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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第二十六章

神秘化身 塔娜.法蘭琪 10603 2023-02-05
镜像行动结束几周后的某一天,我正在和公文搏斗,静候不知哪里的上级裁决,忽然接到法兰克电话。蕾西的父亲在线上,他说:他想和妳聊聊。喀哒一声,接着只见我电话上的红灯开始闪烁,等我接听。 我坐在家暴组的办公桌前。午餐时间,窗外是沉静的夏日蓝天,大伙儿都卷起袖子,躺在史帝芬公园的草地上想多晒点太阳。但我在躲马厄,他老是凑过来,一副分享秘密的模样,问我杀人是什么感觉。因此,我经常假装有紧急公文要处理,很晚才吃中饭。 结果,事情简单得很。半个地球外,有一位年轻警察名叫霍金斯,他有天上班忘了带钥匙,于是他父亲便开车送他到警局。 霍金斯的父亲是退休警探,他将钥匙交给儿子,提醒他回家前记得买晚餐要吃的鱼,习惯性瞄了办公桌后方的布告栏一眼,包括注意事项、失窃车辆和失踪人口等等。忽然间,他说:等一下,我记得在哪儿见过这女孩。接下来就容易多了。他们翻出尘封多年的失踪人口档案,直到一张熟悉的脸庞出现在他们眼前。

女孩名叫葛蕾斯,比我年轻两岁。父亲卡里根在澳洲西部的无名旷野经营小型牛场,取名梅里古兰。他已经有十三年没见到自己的女儿。 法兰克跟他说我花最多时间处理这个案子,破案的人也是我。他的口音重得离谱,我隔了一会儿才听懂他在说些什么。我以为他会有问不完的问题,但他什么也没有问,至少开头没有,反而说个不停,告诉我一些我完全没想要问的事情。他的嗓音低沉,略带沙哑,感觉身材魁梧,说起话来慢条斯理,不时停顿许久,仿佛不习惯开口,但他说了很久很久。他在心里囤积了十三年的话语,就为了这一天。 葛蕾斯小时候很乖,他说,是个好孩子,冰雪聪明,念大学可说程度绰绰有余,但她没有半点兴趣。她很爱家,卡里根说,才八岁就说她很快就十八岁了,说她要嫁牛场小伙子,等爸妈年纪大了,就要和丈夫继承家业,服侍两老。她都计画好了,他说,言语之间依然带着当年的欣喜。她对我说,再过几年就要开始留意前来应征的年轻人,替她物色可能的结婚对象。说她喜欢高个子、金头发,不介意讲话粗声粗气,但绝对不能酗酒。她从小就知道自己要什么,这孩子。

然而,葛蕾斯九岁那年,她母亲生弟弟的时候严重出血,在医生赶来之前就失血过量死了。 葛蕾斯年纪太小,承受不了,卡里根说道。他语气猛然一沉,我立刻明白这件事在他心里百转千回,留下一道长长的疤痕。我一说完,就知道出事了。她的眼神她年纪太小,承受不了,听完就崩溃了。要是她当时大个两岁,也许就不会有事。但那件事之后,这孩子就变了个人,变得完全无法理解。她依然很懂事,乖乖做功课之类的,不再提起过去,一手挑起家务。一个小不点站在比她还大的炉子前,和母亲生前一样炖牛肉、做晚餐,但我再也不晓得她心里在想什么。 在他说话停顿之间,我的耳朵仿佛贴着贝壳,静电干扰有如被盖掉的声响,在我耳中回荡。我真希望自己多知道一些澳洲的事,我只想到红土,烈日当空有如对你咆哮,纠结的植物硬是生长在荒芜的大地,原野辽阔得让人晕眩,将你整个吞噬。

葛蕾斯十岁时第一次逃家。他们几小时就找到了她,全身湿透的她正在路边气愤哭泣。但她隔年又逃了一次,后年也是,而且越逃越远。但在家的时候,她绝口不提逃走的事,卡里根只要提起,她就一脸茫然。他从来不晓得自己哪天醒来,就会发现女儿不见了。他夏天在床上垫毯子,冬天不垫,让自己睡得浅些,希望能听见开门的声响。 她十六岁那年总算办到了,卡里根说,我听见他咽了咽口水。从我床垫下拿了三百块钱,开走吉普车,将其他车子的轮胎放气好拖延我们。等我们出发,她已经抵达城里,将吉普车扔在加油站,搭上卡车朝东走了。条子说他们尽力了,但要是她不想被人找到澳洲很大。 接下来四个月,葛蕾斯音讯全无。他夜里经常梦到女儿被人弃置路边,夜里月亮又大又红,她的尸骨被野犬啃得精光。后来,就在他生日前一天,他收到一张卡片。

妳等一下。他说。我听见窸窣声响,有人撞到东西,远处有狗吠叫。找到了,卡片上说:亲爱的爸爸,生日快乐。我很好,找到工作,交了几个好朋友。我不会回家,但想跟你说声嗨,爱你的葛蕾斯。对了,别担心,我没卖身。他又笑了,沙哑的轻笑。很厉害吧?她说得对,妳知道,我一直担心她长得漂亮,但没有一技之长不过,她就算做了也不会实说,这孩子就是这样。 邮戳地点是雪梨。卡里根立刻抛下手边所有事情,开车到最近的机场,搭上邮政飞机往东飞到雪梨,影印一堆蹩脚的寻人启事,到处贴在路灯柱上:寻找爱女。没有人回电。隔年,卡片从纽西兰寄来:亲爱的爸爸,生日快乐。请别再找我了,我看到启事,只好离开雪梨。我很好,别再这么做,爱你的葛蕾斯。对了,我其实不住在威灵顿,只是来这里寄卡片,别白跑一趟。卡里根没有护照,甚至不知道如何申请。葛蕾斯几周前刚满十八岁,威灵顿警方表示身心健康的成年人决定离家,他们爱莫能助。这么说其实没错。之后,他又收了两张卡片,说她养了狗,买了吉他。接着在一九九六年,旧金山来了一张卡片。

所以,她最后去了美国,卡里根说:天晓得她是怎么办到的。我想葛儿想做什么,任谁也阻挡不了。她很喜欢旧金山,搭电车上班,室友是雕塑家,教她手拉坯,但隔年却去了北卡罗莱纳,完全没有解释。接着他又收到四张卡片,其中一张来自利物浦,是披头四的相片。最近的三张来自都柏林。 她行事历里有您的生日,我说:我知道她今年本来也要寄卡片给您。 嗯,卡里根说:也许吧。电话那头传来一声嘎鸣,某只不识相的鸟。我想像卡里根坐在破旧不堪的木头阳台上,对着一望无际的原始旷野,以及无情纯粹的自然法则。 卡里根沉默良久。我发现自己不自觉地将手伸进领口(动作很优雅),摸着山姆给我的戒指。镜像行动还没正式结束,宣布订婚只会让政风组搞得大家心脏病发,因此我用母亲留下的细金链子将戒指做成项链戴着。戒指垂在胸前,几乎就在麦克风的位置,即使冷天也比我的体温还高。

她长大了是什么样子?后来,卡里根问道: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他声音变低,带着一丝喑哑。他需要知道。我想起梅露丝带了盆栽给未婚夫的父母,蕾西咯咯笑着朝丹尼尔扔草莓,将烟盒藏在长草之间,完全不晓得该怎么回答。 她还是很聪明,我说:在英语系念博士班,做起事来还是不让任何人阻挡她。朋友都很爱她,她也很爱朋友,他们在一起很开心。虽然他们五个对彼此做了这些事情,我依然如此相信,直到现在,想法也没改变。 是我女儿没错,卡里根恍惚说道:是我女儿没错 我不晓得他心里在想什么。过了半晌,卡里根深吸一口气,回过神来。但他们其中一人杀了她,不是吗? 他好不容易才挤出这一句。是的,我说:确实如此。但他不是蓄意杀人,希望这能让你宽心一些。他们只是吵了一架,她的朋友正在洗碗,手上刚好握着刀子,一气之下失控了。

她死前很痛苦吗? 没有,我说:没有,卡里根先生。法医说她失去意识之前只会觉得气喘,心跳加快,很像跑得太快。她走得很平静,我差点就要脱口而出,但忽然想到她紧握的双拳。 卡里根很久没有说话,让我以为线路断了或他离开了。或许放下电话离开房间,或许靠着栏杆,深深呼吸傍晚的凉风。同事吃完午餐陆续回来了,我听见上楼的脚步声,有人在走道上抱怨公文作业,马厄挑衅的大笑声。快点,我很想对卡里根说:我们时间不多了。 后来,卡里根长长叹了口气。妳知道我记得什么吗?他说:她离开的前一晚,最后那次逃家。晚饭之后,我们坐在阳台,葛儿喝着我的啤酒。她看起来好美,好像她母亲,从来没有这么像过,那么沉静。她对我微笑,我以为那表示呃,我以为她终于决定待着了,甚至爱上其中一名小伙子。她感觉就像那样,像是正在谈恋爱的女孩子。我心想,这就是我们的宝贝,瑞秋,很可爱吧?她终究没事了。

我脑中浮现奇怪的念头,有如飞蛾翩翩盘旋。法兰克没对他说,没提卧底的事,也没提我和蕾西。是啊,卡里根先生,我说:她终究没事了,以她自己的方式。 也许吧,他说:听起来是这样。我只希望那只鸟又叫了一声,有如苍凉寂寥的警报,慢慢消逝在远方。我想说的是,我认为妳說得对,那家伙不是蓄意要杀她的。我一直觉得会出事,只是迟早而已。这孩子不适合这个世界,从九岁就开始逃了。 马厄冲进办公室,朝我吼了几句,将一大块看起来黏答答的蛋糕扔在自己桌上,开始狼吞虎咽。静电干扰在我耳中回荡,我想起美洲和澳洲旷野上身形细瘦的野马,它们对抗山猫与野犬,靠找到的东西果腹。 我的童年好友艾伦有一年夏天拿到美国工读签证,到怀俄明州的牧场打工,看过他们驯服野马。他后来时常和我提起,偶尔会有马儿不肯就范,野性难驯,抗拒着缰绳和围篱,直到受伤流血,将腿或颈子撞得粉碎,甚至丧命,就是为了脱逃。

法兰克说对了,所有人都全身而退,起码没有人因为镜像行动被开除或坐牢,我想法兰克所谓没事大概就是这样。他被扣了三天假,申诫一次,理由是让调查失控。捅出这么大乱子,政风组需要抓个够份量的人开刀,我想他们一定很高兴将责任归在法兰克头上。 媒体惟恐天下不乱,想找人抨击警察执法过当,但没有人愿意配合。他们最常拍到的就是小瑞朝摄影师猛比中指,后来登在小报,还打上马赛克保护未成年读者。 我迫于规定去看了心理医生,他看到我简直喜出望外。我说了几个轻微的创伤症状,几周之后再让症状奇迹消失,感谢医生的高明辅导,拿到康复证明,开始用自己的方法舔舐镜像行动的伤口。我说实话只会让大夫紧张,因为每当我想起蕾西,心底深处最强烈的感觉是感激。

一旦知道卡片的寄出地址,追查起来就简单多了。虽然没有必要,因为女孩死在我们管区之前发生的事都与我们无关,但法兰克还是查了。他将盖了结案两个字的档案寄给我,里头没有字条。 他们查不出她在雪梨的行踪,只有一个冲浪男说他好像在曼利海滩看到她卖冰淇淋,名叫荷佐。但他语焉不详,又不确定,说法很难让人信服。她在纽西兰名叫巴兰婷,根据人力派遣公司的纪录,巴兰婷是最有效率的办公室接待人员。但有客户满意她的表现,游说她转做正职,她就再也没有出现。 她在旧金山是嬉皮俏妞,名叫艾兰娜。在海滩用品店工作,经常和朋友在营火前抽大麻。相片里的她,及腰的鬈发迎风飞扬,光着脚丫,戴着贝壳项链,穿着剪短牛仔裤的两条腿晒得棕黑。她在利物浦是梅格丝,在风格奇特的鸡尾酒吧当服务生,梦想是成为帽子设计师,周末在市场摆摊。相片里的她面带笑容,戴着绲着红丝绒的宽帽,一团蕾丝贴着一边耳朵。她的室友全是昼伏夜出的活泼女孩,做的事情和她差不多,时尚、合音或城市艺术之类的。她们说梅格丝消失之前,才刚拿到一纸合约,替一个流行品牌设计帽子。她们发现她走了,并不是很担心。梅格丝不会有事的,她们说,一向如此。 查德的信夹着一张相片,很模糊,是两人在湖边拍的,耀眼的炎炎夏日。她穿着太大的T恤,头发扎成长辫,笑容腼腆,脸庞避开镜头。查德高瘦黝黑,姿态笨拙,一绺金发垂在前额。 他一手搂着梅露丝,低头凝望她的神情,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我只希望妳能给我机会,让我去找妳,他在信里说:给我机会,小梅,天涯海角我都愿意。不管妳想要什么,我都希望妳找到了。我只想知道妳要什么,为什么不是我? 我影印了相片与侦讯内容,将档案寄回给法兰克,并附了一张便利贴写着:谢谢。隔天下午,我提早下班去找艾比。 档案里有艾比的地址。她住在学区里的拉内剌宿舍,房子破旧狭小,屋前的草坪杂草丛生,门口电铃多得离谱。我待在人行道上,靠着栏杆。下午五点,她应该很快就会回来(习惯很难改变),我希望她远远就看到我,做好心理准备。 我等了大约半小时,才看到她在街角出现。艾比穿着那件灰色长外套,手里拎着两个超商购物袋。距离太远,我看不到她的脸庞,但那轻快俐落的步伐,我记得很清楚。我发现她看到我,身体猛然后仰,差点摔掉手上的袋子,站在空荡荡的人行道上愣了半晌,不晓得该不该掉头离开,或随便找地方待着。但她随即察觉自己的失态,便深呼吸一口气,双肩一提,继续朝我走来。我还记得在林屋的第一个早上,我和她在厨房的桌边,我心里想着要是情况不同,我们或许能成为朋友。 艾比站定在大门边,仔细打量我的脸,态度从容,毫不退缩。之后她总算开口说:我应该一脚把妳踹死才对。 她看起来做不到这一点。她瘦了许多,头发绾高,让脸蛋更形瘦削。不只如此,她的肌肤也失去了光泽与弹性。我看着两眼疲惫、身形瘦弱的她,头一回感觉她像倔强刻薄的老妇人。 妳是应该这么做。我说。 妳想干嘛? 给我五分钟,我说:我们发现一些蕾西的过去,我想妳或许想知道。可能我不知道,可能有帮助。 一个脚踩马汀大夫鞋、手拿iPod的瘦皮猴小伙子从我们身边匆匆经过,走进宿舍里,猛力将门甩上。我可以进去吗?我问:如果妳不愿意,我们也可以待在这里,就五分钟。 妳叫什么名字?他们跟我说过,但我忘了。 我叫凯西。 凯西警探,艾比沉默片刻,接着将袋子勾在手腕,掏出钥匙说:好吧,妳可以进来一会儿,但我要妳离开,妳就得走。我点头答应。 艾比住的是单房公寓,在二楼尽头,比我的房间更小,也更空,只有一张单人床、一把扶手椅、一座用木板钉死的壁炉、一台迷你冰箱和一对摆在窗边的小桌椅。厨房和浴室都没有门,墙上没有布置,壁炉台上也没有小摆饰。向晚时分,屋外温暖怡人,艾比房里却是冰凉如水。天花板有浅浅的潮斑,但所有地方都刷洗得干干净净,一面大窗面向西方,让房间里闪着忧郁的斜阳。我想起她在山楂林屋的房间,那精心摆设得琳琅满目的小窝。 艾比将购物袋扔在地上,抖下外套挂在门后。袋子在她的手腕留下红色的印子,有如手铃的痕迹。这里没妳想像的烂,她辩驳一句,但语气里夹着一丝疲倦。起码还有卫浴,只不过在楼梯转角,但妳又能怎么办? 我不觉得烂。我说。这倒是实话,我住过更糟的地方。我只是以为我以为应该有保险金之类的,我说林屋。 艾比嘴唇一抿。我们没有保险,她说:我们想说屋子撑了这么多年,不如把钱花在整修上,我们还真蠢。她打开像是衣橱的柜子,里头是小水槽、双口炉和两个碗橱。所以,我们没什么选择,只好把屋子卖了,卖给奈德。他赢了,或者应该说蕾西、你们,还是那个放火烧房子的人赢了,我不晓得。总之,有人赢了。 既然妳不喜欢这里,我问:为什么还住着? 艾比背对着我耸耸肩膀,将东西(烤豆子、番茄罐头和一袋没牌的玉米片)放上碗橱。她的肩胛骨抵着灰色的薄毛衣,瘦得像是小女孩。她说:因为这是我最快找到的落脚处,我需要地方住。你们的人放了我们之后,被害人协谈中心在夏丘找了一间烂民宿。我们没钱,钱都收在公费罐里,这妳应该很清楚,结果被火烧光了。女房东早上十点就赶我们出门,晚上十点才准回去,我整天窝在图书馆,什么也读不下去,夜里一个人待在房间我们三个没怎么说话我一找到地方就搬了出来。既然卖掉屋子拿到一笔钱,照理应该用来付新房子的头期款,但我需要工作付贷款,而在我念完博士之前事情实在太复杂了,这阵子我一直举棋不定,但要是耽搁太久,房租就会把钱吃掉,到时就不用决定了。 妳还在三一学院?我差点尖叫一声。我曾经伴着她的歌声起舞,一起坐在我床上吃巧克力饼干,分享差劲的接吻经验,现在却只能像两个陌生人般生涩交谈,仿佛隔着硬壳。我没有资格改变什么,也无法打破硬壳,触碰到她。 既然开始了,就可以把它结束。 小瑞和贾思汀呢? 艾比砰的关上碗橱,双手一撩头发,我不知道看她做过多少次了。我不晓得该怎么对妳,她忿忿说道:妳这样问我,我一方面想对妳吐露详情,另一方面又想狠狠报复妳。我们应该是妳最好的朋友,妳却这样对付我们,我很想说管好妳自己的屁事就好,要是再提他们的名字试试看。我没办法我不晓得该怎么和妳說话,该怎么看妳,妳到底想做什么? 艾比眼看就要撵人了。我带了这个,我匆匆说道,一边从书包拿出影印的档案。妳知道蕾西用的是假名,对吧? 艾比交叉双臂看着我,眼神戒慎,面无表情。妳朋友跟我们说了,那个叫什么的,就是开头钉着我们不放的家伙,金发大块头,盖威人的口音。 山姆。我说。我最近开始戴戒指,而各方反应从为我开心到酸言酸语都有,但骚动已经渐渐平息,重案组的人甚至送了我们一个莫名其妙的银盘子,当作订婚礼物。不过,艾比应该不会将戒指和山姆连在一起。 就是他。我以为他这么说只是想吓我们,让我们说实话之类的。所以怎样? 我们追查过她。我说着将档案递给她。 艾比接过档案,拇指匆匆翻动,我想起她轻松俐落的洗牌技巧。里面是什么? 她住过的地方、用过的身分、相片和侦讯访谈,她依然用冷淡决绝的眼神看我,仿佛朝我脸上甩了一巴掌。我觉得应该让妳决定,选择要不要留下资料。 艾比将档案朝桌上一扔,走回购物袋边,将食物塞进迷你冰箱里:一品脱牛奶和一小塑胶罐像是巧克力慕斯的东西。不用。关于蕾西,我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我想档案或许能解释一些事情,说明她为何做了某些决定。也许妳宁愿不要知道,但艾比倏地起身,震得冰箱门剧烈摇晃。妳懂什么?妳连蕾西都没见过,我才不在乎她是不是用假名,在多少地方用过多少名字,统统不重要。我认识蕾西,和她住过,这点怎么也假不了。妳和小瑞老爸一样,讲什么现实世界的屁话我们才是真实,比这里真实太多了!她下巴猛然一扬,比着她的房间。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说:我只是觉得她从来不想伤害你们任何一个,事情不是那样。半晌之后,艾比像是泄了气的皮球,身体一缩。妳那天是这么说的,說妳,蕾西,只是一时慌张,因为怀了宝宝。 我当时这么认为,我说:现在亦然。 嗯,艾比说:我也是,就是因为这一点,我才让妳进来。她使劲将某样东西塞进冰箱,然后将门关上。 小瑞和贾思汀,我说:他们会想看档案吗? 艾比将塑胶袋卷成球状,塞进另一个塑胶袋里,挂在椅子上。小瑞在伦敦,她对我说:你们的人一准我们旅行,他就出国了。他父亲帮他找了份工作,我不大清楚内容,跟金融有关。他根本不符资格,也可能做得一塌糊涂,但他不会被开除,只要他老爸在,就不可能。 喔,天哪,我忍不住脱口而出:他一定很悲惨。 艾比一耸肩,意味深长地匆匆看我一眼。我们很少聊天。我打过几次电话给他,讨论卖屋子的事。他一点也不在乎,只说我爱怎么做就怎么做,把文件寄给他签名就好,但我必须确定。我通常傍晚打给他,他不是在高级酒吧,就是在夜店,音乐很大声,身旁的人大吼大叫,叫他瑞瑞。他总是喝得半醉,但我想妳不会太惊讶。不过,妳错了,我想他过得并不惨,希望这能让妳好过一点。 小瑞在月下微笑,双眼斜望着我,手指贴上我的脸颊,感觉温润暖和。小瑞和蕾西,在某个地方我依然觉得是凹室。贾思汀呢? 贾思汀回北爱尔兰去了。他试着待在三一学院,可是没办法不只因为旁人的目光和窃窃私语,虽然那已经够糟了,而是一切都不一样了。我有两回听他坐在卡座里掉眼泪。他有一天想去图书馆,结果做不到,整个人就在文学院所有人的面前开始歇斯底里,大家只好叫救护车把他送走,之后就再也没回学校了。 冰箱上整整齐齐放了一叠硬币,艾比拿起一枚送进电表,转动把手说:我和他聊过两次,他在男校教英文,替一位请产假的女老师代课。他说那里的小鬼都是被宠坏的恶魔,几乎每天早上都在黑板写:贾思汀老师是娘炮。但学校在乡下,其他老师也不管他,起码相安无事。我不认为小瑞和贾思汀会想看档案,她说着朝桌上点了点头。我也不会问他们。妳想找他们谈,就自己想办法。但我得警告妳,我不认为他们听到妳的声音会多高兴。 我不怪他们。我走到桌前,将档案收拢。从窗子望去,后院绿草蔓生,夹杂着颜色鲜艳的洋芋片包装和空瓶子。 艾比在我背后说道,语气没有一丝起伏。妳应该晓得,我们会恨妳一辈子。 我没有转身。无论我想不想,我的脸在这小房间里依然是个武器,介于我与她之间的利刃。对她来说,不看我的脸更容易说话。我知道。我说。 妳要是想求宽恕,那就来错地方了。 不是的,我说:我能给你们的只有这样东西,所以我想无论如何都得试试看,这是我欠你们的。 过了一会儿,我听见艾比叹息一声说:我们并不认为一切都是妳的错,我们没那么笨,早在妳来之前我背后一阵窸窣,可能是她走动或推开椅子。丹尼尔直到最后依然相信我们能够搞定麻烦,一定有办法化险为夷。但我却不这么想。即使蕾西没死我想当妳的同事出现在门口的那一刻,一切就已经太迟了。有太多事情改变,不一样了。 妳和丹尼尔,我说:小瑞和贾思汀。 又是一阵窸窣。我想那应该很明显。那晚,蕾西死的那天夜里我们没办法化解过去,否则应该不会那么严重。之前也发生过许多事情,不管谁和谁,但大伙儿最后都能度过。但那天晚上 我听见艾比咽了咽口水。那晚以前,我们之间有一种平衡,妳知道吗?大家都晓得贾思汀喜欢小瑞,但就这样,没有人点破。我什至没发现自己妳可以笑我很傻,但我真的没发觉,我只认为丹尼尔是我这辈子最好的朋友。我一直觉得我们可以永远这样下去,也许不能。但那天晚上不一样。当丹尼尔说出她死了,一切就变了,变得更清楚,清楚得令人无法承受。就像有人打开一盏大灯,而妳再也没办法阖眼,就算一秒也不行。妳懂我的意思吗? 嗯,我说:我懂。 那晚之后,就算蕾西真的回来,我也不晓得我们是不是 艾比没有再说下去。我转身发现她正看着我,比我想像的还近。妳說话不像她,她说:连动作都不像,妳们到底哪里相似了? 我们有些地方一样,我说:但不是所有地方。 艾比点点头。过了一会儿,她接着说:现在我想请妳离开。 我握着门把正要开门,艾比忽然开口,仿佛不大情愿。妳想知道一件怪事吗? 窗外暮色苍茫,她的脸庞似乎就要消失在昏暗的房里。我有一回打给小瑞,他不在酒吧之类的地方,而是在家,住处的阳台。我们聊了一会儿,我提到蕾西我依然很想念她,即使发生了这一切。小瑞随口应了几句,说日子这么有趣,没时间想念什么人。但在他开口回答之前,他顿了一下,似乎很困惑,仿佛花了一秒才想起我在说谁。我知道小瑞,我敢对天发誓,他差点就要说:谁? 楼上电话响起,用的是歌曲<辣妹翘臀>,隔着天花板声音模糊,随即有人大步走过地板接起电话。他喝得烂醉如泥,艾比说:就像我之前说的,不过还是我还是忍不住想,我们是不是快要忘记其他人了,再过一、两年,我们都将消失在彼此心中,不留痕迹,仿佛我们不曾相遇,甚至哪天在街上擦身而过,我们连眼睛也不会眨一下。 不谈过去。我说。 不谈过去。有时候她轻喘一声。我想不起他们的脸。小瑞和贾思汀,我还可以,但蕾西,还有丹尼尔。 我看着她转过头去,侧脸对窗成了剪影,鼻子短翘,一绺头发披垂下来。我爱他,妳知道,她说:这一辈子他让我爱他多深,我就爱他多深。 我知道。我说,很想告诉她被爱也是种天分,和爱人需要一样多的勇气与功夫,有些人不晓得什么原因,从来学不会被爱。然而,我只是从书包里掏出影印的资料,翻找一阵(我得把纸贴在鼻尖才看得见),挖出一张变色的影印相片。他们五个面带微笑地站在山楂林屋外,被白雪和寂静包围。拿去。我说着将相片递给艾比。 房里几近全黑,艾比伸出白皙的手接过相片,走到窗边,将相片对着最后的日光。 谢谢妳,过了半晌,她说:我会留着。我走出公寓将门带上,艾比依然站在窗边,凝视相片。 之后,我偶尔希望自己梦见蕾西。她一天天从其他人心中褪去,很快便会永远消失,成为荒废小屋里的铃兰花和山楂树,没有人会去探访。我觉得自己应该梦见她,这是我欠她的,但她从来未曾出现。无论蕾西要我给她什么,我想我应该做到了。我唯一梦见的只有山楂林屋,空空荡荡,洒满阳光与尘埃,藤蔓处处,四周婆娑窸窣,永远近在转角。我和蕾西其中的一个,正在镜子里微笑。 我只希望一点:蕾西永远不要停下。我希望当她再也奔跑不动,她能抛掉身躯,一如扔下所有拦阻她的事物,猛踩油门,像野兽一样往前直奔,夜里驰骋在高速公路上,双手放开方向盘,像只山猫一样仰天长嗥,分隔线与绿灯倏忽闪过,没入黑暗之中,车轮微微悬空,自由的感觉从背脊冲上她的心头。 我希望她原本能够拥有的每分每秒全都化成微风,涌入那间小屋:缎带与浪花;婚戒与查德。 母亲的泪水;日晒而来的皱纹与大步穿越红木树丛;宝宝的第一颗牙与他小小的肩胛骨,有如翅膀翱翔在阿姆斯特丹、多伦多、杜拜;山楂花在夏日迎风翻飞,丹尼尔的头发慢慢变白,烛火与艾比抑扬顿挫的甜蜜歌声。 丹尼尔曾经对我说,时间在每个人身上下功夫。我希望蕾西最后的生命时光为她做了许多,我希望她在那半小时里活过她所拥有的千万个生命。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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