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没有人想要离开，因为这就代表了结束。我们将会像蒲公英种籽那样，飘散在风中，往不同的方向飘扬。大伙儿在警局外碰头，经过零星片段的解释、争执、怀疑、泪水、拥抱，我们在街道上缓步前进，我牵着坎贝尔的破烂单车，停在经过的第一家酒吧门口。酒吧里阴暗闷热，音乐震耳欲聋。男人围坐在窗边的桌前，我跟琵琶则到吧台点饮料。我觉得自己好像在水底游移，因疲惫惊恐而行动迟缓。当我们注视吧台后方的调酒，另一个可怕的想法在我心头萌生，于是我做出这辈子从没做过的一件事，那就是过问别人的性生活：妳有没有跟他上过床？
谁？
迈尔斯。
一次吧。或许两次。
哦，天啊，琵琶。
如果妳想知道的话，那是在妳跟他分手之后，他跟莉亚交往之前发生的。我只是想要逗他开心，想要安慰他。
所以妳跟他上床！妳难道不能请他喝杯酒、陪他聊个天吗？
我想这是陪他度过漫漫长夜的一个方法。好，我跟杀人犯上过床。这可是头一遭呢。
这也不算是妳說过最劲爆的话。
抱歉，然后她望着我，他很爱慕妳。或许就是因为这样，他才失去理智。妳知道的，人会为情痴狂。他发疯了。
琵琶，妳究竟是怎么了？简直是种动物的兽欲，就像撒尿、占地盘哩。
酒保打断我们的对话。不好意思。小姐，一共是十镑三十便士。
来。我从钱包掏钱，把它推向吧台另一头。
妳怎么从来都没跟我说？我拿回零钱后追问琵琶。
我刚不是说了。
我本来打算说些什么，最后还是放弃。何必呢？这个世界充斥着秘密，我们每个人都在隐藏真实的自我，就算面对所谓的朋友，依旧有所保留。
我设法手拿三个容量各为一品脱的酒杯，走到其他室友坐着的桌前。
干杯，我举杯祝酒，敬嗯，什么呢？有什么好敬的？
敬友谊。达维如是说，他的话里没有半点嘲讽的语气。
琵琶连嘴里的酒都喷出来了。
不，我是说真的，达维说，这件事太令人震惊了，尤其对艾丝翠跟琵琶来说；不过，剩下来的就只有我们了。我们六个。
起码我们知道可以信任彼此。琵琶哼着鼻息补了一句。达维对她皱起眉头。我也不可置信地瞪了她一眼。
总之，干杯。他边说边举起酒杯。
好耶。达利欧说。
于是我们彼此敬酒。我戒慎恐惧地啜饮一口。我不需要酒精助阵：周遭的世界早就摇摆不定。
没有什么是真实或者牢靠的。
迈尔斯现在不知怎么了？也许还待在警局，身边多了律师陪同？此时此刻，警方是不是正在审问他，用录音机捕捉他的一字一句？或者他独自一人蹲在囚室？他的爸妈知道了吗？我见过他母亲几次，跟他父亲也有一面之缘；但是当我试图拼凑两老听到能干儿子被控谋杀的反应，我的想像力就却步不前了。我听见欧文呼唤我的名字，可是眼前只见虚幻的影像英格丽破相的脸与迈尔斯温柔的褐色双眸。
别哭，达利欧说，妳从来不哭的。
对不起，我说，对不起。
艾丝翠？欧文说，没关系。想哭就哭吧。
他就在众人的面前，用自己的大手盖住我的手，并把我的手移到他的唇上。
嘿！这是怎么一回事？达利欧眼睛都瞪凸了。
闭嘴啦。欧文说。
不过我隔着桌子探身向前，双手捧着欧文纤瘦的脸，在他唇上狠狠一吻。没事的。我说。
不过，当然不可能没事；只是酒精开始发酵，我们又点了更多酒，有点歇斯底里地聊起美好的往日情怀，甚至还有说有笑好一阵子。它大抵只是一场表演，却帮我们撑过了这个晚上，直到是时候该道别了。正当我们准备起身时，我突然想起口袋里的钞票，便立刻掏出来。
这或许算是某种证物，我说，在被条子抓包之前，我们最好把它分一分。
不过达维阻止了我。看在老天的分上，艾丝翠，人们已经开始注意我们了。不要在这种场合秀白花花的钞票啦。
他大概是尴尬多于恐惧，但我只是耸耸肩。
算术就交给我，琵琶说，明天我们可以约在某个比较体面的地方见面。这算是另一场惜别酒会的借口。
大家点头起身，扣好外套，一起走到街上。雨停了，黑夜降临，不过白昼最后一丝的痕迹依旧在地平线上发光。空气温暖，除了汽车废气跟咖喱味，我还闻到阵阵花香。
谁不爱伦敦呢？我没有针对任何人，迷迷糊糊地说。然后：哦，妈的，有人把我单车的两个轮胎都刺破了。
真恶劣，琵琶义愤填膺地说，修得好吗？
要有工具箱才能修。算了。我就把单车留在这里，明天再过来牵。我望着群聚在人行道上的他们。好，那就这样了。
明天还会见面。
我跟琵琶拥抱，紧抓其他几位的胳臂。欧文试图把我拦下。艾丝翠，他压低音量说，先别走。拜托。
我迟疑了一下，然后牵起他的手。索尔在等我，我说，况且嗯，这个时间除了睡觉，做什么都不对。经过这些事之后或许永远都没有对的时机了。
不要这么说。
明天见了，欧文。我哪儿也不去。
妳說得对。好好休息。希望妳作个平静的美梦。
我发现我很难放手。虽然知道隔天就要见面，感觉却像是跟他们永别。我最后手一挥，与他们分开。回首一望，只见他们各走各路，像是一个物件被敲得七零八落、破碎四散，然后我往地铁站的方向走。一辆警车迎面而来，与我擦身而过，不过这次与我无关有别的受害者，别的犯罪。我走过拥挤的酒吧、打烊的商店，穿过街头投射的一滩滩光亮，经过一对情侣正在相拥、鸽子筑巢其上的小桥。恐惧渐渐消散，甚至有这么一会儿，我只注意着双脚在人行道上啪嗒啪嗒的声响，只感受到白昼在我脸上的余温，只看见前方拐过转角的路。故事画下句点，但夏天才刚要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