤喔!我头发湿湿的往后梳,就跟现在一样。后来,我十二岁的时候,我爸垮了。他是个赌徒,很逊的赌徒,这是种不幸的组合。我们离开城堡,我妈离开我们,我们住进诺曼(Norman)一栋没有电梯的大楼。我十四岁那年我爸靠着孜孜不倦的工作赚回一切,甚至还帮我找了个新妈。到了我十六岁的时候,他又把一切输光了,原因与之前相同。 我受够了这种日子,受够了这种不确定,永远不知道明天会贫会富,会住在城堡里还是肉市场楼上,有妈还是没妈。所以我离家出走,跳上开往奥克拉荷马市的火车,一年多后到了这里,做些装卸的工作,后来团里负责叫卖宣传的人失了声,又在四九年那场火灾里丧生,我就接下他的差事,帮这些畸形人叫卖。当然,我爱他们,他们也爱我,但他们才是明星。很有趣,他们才是天才,我太普通了,上不了台面,无法在这里成为重要人物,我所能做的只有讲话而已。这就是我和亨利相似之处,要不是因为我爸,我根本不会跑到这里来。 住进旅馆一年下来,亨利眼看着他爸的手变粗,割伤、瘀青和厚茧使得那双手和手里使用的工具越来越像。从前还住在家里的时候,亨利的爸爸会在儿子睡觉时握住他的手,轻轻把覆在额头上的头发拨开。可现在亨利再也不想要爸爸碰他了,因为那简直像钻子在摸。 当然原因不仅如此,他爸的手还会提醒他,他们的生活有多悲惨。晚餐时亨利用眼角余光看着他爸紧抓刀叉,好像要掐死它们,他紧抓住它们,带着渴切,恶狠狠地攻击食物。亨利很不想去评断他爸,可是越忍成见越深。因为那样子不合礼仪,他爸的吃相不得体。虽说他辛苦工作了一整天,很饿,而且食物不多,能用来吃饭的时间也不多,可是他妈说过:入境不一定要随俗,尤其不用学土人穿衣服。亨利还记得妈妈教他怎么拿刀叉,怎样在椅子上坐正,怎样请人递奶油,那些规矩他到现在还照做,那是妈妈的规矩。他轻轻把盘子里的食物切成小块,用叉子叉起来,缓缓举起,然后放入口中,细细咀嚼,在心里默数:一、二、三、四、五。妈妈说那是福雷彻理论(译注:Horace Fletcher,1849︱1919,侯瑞思.福雷彻,美国人,倡导细嚼慢咽。) 汉娜夹在他们两人之间,她知道亨利的感受,不想让他失望,但也不愿让父亲受窘,她知道他心里其实很明白自己变成了什么样子。所以她虽然用力锯着旅馆厨房送来的剩余牛排,可是一旦发现亨利看她,就立刻改回该有的餐桌礼仪,她想顾全两边,结果两边都讨不了好。小小年纪的她卡在两个世界和两份亲情之间,亨利知道,他能谅解,她爱怎么吃都行。 今天晚上旅馆的剩菜包括有一份什锦蔬菜、四块硬面包,还有盛在旧锡盘里的白酱鱼,厨房做太多了,没卖完。 真好吃。亨利他爸说话时嘴里塞满食物,嘴角还沾到一点白酱。 亨利跟汉娜点点头,汉娜叹了口气说:我饱了。 她的饭几乎还没动过。亨利瞪她一眼。 他说:妳怎么可能这样就吃饱。 她说:我就是饱了。 爸爸微笑摸摸汉娜的头,她缩了一下。爸爸说:亨利,她还小,你看她,一阵强风就能吹得跑!她只要吃几口就够了,剩下的我们可以分一分。说着他就伸手去拿她的饭。 不。她说:不,剩下的我想留着等会儿吃,我不是不吃,只是现在吃不下。 亨利问:什么时候吃? 她说:待会儿。 亨利说:我从这里都听得見妳肚子叫。她瞪他想让他住口,但他还是说:妳肚子叫得像狗一样。 她起身离桌,手里拿着盘子,回头瞄亨利一眼,看他是不是在看她,没错,他是在看她,但她还是走了。 他爸问:怎么回事? 亨利想把事实告诉爸爸:汉娜要拿自己的食物去喂一只在旅馆后巷发现的流浪狗,可是他不能背叛她,现在还不能。 我只是担心她吃不够会生病或怎样。 他爸微笑看着儿子,灰色眼睛里微光闪烁。你是个好哥哥,也是个好儿子。我还担心你吃不够呢,你长得这么快,个子很快就会比我还大了,很快他突然住口,仔细盯着儿子问:那是什么? 他发现儿子口袋凸了一块,脸上的光彩立时消失。 那是香烟吗? 亨利说:不是,当然不是。 我们可没钱买烟,状况变成这样以后,我就把雪茄戒了,我也不想,但不戒不行。你可不能把钱花在 亨利说:这不是香烟,是纸牌。 纸牌? 亨利很不情愿地把牌从口袋拿出来,放在爸爸面前桌上。晚饭前他盯着那副牌看了半个多小时,怎么看都觉得它是全世界最美的东西。亮红色盒面上印着单车牌三个字,如此简单可爱,印在最上面,下头是丘比特骑单车的图样,真扯!丘比特骑单车?这什么意思?亨利不懂,但没关系,他喜欢。这坚固的盒子里有五十二张牌,虽然他还不甚了解,但已经开始相信这里面的生活比外头更丰富,有更多可能性,那很神奇。 他爸说:那么,我就犯不着不高兴了,原来是纸牌呀。他伸手拿牌,亨利抽搐了一下。 别 怎么? 别弄坏了。亨利说。 亨利他爸听出儿子声音里居高临下的强制味道,他微笑说:我怎么会把牌弄坏呢?这是纸做的,又不是水晶。 不管,拜托,先把手擦干净。 当然,当然,我们可不想把牌弄脏。他把手在餐巾上擦了擦,然后小心翼翼拿起那副牌,仔细看了看,说:这是新的。 是新的。 你买的? 人家送的。 他爸研究那副牌的时候,眼镜一下子滑到鼻梁尽头。送的?房客送的吗? 亨利说:对,没错。 他爸摇摇头。他们施舍东西给不幸的人,会让自己感觉良好。他笑了。我们现在变成那种不幸的角色了,而他们是幸运儿。 亨利强力忍住想去反驳父亲的冲动,因为他跟萨巴斯钦先生所做的事虽然没错,但亨利总觉得,凡是需要跟他爸解释的事,最后都会遭到禁止。这件事他连汉娜都没说,因为这些牌完全属于他自己一个人,自从搬到这里之后,这是唯一属于他自己一个人的东西。 他爸还在研究那牌。我以前也玩一点,当我还就暂且说那是很久以前吧,下班后我们会清张桌子出来,玩几把,拿一分钱铜板当赌注,输家通常会大发雷霆。沃克先生脸上浮现微笑。纸牌有它的历史,你知道吗,我不太确定哪个是哪个,可是上头印的那些皇族是有意义的。 亨利忍不住开口:红心国王代表的是查理曼大帝(Charlemagne),方块国王是凯撒大帝(Julius Caesar),梅花国王是亚历山大大帝(Alexander the Great),黑桃国王是圣经里的大卫(David)。 他爸隔着杯子盯着他看,好像觉得挺有趣的。是这样吗? 是的。亨利说。 你知道这些是什么人吗? 不知道。亨利说。可是我会知道的。 我相信你会的,儿子。 他爸把牌在手中翻过来,笑着说:我以前很爱洗牌,喜欢听那声音,尤其这种新牌。想不想听听你老爸从前怎么洗牌啊? 亨利伸手拿牌,但他爸爸动作更快,本能地把牌移开,就像狗儿保卫肉骨头。他已经变成这种会跟儿子抢东西的人了。父子俩一时之间冻结在那里,亨利伸着手,父亲扭着肩,四目紧紧交接,亨利的眼光既冷且硬,而他父亲的眼光渐渐黯淡。 你不想我洗牌?他爸的语气听起来好像在说中枪后的遗言。你不想我这么做?亨利当然不想,可是他没法抵挡这种声音,如此明白表达出受挫的心情,儿子竟连这么件小事都拒绝他。 不。亨利说。我当然想听你洗牌,我只是想帮你把牌拿出来。 他爸微笑说:儿子,我知道怎么把牌拿出来。现在他说话声音里带着点寒意。你连我眼里的一点光都还不是的时候,我就在玩牌了。 那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你还没出生前,我就在玩牌了。 你眼里的一点光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说,某天晚上我望着你母亲的眼睛,愿神让她安息,我的眼睛你知道的,亮了一下,然后她的眼睛也对我亮了一下,于是我们决定要生小孩,后来就有了你。所以我说你最早只是我眼里的一点光。 亨利想像不出爸爸眼里有光会是什么样子。 你跟妈妈会一起玩牌吗? 不会。爸爸仿佛回到遥远的时光。我们一起做过很多事,可是没玩过牌,她你妈妈花很多时间在外头,待在花园里。除了你跟汉娜,她最爱她那些植物。 我跟汉娜还有你。亨利说。 是啊,我想我也在内,大概排在绣球花后头。 说着他大笑起来,亨利也笑,笑声解除了魔咒,他们的注意力回到牌上。爸爸拇指压在盒口上,试了两三次才把盒子打开,亨利看着他爸开盒子,像看人动手术一样紧张。他爸的手指头看起来又大又丑,紧紧抓住那细致光滑的亮红盒子,用一只手摇出纸牌,用另一手接住。那天早先亨利才第一次打开那盒牌。萨巴斯钦先生说:这是给你的。亨利很久很久没有收到任何不是生活必需品的东西了,很久没人送他玩具。萨巴斯钦先生说:小盒子里装的常是大东西,而这个盒子呢,装了五十二件东西。亨利除了谢谢说不出别的话来,就连那两个字也说得很虚,表达不出内心真正的感觉。不久的将来,你就能随心所欲操控这些牌,我会教你方法。未来人生如何,谁也说不准,降临在我们身上的会是好运或悲剧,我们无法控制。可是我们可以完全控制这些牌。 他现在无法控制那些牌,牌在他爸手上,给倒了出来。做父亲的看着儿子,表情就像刚刚发生了什么好事,他开始洗牌,闭上眼睛倾听那俐落的声音,好美,跟观众的掌声一样。 我以前还会在空中洗牌。说着,他爸把牌拿离桌面。 亨利说:不用,我喜欢你在桌上洗牌的样子。 让我试试看,在空中洗洗看。 爸爸,真的 来不及了。他爸已经开始,而且几乎一开始那牌就不听控制,五十二张牌全跳上空中,逃命一般,四散纷飞,有的掉在地上,有的掉在桌上,有的掉在炉边。其中一张落在他爸盘子边上,亨利眼睁睁看着那牌浸上肉汁。 爸!亨利尖声大叫,抓过那张牌,在衬衫上擦。他检查了一下,看起来还行,接着他一边怀着满腔怒火去捡其他的,一边瞪着他爸说:你看看你干的好事!这副牌除了我以外不该让别人碰的,都是我的错,我根本就不应该让你碰它,我又不是不知道,只要是你碰过的东西 亨利说到这里就住嘴了,他知道自己再往下说就伤人太重。 亨利。他爸说:那不过是副纸牌。 他爸这话不说还好,一说更糟。 只是纸牌?只是纸牌?亨利弯腰拾牌,看也不看他爸,又说了一遍:只是纸牌。他边捡边数,牌掉得到处都是,椅子上也有,桌子上也有,冰箱上也有,甚至像落叶一般飘散在冰冷龟裂的亚麻油地毡上。他到处找,把所有的牌一一拾起,然后把饭吃完,回到房间,把牌数了又数,直到确定无误,直到百分之百确定它们全数获救。 这让我想起我爸找到我那天,我站在一个苹果箱上,因为团里的大象像土匪似的把我原本的那个台子弄坏了,前一天晚上偏偏又下雨,地上很湿,很多烂泥和水坑,状况很惨,没法站脚。我还记得我刚刚开始喊:各位先生,各位女士!各位男孩,各位女孩!无论您刚刚开始秃头或顶着一头蓝发的时候,一往外看,就在人群里看见他。他穿着黑西装,打着领结,那领结是橘色的,不太亮的那种橘。我一边继续叫喊,一边想,他看起来又把家当都赚回来了,又有钱了。我心想,那很好。他有他的事业,原本希望有天我能继承,就像人家说的子承父业。可如今我站在苹果箱上,好像整个世界都失火了似的大声叫着:来看蜘蛛女啊!人头蛛身,有够稀奇!于是他转身离开,我望着他的后脑杓消失在人群中,从此再也没见过他。 那只狗,当然,不是蓝的。它从头黑到脚,而且当亨利初次靠近的时候凶的不得了,超会叫,沿着背脊的毛还高高硬硬竖起来,简直像把锯齿刀。亨利吓得僵在那里不敢动,全身任何一个部分,包括手指头和眼睛,都定住了。就连呼吸都会引起那狗高声吠叫,好像要警告他不准呼吸。这里臭得不得了,巷子里沿墙站着一排伤痕累累的垃圾桶,像排列整齐的锡兵,亨利和狗就站在垃圾桶后头,冷冷瞪着彼此,仿佛在等待无法避免的决战时刻,战火一触即发,而亨利为了延长战前的时间,努力憋气。 这跟他想的不一样,当然了,他想像中要面对的不是这种狗。他以为汉娜养的是一只脏脏乖乖的小可怜,只能靠汉娜喂的一点点东西维生,他以为是小狗触动了小女孩的同情心,他可以靠一根棍子就把它赶走。但这狗根本就是只怪兽,他真不知道汉娜怎么会有胆喂它,可是如果她没胆,就根本不会到这里来。佛瑞蒙特大饭店是第一流的旅馆,客人的人生就算有一点点不完美,走进那扇金色大门的当儿也会烟消云散。只有在后巷才看得见它的真面目,外头那些矫饰创造出来的垃圾全到这儿来啦,任何一种人类废弃物这里都有,身体或精神上的全在,气味恐怖不堪,闻起来就像有什么东西死了三四次,又给放进夏天的热气里去闷烂。那种味道非常浓,非常刺鼻,他觉得已经浓到看得见那股臭雾升起,萦绕在垃圾桶之间了。 汉娜怎么能在这里,他无法想像。对他来说,汉娜完美无比,是女孩中的女孩,头发那么金,皮肤那么白,所到之处连泥土都不该存在。这条巷子根本就是她的相反,黑暗可怖,几乎可用邪恶形容,他想,地狱一角差不多就长这样吧。 这辈子头一次他觉得自己不了解她。 一分钟后,他觉得自己再也憋不住气了。黑狗也感觉到这点,准备找理由发动攻击。它双眼发红,目露凶光,露出钢锯般的利齿,越来越像怪兽。亨利有种想自杀的冲动,想在那狗找到机会杀他之前自行了断。 汉娜突然出现。 亨利。他听见她叫他,可是他不敢动,只能等她走到身边。她穿着一件褪了色的浅蓝洋装,泡泡袖,头上戴着妈妈从前很爱的一只玳瑁发夹,看上去像个天使。她微笑对他说:我一定会劝你别这么做,可你没问我。 接着,汉娜转身叫狗:琼.克劳馥(译注:美国女明星Joan Crawford《1905︱1977》的名字。)!她说这话同时带着快乐与命令的语气,对狗再合适不过,琼.克劳馥非常听话,摇着尾巴过来,整个像换了只狗,亨利一时之间简直无法相信。 汉娜摸摸那只乖狗的头,然后顺着背摸过刚刚毛竖起来的地方,现在那毛既柔软又服贴。妳叫这只狗琼.克劳馥? 她点头,他往狗后腿间看了一眼。 它是公的耶,妳怎么不给它取名叫小黑之类的,比较像狗。 我喜欢琼.克劳馥。 琼.克劳馥低吼一声,向亨利靠近一步。 汉娜说:拍它。 我不要。他生怕这是个玩笑。 要跟动物做朋友,就要对它们好一点。她停下来想了一想,又说:人也是这样吧,我想。如果你对人家好,人家就会对你好。 她看着亨利,等他行动,可他就是不动。于是汉娜握住他手腕往下拉,他想缩手,可是想不到她力气那么大,硬把他的手指拉到狗嘴边。拍它。她说。 汉娜。他只好等着被咬。 但是琼.克劳馥没咬他,它先闻一闻,然后舔一舔,就这样,之后一切都没事了。 汉娜从口袋掏出一片火腿,递给那狗,那狗咬过来三口就吃光。 亨利说:妳不能一直这样。 她说:我可以,我想这样就能这样。 我们需要食物。 那是我的,不是你的。 妳需要,汉娜。 琼.克劳馥也需要。我是好人,愿意跟它分享。 好得太过分了。 好哪有过分的? 妳就是过分了,妳过分好。 她摇摇头说:别担心我,亨利。 我得照顾妳。 不。她笑着对他说:亨利,你不用照顾我,我很好。另外,你来这里是想吓跑它,是吗? 那狗在观察他们,看看汉娜,又看看亨利,眼光在两张脸上看过来看过去,好像他们讲得太快了一点,它来不及听。太阳移动到了大饭店屋角,阳光像聚光灯打下来,照在亨利、汉娜和狗身上,把垃圾烤得臭到极点,亨利只好再次憋住呼吸。 汉娜却不在乎,她用小手摸摸琼.克劳馥的头,狗也用头蹭蹭她的腿。 我训练它学了些把戏。她说。想不想看? 亨利说他想。 第二天亨利跟前两天一样去七○二号房报到。自从亨利认识萨巴斯钦先生以来(虽然时间不长),这是第一次见到他脸上没有笑容。亨利知道这表示要谈正事,所以他也换上要谈正事的表情。 他说:亨利,坐下。 亨利坐下。萨巴斯钦先生把手里的墨水笔轻轻放在书旁,书页依然空白。他深深注视亨利,望进他眼里,亨利从没有过这种感觉,他感觉萨巴斯钦先生在他身体里面。 他说:这是开始,你的魔术师生涯从此开始。但开始前你得先发誓,发一个魔术师的誓。因为我将向你揭露的秘密绝对不能跟魔术师以外的人说,如果你说了 他说到这里停下来,让亨利自己去想像后果。亨利想到的远比任何可能发生的都要惨:立刻惨死火中、淹死、给埋进洞里、关在箱子里、放进小船流放海上,丢到一个谁也看不见的世界去,变成隐形、失去感觉、舌头割掉,永远说不出话。 你同意吗? 亨利说:我又不是魔术师。 萨巴斯钦先生抬起一边眉毛,又放下。你不是魔术师?不是魔术师?你比我更是魔术师,我认真的。在你身上埋着一种特殊的能力,深不可测。那种法力若是落在不道德的人身上,会形成极大的危险。如果你在学会控制它之前就把它发掘出来,就是世界的不幸了!任何魔术师都有失去能力的一天,我的就正在消失,可是在它完全消失前,我要把它交给另一个人。你知道吗,亨利,这几年来我一直在寻找徒弟,想找一个有品德又有潜力的人来继承这不属于凡间的衣钵。现在,我想我找到了,那就是你。 我? 萨巴斯钦先生严肃地点点头。发过誓以后,就算是个魔术师了,也就可以获准进入魔术世界。你准备好了吗? 亨利根本想都不用想,不过他还是假装考虑了一下,然后点点头。 于是萨巴斯钦先生从胸前口袋拿出一把小刀,对亨利说:把你的手给我。 亨利看看那把刀,看看自己的手,再看看那把刀。然后,鼓起身体里那股神秘力量(那股萨巴斯钦先生看得见但他自己却不了解的力量),伸出手。这种感觉跟前一天把手伸到琼.克劳馥眼前很像,当时琼.克劳馥舔了他,而萨巴斯钦先生却迅速划破他的手指,血流出来,滴到地板上。萨巴斯钦先生盯着伤口怔了一会儿,然后在自己食指上也划一刀,鲜血流出。 他将自己的伤口压在亨利的伤口上,闭起眼睛说:身为魔术师,我发誓绝不透露任何幻术的秘密,甚至不与未曾修习这项黑暗艺术的人谈论魔术,除非他与我一样,立过这魔术师誓言。我发誓绝不透露魔术习自何人、来自何处,尚未练至完美效果前也绝不表演给非魔术师看,否则将会失去得到的一切。我发誓不但演练幻象,并且生活于其中,表里不一,故弄玄虚,唯有如此,我们才能完全进入魔术世界。谨将魔术师师徒之血融而为一,立此誓,永世不渝。 亨利说:我发誓。 萨巴斯钦先生睁开眼睛。那么我们就开始吧。 一切都在牌中。他发过誓之后,萨巴斯钦先生告诉他:一切都在牌中。老实说,亨利原本以为发过那么可怕的誓、见过萨巴斯钦先生那么严肃的脸后,会听到些更了不起的东西。原来最重要的是牌。他说:牌是一切的基础。于是亨利不断练了又练,就连睡觉也不忘练习。有时候半夜醒来他会发现自己的手正在自行练习某个当天刚刚见过的手法。他最常使用的练习场所是厕所,因为虽然他很想,但不能告诉汉娜,汉娜不是魔术师,没发过誓,所以这件事就连她也不能讲。白天没什么问题,汉娜会去后巷找琼.克劳馥,爸爸在工作。可是等到他们回来,就会一直敲门,不知道里头怎么了。亨利尽最大努力发出呻吟和叹息,然后冲马桶。他爸问他:要不要去看医生?我每次回来你都在里面。亨利说,不用,他没事。可是爸爸的眼神带着怀疑,怀疑这中间有什么不对劲。事实上,他爸也需要躲进厕所。有天亨利在放拖把的柜子里发现一个没贴标签的瓶子,里头装着琴酒。他从来不知道爸爸会喝洒,但从那之后他整夜喝个不停,亨利明白了,这就是他喝酒的地方,他一个人躲在厕所里,有其父必有其子。 萨巴斯钦先生教他许多手法,每种手法都有名字,蒙大拿藏身术(Montana Hideway)、喀尔巴阡山挣脱术(The Carpathian Struggle)、排山倒海的叛变(Mountainous Mutiny)、胡迪尼脱逃术(Houdini′s Escape)。一共有好几十种,就跟上学一样,通通都得记住。但这不辛苦,一点都不辛苦。练习才辛苦,要不断重复同样的动作,可是亨利甘愿,而且做得很好,像学习一种新语言一样,他能在几秒钟内抓到要领,然后重覆做出一模一样的动作。就连萨巴斯钦先生都大吃一惊,对亨利说:你会很棒,真的,你很特别,比我还棒。将来就算你不说,世人也会看出你是跟我学的,因为在这世上除了萨巴斯钦先生之外,没人能教出这样的徒弟。 亨利每天都去找他。汉娜一出去跟琼.克劳馥玩,他就用最快的速度冲到六楼,冲过侍者和房客身边,惹得他们盯着他看。每天萨巴斯钦先生都在那里等他,身穿同一套衣服,坐同一张椅子,死白的脸上挂着同一副微笑。亨利一直很想问他的皮肤怎么了,连手也那么白,想问他是不是从来没有晒过太阳,因为他看起来简直像是从没出过房门,简直像是生下来就在这房里,靠客房服务和女佣提供全部生活所需。亨利虽然想问,又觉得可能不该问,因为也许是病。如果萨巴斯钦先生想说,他就会说,但亨利知道他不会,他们只谈魔术,这对彼此就都够了。 一开始学的都是些骗人的戏法,等到戏法纯熟,魔术才会出现。他对亨利说:你现在所做的是在为魔术营造家园,等到它信任你,觉得那像家的时候,就会降临。技术会渐渐成为艺术,一旦成为艺术就再也不单属你一人了,你得和人分享,你没法忍住不去分享。你会去寻找一些自认了解情况的观众,靠纯熟巧妙的手法制造效果,给他们一些错误引导,用些诡计、特殊装置、镜子,甚至和观众席上的某人联手。你制造出的精巧效果会让观众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想不出解释,他们心里会想,这一定有合理的解释。但是并没有,连你自己也无法解释。那是个弄假成真的谎言,谁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就是趣味所在。想想看,你将成为大师,人生中只有这种时候人们会心甘情愿受骗,而且还付钱请人骗自己,他们先是自以为明白状况,之后才会明白这正是最大的谎,他们所见识到的根本超出自己心智所能想像。那是魔术!他一遍又一遍地说:那是魔术! 亨利是完美的学徒,师父怎么说他都相信。 夏天带来一波波人潮,佛瑞蒙特大饭店涌入大量优雅可人的快乐房客。他们好像都不会出汗,在亨利眼里他们都是崭新的人,仿佛刚从人类制造机里走出来,一出生就是成人,而且非常有钱,完全没经历过那些令一般人伤痕累累甚至早衰的辛苦过程。男人衬衫笔挺,女人白天穿着高腰礼服,晚上加上皮草,好多动物为这些人献出了生命,亨利心想,它们一定很高兴能这么做吧。汉娜跟那些人很像,一样光彩夺目。 七月份旅馆客满,也就是说沃克先生很少有空陪小孩,或者应该这么说,他除了工作根本没空做任何事。三人唯一的相聚时间就是晚餐,而且时间不多。沃克先生让这份工作整惨了,这份工作还有这种生活对他是种凌迟,他的样子看起来越来越像死人,肤色蜡黄,眼神空洞,脸颊深陷。亨利发现酒瓶之后,每天早上偷偷用铅笔在上头做记号,但其实大可不必,因为一瓶酒爸爸两天就喝完,酒精渐渐毁了他。原本就做不好的工作现在更糟,他喝多了酒,忘东忘西,连修马桶、打钥匙、补墙缝之类的简单事情都忘了怎么做,还把工具弄丢。有次亨利不小心听见旅馆经理克罗顿先生(他是亨利这辈子所见过最胖的人,沃克先生背后都叫他大起士)指摘他爸的表现:你看看你那是什么样子,像个流浪汉似的。他挑明了告诉他爸饭碗可能就要不保。我那里有上百个人排队等着要做你这份工作,只是看在朋友份上才用了你,你给我搞清楚,朋友归朋友,顾客抱怨我可经不起,沃克先生。晚餐时他爸很沉默,大家都很沉默,屋里唯一的人声来自收音机。爸爸仿佛根本不在现场。 于是亨利与汉娜比之前更专注在自己的事上。亨利学戏法,汉娜教戏法教琼.克劳馥。七月中的时候,它学会听令坐定不动,还会作乞食动作。亨利学会让红心皇后出现在人后口袋里,而且那人之前半小时都坐着没动。而爸爸呢,学会了在一天之内把整瓶琴酒变不见。亨利好想表演给汉娜看,可是他发过誓:尚未练至完美效果前绝不表演给非魔术师看。而萨巴斯钦先生还没说它够完美,所以他只好继续练习,长时间待在厕所,动不动冲冲马桶,营造出他在做其它事情的幻象。 汉娜的小手每次都在门上轻敲三下。 亨利,出来,我要上厕所。 去上大厅那间。 我很急,现在就要上。她转动门把,门把锁着。 亨利装出痛苦的声音。妳不会想进来的啦,里面臭得要命。我肚子有问题,汉娜,拉出来的东四不怎么好。 骗人。 没骗妳。 我知道你在里面做什么,亨利。 最好是。亨利说:我做的事大家都做。 不。她隔着门说。我知道你在干什么,你在里面玩牌。 亨利打开门,她站在那里,像站了一辈子,像永远不会离开,美丽而且绝不妥协。现在两人注视对方的眼神回到了从前那种一切了然于心,再也没有秘密。 他告诉我了。她说。 他告诉妳了。亨利重述她的话,可并不十分明白。他告诉妳? 他说告诉我没关系。说着,她笑了。因为我是你妹妹,而且他说有天我会成为很好的助手。 助手? 魔术师的助手。她光想到都很兴奋。 亨利点点头,嘴里喃喃说了些什么,自己都听不见,脑中一片混乱,没法想清楚。萨巴斯钦先生说,不能告诉任何人,所以他谁也没说。可萨巴斯钦先生自己却说了。事情不该这样。 亨利问:妳认得萨巴斯钦先生? 她点点头,说:可是他不叫这个名字。 他说:他叫这个名字没错。 那是他以前的名字,现在他叫做伟大的史考特。 他这么跟妳說的?她说是。 他说:也许我们说的不是同一个人。 她摇摇头。就只有一个他,很白很白。 她低头看看亨利紧抓在手里的牌。表演给我看看。 我不能。 他说你很棒。 我得等他说可以才能表演。 他跟我说 妳怎么认识他的?亨利好不容易回过神来,知道该问什么了。 他帮过我喂过琼.克劳馥。 帮妳? 我的东西不够琼.克劳馥吃,我又不想它离开这里去别处找食物,有一天,伟大的史考特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手里提着一大桶剩饭,然后,变! 变? 她的蓝眼睛睁得大大的,说:这很像变魔术啊。 亨利说:也许是魔术吧。 可能真的是,琼.克劳馥变成最快乐的一只狗,我变成最快乐的人。她笑了,然后笑容转小了些。从那天起,我和伟大的史考特就成了朋友。 是萨巴斯钦先生。 好,你爱怎么叫就怎么叫。她又看看那纸牌。你真的什么都不表演给我看? 亨利有心事,现在根本听不进别的话。我在想,为什么他没跟我提到妳? 她望着亨利,耸耸肩,伸手把哥哥眼睛上的头发拨开。有什么好说的?别一副不高兴的样子。我遇见他,变成朋友,就这样而已,没别的。 亨利正冲往七○二号房,不知哪里跑出一只手来抓住他肩膀,爸爸出现了。 你不应该用跑的。他爸紧张兮兮左顾右盼一番。这样子很可能会撞到人,那我们会有什么下场?亨利闻到他呼吸里的酒味,他喝得半醉。 我不会再跑了。 他爸眼神有些古怪。我得跟你谈谈。 亨利说:现在不行。 就是现在。 他爸再次环顾大厅四周,没人在看他们。就在这儿谈。 他们走进旅馆的会议室,里头有张棕色长桌,是用最好的桃花心木作的,每张椅子面前都有一盏绿色台灯,墙上挂着许多重要人物的画像,画像的表情好像认为自己是神,觉得自己尊贵而有权威,很有自信。许多重要的事都在这间会议室里定案。 他爸关上门,咽了口唾沫,摘下帽子放在桌上,用粗糙的双手摩了摩脸,闭上眼睛叹了口气。 亨利,我知道你这几个星期都跑去哪里。他看看儿子想得到确认,可是亨利完全不动声色。怎么每个人都知道不该知道的事?事情不该这样。你跑去找七○二号房的那位先生,不管他叫什么了,他有很多名字,我能理解。你们交了朋友。 说到这里,爸爸停顿下来,眼睛望着墙上的画,如果那些发生过的事都从未发生,那么他也可能是其中一张画像中的人物。 可惜我要告诉你的不是好消息,他要走了。这里的经理,还有别人,那些负责做决定的人,认为他在这里对旅馆不再是件好事,所以他要离开了。 什么时候? 很快。他爸说。非常快。我想那之前你最好别再见他,好去习惯他不在这里的事实,而且我觉得去见他对你不是好事。 你不想让我见他? 他爸没法直视儿子的眼睛,去看墙上画像的眼睛还比较容易。他的目光从这张换到那张,好像在对他们讲话。 你最好别去。 你是说我不准见他?亨利说:是这个意思吗? 对,我就是这个意思。说着他爸迅速向他扫过一眼,眼中一片空洞。亨利能一眼看见他灵魂深处,空无一物,什么都没有。我不准你去见他。 那我就不去。亨利说完就离开那房间,把他爸和那些伟人一起留在里面,快步前往七○二号房。 魔术很难。每次亨利犯下令人难以饶恕的错误,像是掉牌、误导失败或是没把该说的台词说对,萨巴斯钦先生就会这么说。有时候整堂课他就只重复两句话,不是:魔术很难。就是:熟能生巧。说完就示范给他看。纸牌在他手里像水,像空气,像烟。亨利只能尽量模仿,就算练得再熟,也无法像他一样从容。萨巴斯钦先生表演的是魔术,虽然亨利完全明白做法,可就是做不到。这跟学习语言很像:无论亨利能有多么纯熟流利,一个真正的魔术师依然能够发觉他来自别的国家。 从他练习洗牌到现在,这是最糟的一天。萨巴斯钦先生一开始就心不在焉,甚至带着点怒气。桌上的书阖着。亨利没提爸爸找他说话的事,萨巴斯钦也没提到克罗顿先生找他谈话。一切都跟平常上课一样。 迫牌,红心五。萨巴斯钦先生说。可是亨利迫出的是方块九。 藏住A。他说。可是牌却从亨利指缝间露了出来。 切牌。听得出他已经火了。可是亨利手直抖,想把整副牌拿起来,反而让它从手中滑了出去,就跟他爸那天晚上一样,牌掉得到处都是。亨利蹲下去捡牌,一边捡,一边回头去看萨巴斯钦先生的脸色,希望他说些什么,什么都好。可是他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坐在椅子上往后靠,静静盯着亨利把所有的牌都捡起来数好。 我教你那么多,你学会的却这么少。 我学到很多,你说我做得很好。 你连捡牌都捡不全。 全捡起来了,我数过。 红心三还在衣橱底下。萨巴斯钦先生说。 不可能。萨巴斯钦先生坐的位置根本看不见衣橱底。 亨利说:全都捡起来了,我数过。 萨巴斯钦叹口气闭上眼,再睁开时看见亨利还站在那儿没动,就瞪着他用眼神逼他蹲下去找。这一瞬间亨利突然明白,牌一定真的在那里,要不然他不会这样。他给那眼神逼得不得不趴在地上伸手去衣橱底下摸,下头好多灰尘,他手指头一路摸过灰尘,在很深的地方碰到了某样东西,好像是牌,他几乎可以确定那正是张红心三。但他手伸出来时空空如也,至少看起来手里没有东西。就算别的把戏通通失败,藏张牌他还办得到。 亨利起身直视萨巴斯钦先生的眼睛说:衣橱底下什么也没有。 亨利说谎,而且萨巴斯钦先生知道他说谎,至少看起来知道了,后来的事就都从这里开始,一辈子的对抗就此展开,亨利要到多年之后才明白那种存乎己心的恨意是早已注定的,无法控制,对此他们谁也无能为力。 亨利问:为什么没告诉我? 告诉你什么? 汉娜的事。 有什么好说的? 他脑中重复响着汉娜二字,好像在解一组密码。 没什么,只不过你没告诉我。 萨巴斯钦先生微笑说道:那跟我们又没关系,跟我们在做的事也没关系。你生活里发生的其他事情也没跟我说,不是吗? 可是亨利没别的事可讲,他每天醒着的时候脑子里就只有一件事,就只有在这房间里学会的事。 亨利说:她是我妹妹。 同时,她也不是你妹妹。萨巴斯钦先生说。同样的,我是你的老师,你的师父,同时也不是。我是萨巴斯钦先生,同时也是别人。举例来说好了,我们从没聊过我毕生的兴趣,蝴蝶。 萨巴斯钦先生张开右手,一只美丽的蝴蝶飞了出来,像在空中寻找什么只有它看得见的东西似的,绕着房间飞,最后飘落在灯罩上,翅膀一开一合,一开一合,上头有蓝棕绿三色,非常好看。还有另一只从他左手里飞出来,他打开身旁桌上的盒子,先飞出三只,然后半打,最后整个房间都飞满了蝴蝶。 亨利又说:她是我妹妹。 是的,我明白。可是现在情况和以前不一样,你跟汉娜之间和以前不一样了,对吧?她是这么说的。我想琼.克劳馥改变了一些事。 琼.克劳馥是一只狗。 目前对汉娜来说,最在乎的就是那只狗,没有别的东西比它更重要。 你应该要告诉我。亨利说。 谁都比不上,亨利,即使是你,也没它重要。 你应该要告诉我。 我们所做的事和我们该做的事常常有很大的差距,亨利,这件事我们早该学会,你连这也要我教吗? 亨利说:不,这我知道,我早就知道了。 萨巴斯钦先生变出他的怀表,拿在手里看了一会儿,说:那么,我想我全教完了。 全教完了?亨利大吃一惊。他又期待又害怕这一天真的到来,但怎么想也想不到会在今天。什么意思? 我想我们就到这里为止吧,亨利,你今天运气不太好,应该说很不好,但你现在是个真正的魔术师了,连骨子里都是。我没什么好教你的了。 不,这怎么可能会是全部。 确实不是,其余的得靠你自己去发掘。 亨利好恨,恨到想揍他,想握起拳头去打他的脸,可是萨巴斯钦先生不知道施了什么法,亨利的双脚定在地上,一步也动不了,就只能站在那里用力喘息。 再一个。亨利说。再教我一个。 萨巴斯钦先生双手一摊,大笑说:可是我没东西教了啊!你把我榨干啦!我真的没得教了。 亨利说:教我那第一招。 第一招?萨巴斯钦先生一脸困惑,想不起来。哪一招? 亨利说:把自己变不见那招,第一天你变给我看的那个,那招你没教过我。 萨巴斯钦先生微笑直视亨利的眼睛,同情、爱、怜悯还有骄傲尽在那一眼之中。亨利心想,如果萨巴斯钦先生是他的爸爸,该有多好。如果他是他爸,就永远不会离开,会永远用那种眼神看他。 啊,那一招啊。萨巴斯钦先生叹了口气。我都忘了还有那招,我本来就打算教你,只是不在今天。 那什么时候? 明天。 明天?你确定吗? 我当然确定。他说。明天,我明天教你。 可是到了明天,当然,他已经不见了。 汉娜也不见了,还有那只狗。 他把他们带走了,把他们偷走了。他们同时消失,就像变魔术一样。 各位先生女士,这是故事的结尾,也是另一个故事的开头。当我刚开始说故事的时候,您也许曾经自问,是什么迫使一个人去改变肤色呢?他原来的肤色明明比新换的肤色要好得多。嗯,这就是答案。我已经把解题所需的资料给您了,当年一个白人,一个非常非常白、白得像鬼一样的人偷走了他妹妹,他怎么还会愿意跟这种颜色有任何关系?各位,这是我的理解。依我看,亨利用整个生命去对抗邪恶,无论如何都不肯变成跟他师父一样的人。 生命自己会转弯,对吧?人生有那么多转捩点,一个接着一个,又一个,可是一切的源头在哪一点呢?这是个奥秘。我知道我之所以会在这里,是因为我爸,亨利也是因为他爸。可是事情不只这样,绝不可能只是这样。我们永远无法回溯到够久远的地方,去搞清楚自己现在到底是谁,因为一切很快就会模糊,所有人都会死去,而小孩会饿,要吃饭。我想各位站这么久脚一定酸了,谢谢您的耐心与谅解,如果您还是想退钱,请到身后票口找尤阑达,她很乐意协助。 当时我就是这么跟他们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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