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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第二十五章

神秘化身 塔娜.法蘭琪 16324 2023-02-05
接下来几分钟有如支离破碎的梦魇,夹杂着大片的空白。我记得自己往前跑,碎玻璃让我踩滑,但还是全速冲向丹尼尔。我记得艾比蹲在他的身旁,像猫一样瞪大双眼,张牙舞爪死命抵抗,不让我靠近。 我记得她的T恤抹满鲜血,有人破门而入,声音回荡屋内,几名男人高声大喊,脚步杂沓。有手伸进我的腋下,将我拉开,我转身猛踹,对方用力摇晃我的身体,我定睛一看,发觉法兰克凑到我面前,凯西是我停下来放轻松都结束了。 山姆将他推开,粗糙的双手在我身上游移,检查弹孔,手指沾血。妳流血了吗妳流血了吗?我不晓得。山姆将我转过来抓着我,声音总算放松一些:妳很好,没事,他没打中有人提到窗子,不知讲了什么,有人在啜泣。 屋里太亮了,太多耀眼的颜色,太多声音,救护车,去叫

后来,有人将我从前门扶出屋子送进巡逻车,关上车门。我呆坐良久,看着樱桃树、缓缓变暗的宁静天空与远方的山影起伏,脑中一片茫然。 执法人员涉入枪击事件,警局有一套作业程序。警方做什么都有程序,只是平常大家都刻意不提,等到需要了,保管员才会掏出生锈的钥匙,吹去档案上的尘埃。我没遇过开枪打人的警察,从来没人告诉我会面对什么,如何处置,最后能不能全身而退。 伯恩和道帝奉命送我到警署,在凤凰公园。政风组在署里,坐拥豪华办公室,空气中敌意弥漫。伯恩开车,下垂的肩膀有如漫画的对话泡泡,仿佛在说:我就知道会发生这种事。 我像个嫌犯坐在后座,道帝从后视镜偷偷瞄我,小心不让我发觉。他这辈子可能没遇过这么刺激的事,加上小道消息在警界向来好用,而他这回算是中了大奖,我看他简直是乐得口水直流了。我双腿冰冷,寒气透骨,仿佛掉进寒冰池里,几乎无法动弹。伯恩只要遇到红绿灯就熄火,嘴里嘀咕抱怨。

政风组人见人厌,大伙儿都称他们是内奸、抓耙子,甚至更难听的封号。但他们对我却很客气,至少那天如此。他们做事专业,态度疏离而温和,有如面对发生意外不成人形的伤患,娴熟地执行诊疗仪式。 他们扣留我的警徽,只在调查期间。其中一人这么安抚我。我感觉像是被人剃头似的。他们拆下绷带,解开麦克风,将枪收走当作证物(当然是),小心翼翼戴上乳胶手套,将枪放进证物袋里封好,拿起麦克笔俐落写下注记。 化验室里,一名鉴识人员的棕发挽了发髻,仿佛维多利亚时期的女佣,动作纯熟地用针刺我手臂,抽血化验酒精与药物浓度。 我依稀记得小瑞倒酒和酒杯冰凉圆滑的触感,但我不记得自己有喝。我想,这应该对我有利。鉴识人员用棉花棒在我手臂拭样,化验弹药残迹。我仿佛从远处看着自己,发现我的手没有颤抖,稳如泰山,住在林屋一个月吃饱喝足,也让我手腕丰腴不少。

妳看,鉴识人员安慰我说:又快又不痛。但我只是盯着手看,要到几小时后,当我坐在大厅,头上是平凡的画作,臀下是颜色单调的沙发,等人来接我到另一个地方,我才恍然想起听过同样的语调,而且是出自我的口中。不是对被害人,也不是家属,而是其他人。对贸然离开妻子的丈夫、用沸水烫伤婴儿的母亲和杀人凶手,在他们吐露一切之后的晕眩时刻,那难以置信的瞬间,我也曾经用温柔无比的声音对他们说:没关系,不会有事的,深呼吸,最糟的已经过去了。 化验室窗外夜幕低垂,铁灰色的天空映着城市灯火,边缘一抹亮黄,弹指可断的一弯新月低悬在公园树梢。我仿佛吹了寒风,脊背不禁打个冷颤,脑中浮现警车穿越葛伦斯凯扬长而去,奈勒眼里燃着怒火,夜晚来得又急又沉。

照理说,我和法兰克、山姆在讯问结束前不能互相联系。我对鉴识人员说要去洗手间,给了她一个女人才懂的眼神,让她准我带着夹克。 我走进厕所,趁冲水时(政风组里从厚地毯到安安静静的气氛,都让人忍不住疑神疑鬼)匆匆发了简讯给山姆和法兰克:切记派人看好林屋。 我将手机切成静音,坐在马桶盖上,闻着恶心的人造花芬香剂,等两人回讯。我等到不能再待,手机都没有反应。他们或许都关机了,正卯足全力侦讯其他人,娴熟诱导艾比、小瑞和贾思汀,在走廊低声商讨对策,锲而不舍、毫不留情地反覆质问。 也许,我心脏猛然跳到喉间,也许他们其中一人正在医院和丹尼尔谈话。丹尼尔吊着点滴,脸色苍白,穿着制服的护理人员跑进跑出。我努力回想子弹打在他身上哪里,在脑中反覆播放,但影像断断续续,停停走走,我什么也看不到。我想起他轻轻点头,枪管一抬,后座力让我手臂后扬。我想起那双灰眼,瞳孔微微放大,还有艾比单调坚决的那一声不要。我想起丹尼尔倚着的白墙,和我耳边震耳欲聋的无边寂静。

鉴识人员将我带回政风组,他们说我要是情绪尚未平复,可以明天再做笔录。但我说不用,谢谢,我很好。他们又向我解释,说我有权寻求律师或工会代表协助。但我说不用,谢谢,我很好。他们的侦讯室比重案组小,连椅子都没办法拉得太开,但也比较整洁,没有涂鸦,地毯没有烟疤,墙上也没有怒甩椅子留下的凹痕。 两名政风组干员外表都像卡通里的会计师:灰西装、地中海秃头、没嘴唇、无框眼镜。其中一人靠墙站在我背后,一人坐我对面,即使你对这些伎俩熟得不能再熟,他们还是照用不误。干员烦躁地移动笔记,让它对齐桌缘,打开录音机滔滔说了一堆。好,讲完之后,他对我说:请说吧,警探。 丹尼尔,我说,我只挤得出这一句:他会没事吧?但在干员开口之前,在他眼皮跳动,目光闪烁之前,我已经知道答案。

政风双胞胎做完笔录,时间已是深夜,鉴识人员(她叫吉莉安)开车送我回家。各位一定认为我实话实说,没错,能说出口的事实,我都说了,句句属实,但却没有讲出全部真相。是,我认为当时别无选择,只能开枪;是,我也想做吓阻攻击,避免击毙对手,但却没有机会。是,我认为自己生命受到威胁。不,没有事前迹象显示丹尼尔有攻击倾向。不,他不是我们锁定的主嫌,理由如下(一长串)我沉吟片刻才想起来,感觉遥远,恍如隔世,发生在很久以前。不,我不认为屋里有枪是我、山姆或法兰克的疏忽。将非法物品留置原处是卧底的标准做法,这件案子只要取走手枪,就会破坏行动。是,事后看来,这么做并不明智。他们说很快会再找我谈话,语气听起来很像威胁。他们帮我预约了心理医师,那家伙听完这案子肯定汗流浃背。

吉莉安需要我的(蕾西的)衣服化验弹药残迹。她站在我的公寓门边,双手交握,看我更换衣物,因为她必须确定拿到的是她要的东西,没有偷换成干净的T恤。我的衣服感觉冰冷僵硬,仿佛不是我的。公寓也很冷,带着淡淡的潮味,所有东西上头都积了薄薄一层尘埃。山姆已经好一阵子没来了。 我将衣服交给吉莉安,她俐落折好后收进大证物袋里。她双手拿满东西,在门口面露迟疑。这是我头一回看她犹豫不决,这才想起她可能比我年轻。妳一个人在家不会有事吧?她问。 我很好。我说。这天下来,我已经不知回答多少次了,我想干脆弄一件T恤,把这句话写上去。 有人可以过来陪妳吗? 我会打给我男朋友,我说:他会过来。但我不晓得山姆会不会来,一点也不晓得。

吉莉安带走我仅剩的蕾西之后,我倒了一杯白兰地坐在窗台。我恨白兰地,但我敢说要是给医师诊断,我至少受了四种惊吓,何况家里只有白兰地。我看着灯塔光束闪烁,沉静规律有如心跳,横越海湾上空。早已过了睡眠时间,但我怎么也不想躺到床上。床头灯光昏黄,照着床垫感觉危机暗藏,埋伏着重重闷热与恶梦。我好想打给山姆,仿佛脱水一样,但我无法承受他没接电话,至少这一晚,我没办法。 远处有屋子警铃大作,但随即被人切掉,寂静再度膨胀,朝我嘶嘶作声。南方,邓莱里港的灯光整齐有序,仿佛耶诞灯火。恍然之间,我仿佛见到(应该是幻觉)威克劳山脉映在天边。深夜这个时候,滨海公路车辆稀少,车灯缓缓亮了又暗,我心想这些独行侠坐在有如温暖气泡的车里,到底要去何方?脑中想些什么?他们身边又包覆着多少得来不易、难以取代的细致生命。

我不常想起自己的爸妈,对他们的记忆一只手就数得完。我不想让回忆因为过度曝光而模糊褪色,希望当我偶尔搬出往事,影像总是鲜明清晰得令我屏息。 但那天夜里,我却将回忆全部摊在窗台上,有如面纸裁成的脆弱剪影,一段一段细细检视。我母亲在床头灯旁的身影,手腕纤细,鬈发扎成马尾,一手按着我的额头,身上味道我从来不曾在别处闻过。她的嗓音低沉甜美,对我唱着法文歌,哄我入睡:泉水清清,漫步偶遇,水光粼粼,令我沉浸母亲当时比现在的我还年轻,不到三十岁就离开人世。 父亲和我坐在青青山上,教我系鞋带。他的棕鞋破破烂烂,双手强壮,指关节有一处擦伤。我嘴边有樱桃冰棒的味道,鞋带绑得乱七八糟,父女两人咯咯直笑。我们躺在沙发上,盖着被子看《老布猫》,父亲双臂揽着我和母亲,三人暖和地凑成一团,母亲抵着他的下巴,我耳朵贴着他的胸膛,感觉他的笑声振动我的骨头。

母亲化妆准备出门献唱,我趴在床上看她,拇指扭着棉被问:妳怎么认识爸爸的?母亲对着镜子,朦胧眼里带着浅浅的笑意:等妳大一点,我再告诉妳。有一天,等妳也有女儿的时候。 地平线的天色渐渐转灰,我一边希望有枪到靶场练习,一边心想猛灌白兰地会不会让我打瞌睡,从窗台摔下去。这时,门铃忽然响了,试探似的轻轻一响,快得让我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是山姆。他手没有从口袋伸出来,我也没有碰他。我不想吵醒妳,他说:但我又想,要是妳根本没睡 我睡不着,我说:进行得如何? 想也知道,他们不成人形,恨透我们,什么也不肯说。 嗯,我说:我想也是。 妳还好吗? 我很好。我下意识回答。 山姆环顾房间一眼太过整齐,水槽没有盘子,床垫也没摊开用力眨眨眼睛,仿佛眼皮发痒。妳传给我的简讯,他说:我一收到就转告伯恩,他说他会留意那屋子,可是妳也知道他那个人,他只趁夜班巡逻的时候,顺道绕去看看。 朦胧暗影逼上我背后,仿佛蓄势突袭的猫在我肩上颤抖。奈勒,我说:他干了什么?山姆用手背揉揉双眼。消防队员研判是汽油。我们在屋子四周都拉了封锁带,只是警察之前破门而入,还有后面的窗户,被丹尼尔射穿的那一扇,那家伙直接越过封锁带,大剌剌地走进屋里。 山上火炷冲天,艾比、小瑞和贾思汀在侦讯室里,丹尼尔和蕾西躺在冰冷的铁床上。他们有救出什么东西吗? 等伯恩发现起火,消防队赶到现场的时候那一带是荒郊野外。 我知道。我说。不知怎么,我已经坐在床垫上。我感觉山楂林屋的一切都烙印在我体内:螺旋栏柱的形状在我掌中,床架的弧度在我脊背,楼梯的倾斜弯曲在我脚下。我的身体有如闪烁的藏宝图,记录着一个消失的岛屿。蕾西开始的,已经由我结束。我们一前一后,将山楂林屋夷为平地,化成灰烬。也许她一开始就希望我这么做。 总之,山姆对我说:我想最好由我告诉妳,而不是我不晓得,晨间新闻。我知道妳对那间屋子的感觉。尽管他口中听不出一丝愤怒,但他并没有朝我走来,也没坐下,更没脱下外套。 其他人,我说:他们知道了吗?在我记起他们有多恨我,也多该恨我之前,我恍惚觉得:我应该跟他们说,应该由我告诉他们。 嗯,我跟他们说了。他们不讨厌我,但法兰克所以我想还是我来说。他们山姆摇摇头,嘴角紧紧一抿,我立刻猜到其他人的反应。他们会没事的,他说:终究会的。 他们没有家人,我说:也没有朋友,什么都没有了。他们要待在哪里? 山姆叹了一口气,说:他们目前被警方拘留,这不用说,罪名是共谋杀人。但不会成立的我们缺乏直接证据,除非他们开口,但不可能可是哎,我们无论如何都要试试。明天他们获释之后,被害人协谈中心会帮他们找地方落脚。 那个叫什么的家伙呢?我问。他的名字就在我脑中,却怎么也叫不出来:跑去纵火的。你们逮到他没有? 妳說奈勒?伯恩和道帝有去抓人,但找不到他。他对那一带山区了若指掌,追也是白追。那小子迟早会回家的,到时再逮他就好。 真是乱七八糟,我说。昏黄的灯光让公寓感觉深埋地底,令人窒息。五星级、二十四克拉的乱七八糟。 是啊!山姆说:呃他稍微拉了拉外套肩头,看着我身后窗外渐渐消逝的星光。她从一开始就是个麻烦,这女孩。但事情终究会解决的,我想。我该走了,明天一早还得到局里,再侦讯他们三个一次,尽点人事。我只是来跟妳說一声。 山姆,我说。我站不起来,只能鼓起仅剩的力气,伸手对他说:留下来。 我看见他咬着下唇,依然不肯直视我的眼睛。妳也应该睡一下,妳一定大受冲击,我其实不该过来的,政风组说 我没办法对他说:在我心想必死无疑的一瞬间,脑中只想到你。我连求求你都说不出口。我只是坐在沙发上,伸出一只手,屏住呼吸,心里向神祈祷,希望一切不要太迟。 山姆一手捂着嘴巴。我想知道一件事,他说:妳会调回卧底组吗? 不会,我说:不可能,绝对不会。这一回不同,是例外。 可是法兰克说山姆忽然打住,满脸厌恶地摇摇头说:那个贱胚。 他说什么? 啊,还不就是那堆屁话,山姆仿佛吊绳绷断的布偶,砰的坐在沙发上说:什么一日卧底,终身卧底,妳现在尝到滋味,一定会回去之类的。我没办法几个星期就很糟了,凯西,要是妳再做全职的卧底我实在承受不了,真的没办法。 我已经累得无力气恼。法兰克根本在胡扯,我说:这种事他最在行。就算我回去做卧底我当然不会也不会当他手下。他只是不想让你带我回家,他以为只要让你觉得我适合那里 听起来似乎是这样,山姆说:没错。他低头望着咖啡桌,用指尖揩去灰尘。所以妳会待在家暴组?永远吗? 你是说,假如昨天的事情之后,我还保得住工作的话? 昨天是法兰克的错。山姆说,尽管他满脸疲惫,我还是见他闪过一丝愠怒。不是妳的。这件案子流的每一滴血都要算在他头上。政风组不是白痴,他们会看出来的,大家都看得出来。 不是法兰克的错,我说:我人在现场,山姆,是我让局势失控的,是我让丹尼尔有机会拿到枪,是我射杀了他。我不能怪在法兰克身上。 是我让他执行这个疯狂点子的,这我赖不掉。但指挥的人是他,既然他想当老大,不管发生什么,他都得扛起责任。要是他敢把麻烦扔给妳 他不会的,我说:这不是他的作风。 我看就是他的作风,山姆说。他摇摇头,将法兰克扫出脑中。这件事到时再说。但假设妳說得没错,他不会拉妳帮他擦屁股,妳还是会待在家暴组? 目前会,我说:没错,但我其实我没想到自己会脱口而出,我认为自己绝不会这么说,但当我听见这几个字,我忽然觉得早在那个明亮的午后,我和丹尼尔坐在藤蔓之下,这句话就在等我将它说出口。很想念重案组,山姆。想念得要命,一直都想。我想回去。 是啊!山姆仰头深呼吸一口气,对我说:没错,我有想到。所以我们两人到此结束了。不准和组里同事交往。欧凯利说得更优雅,别在公司影印机上炒饭。不对,我对他说:山姆,不会的,不必这样。就算欧凯利愿意让我回去,等我占到缺也可能要好几年,谁晓得我们到时会是怎样?说不定你都升组长了。山姆没有笑。 就算我顺利回到组里,也可以保持低调。大家都是这样,山姆,你也知道。就像诺顿和蕾伊诺顿和蕾伊在车管组十年,有八年在一起。两人说他们只是互搭便车,所有人都假装不知道实情,连他们的长官也是。 山姆有如刚醒来的大狗摇了摇头。我要的不是这样,他说:祝他们好运,但我要的是一切实实在在。也许妳能像他们一样就心满意足了,我一直认为这就是为什么妳不想让别人知道我们的事。当然,妳有一天可能会回重案组,但我要的不是炒饭或一夜情,也不是半吊子的东西,两人必须装得好像他开始在外套里东摸西找,累得像醉汉似的动作笨拙。我们开始交往两周之后,我就一直带着它,还记得我们到豪斯山郊游那天吗?我记得是星期日? 我记得。那天气温凉爽,是个阴天,空中细雨飘飘,大海气息充塞我的胸臆,山姆的双唇带着咸味。我们沿着高耸的峭壁边缘漫步一下午,在长椅上吃炸鱼薯条当晚餐。我的双腿酸得要命,那是我从薇丝塔行动之后,头一回感觉做回了自己。 从那天之后,山姆说:我就买了这个,趁午餐时间挑的。他总算找到要找的东西,将它扔在咖啡桌上。是一个蓝色的丝绒戒指盒。 喔,山姆,我说:喔,山姆。 我是认真的,山姆说:这个,一切,妳和我。我不是开玩笑。 我也不是。我说。那天在观察室,山姆的眼神,不是。从来不是。我只是我只是迷失了,茫然了一阵子。对不起,山姆,我彻底搞砸了,真的很抱歉。 我爱妳啊,真是的。妳就那样跑去做卧底,我差点疯了。我连找人谈谈都没办法,因为没有人知道妳和我的事。我不能 山姆停了下来,用手背揉揉眼睛。我知道一定有更好的问法,但我的视线边缘不停闪烁变形,让我无法思考。我心想这时候谈这样的事情,时间真是糟糕透顶。山姆,我说:我今天杀了一个人,还是昨天,随便。我脑袋已经被榨干了,所以你只能把话说明白。你现在是要和我分手,还是向我求婚?我很确定山姆会怎么回答,我只想赶快把事情结束,互道晚安,把剩下的白兰地一口喝完,让自己昏迷过去。 山姆困惑地看了戒指盒一眼,仿佛不晓得盒子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老天,他说道:我不我本来都计画好了,到好餐馆,窗景很棒之类的,还有香槟。但我是说,现在 他拿起戒指盒,将它打开。我完全反应不过来,只晓得他似乎不打算甩掉我。我如释重负,感觉从来不曾这么安心又难受。山姆从沙发站起身来,笨拙地单膝跪地。 好吧!他将戒指盒递到我面前说。他睁大双眼,脸色苍白,感觉和我一样惊讶。妳愿意嫁给我吗? 我只想大笑。不是笑他,而是为了这一天竟然荒谬得令人想要大叫而笑。我很怕自己一旦笑了,就停不下来。我知道,山姆咽了咽口水,说:我知道这表示妳不能回到重案组,除非上级特准,而且 而且我们两个都不会有什么特别待遇。我说。丹尼尔的话语有如黑色羽毛,又像远山吹来的晚风,拂过我的脸颊。神说,拿走你要的,为它付出代价。 嗯,要是老天,假如妳愿意考虑的话他又咽了咽口水。当然,妳不用现在决定。我知道今晚不是很适合但我必须这么做,因为我迟早得问。 戒指式样简单,细细的指环上镶着一枚圆钻,有如璀璨的露珠。我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戴上婚戒。我想到蕾西在漆黑的房里摘下戒指,放在她和查德的床边。我感觉自己和她的差异仿佛一把细刃,切入我们之间:一旦我将戒指戴上,就永远不会摘下。 我希望妳快乐。山姆说。他眼神里的惊诧消失了,目光炯炯凝望着我。无论发生什么。只要妳不快乐,一切都是枉然要是不回重案组,妳就不会快乐,那就告诉我。 这世界真是无情。蕾西和人一起欢笑、工作,甚至同床共枕,但只要对方挡路,她就一刀劈开。丹尼尔爱她有如姊妹,却在她出卖他的魔法城堡之前,坐在她身旁,默默地看她死去。法兰克和我称兄道弟,却送我到他明知可能将我活埋的地方。 林屋让我走进它的秘密世界,我却将它炸成碎片。罗伯,我的搭档、靠山、最好的朋友,将我撵出他的生命,只因他想和我上床,而我也做了。我和山姆搞得两败俱伤,他大可以一比中指,永远离开我,但他没这么做,只因为我伸手要他留下。 我想回重案组,我说:但不一定非得马上,甚至不用最近。我们有一天一定会闯出名堂,不是你就是我,考绩满点,到时长官就会准了。 要是没有呢?要是我们永远闯不出名堂,或他们就是说不呢?那怎么办? 黑色羽毛再度拂过我的下巴。說妳同意。 那,我说:也无所谓,只不过你得一辈子听我抱怨马厄了。我将手伸到山姆面前,发现他眼里浮现一丝曙光。他上前将戒指套进我的手指,我忽然发觉这回没有黑暗尖利的恐惧贯穿全身,也没有无法挽回的感觉出现,让我疯狂尖叫。我一点也不害怕,只觉得无比确定。 不知过了多久,我们缩在棉被里,窗外天边一片鱼肚白,山姆说道:我还有一件事想问妳,但不晓得该怎么开口。 你问吧,我说:东西我都收下了。我挥挥左手,戒指和手指感觉真搭,大小还刚好。 不,山姆说:是很重要的事。 我觉得自己什么都能回答。我转身趴着,双肘支着床垫,好正眼看他。 罗伯他说:妳和罗伯,我看过你们在一起的样子,看到你们有多亲近,我一直觉得我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有机会。 就这个问题,我还没准备好。 我不知道你们哪里出了问题,山姆说:也不想问,我没资格。只是我大概感觉得出来,你们在薇丝塔行动期间经历了什么,还有之后。我没有到处刺探,完全没有,但别忘了,我就在旁边。 他抬头看我,一双灰眼目光专注,眨也不眨。我无法呼吸,什么也说不出口。 是我去命案现场接罗伯那天,我们闪躲车灯的那一晚。我很了解他,知道不这么做他会崩溃,摔得支离破碎,但我了解得还不够,不知道他无论如何都会崩溃,我们这么做只是让碎片吸到我身上。 我以为我们处理得很好,意思是没有人因此受伤。经过那次事件,我才发觉自己可能比我想的还要愚蠢许多。假如各位问我在重案组学到什么,我会说:光是无辜还不够。 我不是蕾西,也不是机器,尤其当我身心俱疲、倍感压力的时候。 等我明白自己失去什么,我已经调到家暴组,罗伯不晓得调到哪里坐办公桌,我们之间的桥梁烧成令人心痛的灰烬。他离我好远、好远,就算我到海的对岸也见不到。 这件事我谁也没说。我曾经在一个雨雪交加的周六破晓前搭船到英国,晚上才回到漆黑的公寓。飞机当然比较快,但我想到来回都得僵坐一个小时,和陌生人手肘相抵,就觉得没办法。回程途中,雨雪下得更大,让我冷得骨头打颤。假如甲板有人,一定会觉得我在哭,但我没有,一次也没有。 那时,只有山姆在我身边我还能承受,其他人都和我隔着一道厚厚的毛玻璃墙。他们对我发出声音、比手画脚、挤眉弄眼,我得费尽力气才能搞懂他们想要什么,给他们正确的回应。山姆是唯一我听得见他说话的人。他声音很美,乡下口音,语调缓慢而镇定,低沉丰富有如大地。只有他的声音穿透玻璃墙,只有他的声音感觉实在。 接下来的星期一,我和山姆约了下班喝咖啡。他全神贯注看了我很久,接着说:妳好像感冒了,最近病毒很猖獗。要不要我送妳回家?他帮我盖好被子,到店里买吃的,回来帮我炖肉。那一周,他天天替我料理晚餐,说蹩脚的笑话,我看他一脸期待我笑,忍不住笑了出来。六星期后,是我先吻了他。当他那双方正的大手轻触我的肌肤,我感觉撕裂的细胞开始复元。我从来不相信山姆像他表面看到的那么粗线条,我始终相信不只如此,可我怎么也没想到(我说过了,我比自己想像的还蠢)他早就知道,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但更懂得不要多问。 我只想知道一件事,山姆说:就是对妳来说结束了没有?整件事。是不是我不希望我们一辈子都在想,要是罗伯清醒过来,回心转意,想要我知道这对妳很困难,我试着给妳空间,我想大家是这么讲的,让妳理出头绪。但现在,假如我们真的订婚了我需要知道。 清晨第一道阳光绽放在山姆的脸庞,双眼晶亮的他神情肃穆,有如窗上疲惫的使徒。真的结束了,山姆,彻底结束了。 我伸手抚摸他发亮的脸颊,感觉像是被火烧着了,但却一点也不疼。很好,山姆叹息一声说。他一手捧着我的头,将我压在胸前,闭起眼睛说了一句:很好。 我睡到下午两点。山姆不知何时下了床,和我吻别,将房门轻轻关上。没有人打电话叫我上班,可能因为他们还搞不清楚,我到底属于哪个单位,是不是暂停职务,甚至被撤职了。我醒来之后,心想是不是该请病假,却不知该打给谁。应该是法兰克,但他现在肯定没心情讲话。我决定让别人去伤脑筋。我出门到三地毛,转头不看任何报纸标题,买了食物,回家几乎吃个精光,接着到海边散了很久的步。 午后阳光饱满慵懒,步道都是老人。他们迎着阳光,老夫老妻相偎相依,刚学会走的小孩开心不已,跌跌撞撞地走着、跑着,仿佛可爱的大黄蜂。我认出很多人,三地毛还是这样的地方,居民彼此认识,点头微笑,向邻居小孩买手工香水,所以我才喜欢住在这里。然而,这天傍晚的三地毛却很陌生,令人不安。我感觉自己和这里分隔太久,海边的店面仿佛全都换了,屋子重新漆过,熟悉的脸庞成熟了、变老了、消失了。 退潮时分,我脱下鞋子,卷起牛仔裤的裤管,走到海水及踝的地方。前一天的一个片段反覆浮现在我脑中。是小瑞的声音,有如白雪般温柔却暗藏杀气,对贾思汀说:你这混蛋。 那一瞬间,在一切失控之前,我其实可以做点什么。我可以说:贾思汀,是你刺伤我的?他一定会回答,这段对话将被录音,而法兰克或山姆迟早会想出办法,让贾思汀再承认一次,这回将符合采证程序。 我当时为何不这么做?这或许将永远成谜。怜悯吧,我想。只有一点点,但来得太少也太迟。又或许(法兰克一定这么认为)是我放了太多情感,即使事已至此。山楂林屋和他们五个依然像花粉一样,沾满我的心思,依然让我脑中闪着叛逆的光,我们几个一起对抗全世界。但也可能(我如此希望)因为真相比我过去想的还要复杂,难以掌握,有如耀眼的海市蜃楼,有时直走就能到达,有时却得经过许多曲折,而我走的已经是最近的路途。 我回到公寓,只见法兰克坐在门口台阶上,伸长一只脚,用松掉的鞋带逗弄邻居的猫,一边用口哨吹着<离开她,强尼,离开她>。他看起来很糟,满脸皱纹,目光涣散,胡髭长得应该剪了。他一看到我,便收腿站了起来,把猫吓得冲进树丛里。 凯西警探,他说:妳今天没来上班,出了什么事吗? 我不晓得自己现在算是谁的手下,我回答:说不定没半个人,而且我睡过头了。我想我应该能休几天假,今天是第一天。 法兰克叹了口气说:算了,我会想办法,妳可以再当一天我的手下,但从明天开始,妳就得回家暴组了。他侧身让我开门,真是的。 是啊,我说:真是的。 法兰克跟我上楼,一进房间,他立刻走到炉子前。炉上还有半壶咖啡,是之前随便乱吃那一餐剩下的。就是这样,他在沥水板上拿了一只马克杯,说:警探必须随时做好准备。妳要一点吗? 我已经喝了一堆,我说:你自己享受吧。我猜不透法兰克为什么来找我,是要我做简报,痛骂我一顿再言归于好,还是怎样。我将夹克挂好,拿掉床垫上的被单,免得两人坐得太近。所以,法兰克将杯子放进微波炉,一边按钮一边说:妳听说林屋的事了? 山姆跟我说了。 我感觉法兰克回头看了我一眼。我背对着他,将折叠床垫翻成沙发。过了一会儿,他按下启动键,微波炉开始嗡嗡作响。嗯,他说:来得快去得快,我想那屋子应该有保险。妳和政风组谈过了吗? 当然,我说:他们问得可详细了。 他们咬得很紧吗? 我耸声肩说:跟想像差不多,你呢? 说来话长,法兰克没有多说。微波炉哔了一声,他从柜子里拿出糖碗,舀了三匙到杯里。他向来不加糖,这会儿显然是为了保持清醒。那一枪没问题。我听过带子,总共三枪。前两枪离妳满远,电脑人员会算出精确距离,第三枪就在麦克风旁,差点把我耳膜震破。我也和鉴识科的朋友谈过,在他们搜查完现场之后。丹尼尔其中一枪的弹道正对着妳。所以很显然,妳是在他朝妳开枪之后,才开枪自卫的。 我知道,我说。我将被单折好,扔进衣橱。我就在现场。 法兰克靠着流理台,喝了一口咖啡,望着我说:别让政风组占妳便宜。 事情真是乱七八糟,法兰克,我说:媒体铁定巴住这个案子不放,上级非得找人当箭靶。 为什么?开枪完全符合程序,林屋是伯恩管的,我们提醒他要留意,是他自己没有贯彻执行。就算这些都不管用,我们还有一张王牌:案子破了。我们揪出凶手是谁,即使没机会将他逮捕。只要妳不做傻事,其他傻事,我们都应该不会有事。 我坐在床垫上,找出香烟。我不晓得他这么说是想安慰我,还是威胁,或许两者都有一点。那你呢?我小心翼翼问道:既然你和政风组说来话长 法兰克眉毛一挑。妳在关心我啊?真高兴。要是真搞不定,我还有办法。 对话录音(我直接抗命,说我不想回局里)闪过我们两人心中,仿佛法兰克直接将带子扔在桌上。录音没办法帮他解围,却可以拖我下水,将局面搞成一团烂泥,让他趁隙脱身。我忽然明白一件事,法兰克如果想将麻烦全赖给我,让我永远退出警界,他不仅做得到,甚至应该这么做。 我望着他布满血丝的双眼,发现他的目光里带着一丝促狭:他知道我在想什么。还有办法。我说。 我永远都有办法,不是吗?法兰克说,语气忽然显得疲惫而苍老。听着,政风组需要四处钉人,好让自己显得很重要,但这件案子,他们的目标不是妳,也不是妳的小山姆。他们会陪我玩上几周,但我们几个都会没事的。 我火冒三丈,连自己都吓了一跳。无论法兰克是不是决定将我扔进狼群里(我知道自己说什么都动摇不了他),我都不会用没事来形容眼前的局面。是啦!我说:听你这样说真放心。 那妳一张脸干嘛拉得这么长?让我好像酒保在对马儿说话一样。 我差点没用打火机扔他。天哪,法兰克!我杀了丹尼尔。我住他家,坐他旁边用他的桌子,吃他的饭菜,我没说还吻了他。结果却杀了他。因为我,他再也不用面对日后应该面对的一切。我到林屋是去揪出凶手的,枉费我全心全意花了那么多年工夫磨练,这会儿却我发觉自己声音颤抖,便停了下来。 妳知道吗?过了半晌,法兰克说:妳有个坏习惯,喜欢把身边的人做的事情揽到自己身上,他拿着杯子走到沙发,双腿大张摊坐着。丹尼尔不是白痴,他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是他刻意把妳逼到死角,让妳只能出手撂倒他。这不是谋杀,凯西,甚至不是自卫,是用警察的手自杀。 我知道,我说:我知道。 他明白自己走投无路,但又不想蹲苦窑,这我不怪他。妳能想像他和牢里的小鬼头交朋友吗?所以他下了决定,然后去做。我必须承认一点,这小子很带种,算我低估他了。 法兰克,我说:你杀过人吗? 法兰克伸手拿了我的烟盒,手点烟,望着火焰。昨天那一枪很好,他放下打火机对我说:妳开枪,心情很糟,几周后感觉淡了,结束。 我没有说话。法兰克朝天花板长长吁了一口烟,说:听着,妳破案了。要是有人必须死在枪下,我想也会是丹尼尔。那小鬼我一看就讨厌。 我没心情掩饰满腔的怒气,尤其对他。是啦,老法,我看出来了,所有和案子有关的人都看出来了。但你为什么讨厌他,你知道吗?因为他和你一模一样。 哎呀呀!法兰克缓缓说道,嘴角微微一扬,似乎觉得有趣,但一双蓝眼目不转睛,森蓝有如寒冰,我不晓得他是不是勃然大怒。我差点忘记妳念过心理学了。 简直是双胞兄弟,法兰克。 妳放屁!那小子错了,凯西。还记得妳做侧写时说了什么?嫌犯有犯罪经验,还记得吗? 什么,法兰克。我本来缩着双腿,这会儿却发觉自己两脚紧紧踩在地上。你查到丹尼尔做过什么? 法兰克叼着烟摇摇头,不置可否。我什么都不用查。我用闻的就知道谁有问题,妳也一样。事情是有界线的,凯西。妳和我,我们在线的这一边。就算我们搞砸了,跨到线的另一边,心里还是有线存在,不让我们迷失。丹尼尔没有那条线。 法兰克凑到咖啡桌前弹了弹烟灰。事情是有界线的,他说:别想忘掉这,点。我们沉默良久,窗外又开始暗了下来。我想到艾比、小瑞和贾思汀,不知道他们今晚会在何处过夜,奈勒是不是躺在山楂林屋的灰烬上,有如帝王享受摧毁一切的快感。我知道法兰克会说什么:这不是妳的问题,再也不是了。 我很好奇,之后,法兰克语气一变,开口说道:丹尼尔是哪时候拆穿妳的?因为他确实知道,妳晓得,他抬头看我,双眸蓝光一闪。听他讲话的样子,我敢说他铁定知道妳身上有窃听器,但困扰我的不是这个。要是蕾西活着,我们也会替她装,但麦克风不足以让他知道妳是警察。问题是昨天丹尼尔走进屋子里,他很肯定妳身上有枪,也知道妳会用它,他靠回沙发,一手搜着椅背,吸了一口烟。妳知道自己怎么会泄底吗? 我声声肩说:我猜是洋葱。我知道你和我都觉得蒙混过去了,但丹尼尔显然比我们棋高一着。 真不是盖的,法兰克说:妳确定就这样,没其他的?比方说,他不觉得妳的音乐品味有问题? 法兰克知道,他知道我放佛瑞的事。他不可能很有把握,但凭直觉猜到一定有鬼。我逼自己看着他,装出困惑的表情,外加一丝丝懊悔,说:我想不出来。 阳光照着房间,轻烟袅袅。好吧,过了半晌,法兰克说:哎,他们都说魔鬼藏在细节里。洋葱的事超過妳的能力范围,换句话说,妳不可能不被拆穿,对吧? 没错,我回答,这句话倒是很容易说出口。我已经尽力了,法兰克。我已经竭尽所能演好蕾西了。 假设,只是假设,要是妳早个两天发现丹尼尔识破妳的身分,妳有可能避免这样的结局吗? 不可能。我知道自己没有说谎。早在几年前,在法兰克的办公室,当我们品尝焦味咖啡和巧克力饼干,就注定会有这一天。当我将蕾西的生平往事收进制服口袋,走回公车站,这一天就已经在尽头等着我们。我想结局就是这样,不可能再好了。 法兰克点点头说:那妳的任务已了,就这样,不用因为别人做了什么而自责。 我懒得向法兰克解释,说我看出那千丝万缕的关联将所有人引到这样的结局,让一连串无心之举酿成一桩罪行。我想起丹尼尔带着难以形容的悲伤,仿佛烙在脸上的标记,对我说:蕾西从来不想行动会有什么后果。我感觉自己和蕾西之间的差异切得更深,凿得更宽。 这就是为什么,法兰克说:我会来找妳。关于这件案子,我还有一个疑问,而且有趣的是,我想妳可能知道答案,他从杯里挑出什么东西,抬头看我。刺伤蕾西的人真的是丹尼尔吗?还是他为了什么狗屁理由,站出来替人顶罪? 法兰克张着清澈的蓝色眼眸,隔桌望着我。你听到的就是我听到的,我说:他是唯一说了什么的人,其他三个连名字都没提。难道他们说不是他? 他们什么屁也没说。我们今天操了他们一整天,加上昨晚,结果除了我想喝水之外,什么也没问出来。贾思汀动不动就哭;小瑞听到过去一个月家里养了个内贼,就开始摔椅子,害我们只好帮他上手铐,让他镇定下来。总之,和他们沟通差不多就是这样,三人都像战俘一样,妈的。 那时,丹尼尔食指按着嘴唇,目光专注地看了他们三个一眼,让我百思不解。就算处在生命的最尽头,他也有计画。而其他三人不管出于对他的信任、习惯或只是没有别的东西可以依靠,在丹尼尔死后依然照着他的计画行事。 我之所以会问,法兰克说:是因为说词有矛盾。大致上吻合,但就是有点不对。丹尼尔跟妳說,他当时手上正好有刀,因为他正在洗碗,但在对话录音里,贾思汀和小瑞都说丹尼尔当时用双手和蕾西纠缠,在她被刺之前。 说不定他们搞错了,我说:事发突然,而且你也知道目击证词的效力。又或者丹尼尔想要大事化小,故意说他碰巧拿到刀子,其实是蓄意攻击蕾西。我们可能永远查不出事实真相。 法兰克吸了一口烟,看着烟头燃烧。就我看来,他说:当时在洗碗,而且从字条出现到蕾西被刺之间,没有做其他事的人只有一个。 蕾西是丹尼尔杀的。我说。说话当时,我不觉得这是谎言,现在也一样。我很肯定,法兰克,他说的是实话。 法兰克凝视我的脸庞,打量了很久,接着说:好吧,他叹口气说:妳說了算。我不认为他是冲动型的人,完全没有计画,缺乏组织。但谁知道?也许我和他不像妳想的那么相像。我一开始就认为凶手另有其人,但要是大家都希望是丹尼尔他脑袋微微后仰,代替耸肩。 我也没什么办法。 法兰克将烟捻熄,站起身来。拿去,他从外套口袋摸出一样东西说:我想妳可能会想要留着。 他扬手一扔,东西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我本能地一手接住,是卧底用来记录窃听内容的迷你录音带。 那里面是妳的砸锅纪录。但我那天和妳講电话的时候,好像不小心踩到线路,造成讯号中断,存档用的录音带空白了大约十五分钟,我才发觉问题所在,把线路接好。技术组的嫌我破坏他们心爱的器材,说要把我五马分尸、开膛剖腹,但他们得先排队才行。 不是法兰克的作风,我前一晚才对山姆说过。把麻烦丢给我,这不是他的作风。在这件案子之前,从最开始,当法兰克捏造出蕾西这个身分,她就是他的责任,就算她死了,也还是他的责任。他这么做,不是因为出了这么大的乱子觉得愧疚,完全不是。只要政风组一放过他,他可能再也不会想起这件事。然而,有些人就是会照顾自己的人,无论发生什么。 没有拷贝,法兰克说:妳不会有事的。 我刚才说你很像丹尼尔,我说:那不是在侮辱你。 我察觉法兰克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情。过了半晌,他点点头说:很好。 法兰克,谢了,我将录音带握在手中,对他说:谢谢你。 哇喔,法兰克忽然喊了一声,伸手越过桌子抓住我的手腕。这是什么东西? 戒指。我完全忘了,脑袋还在适应这件事。我看到法兰克脸上的神情,忍住不笑出来。我从来没看他真的吃惊过。我觉得还满合适的,我说:你说呢? 是新的吗?还是我之前没注意? 非常新,我说:没错。 又是那不怀好意的慵懒微笑,舌头从里面轻顶着脸颊。感觉他突然彻底醒了过来,活力充沛,准备大干一场。啧,还真是他妈的没想到啊!他说:我不晓得你们两人哪一个比较让我意外。但我必须老实说,我要向妳的小山姆脱帽致敬。替我转达,说我祝他好运,好吗? 说完,他笑了出来。天老爷啊!他说:这一天真是太精采了。凯西要结婚了!天哪!替我祝那个家伙好运!接着便快步下楼,一路哈哈大笑。 我在床垫上坐了很久,双手不停翻著录音带,努力回想里头还有什么。除了我豁出去顶撞法兰克,拿工作当赌注,我那天还做了哪些事。宿醉、咖啡、血腥玛丽、我们几个互相攻击、丹尼尔的声音飘浮在蕾西幽暗的房里:妳是谁?还有佛瑞。 我想,法兰克应该觉得我会销毁它,将磁带抽出来,扔进家用碎纸机里。我家没有这种东西,但我敢说法兰克一定有。然而,我却爬上厨房的流理台,从柜子里拿出鞋盒做的个人资料箱,将带子放了进去。里头有我的护照、出生证明、病历卡和信用卡帐单。有一天,我会听这卷带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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