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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8 三姐妹

复仇女神 阿嘉莎.克莉絲蒂 5444 2023-02-05
玛波小姐站在一扇窗户边朝外望。她背后的床上,放着她的衣箱。她心不在焉地望着外头的花园。她很少对花园视而不见,除非是因为非常赞叹或是出于批评心理。以目前的情境而言,大概是出于批评心理吧。这是个被人忽略的花园,恐怕多年来没人为它花过钱,也少有人整理。连这栋老宅也备受忽略。这房子格局方正,家具原本也是上好质料,可是近年来几乎不曾上过漆或修整。她想,这幢房子至少近年来绝对称不上美丽。它是一座名符其实的老庄园。这栋老宅初建之时也曾优雅美丽,被人住过,被人珍惜过,等到初建者的儿女们陆续结婚离家后,现在是格林太太住在这里。她带玛波小姐上楼去看卧房的时候,无意间透露了一些背景。她和两个姐妹是从一个叔父那里继承到这份产业的,她丈夫死后,她就和两个姐妹一起住了进来。三姐妹都老了,收入缩水,帮手也越来越难找。

那两个姐妹大概都没结婚,一个年纪比格林太太大,一个比她小,是两个贝伯利史克小姐。 房子里看不到任何属于小孩的东西。没有破皮球,没有老旧的摇篮,也没有小桌小椅,单纯是一幢住着三姐妹的房子。 感觉很有俄国味道,玛波小姐自言自语道。 她的意思是指《三姐妹》那本书,对吧?是契诃夫的作品?还是托尔斯泰的?真是的,她记不得了。三姐妹。但是她们不会是渴望到莫斯科去的三姐妹。这三个姐妹对现状很满足,这一点她可以肯定。她一进门就被介绍给另外两个姐妹认识,两人一个从厨房走出,一个步下楼梯,双双对她表示欢迎。她们举止庄重,教养良好,正是玛波小姐年轻时代大家所称的淑女。这个称谓已经过时,她想起自己曾有一回称她们为没落的淑女,她父亲对她说:

不,亲爱的珍,她们不是没落,而是落难的贵妇。 这年头的贵妇不大容易落难。她们不是领取政府或社会局的救济金,就是有个有钱亲戚帮忙也可能受到拉菲尔先生那种人帮助。因为这就是重点,也是她来到此地的理由,不是吗?这一切都是拉菲尔先生安排的。玛波小姐想,他还真是煞费心机。他大概在死前四、五个星期就知道大限将至,结果和上天讨价还价了一番,因为医生通常是乐观的,他们凭经验知道,即将离世的病人往往出人意料地拖延下来,虽然苟延残喘、奄奄一息,就是顽固地不咽下最后一口气。而另一方面,玛波小姐凭着以往的经验知道,医院护士在照顾这些病人的时候,总以为病人隔天就会过世,看到他们还活着就不免感到讶异。等医生来到,虽然跟他说病人已经没希望了,但得到医生答覆后也往往会同意医生的看法;不过等医生走出大门,她们就窃窃私语:我可不认为病人还能拖几个星期。护士认为医生乐观固然很好,但是医生一定错了。而医生往往没错。他知道那些痛苦、无助、瘫痪、甚至不快乐的人还是愿意而且希望活下去。他们会吞下医生开的药丸以度过漫漫畏夜,可是他们无意吞下超越所需的剂量而跨过门槛,到另一个他们毫无所悉的世界去。

拉菲尔先生。玛波小姐心不在焉地望向花园,心头却想着这个人。是拉菲尔先生?现在她觉得自己对于眼前的任务和他提出的计划开始有了点谱。拉菲尔先生是个善于策划的人。他策划这次任务,就跟处理金融事务没两样。套句她女仆雀莉的话来说,他碰到难题了。每当雀莉碰到难题,她常会去请教玛波小姐。 这是个拉菲尔先生自己解决不了的难题。这个难题一定令他极为烦恼,玛波小姐想。因为他对任何问题通常都能解决,而且坚持亲力亲为。可是他卧病在床,而且即将大去。他可以安排业务事宜,和律师、雇员、朋友、亲戚通信,但他还有一些事或一些人没有安排好。有个难题未解,一个他依然想解决的难题,一个他希望能实现的计划,而且这件事显然不是借助经济支援、生意交易或律师之力就能处理的所以他想到了我,玛波小姐说。

她还是非常惊讶,真的非常惊讶。不过,既然她想到了这一层,他的信函就显得十分明白了。他认为她有天赋,足以担当某件事情。她再度想到,这件事不是具有犯罪性质,就是和犯罪有关。他所知关于玛波小姐的另一件事,就是她喜欢园艺。唉,他要她解决的总不会是园艺方面的问题吧。可是他会把她和犯罪联想在一起。西印度群岛的那桩罪行,和她家园附近发生的罪案。 一桩罪行。可是在哪里呢? 拉菲尔先生已经做好安排。他是和律师一起安排的。律师尽了他们的本份,在指定的时间内把他的信转交给她。她认为那封信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如果他明确告诉她,他希望她做些什么、为什么这么做,事情当然简单得多。她觉得奇怪,他生前为何不来找她。她不免臆测,他不来找她是因为他认为他的死可以当作一种确保甚至威吓,让她答应他的请求。可是,她又想,这其实不是拉菲尔先生的作风。他是可以做出威吓,可是这件事情不是威吓就能奏效的,她相信他也不愿意跑去恳求她、请她帮忙澄清一桩冤屈。不是,这也不是拉菲尔先生的风格。她认为,他要求的正如他毕生所遵行的,无非是希望他能为他的要求付出报偿。他想报偿她,所以他要让她心甘情愿地去做一件她有兴趣的事。他那笔款项是为了勾起她的兴趣,并非真的想诱惑她。她猜他不会这么想:给她够多的钱,她就会载欣载奔、欣然就往。因为她非常了解自己,那笔钱虽然令人心动,不过她并不急需用钱。她有个亲密又好心的侄儿,如果她经济窘迫,需要维修住屋、求诊名医或其他不时之需时,可爱的雷蒙总会资助她。没错,他提出的那笔报酬是用来激起她兴趣的。就如同你拿到一张到爱尔兰的车票所感到的兴奋一样。除了运气好,你不可能经由其他途径拿到这么一大笔钱。

话说回来,玛波小姐自忖,她是需要点运气,需要努力,还需要深思熟虑,把她在进行过程中的风险考虑进去。可是她得自己找出答案。他不告诉她,或许是因为不想影响她?不说出自己的观点,是很难令人明白所以的。或许拉菲尔先生认为自己的观点是错误的。他不像是会有这种想法的人,但也不无可能。他可能怀疑自己的判断力已因病痛影响而大不如前,所以她,玛波小姐,他的代理人也是雇员,必须自己做判断,得出自己的结论。现在该是她得出几项结论的时候了。换句话说,她又回到了那个老问题: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得到过指示。她姑且先思考这一点。给她指示的人现在已经死了。在他的指示下,她离开了圣玛莉米德村,所以那项任务无论如何不会和她的村子有关。那个难题既非发生在附近,也不是看看报纸或提提问题就能解决的,除非你知道要问什么。她得到的指示,首先是去律师事务所,然后在家里读一封信不,两封才对;接着就是受邀参加这次赏心悦目、安排妥当的旅游,游览英国一些著名的宅邸和花园。从这次旅游中,她跨到了下一级台阶,也就是此刻她所在的房子老庄园,一栋位于乔斯林圣玛莉镇、里头住着克罗蒂.贝伯利史克小姐、格林太太和安希雅.贝伯利史克小姐的房子。这是拉菲尔先生安排的,事前就安排的,在他死前的几个星期。他很可能是在指示过律师又替她预订了旅游后,就着手安排了这件事。因此,她来到这栋房子是有目的的。她可能只住两晚,也可能住得更久;他或许已经做好安排,不是让她决定住得更久些,就是被挽留下来多住一阵。她想到自己目前的处境。

格林太太和她的两个姐妹。不管究竟是什么事,她们一定和这事有关。她必须查出到底是什么事。唯一的问题是时间苦短。玛波小姐绝不怀疑自己有发掘秘辛的本领。别人看她,会认为她是那种吱吱喳喳、又蠢又笨的老太婆,只会说个不停、问东问西,而且问的尽是表面上看似八卦的问题。她会提及她的童年,这样就可以引导那三个姐妹谈到她们的童年;她会提及她吃过的东西、雇过的佣人,某某人的女儿、表亲、堂兄妹,还有旅游、结婚、生日对,还有死亡。当她听到关于死亡的讯息,她的眼神一定不能露出特别的兴趣。半点也不行。她相信她会有如本能般做出正确的反应,例如:噢,老天,真可悲!她一定要套出一些关系、事件、生活琐事,看能不能在其中不意发掘到有嫌疑的事件。那件事也许发生在附近,和这三姐妹并无直接关系;她们也可能知道这件事、曾经提起过,也可能迟早会提到。总而言之,此处一定暗藏着什么,或许是线索,或许是暗示。隔天她就得重回旅行团,除非那时候她掌握到了某些情报,让她不再回旅行团。她的思绪从这栋老宅飘到游览车和车上的同伴。她要找的东西或许一直就在车上,当她回去后会再度出现。其中有个人或几个人或许无辜,或者不然,有些人则有一段久远的往事她微皱着眉,努力想忆起什么。有个念头曾经在她心中一闪而过。真的,我确信她确信什么呢?

她的思绪再度回到三姐妹身上。她不能在楼上逗留太久。她得打开衣箱取出一些这两晚会用到的必需品,今晚要换穿的衣物、睡衣、海棉,接着就下楼去会会三个女主人,愉快地聊聊天。她必须确定一个重点:这三姐妹是她的盟友,还是敌人?两者都有可能,她得好好思虑一番。 门上有人敲了一声,格林太太进了房间。 希望你在这里觉得舒服。要不要我帮你打开行李整理整理?我们雇了个很好的女人帮忙,不过她只有上午来。你需要什么,她都会帮你打点。 噢,不用了,谢谢你,玛波小姐说。我只带了几样必要的盥洗用品。 我想我应该再带你下楼走一趟。你知道,这房子盖得有点乱。有两道楼梯,所以有点难分辨,有时候会让人迷路。 噢,你真体贴,玛波小姐说。

那就请你到楼下来,午餐前我们先喝杯雪利酒。 玛波小姐带着感激接受了邀请,跟着她下了楼。据她判断,格林太太比她年轻得多,大概五十左右吧,不可能更老。玛波小姐下楼梯时小心翼翼,她的左膝总有点不稳。好在楼梯一边有扶手。楼梯非常漂亮,她因此赞叹道: 这栋房子真漂亮,她说。我猜它是建于十八世纪。我说得对吗? 一七八○年,格林太太说。 格林太太很高兴玛波小姐有鉴赏眼光。她把玛波小姐带进客厅。那是一间优雅的大房间,里头有两样很别致的家具:一张安妮女王时代样式的书桌和一张威廉三世时代的蚝壳梳妆台。另外还有几个略嫌笨重的维多利亚式长靠椅和橱柜。印花棉布做的窗帘不但褪色而且破旧;至于地毯,产地应该是爱尔兰,玛波小姐想,可能是仿奥伯桑式样(Aubusson,于法国中部,以出产华丽地毯闻名)。沙发颇为笨重,天鹅绒的表皮磨损得很厉害。两姐妹早已在座,一待玛波小姐进门,两人便站起身朝她走来,一个送上雪利酒,一个请她就座。

不知道你喜不喜欢坐高一点?很多人喜欢坐高一点。 我也喜欢,玛波小姐说。坐高点舒服多了。你知道,我的背部有毛病。 三姐妹对背痛似乎深有体会。大姐是个高大美丽的女人,一头黑色鬈发,小妹似乎比她年轻多了,很瘦,曾经漂亮过的秀发如今已成灰白,凌乱地披在肩上,看来仿佛是个幽灵。玛波小姐暗忖,由她饰演老去的奥菲莉娅(Ophelia,莎士比亚名剧<哈姆雷特>中的女主角)一定十分适合。 而克罗蒂显然不会是奥菲莉娅,玛波小姐想。不过如果由她来演克丽泰梅丝特拉(Clytemnestra,希腊神话中的人物)势必丝丝入扣她有可能在丈夫高高兴兴洗澡的时候刺死他。不过既然她从未结过婚,自然不可能有这种结局。玛波小姐看不出她会谋杀任何人,除了自己的丈夫;而这栋房子里并没有亚加孟农(Agamemnon,即克丽泰梅丝特拉之夫,亚加孟农出征特洛伊之前曾杀亲生女祭旗,令其妻衔恨甚深,十年战争结束,亚加孟农凯旋归来,为克丽泰梅丝特拉所弑)。

克罗蒂.贝伯利史克、安希雅.贝伯利史克、拉维妮亚.格林这三姐妹中,克罗蒂漂亮,拉维妮亚长相平凡但很讨人喜欢;安希雅则是一边眼皮时不时就抽动一下。她有一对灰色的大眼眸,总是奇怪地左顾右盼,然后突然转头朝后望去,仿佛一直有人在监视她似的。奇怪,玛波小姐想,她对安希雅起了几丝疑心。 大家就座后,开始谈天。格林太太离开客厅,显然去了厨房。看来她是这三人当中最热心家务的一个。谈话从一般的话题开场。克罗蒂.贝伯利史克说这栋房子是家传的,本来属于她叔祖,后来传给她叔父,他死后留给了她,另外两个姐妹后来就搬进来一起住。 你知道,他只有一个儿子,克罗蒂小姐说。后来死于战争。除了几家远房亲戚外,我们其实是家族仅存的几个。 好一幢格局匀称的漂亮房子,玛波小姐说。你妹妹告诉我,这房子建于一七八○年左右。 我想是的。不过,你知道,我们其实不希望房子这么大,而且东一间西一间的。 这年头,玛波小姐说。修整房子很贵呢。 没错,的确是,克罗蒂叹了口气。很多地方我们只好任由它崩塌。很悲哀,可是我们力不从心。比如说,好几间外屋和一间温室都塌了。以前这里的温室可是非常漂亮的。 里面有可爱的麝香葡萄藤,安希雅说。内墙还爬满了樱桃。确实,我真的觉得遗憾。当然,战争期间哪里找得到园丁。我们曾经雇过一个很年轻的园丁,后来他被征召当兵去了。当然我是不该抱怨,但话说回来,就是因为找不到人修理,所以整个温室就塌了。 连附近的小暖房也倒了。 两姐妹都在叹气,叹时光的流逝,叹时代的变迁,也叹好景不再。 玛波小姐觉得这栋房子带着一股阴郁。不知何故,它好像满载着悲哀,一股挥之不去、驱散不了的悲伤。这股悲伤因为渗透得太深,已经沉浸到她突然打了个寒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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