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度遭到传唤。由于事出紧急,我必须放下手边的工作,骑到肯提什镇,坎贝尔也因此气得爆跳如雷。在我为单车上锁,并且签到之后,才发现原来那不算是侦讯。卡姆斯基问了我几个问题,但我没有新资料可以提供,所以大半时间是看他来来回回地沉默踱步。等他好不容易开口讲话,却比较像在自言自语,而非与我对谈。
以下这些是非问不可的问题,他说,第一:为什么屋子没有强行入侵的迹象,这是否意味着德.索托太太认识凶手?第二:妳要领取的包裹在哪里?第三:为什么妳会在两起命案的现场?
我那不叫人在现场吧。
第四,他继续往下说,对我的辩驳置之不理,还有谁知道妳要去德.索托太太的家?
没有别人,就只有坎贝尔知道。我也不晓得欸。我已经把我所知的一切,全都跟你说了。
我可不这么想。我认为妳还知道些什么,但妳不晓得自己知道那些事。
真是太深奥了。
你前天在干嘛?跟大伙儿一起前往唐斯的途中,我这么问欧文。家里的男人要跟自称哈克尼帝国的队伍共组球队踢足球,他们将要对上来自恩斯尔德的另一支队伍,而我、琵琶跟小梅会在一旁观赛。原本我打算一整天都赖在床上,试图封锁前天的恐怖氛围,不过跟大伙来一趟短程旅行的熟悉感着实有抚慰效果。这就像是回到一连串惨案发生之前的时光。只不过跟欧文并肩而行,令我有些心神不宁。我不是琵琶那种人,我无法做回普通朋友,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仿佛性关系就像到海滨一游那般简单。我试着故作轻松,以友善而中立的口吻对他说话;无奈只要一看他,我就喉咙发干、内心忐忑不安。有关他的一切,在过去几个月是如此地熟悉,如今对我而言却变得神秘费解。他成了一个俊美的陌生人,冷酷无情却魅力无限。即便如此我还是不愿意轻解罗衫,坐在他面前,任凭他拍摄那些让人心烦意乱的照片,把我变成了无生气、饱受折磨的物品。
前天?
前天你在忙吗?
干嘛问这个?
警方可能会问你呀。你要先准备答案。
我早上在杂志社跟图片编辑见面,然后
哪家杂志社?
侬侬。
你们在制造假的不在场证明吗?达维出现在我旁边,兴高采烈地说;小梅紧跟在他身后。
不要胡说。尽管如此,我却感觉到自己羞红了脸。
当时我跟小梅在一起,所以我有证人。达维径自往下说。
小梅羞怯地咯咯傻笑,并且圈住他的胳臂。
喂,达维说,艾丝翠,可以借我五镑吗?我皮夹忘在家里,可是我想买一、两份报纸。
我从包包里翻出小钱包,将它打开。我只有一点零钱欸。我以为还有很多,前两天我才从里面拿钱的呀。
算了。
我有钱。小梅说。她像是一条转前转后的狗,竭尽巴结讨好之能事。不过,她也是一只有着哀伤大眼、皮毛光亮的漂亮小狗。
谢啦。他把钞票塞进口袋,蹦蹦跳跳地走进转角的报摊。
我们在报摊外头闲逛时,琵琶、麦克、迈尔斯跟达利欧悠闲地走来。达利欧从臀部口袋取出一包香烟,把一根烟塞进嘴角。
这样踢足球的话,胸口不会疼吗?小梅问他。
会呀,达利欧说,但只有跑步时才会。
达利欧不常跑步,琵琶向她解释,他都四处闲晃,然后伸出他的无影脚把人绊倒。
达利欧对这段对话充耳不闻。他注视着我。我在想,不晓得哪种情况比较糟。是巧合糟还是非巧合糟?
不是巧合,当然比较糟啊。迈尔斯说。
这一定是巧合。我说。
除非妳杀了她们两个,达利欧边说边深深吸了一口烟,然后咯咯傻笑起来。不不不,艾丝翠,妳别担心,我只是在逗妳啦。
真高兴有人能拿这种事开玩笑。我说。
这也许跟某种能量有关。达利欧说。
什么意思?我问他。
这就像是一个力场,达利欧说,悲剧正在发生、已经发生,或者即将发生的力场。它们宛如一种心灵磁性,而某些极为敏感的人例如妳会为之吸引。
我只是跟她的车子相撞欸。我说。
一点不错。达利欧说。
而且,我也不算被另一个女人吸引。是我老板用无线电叫我去取包裹的。
达利欧又深深吸了一口烟,露出神秘诡异的表情。
不一定是直接的吸引力,他说,这世上有些力量只对特定的人起作用。艾丝翠,妳有某些地方与众不同,散发着一种灵气。我们未必能看见,却都感知得到。我听到欧文发出几近哼鼻息的细微声音,于是转头瞪他一眼,他却别过目光。达利欧吸了最后一口烟,把烟蒂扔在人行道上,用鞋跟踩扁;此时达维提了个鼓鼓的塑胶袋,从店里走出来。
妳有想过人身安全受到威胁的事吗?麦克突如其来地抛出这个问题。
我们全都盯着他,他也回望众人,浅蓝色的眼珠眨也不眨。
我有想过,最后我还是搭腔,在我撞上佩姬车门、飞到半空中之后。
她的人身安全可能受到什么威胁?达维问道。
麦克只是耸耸肩。
你这个该死的笨蛋,达维异常凶狠地开骂,艾丝翠已经够难受了。
谢了,达维,我说,我没事啦。
到了唐斯之后,我们坐在暖烘烘的草地上等待球赛开打。达维从塑胶袋里取出一卷报纸,扔向我。我们踢球的时候,妳就有东西可看了。他说。
为什么买这么多份?我问他,又或者应该说我正准备问他;因为新闻头条已占据了我的目光。
我只是觉得有些事妳该知道,达维尴尬地说,还是我错了?
不,我缓缓地说,不,你没有错。
我们拾起报纸,迅速翻阅,浏览封面新闻故事、专题报导和社论,热切地交换片段资讯。想当然尔,我早该料到会有许多有关英格丽.德.索托的新闻,但即便如此,庞大的报导量依旧令人咋舌,比报导佩姬的版面多很多;不过话说回来,诚如迈尔斯的毒舌评论,佩姬是个住在哈克尼市、不上相的中年家庭主妇,反观英格丽.德.索托则是个迷人多金、四十岁不到的金发美女。金钱、性与死亡,他说,全是宗教信仰里找不到的。
金钱与性的确是许多故事的特色,就连上帝也偶尔透过当地教区的牧师来参一脚;牧师接受访问,表示从未见过英格丽.德.索托这号人物,他同时也辩才无碍地阐述在迷恋名流、失去信仰的当代文化中,善恶的本质与传统价值的衰落。
足球开赛了。一堆男人又是嚷嚷又是假装受伤而不停呻吟、打滚。人们不停大叫裁判,并比出中指互呛。麦克射进两球,其中一球还是头锤入网。达利欧始终在边线埋伏。小梅先是离开,接着拿了三支甜筒冰淇淋回来,分别给我、琵琶和她自己。欧文遭到对手高空截球时,我发现他的外胫有块蛋形的瘀青。
球赛进行的同时,我对这名惨遭谋杀的女子有了许多新的认识。她年仅三十二岁。 (我总是以为她年纪会更大,因为她那冷若冰霜、教养良好的态度,以及围墙高耸、与她身分匹配,阔气且让人尊敬的豪宅。对我这种人来说,简直是成熟得遥不可及。)七年前她从香港搬到伦敦,再搬到海格。她的丈夫安德鲁.德.索托,是某个避险基金的经理(天晓得那是什么)。据报导表示,他妻子的死讯令他身心交瘁。然而,英格丽.德.索托不只靠丈夫致富,她娘家本身就很富裕;她的父亲名叫威廉.汉米尔顿,从事石油产业,是位富可敌国的商业大亨。她是家中的独生女,父亲正从伦敦飞来认尸。她膝下无子(这我早就知道了有小孩的家不可能那么完美无瑕)。海格的左邻右舍无不饱受惊吓,她的朋友也无不饱受惊吓。亲友们口中的她可爱又聪明(显然她从不树敌,又人见人爱)。
记者没跟我们任何一位快递员谈过,对吧?我说。
这么说来,妳不喜欢她啰?小梅问我,她瞪圆的双眼布满惊恐。
我们谁都不喜欢,我说,基本上,全世界都与我们为敌。山庄上的惨案我读起一则头条。
嘿,这是啥啊?琵琶在我面前摇晃她手上的报纸。单车快递员爱丽丝.贝儿在英格丽.德.索托位于海格的豪宅发现她的尸首
爱丽丝?
据称,爱丽丝.贝儿在目睹命案现场之后精神受创。
我从琵琶手中抢走报纸。我看,写在哪儿?
这一定是最新的说法。
谁说我精神受创的?
这个嘛,妳确实如此,不是吗?
我是精神受创没错。不过那不是重点。重点是,记者怎么会知道有我这个人?
是知道有爱丽丝这个人。琵琶说。
警方为什么要跟记者泄露我的名字而且,那名字还根本是错的?
其实这也没差吧?小梅问道。
我不晓得,但这感觉很怪。此时此刻,每件事都很怪。好像每件事都蓄积了各自的动力。
球赛结束后,大伙儿团团围坐,身边尽是水瓶跟啤酒罐,谁也不想马上回家。突然达维向大家宣告:我有话要说。
那就说吧。琵琶说。
事实上,是达利欧有话要说。达维说。
是吗?没有吧。
有的。抱歉,达利欧,但是你有话要说。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相信最后不会有事的。但是有人死了。两个人死掉了。你非得全盘托出不可。
达利欧急得讲起话来语无伦次。
老兄,你快说啦。达维说。我看得出来他很紧张。他一向不是立场强硬的人。
达利欧摁熄香烟,在地上踩扁,再点燃另一根。我们静静等待着。我没什么好隐瞒的,最后他说,艾丝翠说她在车祸现场有看到别人,这是事实。那个家伙就住在转角。他只是顺道来家里坐坐。妳出现的时候,他刚好走出门。
他来我们家干嘛?迈尔斯问道。
又是一阵沉默。达利欧大口吸气。只是来拿点东西。
什么东西?
关你什么事?
达利欧?我说,你就直说吧。
我有东西要给他。他是过来拿的。
东西?迈尔斯的嗓音压低、宛若咆哮。
对啊。东西。
怎样的东西?烟草吗?
我手头很紧。需要调度现金、度过这个难关。所以啰。你们也知道,这两件事根本风马牛不相及。不过我可不想在条子面前供出这件事。还有,别怪达维。是我叫他不要跟妳說的。
你真是他妈的白痴。迈尔斯说。
什么?达利欧说。
你在我家贩毒?他说。
我只是帮朋友一个忙。
你好大的胆子啊。迈尔斯说。
不好意思,达利欧说,我不晓得原来我们还有家规。
声嘶力竭的争执四起。我把它当作微风吹过树林,对叫骂的内容充耳不闻。我试着思考,并且一度用双手捂住耳朵。然后我下定决心。他叫什么名字?我说。
什么?
你那位毒虫朋友。
他不是毒虫。他在广告界工作。
他叫什么名字?
李。
你知道他住哪儿吗?
我有他的电话号码。
那你应该打给他。
妳不知道妳这是在要求我做什么。
我当然知道。还有,琵琶
哦,老天爷啊,琵琶说,现在是怎样?大审判吗?好啦,好啦,我会把杰夫的事告诉警方满意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