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巧合。而是命中注定。她或许还不知情，但我已了然于胸；而当我茅塞顿开，整个世界都豁然不同。我坐在公园里，掏出文镇。我注视着它，循着它的色彩纹路看进澄澈鲜亮的内部，我几乎像是看到了自己的人生。我干掉佩姬，艾丝翠在场。我杀了英格丽，艾丝翠也在场。她是我的目击证人、我的观众，我为她而演出。其他人退却远去，只剩下我俩。艾丝翠和她含笑的眼。
我不晓得自己坐在那里多久了。旭日高升，万物的色彩更深、影子变短。我既不饥饿，也不焦虑疲倦。我可以感觉自己的心脏以正常的速度跳动，血液在我的全身上下奔流。我握紧双拳，感到前臂的肌肉紧绷。我在公园长凳上坐直身子，身体一如它原本该有的状态，轻盈且强而有力。我环顾四周，将一切收于眼底：耸入云霄的树木；蜿蜒的小径；脸上微微皱眉、推婴儿车的女人；嘴里塞了根棒棒糖的小孩；在后头左摇右摆的三只鸭子；飘过地平线的一朵云；被一阵风吹起的垃圾；前臂刺青的男人。世界纳入我的脑中，我可以将它留在里面。我微微一笑，也能感觉脸上泛起的笑容。我一眨眼，我的双眸是聚焦的相机，喀嚓一声就能捕捉我想要的影像。
我从公园走到一家店，买了一大瓶水，当场喝到一滴不剩。我可以感觉冰冷的液体流入体内。我准备走路回家，不过我知道警方一时半刻不可能对她侦讯完毕，于是改变心意，前往梅兰妮工作的艺廊打发时间。当我推门而入，她完全不可置信。连续两天耶！她脸上流露茫然的幸福神采，整个人容光焕发，看起来年轻了好几岁。这回即使我粗暴以对，她都没有挣扎。完事之后，她身上可见红印子和瘀青。我闭上眼，这样就不用面对她注视我的双眼。她还没扣完上衣的钮扣，我就离开了。
这群笨蛋应该听听自己在讲什么，否则不会知道他们有多蠢。啰哩叭嗦、喋喋不休。迈尔斯突然装腔作势，一副可怜模样；琵琶则是不断把房客的权利挂在嘴边。达利欧在吞云吐雾的空档不忘发牢骚，麦克自个儿犯嘀咕，莉亚尖酸刻薄地谩骂。欧文没说什么话，不过那八成是因为他忙着当电影明星，却走错了电影，只好坐着等它演完。不用说也知道我是演好好先生，而且我不必花太多力气扮演这个角色。我的嘴带着笑意，与在座的每个人目光接触，时而点头表示赞同，时而皱眉沉思。我三不五时会听见自己枯燥乏味但通情达理的言论，不过感觉那都是从远方传来的话。
因为我在等艾丝翠回家。体内的每个细胞都保持警觉，每个细微声响都震颤地穿透我的身子。我听见经过家门前减速的每辆车、啪嗒关起的每扇门、落在屋外人行道上的每个脚步声。
最后终于等到她了。其他人似乎都没发现大门开了又轻轻关上。我竖直耳朵，却啥也听不到。她一定是站在门厅踌躇不前，不知该回房间还是下楼面对我们。也许她根本不会下楼。换作是我，可能受不了这些。
你真像个低能的小学生。莉亚对达利欧厉声开骂。
我用手肘推了一下琵琶。我好像听见艾丝翠回来了，我低语道，要不要叫她下来？
艾丝翠？是妳吗？她马上大喊。对一个那么苗条的女子来说，她的嗓门大得出奇。过来一下好吗？我们有事找妳。
去妳的，达利欧咆哮着说，妳刻意扭曲事实，但是我不会放過妳的，妳要知道。
她踏在阶梯的步履轻盈。我试着不去盯着她将出现的门口，所以起初只是惊鸿一瞥，看见她身上包着大尺寸的蓝色套头毛衣和过大的牛仔裤，像个游民一样。当她走过来，往巨无霸扶手椅一倒，我允许自己将她看个仔细，咕哝些无意义的蠢话，掩盖我太过明目张胆的凝视。她脸色发白，深色的双眸显得很大。颈部的脉搏跳了一下，太阳穴爆出一条细微的青筋，虽然被黑发遮盖却依旧清晰可见。这是我见过她最美的一刻；我只能尽力压抑想搂她入怀的冲动。不过其他人吵得不可开交，几乎没有注意到她的存在。他们全是眼瞎耳聋的蠢货。她只是沉默而茫然地坐着，听大家对彼此恶言相向。我看见她伸出一只手，拂去脸上的发丝。她的手指纤长，没戴戒指。指甲剪得非常短。她时常暂闭双眼。浓密的睫毛倚着她光滑的肌肤。
她的小脑袋瓜在想些什么呢？最后我忍不住了，走到她身边，蹲着近到可以吸进她散发的味道，问她还好吗。她转头对我露出一丝微笑。我们俩四目相交，我直视她的内心深处；我知道就算当下她不明白我们之间的关联，总有一天会懂的。
她到了最后忍不住开炮，一字一句划破空气。妳真是个婊子。她对莉亚说。她说她不在乎钱。她让每个人都自惭形秽。然后她把今天的事告诉大家。我望着她。她说话时握紧双拳的样子。瞳孔散发微光。她先咬了一下嘴唇，才交待细节。大伙儿都聚到她身边，不过我是第一个赶到的。在喧嚣声中，我让自己伸手触摸她的肩膀，针织衫没遮盖到的肌肤。她是我的，我的，我的。
有时候好运得来全不费工夫。就像我把琵琶跟欧文的事告诉莉亚的时候。我人在厨房，她走进来；我连问都没问便递给她一杯不加糖的黑咖啡，她就爱这种搭配。然后我为她切了一颗芒果：她不吃面包或麦片，但是喜欢水果，这点我注意到了。
妳看起来有点累。我对她说。其实不然，她清醒得不得了，而且一如往常地优雅，不过我带着同情的语气软化了她。
大概吧。她边说边将一片芒果塞进嘴里，再拿卫生纸擦擦嘴唇。
莉亚，妳一定很难熬。
什么事难熬？
这个家啊。我指的是，我觉得很难熬，但我只是个房客，不是房东的男友。但是不管怎么说，我都很佩服妳。
真的吗？
真的。我严肃地说。
坦白说，有时我真想埋在毛巾里，让迈尔斯自个儿解决他的白痴问题。
我可以想像。
你怎么会难熬呢？感觉你跟大伙儿都相处融洽。
大概是吧。不过事情其实很复杂的，不是吗？
说得好。
比方说，我搞不太清楚谁在跟谁交往。就拿琵琶当例子好了。
哈，那还不简单。她跟谁都有一腿。
这倒是，嗯，据我所知，麦克就是其中之一。
你是说她？
当然欧文也不例外。
欧文！
对啊妳应该知道吧？妳不知道？哦，天哪，我说错话了，是不是？我以为大家都知情呢。不过我相信那只是露水姻缘。
这么说来，琵琶跟欧文哪。我看见她眼底微光闪烁。
妳不会说出去吧？尤其不能跟艾丝翠说哦。艾丝翠跟欧文好像，妳知道的但是，我不该提起的。我轻敲脑袋侧面。我真笨哪。
她一手搭着我的肩，修过的指甲在我的蓝衬衫上闪耀红光。我亲爱的达维，你一点都不笨。
我从包裹里取出琵琶的丁字裤跟艾丝翠的唇蜜，送给梅兰妮；她收到礼物的模样好像我送的是钻戒。我决定使用欧文的保险套，同时也开始以崭新的警戒观察家里的每一个人。我发觉一切濒临紧要关头。警方不认为艾丝翠出现在两场凶杀案纯属巧合。他们不懂命案是怎么发生的，不晓得她怎么会成为我的真命天女，我心爱的命运。但是他们会对她和她生活中的每个人进行地毯式的搜索。我必须抢在他们前头。
最重要的是，我观察艾丝翠，直到对她的一切了若指掌、如数家珍。她抽屉里放了什么、手机收到什么简讯、她一周洗几次头、用什么牌子的洗发精跟润发乳、体香剂跟面霜又是买哪一家的、下班之后跟谁见面、在园子里种了哪些蔬菜、以及一天要帮那块小菜园浇几次水、拔几次草。有那么一、两次，我翻寻她的钱包，摸走了一点钱。我了解她的手势跟习惯：她是怎么不耐烦地把头发往后拨；笑的时候如何皱起鼻子；怎样踢掉鞋子；坐扶手椅时把腿缩在身子底下；如何先吹两口咖啡再细细啜饮；以及她脚趾涂什么颜色的指甲油。每项资讯我都牢记心底。我必须做好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