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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十七章

神秘化身 塔娜.法蘭琪 10700 2023-02-05
翌晨十一点左右,小瑞出现在图书馆里,外套扣得歪七扭八,一手拎着登山背包随意摇晃,身上都是健力士黑啤酒的酸臭味与烟味,步伐依然踉踉跄跄。呃,他身体微微一颠,打量我们四个,说:哈啰、哈啰、哈啰。 你跑去哪里了?丹尼尔咬牙切齿说,语气紧绷带着愤怒,几乎毫无掩饰。他显然比外表看来更担心小瑞。 这里、那里,小瑞对他说:四处走走。你们好吗? 我们还以为你出事了,贾思汀压不住音量,尖声问道:你为什么都不打电话?连简讯也不发? 小瑞转头看着贾思汀。我很忙,他想了一会儿说:而且也不想打。一名学生从哲学书堆里抬头嘘了一声。图书馆老是有群蠢蛋自命为噪音纠察,这家伙便是其中之一。 你选的什么烂时间?艾比冷冷说道:这会儿可不是把妹的时候,我以为你应该知道。

小瑞微微后仰,恨恨瞪了艾比一眼。操你妈的,他大声回答,语气倨傲,我想什么时候做什么,我自己决定。 不准再用这种态度对艾比说话。丹尼尔说,完全不顾音量。图书馆里的噪音纠察全都嘘了过来。 我拉拉小瑞的袖子,说:坐下来跟我说话。 蕾西,小瑞认出是我,他双眼布满血丝,头发也该洗了。我真不该留妳一个人在家,对吧? 没关系,我说:我很好。你要不要坐下来,跟我说昨晚过得怎么样? 小瑞伸出手,指尖滑过我的脸颊、喉间和上衣的领缘。艾比站在小瑞背后,我发现她瞪大双眼,贾思汀在卡座颤动一声。哎,妳真贴心,小瑞说:其实妳没有外表那么柔弱,对吧?我有时觉得我们的个性正好都和外表相反。 话才说完,噪音纠察已经把艾提拉找来了。艾提拉是全宇宙最暴躁的警卫,当初会做这行显然是为了扭断恶徒的脑袋,但普通大学图书馆里的坏蛋少得可怜,于是他只好拿搞不清楚状况的大一新生开刀,惹哭他们聊以自慰。这小子骚扰妳吗?艾提拉问我。他想靠气势压过小瑞,但两人身高相差悬殊,让他吃足苦头。

刚才的对立瞬间消失,丹尼尔、艾比和贾思汀立刻冷静下来,换上泰然自若的神态,就连小瑞也挺直腰杆,将手拿开,挤出轻松清醒的表情。没事。艾比说。 我不是问妳,艾提拉对她说:妳认识这小子吗? 他是在问我。我露出天使般的笑容,说:呃,警卫先生,其实他是我丈夫。我之前拿到禁制令,但现在后悔了,正打算到女厕痛快打上一炮。小瑞掩嘴窃笑。 男人不准进女厕,艾提拉恶狠狠说:你们这样是扰乱秩序。 别担心,丹尼尔起身说。他一手抓住小瑞胳膊,举止看似轻松,但我发现他手指紧紧抠着。我们正好要走,我们五个。 放开我。小瑞火冒三丈,想要甩开丹尼尔的手,但丹尼尔揪着他匆匆走过艾提拉面前,沿著书架通道走了出去,没有回头看我们是否跟着。

我们仓卒收拾东西,耳中听着艾提拉恶言警告,急急离开图书馆,在大厅与丹尼尔和小瑞会合。丹尼尔手指勾着车钥匙转圈,小瑞斜靠柱子,一脸愠怒。 做得好,艾比对小瑞说:真的,有够经典。 别又开始了。 我们这下要干嘛?贾思汀问丹尼尔,他忧心忡忡捧着自己和丹尼尔的东西,感觉已经承受不住。总不能直接走人吧。 为什么不能? 现场惊讶沉默了几秒。我们的作息是如此固定,感觉就像自然法则,我想五个人都没想到随时可以打破。那我们要做什么?我问。 丹尼尔将钥匙朝空中一抛,然后接住。回家粉刷起居室,他说:我们在图书馆待太久了,做点家事对大家都好。 丹尼尔的提议在外人听来肯定很怪,我仿佛听见法兰克说:天哪,他们太扯了,妳怎么受得了?但所有人都同意了,连小瑞过了半晌也点头附和。

我发现山楂林屋是他们的避风港,只要气氛紧张,就会有人将话题转到屋子哪边需要整理或修缮,大伙儿就会镇静下来。我想等到屋子整顿完毕,再也没有薄浆要涂或地板顽垢要清,我们就麻烦大了。 这招果然有效。我们用旧布盖住家具,打开窗户,清冷微风涌入客厅。我们穿着破衣破裤努力工作,身上沾满油漆味,房里放着爵士乐,跷课的刺激感觉慢慢发酵,屋子有如备受宠爱的猫儿般舒服自得,这正是我们所需要的一切。我们漆完客厅,小瑞变得温驯和善,不再浑身是刺,贾思汀和艾比更是心情轻松开始斗嘴,不停辩论乔布林(编注:Scott Joplin,一八六七︱一九一七,被誉为Regtime之王,Regtime是爵士乐前身,刚开始被认为是种粗鄙的音乐,却对后世有极大影响。)的爵士钢琴弹得烂不烂,五个人心情都好多了。

我要先冲澡。我说。 让小瑞先吧,艾比说:因为他最需要。小瑞朝艾比做了个鬼脸。我们摊坐在防尘布上,欣赏自己的杰作,懒洋洋不想移动。 油漆干了之后,丹尼尔说:就得决定墙上该摆什么,或是不摆。 我发现几块非常旧的锡招牌,艾比说:就在顶楼空房 我才不要住在八〇年代的酒吧里。小瑞说。要嘛他已经摆脱宿醉,要嘛就是漆味让我们四个太过亢奋,没有注意他的语气。难道没有绘画或比较正常的东西吗? 剩下的画都很恐怖。丹尼尔说。他背靠沙发边缘,头发和旧方格衬衫沾着白漆,我已经许多天没有看他这么自在愉快。乡间风景画之类的,有鹿和猎犬,而且画得不怎么样,可能出自某位自认有艺术天分的姑婆吧,我想。 你这人真是没心肝,艾比对他说:有情感价值的东西本来就不需要艺术价值,最好是垃圾,否则只是炫耀。

我们可以用旧报纸,我躺在地板中央,双脚悬空摆动,检视蕾西工作裤上沾到的新漆。 很旧的那些,有迪恩五胞胎报导和增重广告的。我们可以贴满整面墙,再上亮光漆,就像贾思汀门上的相片。 那是卧房,贾思汀说:起居室应该优雅一点,要有气派,不是广告。 这个,小瑞一肘撑起身子,无来由说道:我发现自己应该向你们道歉。我不该突然消失,而且没让你们知道我人在何处。我唯一的理由,虽然不怎么样,就是警察竟然放了那个家伙一马,让我气坏了。对不起。 小瑞真是太可爱了,他有时就是这么可爱。丹尼尔朝他严肃点点头,你真白痴,我说:但我们就爱你这个样子。 没关系,艾比拉长身子从牌桌拿了自己的烟,说:那家伙逍遥法外,我也不是很高兴。

你知道我怎么想吗?小瑞说:我在想是不是奈德雇他来恐吓我们的。 客厅忽然沉默无声。艾比烟掏到一半,手还放在盒上,贾思汀正要站起来,身体僵住不动。 丹尼尔哼了一声。我很怀疑奈德有这种脑袋,能策划这么复杂的事。他语气尖酸说道。 我正想开口问谁是奈德?就立刻闭紧嘴巴。不只因为我显然应该晓得,也因为我确实知道。我真想踹自己一脚,竟然没有早点发现。法兰克向来喜欢给他不喜欢的人取绰号,例如阿丹或小山姆,但我却完全没想到他可能看走眼,真是蠢蛋。奈德就是慢郎中艾德华。这家伙深夜在小路上乱走找人,说自己从来没见过蕾西,他就是N。我敢说法兰克一定听见我的心脏怦怦地敲打麦克风。 很难说,小瑞双肘贴地躺了回去,望着墙壁发呆说:这里完工之后,我们实在应该邀他过来共进晚餐。

除非我死,艾比说,语气紧绷。你不用应付他,我们要。 我也是,贾思汀说:那家伙俗得要命,整晚只喝海尼根,然后不停呢喃,自己觉得很好笑,聊天一直在讲套装流理台、减税和什么什么法条,这种事一次就够了,谢谢。 你们这些人真无情,小瑞对他们说:奈德爱这间屋子,他自己这么对法官说,我想应该给他机会,让他知道家族遗产保存得很好。给我一根烟。 奈德心里只有一件事,丹尼尔疾言厉色说:就是将这一带变成六栋完善的商务公寓,以利未来发展。除非我死了,否则他这辈子绝对别想看到公寓。 贾思汀突然打个哆嗦,随即伸手将烟灰缸推到艾比面前,借此掩饰。房里一阵沉默,气氛复杂尖锐。艾比点起香烟,甩熄火柴,将烟盒扔给小瑞,小瑞一手接住。五个人谁也不看谁。一只早来的黄蜂歪歪扭扭从窗户进来,映着斜阳飞过钢琴,又跌跌撞撞飞了出去。

我想说点什么,因为我的职责就是化解尴尬,但我晓得我们已经走进一片危险复杂的沼泽,稍有失足就会惹出大麻烦。奈德给人的感觉越来越像超级蠢蛋,即使我不晓得商务公寓是什么,也听得出丹尼尔的意思,但事情显然更深沉、更黑暗。 艾比叼着烟,一双灰眸冷静好奇地注视我。我痛苦回望她一眼,完全不需要硬装。过了半晌,艾比伸手去拿烟灰缸,说:既然找不到合适的东西摆在墙上,我想或许可以另谋他途。小瑞,要是我们找到之前壁饰的相片,你有办法模仿吗? 小瑞耸耸肩,别怪我的挑衅神情又慢慢回到脸上,一触即发的乌云再度笼罩整个房间。沉默对我正好,我的脑袋不停翻转,不只因为蕾西竟然与死敌约会,也由于奈德显然是个禁忌话题。 我来屋子三周,从来不曾听到他的名字,这会儿终于有人提起,却让大家焦头烂额,我实在无法理解。他再怎么说就是个输家,因为林屋最后落到丹尼尔手上,西蒙伯公和法官都如此决定。

他在这个家顶多惹人一笑,嘲讽几句而已,不会这么严重。我很想知道背后原因,甚至愿意用器官交换,但又晓得无论如何就是不能开口问。 结果,我根本不用担心。法兰克的心思(我不晓得这是不是好事)和我一样,而且速度又快。 那天夜里,我很早便出门散步。家里的乌云不仅没有散去,反而从墙壁与天花板不断迫近,越来越浓。晚餐吃得很痛苦,我、艾比和贾思汀尽量找话题聊,但小瑞心里的愠怒暴戾一眼就看得出来,而丹尼尔完全沉浸在个人世界里,问他什么都只简单回答。我必须离开屋子,才能好好思考。 蕾西和奈德见过起码三次,而且惹上很大的麻烦。杀人四大动机:欲望、利益、憎恨与爱情,我直觉认为是欲望。我越认识奈德,就越觉得蕾西不可能和他以外的人发生关系。至于利益蕾西需要钱,而且要快,假如她决定盗卖山楂林屋的古董,比起奈勒和他的烂工作,有钱小子奈德显然是更好的买主。倘若奈德和她碰面讨论他想要什么,又愿意付多少钱,结果出了差错 那一晚非常诡谲,野外辽阔黝黑,风势强劲,狂风扫过山边发出阵阵呼啸,天上繁星万点,却见不到月光。我将手枪塞回束腰,爬到每回坐着的树上待了很久,注意底下树丛间涌现的黑影,竖耳倾听异常的动静,想着打电话给山姆。 最后,我打给法兰克。奈勒还没出现,他没有打招呼,直接切入主题。妳有小心提防吧? 有,我说:但没看到他,起码我没发现。 嗯,法兰克语气漫不经心,我知道他也不在意奈勒。那就好。对了,有件事或许妳会感兴趣。妳那群死党下午臭骂了艾德华表哥和商务公寓一顿,还记得吧? 我全身肌肉猛然醒转,随即想起法兰克不知道N,这才放松下来。记得,我回答:艾德华表哥听起来满奇葩的。 哎,是啊,百分之百脑死的雅痞贱胚,脑袋里除了老二就是钱包。 小瑞认为是他雇用奈勒的,你觉得对吗? 不可能,小艾从来不和下等人搅和。妳真该看看他发现我说话有口音的表情,好像我会打他或抢他钱一样。但你们下午的谈话提醒了我,还记得妳說过惊奇四超人对待屋子的方式很怪吗?一副死守不放的样子。 喔,我说:记得。其实我几乎忘了,但我想是我反应过度。人对一个地方付出很多,自然会守着不放,再说这屋子真的不错。 是啊!的确,法兰克说着哼笑一声,让我心中微微警觉,应该是。总之,我今天很无聊,奈勒不见踪影,那个蕾西还是梅露丝还是真假公主的女孩又没进展,我已经查过十四个国家,毫无斩获,让我觉得她可能是哪位疯狂科学家一九九七年的作品,从豆荚生出来的。反正,为了证明我相信宝贝凯西的直觉,我打电话给土地注册处的朋友,请他查一下山楂林屋。宝贝,妳說谁比较爱妳? 你。我说。法兰克哪里都有朋友,不管什么怪地方:我在码头的朋友、我在市议会的朋友、我卖性虐待用口品的朋友我头一回以蕾西身分卧底,我在户政事务所的朋友帮蕾西注记,以免有人起疑追查。我有厢型车的朋友帮我把家当搬到单房公寓。我想自己最好别去搞清楚背后的复杂交易。等我把案子办完,你会更爱我。然后咧? 记得妳說他们都把屋子当成自己家吗? 嗯,应该吧。 妳的直觉完全正确,宝贝。他们真是这样,其实妳也是。 别再逗了,老法,我说。我心跳沉重缓慢,树篱之间有陌生黑影颤动:出事了。你到底想说什么? 老西蒙的遗嘱九月十日认证完毕,丹尼尔正式继承山楂林屋,十二月十五日,房子过渡到五人名下:小瑞、蕾西、贾思汀、丹尼尔和艾比。耶诞快乐。 如此全然的勇气让我深受震撼。这需要多么强的信任,将未来寄托于口头之上,没有姑且保留,将所有的明日一把抓起,小心却又不顾一切交到你最爱的人手中。我想起丹尼尔坐在桌旁,腰背结实撑起雪白衬衫,翻书的动作俐落精准,艾比穿着浴袍翻动培根,贾思汀上床之前五音不全哼着小曲,小瑞慵懒躺在草上眯眼凝视太阳。我之前曾经羡慕过他们,但其实不只羡慕,而是敬畏。 接着,我忽然明白了,关于N、机票费和除非我死,否则奈德绝对别想。我之前干嘛搞什么音乐盒和小锡兵,甚至为了一般家庭相簿价值多少想破脑袋。我一直以为蕾西没有东西可卖,直到现在。 假如蕾西真的找奈德商量,被其他人发现妈妈咪呀。难怪下午他的名字一出现,屋里气氛就降到冰点。我想到就无法呼吸。 法兰克依然滔滔不绝,我听见他的动作,在房里走来走去,步伐匆匆。公文往来需要好几个月,小丹应该一拿到钥匙就提出申请。我知道妳喜欢他们,凯西,但请妳千万别说这一点也不奇怪。那屋子可能价值两百万英镑,起码。那小子到底在想什么?难道他们打算永远住在一起,搞个快乐嬉皮村?老实说,他想什么无所谓,重点是他到底在哈什么? 法兰克很在意,因为他没发现这一点。他四处追查,却独独漏了这几个混吃混玩的中产阶级学生。是啊!我小心翼翼回答:是很怪。但他们就是怪,法兰克。接下来要是谁想结婚什么的,事情会很复杂,这也没错。但就像你之前说的,他们还年轻,没想到那么远。 嗯,也对。至少咱们小贾思汀不会很早结婚,除非政府立法大改变! 少古板了,法兰克,有这么重要吗?这不表示凶手是他们其中一个,目前证据依然指向蕾西是被屋外人杀的,我们甚至没办法说她确实想卖掉产权。或许她和奈德达成协议之后反悔了,说她决定收手,或许蕾西只是玩玩,出于憎恨,为了报复他想占有屋子而设下圈套奈德一心想取得山楂林屋,好践踏外公的回忆。要是他发现梦想近在眼前,伸手可及,却被蕾西一把抽走,他会如何反应?我刻意忽略日记,不去想那些日期、蕾西月事没来之后几天N就出现,还有她用力写下的字迹,笔芯几乎戳破纸面,代表她不是玩玩。 这个,法兰克懒懒回答,我晓得这时最需要对他提高警觉,假如妳问我,我会说这可能就是犯案动机。所以对我而言,没错,这很重要。 错,我立刻反驳,或许太急切了一点,但法兰克没说什么。我说:不可能。哪有什么动机?假如他们都想卖掉,只有蕾西不肯,那或许还有可能。但现在是他们四个就算被人用生镂钳子拔牙齿,也不肯卖掉屋子,杀了她有什么好处? 只要死掉一个,不管是谁,他的份就归其他四人。也许有人觉得屋子这么好,与其五个人分,不如拿个四分之一。这多少排除了阿丹涉案的可能,假如他想独吞,开头不要让渡就好。但除了他,我们还有三个小毛头。 我靠着枝干转向另一边,暗自庆幸法兰克想偏了,却又莫名气愤填膺,心想他怎么差得这么离谱。为了什么?我说过他们不想卖掉,想住下来。不管他们拥有几分之几,都能做到这一点。难道你认为小瑞或贾思汀想要蕾西的房间,所以杀了她? 或是艾比。她是好女孩,但我不会排除她。说不定事情根本和钱无关,是谁被蕾西逼疯了。几个人住在一起,难免会踩到地雷。而且别忘了,蕾西很可能上过其中一个小伙子,我们都晓得这种事有多麻烦。假如只是租房子,那无所谓,大伙儿吵一架,流几滴眼泪,开个会,其中一人搬出去,就这样。但要是她也拥有屋子怎么办?他们不可能赶走她,我也不认为他们有谁买得起她的份 当然,我说:只是我到现在都没感觉他们对我有一丝敌意。小瑞起初很气我,因为我不晓得他们受到的打击多大,但就如此而已。假如蕾西将对方气到痛下杀手,我不可能没感觉。这几个人喜欢彼此,法兰克,他们或许很怪,但至少喜欢一起怪。 那他们为什么不告诉我们,说房子是他们的?假如不是有什么秘密,他们干嘛这么神秘兮兮? 他们没说是因为你没问。换成是你,就算知道自己清白得像小婴儿,你会什么都对条子说吗?即使没有必要?你会像他们一样,花几小时回答问题吗? 妳知道妳講话像谁吗?法兰克顿了半晌才说。他已经停下脚步,妳講话就像辩护律师。我又扭摆身子转向另一边,双脚跨上树枝,克制自己坐着不动,说:拜托,法兰克,我讲话就像警探,你才是他妈的偏执狂。你讨厌他们四个,这无所谓,觉得他们嫌疑重大,那也随便。但这不表示你只要发现任何线索,都证明他们就是冷酷无情的杀人凶手。 宝贝,我不认为妳有什么资格质疑我不客观。法兰克说,语气里的懒散再度出现,我靠着树干的脊背顿时紧绷起来。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我是旁观者,有自己的角度,妳却埋在事情里,而我想提醒妳这点。还有,这也表示我认为不能老用哎,谁叫他们是一群可爱的叛逆小子当借口,明明他们就是古怪到了极点。 你讲这个干嘛,法兰克?是你打从开始就将他们排除在外,两天前还像疹子似的黏着奈勒不放 我现在还是,只要找到那小混球,我依然不会放过他。可是我喜欢分摊风险,不会排除任何人,不管是谁,直到百分之百肯定他不涉案为止。这四个人还没有,别忘了这一点。 我已经在外头逗留太久。好吧,我说:那在奈勒出现之前,我就盯着他们。 妳就这样做,我也是。还有,自己小心一点,凯西。不只在屋外,屋子里也一样。明天见。说完他就挂断了。 第四个动机,爱情。我忽然想起一段手机录影。那是去年夏天,他们五个人到布瑞黑山野餐,躺在草地上用塑胶杯喝红酒、吃草莓,闲聊猫王是不是名过其实。丹尼尔兀自滔滔不绝,大谈社会文化脉络,小瑞和蕾西认为世界上的一切都名过其实,除了猫王与巧克力,便开始朝丹尼尔扔草莓。他们将照相手机传来传去,画面摇晃,断断续续。蕾西将头搁在贾思汀腿间,贾思汀将雏菊插在她耳后;蕾西和艾比背对背坐着眺望大海,头发飞扬,呼吸徐缓,肩膀一起起伏;蕾西从丹尼尔发间抓出一只瓢虫,仰首对他微笑,丹尼尔低头还以笑容。这一段录影,我看过千百回,感觉就像自己的回忆,闪烁而甜美。他们很快乐,那天,五个都是。 我看见爱情,在他们之间,有如面包一样简单实在,感觉真实带着一分温暖,很容易置身其中,也呼吸得到。但蕾西已经准备就绪,要将一切炸得粉碎。不只愿意,而且不顾一切。 行事历上的愤怒字迹,对照她在录影里笑着从阁楼下来,满身灰尘。要是她再多活两周,其他人将会一早醒来发现她消失无踪,没有留言、没有道别、也没有丝毫犹豫。我心底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蕾西是个危险人物,隐藏在明亮的外表之下,或许一直如此。 我离开树上,双手抓着树干,砰的一声落在路上。我手插口袋,开始迈步,因为移动能帮助我思考。狂风拉扯帽子,灌入我的背部,几乎让我站立不住。 我需要找奈德谈谈,而且要快。蕾西忘了给我指示,告诉我两人如何联系。显然不是手机,山姆一开始就取得她的通联纪录,没有拨打或接过不明电话。用信鸽?在中空树干放字条?狼烟? 我时间紧迫。法兰克不晓得蕾西见过奈德,也不晓得她已经准备闪人。我知道自己之后会找到好理由,证明我不该让他知道日记的事。就像他老是挂在嘴边说的,直觉永远跑得比脑袋还快。但法兰克不会错过这点,他会像斗犬一样咬着不放,迟早会察觉这个可能。我对奈德所知有限,但已经够让我确定一点:他只要被带进侦讯室,对上使出浑身解数的法兰克,肯定五分钟内就会弃械投降。我想也没想,就知道自己绝不能坐视不管,让事情这样发生。不管眼前局势如何,我都得抢先法兰克一步。 假如我要和奈德约会碰面,但不能让其他人发现,我该怎么做? 不可能打电话。手机有通联纪录,帐单也会逐一条列,她不可能这么粗心,再说家里也没有电话。林屋附近走路能到的距离没有公用电话,在学校打又很冒险,因为只有人文学院的电话够近,能用上厕所掩饰,但只要其他人凑巧出来,那就毁了,而约会可不是儿戏。不可能去找对方,因为法兰克说奈德家住布瑞,在基里尼工作,蕾西一赵来回不可能不被其他人察觉。也不可能使用信件或电邮,因为她绝对、绝对不会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小姐,妳到底是怎么做的?我对空轻声问道。我感觉蕾西仿佛一道亮光,从我影子上方闪过,下巴微抬,淘气瞥我一眼:不告诉妳。 不知何时开始,我已经不再注意他们的相处有多密合。一起上学、一起泡图书馆、中午和艾比抽烟、四点和小瑞抽烟、中午一点吃饭、一起回家煮晚餐,仿佛<嘉禾舞曲>般精确固定,毫厘不差,没有一分行踪不明,没有一秒属于自己,除了 除了现在,夜里一小时,我有如童话里受诅咒的女孩,从其他人身旁挣脱,重新成为自己。假如我是蕾西,想见不该见的人,和他联络,肯定会选深夜散步的时候。 不是会选,而是选了。过去几周,我都用这段空档打电话给法兰克或山姆,以防止身分败露。一只狐狸从我面前掠过小径,消失在树篱间,身形细瘦,双眼晶亮,让我不禁背脊颤抖。我一直以为自己小心机警、步步为营,在黑暗中独自摸索,所有聪明点子都是自己的发明。但我此刻回首来时,才发觉自己一路开心踩着她的步伐,但却毫无所知。 所以呢?我挑衅似的大声说:所以怎样?这就是法兰克派我卧底的目的,接近死者,走进她的生活。这下好了,我做到了。侦查命案本来就会令人毛骨悚然,这很自然,而且无关紧要,没有人一路笑着办案。我被宠坏了,被愉快的烛光晚餐与家务劳作惯坏了,面对现实才会讶异惊慌。 一小时内联络上奈德,该怎么做? 中空树干放字条我差点大笑出声。真是职业病,老是先追逐不寻常的可能,最后才想到答案原来如此简单。法兰克曾经对我说,案情越重大,作案技巧越低。想找朋友喝咖啡,用简讯或电邮就可以,但若是被条子、黑帮或光明会钉上,绝对要在洗衣绳挂蓝毛巾,让同党一目了然。对蕾西而言,时间不断流逝,孕吐症状就要出现,这件事情绝对死生攸关。 奈德住在布瑞,离峰时间车程只要十五分钟。她头一回可能冒险在大学打电话,毕竟两人只需讲定一个地点,在小径何处放置字条,方便彼此两天检查一次。我一定经过不下十次。 亮光又从我眼角闪过,仿佛微笑的嘴角,狡猾慧黠,稍纵即逝。 在荒废小屋?鉴识人员已经像粪堆上的苍蝇搜过那里,清查过每一寸土地,只是毫无所获。再说我跟踪奈德那晚,他车子停得离小屋很远。以那辆怪兽卡车的规格,根本不该行走小径,因此他既然开来,肯定会尽量停到联络地点附近。奈德那天停在拉索文路上,附近没有岔口,只有破旧路肩、长草与覆盆子,马路黝黑消失在山脊尽头,还有那块里程碑,老旧倾斜有如迷你墓标。 我想也不想,立即掉头狂奔。其他人肯定在等我进门,我绝对不能让他们担心到出来找人,免得谎言戳穿。但这件事又不能拖到明晚,因为我有的再也不是假定的期限,可以无限延后,我得抢在法兰克的思绪之前,还有蕾西。 出了小径,路肩变得平坦宽广,视野辽阔,但路上空空荡荡,左右都没车灯。我掏出手电筒,里程碑上的刻字赫然映入眼帘,字迹饱经风霜,在灯光下只映出淡淡阴影:葛伦斯凯,一八二八年。狂风大作,碑石周围的杂草偃仆摆荡,有如滚滚涡流,发出长嘶般的声响。 我用胳膊夹着手电筒,双手拨开长草往前走,叶片潮湿锐利,细齿勾着我的手指,只见碑石底部有东西发出深红光芒。 我一时认不出那是什么。东西深陷草丛,手电筒一照晶莹有如宝石,上头的人物纷纷闪避。 我见到马腹的光泽、红外套一摆、扑粉鬈发甩动和狗儿摆头跳跃躲藏。我的手摸到潮湿多沙的金属,小人小狗打个哆嗦回到原位。我放声大笑,有如轻微的喘息,感觉很陌生。是一只老旧生锈的锡制烟盒,或许来自西蒙伯公的收藏,上头的狩猎图活泼生动,凹损严重,是用细如眉笔的彩笔画的。鉴识科和支援刑警在废弃小屋方圆两公里内彻底搜索,碑石却在范围之外。蕾西击败他们,将盒子交到我手上。 留言写在横条纸上,应该是从费罗法斯记事本撕的。奈德的笔迹有如十岁小孩,而且显然不晓得该写商业信函或简讯:亲爱的蕾西,试着和妳联络,关于之前谈过的事,我依然很感兴趣,有空请让我知道。谢谢,奈德。我敢说奈德一定上过学费吓死人的私立学校,可惜他老爸的钱算是白花了。 亲爱的蕾西谢谢,奈德。要是蕾西发现他让盒子这样搁着,即使藏得很好,也会想踹他一脚。我拿出打火机,走回路上,将字条烧掉扔在地上,直到火光熄灭,再用鞋子将余烬踩散。紧接着,我掏出毕洛钢珠笔,从笔记本撕下一页。 我对蕾西的字体已经比自己的还熟:周四十一点,到时谈。我没必要设下诱饵,蕾西早就安排妥当,那家伙已然上钩。我将锡盒喀哒关上,声音微弱俐落,接着将它放回长草丛里,感觉自己的指纹和蕾西的指印完全叠合,双脚小心翼翼站在她之前站过的位置,而她的足印早已被雨水冲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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