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人都不发一语。我可以听见外面街上的往来车声、家里老旧水管的轰隆声、画眉鸟在花园里的啁啾鸣啭。我可以听见达利欧用力呼吸,莉亚的彩绘指甲有节奏地敲打桌面。我抬头看着她光滑的脸,做出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我注视迈尔斯,只见他低头俯视自己在膝上交扣的十指。
最后达维提心吊胆地咳了几声,并且发言。那番话再清楚不过了,他说,而且没有造成什么伤害,是吧,达利欧?他的话愈说愈小声。
达利欧猛然回头。什么?他说。他讲起话来神智恍惚。没有造成伤害?
我是说
达维,你可以给我闭嘴吗?琵琶打岔说道。她将一只手搭在达利欧肩上,注视对面的莉亚。就连我也被她双眼冰冷的怒意震慑。然而莉亚却不为所动。你们不觉得,再清楚不过的是,琵琶接着说下去,我们全家都已无法接受莉亚的行为举止?
有没有人想来点威士忌?欧文问道。至少我想。不然我吸点达利欧的毒品好了。达利欧,要不要卷根大麻烟啊?
无法接受?达利欧重拾正常的嗓音,这不像是我会用的词。我会说
我最好还是先走一步,小梅轻声细语地说,这是你们几位的私事。
留下来。达维一只手环抱住她,不让她走。
我会说,达利欧继续说,嗓音愈来愈铿锵有力,她是。是毒药。她来以前,天下太平。我们都很快乐。她就像是令人作呕的污染性毒物,渗透到每样东西。
迈尔斯?琵琶说,你有什么话要说的吗?
迈尔斯不自在地挪了挪身躯,依旧低着头。妳要我说什么?这整件事非常糟,可是
你们真的认为我来之前一切美好吗?莉亚问道。她眼神闪烁,不知道她是否乐在其中。
不要问她是什么意思。我正准备这么说,达维却已经开口。
妳这什么意思?他问道。
这个嘛,看看你们所有人啰,莉亚说,先说你好了,达利欧。你今年多大了?三十了吧?还是更大?没工作可做,没恋爱可谈,毫无抱负。就我所知,你干什么都不够格,只是个做坏事的小杂碎,而且连坏事都做得不称头。
达利欧气急败坏、唾沫喷溅,长满雀斑的脸红得好不可爱。
再来是麦克,她苦笑了一声,你们会把他形容成是一个社会功能健全的人吗?
别把麦克扯进来,达维的口吻出乎意料地坚定,他不在场,没办法反驳。
那你呢,达维。你这个人有什么长处?
这么说不公平。小梅说,绯红染上她的脸颊。
再看看艾丝翠。
看我就行了。欧文说,她的目光旋即移到他身上。我看见他们俩四目相交,她的神情一度宛若陷入沉思。显然莉亚喜爱美丽的事物。给我听好了。他继续往下说。
我洗耳恭听。她交叠双臂。
妳是个恃强欺弱的恶霸,而且妳在这里不受欢迎。
这句话应该轮不到你说吧?
妳不受欢迎。
迈尔斯?琵琶说,你打算就这样装聋作哑吗?
我只是想要他惨兮兮地开口。不过一见仍然穿着夹克、就着褐色纸袋吃炸鱼和薯条的麦克走进厨房,迈尔斯的话声就戛然而止。
你打算装孬摆烂,对不对?琵琶接着说下去,也行,那我以律师的身分发言,丑话讲在前面,我们谈判破裂。
怎么了?麦克瞪着眼睛问时,一根薯条还半吊在他张大的嘴外。
破裂,达利欧边说边用拳头往桌上一捶,没错。破裂。
我错过了什么?麦克说。
琵琶,迈尔斯恳求道,不要这样。我们都讲好了,而且这事攸关大家的利益。
我不懂这有什么好小题大作的,莉亚平静地说,我只是把总探长需要知道的消息告诉他。这是谋杀案侦查,这点你们也很清楚,结果一个个却表现得像是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学生。各位,你们不是在校园里,这是现实生活欸。
她的这番言论与我的想法贴近到让我感到浑身不自在的程度。再说,她对达利欧的批评也不全然是错的。而且有时我觉得麦克跟达维像是我会在火车月台撞见要转车的旅人。我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却想不出有什么话好说。不过我并非毫无贡献。达利欧大发雷霆地嚷嚷,说他不会继续帮忙整修房子。
这也不是什么重大的损失。莉亚说。
妳还没看见我今天傍晚在你们套房的浴室做了什么,对吧?达利欧说。
对。
那个警探来的时候,我正在里面忙。那里没有卫浴设备,他暗自窃笑,只有一个大洞。而且抽水马桶也关掉了。
达利欧,迈尔斯说,不要太过分了。
喂!麦克说,有人听见我讲话吗?又或者我是在作梦。他夸张地掐了一下自己的脸颊。我吃惊地注视一块红印子在他的脸上绽开,但他似乎并不觉得痛。不,这不是一场梦。
而且以后我们什么事都不做了,达利欧说,一件事都不做。你看。他拿起一罐啤酒,把剩余的酒倒在地上,形成一滩水。我不会去清。他志得意满地说。
哦,我的天哪,莉亚厉声叫道,不要那么幼稚好吗?
也不会去清这个。达利欧边说边把一个满了的烟灰缸倒过来。
莉亚把椅子往后推,椅脚在地板用力刮擦;她起身大步走出厨房。
喏,谁想哈一口?欧文言简意赅地说,举起一根特大号的大麻烟。
我要。达利欧说。
她没说我哪里有问题,琵琶说,真可惜。
这时房门一开,莉亚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妳跟公厕没两样。
琵琶的双颊红了起来,但她只是轻笑几声说,谢天谢地,这世上有女性主义跟避孕药。
随即,达维起身,吻了一下小梅的头顶,然后拿抹布开始擦拭达利欧洒出来的啤酒。
迈尔斯。我说。
你打算怎么做?
做什么?
我们没办法这样共处一室。
怒气会渐渐平息的。
你是这么想的吗?琵琶轻蔑地问他,你的意思是,只要我们假装什么都没发生,就能回到莉亚背叛我们之前的生活吗?
这件事我们必须好好处理。我继续说。
我们要设立禁区。达利欧说。
他冲出厨房,我们困惑不解地看他离去。
他很不爽,达维一边说,一边在洗碗槽冲洗抹布,然后把手擦干,一切
别我说。
别怎样?达维茫然地问我。
别说一切都会没事。说什么我们可以好好谈。
正当达维流露失望的神情,达利欧回来了,他一手提着油漆桶,另一手抓着油漆刷,把它们往地上重重一放,并撬起桶盖。里面装的油漆是深绿色的。
现在是怎样?迈尔斯问道,此时达利欧把刷子浸到桶里,然后开始在厨房地板画一条又粗又乱的线。
她只能待在线的另一头,他说,我不会让她越界的。
哇赛!琵琶窃笑道,你们看。这样她就没办法用电锅,也没办法走进花园大概只能从旁边的小巷子进去吧。而且她也不能坐在餐桌。只能直线走向里面装了电灯泡的碗橱。
你踩到油漆了啦。我说。
不晓得这有没有强制力,达维说,琵琶,妳认为呢?
没有强制力,不过很好玩。她说。
把刷子给我。迈尔斯起身并伸出手。最后他终于显出怒气,而非尴尬或挫折。现在!
过来抢啊。达利欧在半空中挥舞刷子,弄得到处都是一点一点的绿色油漆。
我来泡茶好了,小梅说,我们应该喝点茶。
如今迈尔斯也握住刷子了,两个大男人谁也不让谁。油漆的绿色小点点宛若浮萍溅在他们身上,两人上气不接下气。后来刷子从他们手中滑掉,湿答答地落在地上。沉默突如其来地笼罩屋内。迈尔斯瞪眼环视我们所有人,嘴巴开了又合,欲言又止,最后他选择离开。他脸上的表情如此悲戚,令我一度想去追他;但是琵琶伸出手阻止我。现在不是时候。她说。
不用为他感到难过。达利欧说。他一张绿脸上的双眸微光闪闪。
我起身走出屋外凝视着花园,看着它在余晖下静静的、安稳的样貌。
怎么啦,艾丝翠?琵琶问道。
你们知道吗?人们可以多么坚持自己的立场,深陷自以为是的公平正义,然后说出这么多可怕的话,制造这么多可怕的事,我说,直到为时已晚,就再也无法挽回了。
挽回?达维问道。
我们曾经都是朋友。
他非得在我们跟那个女人之间选边站。达利欧说
这就是了,我说,我指的就是这个。
我们交往的顺序好像颠倒过来了。我说。
什么意思?欧文问我。
我们从没做过一般情侣会做的事,像是看场电影、吃顿饭,或者公开手牵手。
妳想做这些事吗?
我的手拂掠他光滑的身体,他打了个寒颜,一种教人心神不宁的喜悦涌上我心头。他看起来是如此坚不可摧,但是,当我触摸他,他竟然会颤抖。经历楼下翻天覆地的混乱场面、争锋相对、剑拔弩张后,一起上楼、紧紧相拥似乎也合乎常情。在此同时,我发觉自己屈服了。你在楼下表现得很好,我说,并不是每个人都能自制。我也不确定自己要的是什么。但别跟我说那些废话。别说你还没准备好接受一段感情。
他没说那句话。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把我拉到身边,让我的头靠着他的胸口,用下巴抵着我的头发,我们俩的腿在被子底下交缠,心脏一起跳动,心跳声也不分彼此。我们就这样渐渐进入梦乡,之后我在黑暗中醒来,像个小偷似的蹑手蹑脚溜走。
接下来的两天,家里的气氛诡谲而郁闷。不祥阴沉的氛围笼罩一切。我尽量不待客厅,花异常多的时间待在自个儿卧房。即便如此,还是难以忽略争执怨怼、内讧失和、角落里的窃窃私语、用力摔门,以及莉亚走进厨房时,突然降临的凛冽沉默。
三不五时就会有不同小团体里的人把我拉到一旁,告诉我最新近况,或者谁跟谁说了什么。琵琶说她现在要跟迈尔斯索取更多赔偿金。迈尔斯说他价钱没办法再开更高了,而他也不认为自己应该予取予求,并且拜托我当居中协调的和事佬。莉亚说她不会让迈尔斯付给我们一毛钱,以及如果达利欧不开始付房租、不立刻更换卫浴设备,她就要把他撵出家门。达利欧这厢则说他绝对不会更换卫浴设备,也不会洗碗,连洗完澡后冲浴缸、倒垃圾、用吸尘器吸地毯,或者其他任何家事,都不会做;不过据我所知,这些事他也从没做过。他甚至说我们应该集体罢工。麦克啥也没说,但是脸色却是前所未有地阴郁。达维说我们应该留迈尔斯一条生路,而非把他逼进死角。我走进浴室,发现达维正在更换卫浴设备。
这下搞定了,他说,那个达利欧呀。我们没得霍乱,真教人惊讶。
欧文又出远门了,这次是去米兰,路程较远,去的时间也更久。或许这样也好。我也想置身事外,远离众人,却没法做到。当我提醒达利欧还是得请他的朋友李跟警方联络;他却叫我小心点,否则会变成莉亚二号。
英格丽.德.索托命案发生的几天后,我接到一通电话。当时我正准备出门,但达维叫住我,把话筒递给我。
我要迟到了。我以口形示意。
他捂住电话听筒。这通电话好像很重要。他说。
我叹了口气,接过他手中的话筒。
喂?
请问是艾丝翠.贝儿吗?一个我不认得的男人声音;沙哑、自信、略带美式拖腔。
我是。我戒慎恐惧地说。
我是威廉.汉米尔顿。
我的脑袋刹时一片空白。
不好意思,我然后我想起来了。他是英格丽的父亲。一股强烈的情感顿时涌上心头,我深吸一口气。我为你痛失爱女感到万分遗憾。
我想跟妳见个面。
这我当然可以理解,但是你应该知道我真的帮不上什么
我的女婿安德鲁.德.索托也会到场。他插话道。接着又说:拜托妳,贝儿小姐。我们不会耽误妳太多时间的。
我很乐意跟你们见面,话虽如此,但这其实是我在世上最不想做的事,你什么时候方便?
于是当天下午三点,我走进柯芬园一家高档雅致的饭店门厅高档雅致到门房看到我的莱卡短裤和沾染污渍的上衣,连眼睛都不眨,只从我手中接过自行车包和安全帽,然后彬彬有礼地领我走进一间包厢。那里面已经有两个男人坐着,中间的矮桌上也摆好了一盘茶点,只是在我们会面的过程中完全没人碰那些点心。
贝儿小姐。威廉.汉米尔顿起身向我问好。他身材高大魁梧,留着一头浓密的白发,在看来凶恶的银色眉毛底下是布满血丝的双眼。我还留意到他的手背上长了肝斑。他穿了一套价格可能比我所有衣服加起来还贵的深色西装,但他似乎不在意我这一身行头,只是跟我用力地握了握手,做手势请我在一张扶手椅上入座。谢谢妳跑这一趟。
安德鲁.德.索托跟他的老丈人比起来矮小多了。他有一头剪短的、正在转白的坚韧发丝,眼睛底下垂着眼袋,完全不是我心目中会跟英格丽结婚的对象。他一脸疲倦茫然,甚至我还发现他白色衬衫的扣子扣错了。
希望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我的这番话毫无说服力可言。
我们当然知道妳已向警方录好口供,威廉.汉米尔顿说,不过,因为是妳发现他的话讲不下去。我看见他巨大的双手紧抓座椅扶手。是妳
对,我说,是我。我过去收包裹。
包裹。对。这我知道。不存在的包裹。他端详我的面孔,接着小心翼翼地凹折他双手的指关节。贝儿小姐,我是个有钱人。
我不知道该怎么接话,索性保持沉默。坐我对面的安德鲁.德.索托用力地咳了一声。
英格丽是我的独生女,他继续说下去,只要能抓到凶手,我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
你的意思是?
意思?没什么。没什么。他屈身向前。贝儿小姐,妳知道些什么?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绝望地说,汉米尔顿先生,我不认识令媛。也从没跟她说过话。我只是个快递员。发现她的可能是任何人,只不过刚好是我。我看见她倒在地上,拨打一一九,然后破窗而入。仅此而已。虽然我无法想像此刻你内心的煎熬,但除了我告诉警方,警方又告诉你的那些,我也没别的可说了,而且我也不认为有什么消息是你没掌握的。
他双手搓揉脸庞。跟妳见上一面似乎很重要,但这又是为什么?我期待知道些什么?
她面容安详吗?这回发问的是安德鲁.德.索托。
我给了他一个困惑的眼神。难道他不知道他妻子是遭到凶残的谋杀吗?难道警方没说他妻子在刀刀恶毒的摧残下被毁容了吗?
嗯,我咕哝道,很安详。
恕我失陪一下,威廉.汉米尔顿说。他费力地从低矮的扶手椅起身,走向洗手间。
他一离开包厢,他的女婿便倾身向前,碰得小桌子晃了一下。她有外遇。他低声道。
什么?
她有外遇。
听着,这件事我毫无所悉。真的。你得告诉警方,然后
我手上没有掌握证据。妳以为我没调查过吗?但我不是笨蛋。我就是知道。
我很遗憾。我说。这似乎是我字汇库里仅剩的词了。
如今却有人杀了她。
稍晚我跟室友们转述了这次会面的经过,但我希望自己没那么做。因为整件事讲起来有种莫名的黑色幽默,可是实际上一点都不有趣。
五月底六月初,是我一年当中最喜欢的时节,枝头新生的叶片明亮,蓝天万里无云,黄昏轻柔而温暖,又很晚才天黑。要是不好好享受一番,就太说不过去了。只是,我人生的一个阶段似乎要进入尾声,而且是以扫兴又混乱的方式结束。这阵子,我一回家并不会立刻进入屋内,而是躲进菜园,我的蔬菜生长茂盛,多汁的小幼芽一排排整齐地躺在我费心掘土除草的园地里。不过,在卡姆斯基造访的四天后,我在菜园听见从屋内传来的喧嚷更复以往。我放下泥刀,把双手上的泥土抹在草地上,起身用力仔细聆听,试图听出个所以然来。起初我以为是一位室友对另一位大吼大叫,可是分不出是谁的声音,许多话也听不清楚,只听到几个此起彼落的脏字。
然后达维从厨房里出来,走向花园。他一脸倦容。现在究竟是什么情况?我问道。
琵琶可能需要妳的帮忙。他说。
我沿着旁边的小巷跑到家门前。不绝于耳的干声更为响亮,其他的对话我也听见了,像是你好大的胆子、干涉、恶意以及贱女人。一开始我没认出他来,因为他站在楼梯顶层,背对着我;不过我看见大门另一头的琵琶,她虽然一脸震惊,却依旧目空一切。话说回来,那家伙高瘦的身影,我似曾相识。
杰夫,你好。我说。
他旋而转身。哦,是妳啊。
警方去了杰夫家里一趟,琵琶故作端庄地说,当时他人不在家,但是他太太在。
警方的行为应该更机敏一点才是。
谁问妳意见啦?
我早就叫你亲自上派出所一趟,琵琶说,如此一来,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了。
我本来就打算要去。等我有时间就去。
警方侦查的是凶杀案,自然没什么耐性。
我发生什么事,妳根本不在乎。
哦,少幼稚了。
仔细听好了,达维说,你们吵成这样真是丑态百出。
达利欧从楼上的窗户探出头来。发生什么事了?他叫道,琵琶,需不需要我把滚烫的沥青浇在他头上?
还是免了。你可能没浇到他,反而泼得艾丝翠满身都是。
就这样吧。杰夫勃然大怒。他腰一弯,从小径拾起半块砖头,用力一扔。砖头呈弧线画过天际,击中大门左侧的大片窗户,把玻璃顿时砸个粉碎。我们全都目瞪口呆。而被砸碎的玻璃窗后,出现了莉亚的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