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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十八章

神秘化身 塔娜.法蘭琪 12442 2023-02-05
隔天漫长得有如一周。人文学院又热又干,让人喘不过气来。我带的讨论课学生表情无聊烦躁,这是最后一堂课,他们没读指定教材,也懒得装出读过的样子,我也不想假装自己在乎。我心里只想着奈德,想他会不会出现,要是出现,我该说什么,没有出现,我该怎么做,还有法兰克多久便会逮到我们见面。 我知道这么做只是姑且一试。就算我想得没错,他和蕾西确实在小屋约会,两人失联将近一个月字条没有注明日期,也许摆了几周他很可能已经放弃蕾西。就算他个性坚持,也不一定正巧跑到留言地点,得知约会时间。我其实希望他不会出现。我虽然想知道他的说法,但我所听到的一切,法兰克也会听见。 我很早就到小屋等着,大约十点半。出门前,小瑞在弹贝多芬,弹得狂风暴雨,不停踩动踏板。贾思汀手指塞住耳朵,努力想要读书。所有人越来越暴躁,随时可能一触即发,大吵一架。

这是我第三回走进小屋。我有些担心,怕农民会气冲冲地出现,这里虽然乏人照料,毕竟还是私有地。不过,夜色静寂明亮,放眼望去,几公里内没有丝毫动静,星光下只有浅白空旷的田地与黝黑的山影。我背靠角落,躲在阴影里不让外人看见,看着田野和小路等奈德出现。 虽然机会渺茫,但要是他真的来了,我必须做得分毫不差,因为只有一次机会。不仅谈话内容,就连谈话方式也要由他引导。蕾西在他眼中是什么模样,我就得变成什么模样。根据过去经验,这表示什么都有可能,从声声娇喘的淫娃、吃苦耐劳的灰姑娘到神秘的女间谍哈莉(编注:Mata Hari,一八七六︱一九一七,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女间谍,以扮成异国情调的舞娘著称,亦有魔女玛塔之名。),我都得演。就算法兰克对奈德的脑力评价不高,我做错了还是可能被他发现。因此,我只能先按兵不动,看他会不会给我什么提示。

小路泛白,蜿蜒下坡深入漆黑的树篱之间,带着一丝神秘。将近十一点,我听见一声骚动,但太远或太深无法辨别方向,仿佛听觉被人轻轻碰了一下。四下寂静,接着,嘎喳嘎喳的脚步声从小路尽头传来,我缩进角落,一手抓着手电筒,一手伸进上衣,碰着枪把。 只见一头金发沿着幽暗树篱慢慢接近,奈德真的来了。 我手离开枪把,看他笨拙地翻过围墙,检查裤子有没有弄脏,拍拍双手,满脸嫌恶穿越田地。我等他走进小屋,和我只有几步距离,才将手电筒打开。 老天,奈德伸手遮住眼睛,恼怒说了一句:怎么,想把我弄瞎就是了? 就这么几秒,我仿佛上了一堂浓缩课,瞬间清楚了我所需要知道关于他的一切。我不过遇见一个人和我长得一模一样,就已经惊慌失措,但他肯定在南都柏林每个街角都有自己的化身。他的打扮就和其他人完全雷同,宛如拥有千百个镜中影像,但却看不到丝毫的他。标准的时尚发型、标准的俊俏容貌、标准的运动员身材和标准的华而不实名牌,我只要一眼就能看穿他的一生。我暗自祈求老天爷,千万别让我在一群人之间指认他。

蕾西一定会让奈德见到他想看的,而我敢说奈德肯定喜欢标准的女孩。个性迷人不重要,举止性感就好,不需要幽默感,也不用大脑,嘴巴最好有点贱。早知道我就抹了伪晒霜再来。哎唷,我装出一样的生气语调说,同时加上之前引奈勒出洞的尖酸口吻:干嘛唉唉叫,只不过是手电筒嘛!这样开头很没规矩,但我无所谓。对某些社交圈子来说,礼貌是示弱的表现。 妳到底跑哪儿去了?奈德追问道:我一直留字条给妳,差不多两天就留一次。我又不是吃饱没事,哪来的闲工夫三天两头往这鬼地方跑? 要是蕾西和这废人上过床,我绝对跑到太平间拿刀砍她。我白眼一翻,说:哈啰,这位先生,我被人刺伤了,还昏迷了,记得吗? 喔,奈德说道:是啦,也对。他用浅蓝眼眸忿忿地看我一眼,仿佛我做了什么没品味的事,但话说回来,妳还是可以和我联络,这可是生意啊!这点倒是好消息。

嗯,好吧,我说:我们现在不就联络上了吗? 那个机车警探一副城市乡巴佬的模样,竟然找上我问话,奈德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对我说,表情完全没变,但你看得出来他很生气。好像我是嫌犯之类的。我跟他说不关我的事,我又不是巴里曼人,没事拿刀捅人。 我决定附和法兰克的看法,奈德显然不是森林里最聪明的小白兔。他这种人说穿了只会人云亦云,集二手见解之大成,从来没有自己的想法。我敢打赌,蓝领阶级客户在他眼中就和残障一样,而他只要看到亚洲女孩,一律说我会爱妳永远。 你有跟他说这件事吗?我坐在倾倒的墙上,这么问他。 奈德满脸惊恐地看我一眼,说:怎么可能?他就像疹子一样巴着我不放,我根本懒得向他解释,我只想赶快把事情解决,好吗?

还真热心我可不是在抱怨。所以,我说:我想这件事和我遇到的意外没有关系,是吧? 奈德似乎不晓得该说什么。他想靠在墙上,但检视一番之后还是决定放弃。所以,我们可以言归正传了吗?他急着想知道。 我低下头,目光哀怨地瞥了他一眼。昏迷把我的记忆搞糊涂了,你得跟我说我们之前讲了什么,讲到哪里之类的。 奈德瞪着我,神情依然冷漠、无动于衷,看不出任何表示。我忽然发觉他和丹尼尔的相似之处,即使得把丹尼尔的脑袋切掉。我们讲好给一百,奈德过了半晌说道:付现。 是一百镑换一样古董,还是一百张千镑大钞交换继承权?但我无须知道实情,也晓得他在说谎。嗯,不对吧,我说,同时朝奈德调情似的傻傻一笑,替他的男性自尊保留一点颜面,昏迷坏了我的记忆,可不是我的脑袋。

奈德笑了,一点也不难为情,双手插进口袋,抬起脚尖说:嘿,我是男人嘛,男人就该勇于尝试,对吧? 我依然带着傻笑,因为他似乎还满吃这一套的。换一招吧。 好吧,奈德换上生意脸,正色说道:说正经的,我开一百八,对吧?但妳說我绝对不只这点本事,这当然是胡说八道,不过总之,妳要我考虑清楚再找妳谈。所以我又留了字条,跟妳說或许可以抬到两百K,是吧,但妳又说他不自在地耸耸肩膀:妳知道的。 两百K,我忽然像是打了大胜仗一般。干警探的都晓得这种感觉,牌一翻开,你押的赌注全部中奖,心里飘飘然到了极点。但我随即发觉这件事非比寻常。 我一直以为奈德才是主角,是他拖延交易、处理文件与提高价码。蕾西之前逃跑不曾用过大钱,她光靠跳蚤窝的押金就到了北卡罗莱纳,离开时也只拿了破车卖得的钱。蕾西要的向来不多,一条康庄大道和提前几小时出发就够了。

但这一回,她却向奈德开口要了六位数字。她会这么做,当然因为有把握要到。但更重要的是,她腹里怀着孩子,艾比又虎视眈眈,现在有人给得起那么多钱,既然还要停留几周,何必只拿走几千英镑?蕾西大可在让渡书上签字,拿到一点小钱离开,除非她有理由必须尽可能攒钱,就算多拿一毛也不放过。 我越认识蕾西,就越肯定她不可能生下孩子,一到新地点就会想办法堕胎。艾比虽然比谁都了解蕾西,但连她也这么认为。然而,堕胎只需要几百英镑,蕾西从以前打工到现在应该已经存够了钱,不然也可以偷拿公费,甚至向银行贷款,反正又不用还,犯不着和奈德搅和。 然而,养育小孩可就所费不赀了。曾经是漂泊不定的公主,这会儿却想成为拥有千座城堡的女王。

蕾西正准备张开双手,迎接一生中最大的承诺与牵绊。我感觉断墙瞬时在我臀下融化。 我的眼神肯定像是见鬼一样,因为奈德误会我的表情,微微愠怒说:讲真的,我不骗妳,两百K绝对是我能给的最好价码。我是说,冒大险的人是我。就算我们把事情讲定,我还得再说服妳的屋友,起码说服两个。当然,我一定能办到,只差找出手段,但可能得花上好几个月,应付一拘票麻烦事。 我一手用力摁墙,感觉粗糙的石头扎进掌心,让自己脑袋清醒过来。是吗? 奈德瞪大浅蓝色的眼阵。喔,拜托,当然是啊。我真不晓得他们到底有什么损失。我知道他们是妳朋友,丹尼尔是我表弟这一些的,但他们脑袋里是不是装了浆糊啊?我只是提议稍微动一下房子,他们就像看到暴露狂的尼姑一样拼命尖叫。

我耸耸肩说:他们喜欢那里。 为什么?我是说,那屋子烂透了,连暖气也没有,他们却当成皇宫似的。他们难道不晓得只要眼睛一闭签个字,就能得到多少好处?那屋子很有潜力。 将这一带变成商务公寓,以利未来发展我霎时憎恶起自己和蕾西,竟然为了一己之私,和这混球打交道。我比较聪明,我说:你拿到这块地方之后,打算怎么发挥你说的潜力?奈德困惑地看我一眼,我想他和蕾西应该谈过这件事了。 他见我一脸茫然望着他,似乎松了一口气。那得看拿到什么开发执照,懂吗?我是希望盖一间高尔夫球俱乐部和温泉旅馆,差不多这样。真想长期赚大钱,就应该这么做,要是能盖个直升机停机坪更好。不然的话,我们也可以盖顶级的豪华公寓。 我很想踹他老二一脚,转头就跑。我还没见到奈德,就已经准备好要讨厌他了,而他果然没有让我失望。奈德一点也不想要山楂林屋,就算他在法庭讲得天花乱坠,其实他根本不在乎那房子。

他垂涎的不是屋子,而是毁掉它,撕它喉咙,啃它肋骨,喝它的血,一滴不剩。我眼前忽然浮现奈勒的脸,肿胀瘀青,一双眼睛燃着熊熊的希望:你有想过旅馆对葛伦斯凯影响多大吗?奈德和奈勒如果认识,肯定恨对方入骨,但在内心深处,他们却像一对孪生兄弟。等他们收拾家当滚出这里,奈勒曾说,我要亲自向他们挥手道别。不过,他为了实现梦想,起码不惜献出自己,而不只是银行存款。 好主意,我说:我是说,怎么可以让屋子只是住人的地方,是吧? 奈德没有听出我的嘲讽。那还用说,他匆匆回答,生怕我想多分一杯羹。要让计画起飞,可得投资一大笔钱,所以我最多只能出两百。我们就这么说定了?我可以开始跑文件了吗? 我抿着嘴巴,装出沉思的神情。我得考虑考虑。 喔,他妈的拜托,奈德伸手一拨刘海,挫折之情溢于言表,接着小心翼翼将头发顺回原位,说:别这样,感觉拖了好久,一辈子似的。 对不起嘛,我耸耸肩说:你要是真的那么急,一开始价码就开高一点。 唉,我这会儿不是开了吗?我认识一堆投资人在排队,等着看平地起高楼,但他们不可能一直等下去。他们可都非常认真,也认真想出钱,好吗? 我又对他傻笑,还不忘像个小女人皱了皱鼻子。那我决定好之后,一定认真告诉你答案,行吗?说完朝他挥手道别。 奈德僵立几秒,左右踮着脚步,显然气愤难平,但我脸上一直挂着傻笑。好吧,最后,他总算开口说:行,随便妳,就等妳开口。 奈德走到门口,突然转身激动对我说:妳知道,这样一来我总算上了台面,有机会和大咖玩了,所以别搞砸了,好吗? 他转身大步离开,想来个潇洒的退场,可惜绊了一跤,弄巧成拙,只好改成轻快小步穿越田野,而且不敢回头。 我关掉手电筒,在小屋里等待,听奈德沙沙走过草地,坐上那辆猛男休旅战车,轰轰隆隆驶回文明世界,直到车声在深夜巨山之间显得微不足道为止。接着我走到外房,靠墙坐了下来,在蕾西停止心跳的地方感觉自己的心跳。 空气温暖柔和,有如奶油,我的臀部沉沉睡去,小小飞蛾在我四周打转,仿佛花瓣飞舞。在我身旁,也就是蕾西流血的地方,已经有植物生长,一小簇娇弱的蓝钟花与一株小幼苗,看来像是山楂。这些生命都来自于她。 就算法兰克没听到我和奈德的现场秀,隔天一早上班也会听见我们的对话录音,也就是几小时后。我应该立刻打电话给他或山姆,想出如何充分利用眼前的局势,却又觉得自己只要移动,甚至稍微用力说话或呼吸,脑袋就会爆炸,溅得草地都是。 我显然太过自信了。然而,这能怪我吗?这女孩就像野猫,宁可自断四肢也不愿身陷圈套。我一直认为蕾西绝不可能说出永远两个字,也不断告诉自己,她或许打算将小孩送人领养,只要一能下床,就将婴儿扔在医院,自己消失在停车场,朝下一个应许之地出发。 但我现在晓得,她扔给奈德的价码就算惊人,也不是为了医院,而是为了生命,两个人的生命。 就像她让其他人不知不觉将她雕琢成奇怪家庭的么妹,让奈德将她贬为他自认了解的女人,她也让我将她捏造成我想见到的模样。 她手上仿佛有一把万能钥匙,可以打开所有关上的门,又像一条永无止尽的高速公路,通向千百万个崭新的开始。但世界上没有这种东西。即使女孩不停抛开旧的生活,有如驶离休息站,最终也会遇见出口,而且愿意开下交流道。 我在小屋里独坐良久,手指轻轻拈着幼苗,感觉它是多么新嫩,让我不敢弄伤。我不晓得待了多久才站起身子,也不记得怎么回到家里。 我走在路上,暗自希望奈勒会从树篱里蹦出来,眼中燃着熊熊怒火,和我叫嚣互骂,甚至拳脚相向。什么都好,只要能让我好好打上一架。 林屋灯火通明,有如一株耶诞树,窗户映着光芒,人影走动,话语模糊,我一时难以适应:是不是出了什么可怕的事情?或有人快要死了?还是屋子倾斜侧滑?举办睽违已久的欢乐派对?我一踏上草地,会不会摔回一九一〇年? 我将铁门嘎的一声关上,艾比立刻推开法式落地窗门,大喊一声蕾西!同时越过草地朝我奔来,白色长裙飞舞飘扬。 我一直注意屋外,想看妳回来没有。她说。艾比气喘吁吁,满脸通红,双眼闪闪发亮,几绺头发挣脱发夹披散着,显然喝了点酒。我们正在搞颓废,小瑞和贾思汀用干邑白兰地、兰姆酒和我不晓得什么东西调成潘趣鸡尾酒,简直要人命。反正大家明天都不用带讨论课,也没有其他事情,又不用去学校,所以管他的就决定喝通宵,喝到茫掉挂点倒在地上为止。怎么样,不错吧? 棒透了!我说,声音听起来很陌生,又有些错乱,但艾比似乎毫无所觉。我过了半晌才打起精神,回到现实。 对吧?我起初担心这么做不好,妳知道。但小瑞和贾思汀直接调起酒来,小瑞还在酒上点火,故意的。他们两个朝我大吼,说我老是担心这个、烦恼那个。我是觉得,他们这回起码没有互相攻击了,不是吗?所以,我就想说算了,反正我们本来就需要喝一杯。过去那几天,唉,过去那几周,我们都快变成一群疯子了,妳有没有发现?前天晚上那件事,石块、打架,还有天哪! 艾比的面庞闪过一道阴影,随即消逝无踪。我还来不及分辨,欢快率直的微醺神情已经回到她的脸上。所以我想,要是今晚喝到趴,把所有坏事赶出我们之间,或许明早起床,所有人都能冷静下来,恢复正常。妳觉得呢? 喝醉的艾比感觉年轻许多。但法兰克却像打仗似的,脑袋如轰炸机隆隆运转,将艾比和她三位挚友排成一列,逐一检视,每一寸都不放过,冷静得有如外科医师或虐待者,仔细打量他们,决定从哪里切下第一刀,从哪里刺探第一针。我一定会开心死,我说:天哪,我爱死这主意了。 我们没有等妳回来,就自己开始了,艾比后仰身子,神情焦虑看着我说:妳不介意吧?气我们没有等妳。 当然不会,我说:酒还有剩就好。在她身后远方,客厅墙上人影交错,小瑞手拿杯子微微弯身,金发映着漆黑窗帘如梦似幻,法国爵士女伶约瑟芬.蓓克的歌声从窗口倾泻而出,嗓音甜美,沙哑诱人,用法语唱着:您是我梦中情人 我只想赶紧置身其中,心里从来没有如此渴望一件事情,只想扔下枪与电话,喝酒跳舞直到脑袋烧坏,世界消失,仅剩音乐、灯光和他们四个在我身旁,笑着晕着,不受任何打扰。 嘿,怎么会没剩?妳以为我们是谁啊?艾比说完抓起我的手腕,一手撩着裙摆,拉我朝屋子跑去。妳得帮我对付丹尼尔,他拿了一大杯酒,结果却小口喝。但今晚就是不能小口喝,应该痛饮才对。我是说,我知道他已经有点茫了,因为他一直长篇大论,讲什么迷宫、牛头人和《仲夏夜之梦》里的工匠波顿等等,所以他并不清醒,但还是不够。 哦,是这样啊,我笑着说,心里等不及要看丹尼尔喝挂,那我们还等什么?说完便和艾比跑过草坪,牵手冲进厨房。 贾思汀坐在厨桌边,一手长柄杓、一手杯子,埋头对着一只大碗,碗里血红一片,感觉很不妙。天哪,妳们真美,他对我们说:好像林中仙子,真的。 她们确实很美,丹尼尔在门口朝我们微笑,说:给她们一点潘趣酒,这样我们才会变成帅哥。 我们一向认为你们很帅呀,艾比从桌上抓了杯子,说:但我们还是需要喝酒,蕾西要很多潘趣酒,才能赶上我们。 我也是帅哥!小瑞从起居室大喊,声音盖过蓓克。快点过来这里,跟我说我也很帅! 你很帅!我和艾比使尽全力吼了回去。贾思汀将酒杯塞到我手里,四个人朝客厅走去,在走廊踢掉鞋子,舔去溅到手腕上的潘趣酒,高声欢笑。 丹尼尔瘫在扶手椅上,贾思汀躺在沙发,我、艾比和小瑞直接倒在地板,因为要坐上椅子有点麻烦。艾比说对了,潘趣酒很要命,好喝又尝不出酒味,和新鲜柳橙汁一样顺口,但很快就像氦气充满全身,让人轻飘飘的,感觉甜蜜又疯狂。 我知道自己只要做件傻事,例如站起来,一切都会不同。我可以听见法兰克在我脑中唠叨,强调自制的重要,有如学校修女絮絮不休,说酒是恶魔的毒药。但我实在受够了法兰克和他的聪明调调,老说永远都要把持自己。 我还要喝。我开口说道,用脚去点贾思汀,朝他摇摇酒杯。 那天晚上发生什么,我已经记忆模糊,尤其是细节。 酒过两巡或三巡之后,夜晚瞬间柔和起来,仿佛有人施了魔法,恍如梦中。我中途找了借口回房,将枪、手机和束腰之类的卧底器材收好藏在床底。有人将屋里的灯关了,只剩一盏台灯和有如星辰闪耀的烛光。 我记得大伙儿先是谈了很久,讨论哪位〇〇七最出色,接着又开始激烈争辩小瑞他们三个谁演庞德最棒。我们玩了一个很蠢的喝酒游戏,叫昏头鸭,是小瑞在寄宿学校学的,玩到贾思汀鼻子喷酒,慌忙冲去水槽把酒喷光为止。 我们笑得肚子发疼,逼得我用手指塞住耳朵,直到喘过气来。小瑞手臂伸到艾比颈子下方,我双脚垫在贾思汀脚踝上,艾比伸手牵住丹尼尔。感觉之前的摩擦龃龉根本不曾存在,我们又像我来的头一周那么亲密温暖,晶莹剔透,甚至更好,好上百倍,因为我这回不用提高警觉,忖度自己在家里的位置,不敢轻举妄动。我对他们已经了然于心,他们的言谈节奏、怪癖与性情起伏,我都清清楚楚,知道怎么和他们每一个人契合。这一回我属于他们。 其中一段对话让我印象最深,原本聊什么已经忘了,只记得我们谈着谈着就讲到亨利五世。我当时没有特别注意这段话,事过境迁才发觉非常重要。 那像伙根本是个疯子,心理变态。小瑞说。他和我与艾比又躺回地上,手臂勾着我的胳膊。莎士比亚把他捧成英雄,根本只是宣传。他要是活在现在,肯定是什么香蕉小国的总统,和邻国冲突不断,乱搞危险的核武计画。 我喜欢亨利,丹尼尔叼着烟说:我们现在就需要这样的国君。 你这君王主义好战分子,艾比对着天花板说:要是真的闹革命,你绝对会被钉在墙上。 真正的问题不在战争或帝制,丹尼尔说:只要是人类社会就有战争,这是人性本质,也永远会有统治者。难道妳真的认为中世纪君王和现代的总统或总理有那么大区别,除了君王对人民稍微可亲一点点?真正的问题来自这两样东西分开了,也就是战争与帝制分离。亨利当时可没有这种断裂。 你在胡言乱语。贾思汀说。他正努力躺着喝酒,不坐起来,也不洒到身上,可惜很难。 你知道你需要什么?艾比对贾思汀说:吸管,能够折弯的那种。 没错!贾思汀兴高采烈地说:我就是需要一根弯折吸管,家里有吗? 没有。艾比自己也吓了一跳,让我和小瑞忍不住很没礼貌地咯咯直笑。 我没有胡言乱语,丹尼尔说:你们想想古代战争,几百年前打仗的时候,国王可都站在最前线,没有例外。统治者曾经是这样的。无论现实或象征,他都走在人民前面,为他们冒险犯难,牺牲自己换取人民安全。要是国王在关键时刻拒绝做出关键行为,人民就会将他开膛破肚,而且名正言顺。因为他只是冒牌领袖,根本不配身居大位。在从前,朕即国家,打仗怎么可能没有他?可是现在你们看过哪位总统或总理亲自走上火线,率领子民打他发起的战争?现实和象征的连结一旦断裂,统治者不再愿意为人民牺牲,他就不再是领袖,而是寄生虫,强迫旁人为他冒险,自己过得安稳,靠别人的损失得利。战争变成丑恶的想像,政府官僚的纸上游戏,士兵和平民只不过是他们手中的棋子,为了现实中完全站不住脚的理由而牺牲,成千上万。一旦统治不算什么,战争就不算什么,人命也不算什么。于是,我们现在被一群贪赃枉法的篡夺者统治,所有人都是。这些人无论走到哪里,一切都会变得不算什么。 你知道吗?我勉强将头抬离地板几寸,对他说:你说了一大堆,我大概只听懂四分之一,你怎么会清醒到这个程度? 他才不清醒,艾比心满意足说:大放厥词就表示他醉了,妳应该很清楚才对,丹尼尔已经喝僵了。 我不是大放厥词,丹尼尔对她说,但却面带微笑,脸上闪过一丝淘气。我这是独白。哈姆雷特可以,我为什么不行? 哈姆雷特独白的时候,起码我听得懂,我一副可怜相,说:几乎。 简单一句话,丹尼尔刚才讲的,小瑞躺在壁炉前的地毯上,转头对我说道,一双金色眼眸和我对望,距离只有几公分。就是政客根本名过其实。 几个月前在山上野餐,我和小瑞朝丹尼尔扔草莓,打断他大放厥词。我敢发誓自己就在现场,海风的气息,还有爬山让我大腿酸疼,都在我记忆之中。世上一切全都名过其实,除了猫王与巧克力。我如此宣布,颤颤巍巍地将酒杯高举过头,只听见丹尼尔忽然纵声大笑。 丹尼尔很适合喝酒,他双颊添了鲜嫩的血色,深邃眼神冒出一点光芒,僵硬的姿态也化为动物般的确信优雅。家里的万人迷是小瑞,但那天晚上,我的目光却无法从丹尼尔身上移开。他微微后仰,坐在褪色织锦椅子里,置身烛光与各种颜色之间,手上红酒闪着光芒,黑发披垂前额,感觉就像古代的将领,端坐宴会厅里的国王,耀眼大胆,在下一场战争来临之前大肆庆祝。 窗户大开,正对夜色中的院子,飞蛾绕着灯光打转,虫影交错,潮湿的微风轻柔拂弄窗帘。 嘿,夏天了,贾思汀忽然冒出一句,从沙发上坐直,仿佛很意外。你们感觉一下,风是暖的,夏天到了。走吧,我们到外面去。说完便跌跌撞撞站起来,经过艾比面前拉了她一把,接着从窗户爬出去,进到阳台。 屋外一片漆黑,暗香浮动,生机盎然,一轮满月巨大原始。我不记得我们在外头待了多久。我和小瑞勾手转圈,气喘吁吁跌在草坪上,咯咯笑个不停。贾思汀捧着两大手山楂花瓣扔向空中,雪花似的落在我们发间。丹尼尔和艾比赤着双脚,在树下跳慢步华尔滋,有如许久以前宴会里共舞的情侣。我在院子又是侧翻,又是前空翻,去他的假伤口,管他妈蕾西会不会体操。我已经不记得上回喝这么醉是什么时候,但我真爱这样的感觉,只想再往下潜,永远不要上来换气,张开嘴巴深呼吸一口,彻底沉浸在这一晚。 不知何时,他们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了。我躺在香草园里,伴着薄荷碾碎的香气,独自抬头凝望千百万颗星辰闪烁。我听见小瑞在屋前喊我名字,过了一会儿,我勉强站起身来,想去找他,但却觉得重心不稳,难以行走。我扶墙慢慢前进,一手抓着树枝与藤蔓,听见残枝在我脚下噼啪作响,却一点也不觉得疼痛。 月光照得草坪微亮泛白,音乐从窗口徐徐传来,艾比在草间独舞,张开双臂仰头对着无垠的夜空缓缓转圈。我站在凹室边,一手摇晃长长的藤蔓默默注视,看她白裙翻飞飘飘,拎着裙摆手腕翻转,脚掌划出弧线,颈子微醺摇晃,在悄悄低语的树木间进进出出。 她真美,对吧?背后有人柔声说道,但我已经醉得感觉不到惊吓。是丹尼尔,就坐在藤蔓下方的石椅上,手拿杯子,身旁的石板地摆着酒瓶,月影让他看来有如大理石像。他说:等我们老了,白发苍苍,一切开始流逝,遗忘生命中的种种过往,我也会记得这样的艾比。我心头忽然一痛,却不晓得缘由,原因太过复杂,也太遥远。我也想记住今晚,我说:像刺青一样刺在身上,才不会忘记。 来吧,丹尼尔放下酒杯,挪动身子让出位置,朝我伸手说道:来坐这里。我们还会有几千个这样的夜晚,忘了几十个无所谓,往后一定补得回来。我们拥有全宇宙的时间。 丹尼尔握住我,手掌温暖而强壮。他拉我坐下,我倚着他,感觉他坚实的肩膀,身上有红杉与干净羊毛的淡香,四周黑影与闪光晃动,细水从我们脚边潺潺流过。我之前想到我们就要失去妳了,丹尼尔说:那感觉他摇摇头,轻轻倒抽一口气,我想妳,妳都不晓得我有多么想妳,但现在没事了,一切都会没事的。 他转头看我,手指伸进我的发间,指尖粗糙而温柔,慢慢滑过我的颈子,再到嘴边,描绘我双唇的轮廓。 屋里灯火朦胧,有如旋转木马的灯光神奇梦幻,高亢歌声飘浮于树林之上,藤蔓随着音乐旋转,乐曲甜美得令我心碎,我只想永远待在这里,拆下麦克风和电子线路装进信封,丢到邮筒里寄给法兰克,抛开过去的生活,像鸟儿一样轻盈,从此以林屋为家。其他人一定很开心,傻瓜,我们才不想失去妳呢,我们的生活再也不用让外人知晓。 我和死去的女孩一样有资格,我和她都是蕾西。只要不再缴房租,房东就会将我那套恶心的上班服扔进垃圾袋,房里没有一样东西是我现在需要的。樱花轻轻落在车道,古书香气沉静,耶诞节窗户沾满冰晶,映着炉火闪闪发亮,再也不需要恋爱,不需要结婚生子,失去任何人,世界再也不会改变,只有我们五个住在这座铜墙铁壁的秘密花园,不知所终。我心底深处鼓声隆隆,警告我危险。但我晓得死去的女孩千里迢迢找上我,就是为了眼前此刻,所以才化身蕾西,等待适当时机伸手牵住我,将我领上石阶,走进屋门,带我回家。丹尼尔的双唇有冰块和威士忌的味道。 尽管不曾想过,但我看也知道丹尼尔绝不是接吻高手,以他拘泥细节的性格。他吻得猛烈,让我几乎喘不过气来。不晓得过了多久,我们总算放开彼此,我感觉自己心脏狂跳。 现在,我心头微微一沉,想:现在是怎样? 丹尼尔嘴角弯成浅笑,就在我的唇边。他双手按着我的肩头,拇指沿着我的锁骨温柔划着大圈。 法兰克肯定眼都不眨。我知道有卧底揍人、打海洛因,甚至和黑道上床,理由全是为了工作。我晓得他们都在胡扯,却从来没说什么,反正不关我事。人只要动脑筋,一定能找到其他方法拿到想要的东西。他们会做是因为他们想做,而工作只不过给了他们借口。 忽然间,我看见山姆的脸,双眼圆睁,神情诧异,清楚得仿佛站在丹尼尔身边。我该羞愧得无地自容,但只觉得挫折有如海浪袭来,猛然将我淹没,让我只想尖叫。山姆就像一床巨大的羽毛被,包裹住我的生命,总是用度假、呵护我的询问与温柔坚决的温暖覆盖我,几乎让我窒息。我真想像马一样,后脚猛力一蹬将他踹开,再深吸一口冷风,回到自己一个人。 是线路救了我。但不是因为它会收音,我当时没想那么多,而是丹尼尔的手。麦克风别在胸罩中央,罩杯之间,他的拇指已经近得不到十公分。我倏地清醒过来,从来没有这么清醒过。再十公分,我就会玩火焚身。 嗯,我说着朝丹尼尔咧嘴微笑,拖延时间,惦惦吃三碗公。 丹尼尔没有反应,我感觉他眼里闪过什么,只是我辨别不出。我脑袋似乎故障停摆,完全不晓得换成蕾西她会如何脱困。我突然有种恐怖的感觉:或许她也不能。 屋里传来撞击声,紧接着法式落地窗门砰的打开,有人冲到阳台,小瑞咆哮着:为什么老是把所有事情搞得他妈的这么大惊小怪 拜托,真是够了你。是你想要 说话的是贾思汀,他气得声音颤抖。我瞪目看了丹尼尔一眼,从椅子上跳起来,隔着藤蔓窥视院子。只见小瑞在阳台走来走去,一手搔头,贾思汀瘫靠在墙上,用力咬着指甲。他们还在吵架,但音量已经放低,我只听见他们的口气又急又凶。贾思汀垂头丧气,下巴抵着胸口,看来似乎在哭。 可恶,我说着回头瞄了丹尼尔一眼,他依然坐在石头凳上,叶影让他脸庞模糊,见不到表情。我猜他们可能摔破什么东西,小瑞打了贾思汀。我们是不是该 丹尼尔缓缓地站了起来,身影明明暗暗,似乎占满凹室,感觉巨大清晰而奇怪。我想也是。 他伸手按住我的肩头将我推开,动作温柔却不带感情,接着大步穿越草坪。艾比倒在草里,有如一朵白棉,伸出一只手臂,似乎已经沉沉睡去。 丹尼尔单膝跪在艾比身旁,小心翼翼拨开她脸上一绺头发,随即起身拍去裤子上沾的草屑,朝阳台走去。小瑞大吼一声:老天爷!转身冲进屋里,猛力甩门。贾思汀肯定在哭了。 眼前的场景简直荒谬,完全无法理解。画面仿佛倾斜着,缓缓转圈。屋子无助摇晃,院子起伏如波,我忽然发觉己其实醉得一塌糊涂,一点也不清醒。我坐在石椅上,将头抵在膝盖之间,直到一切平稳下来。 我一定是睡着了,还是昏倒,我不晓得。我听见吼叫声,但似乎与我无关,我也置之不理。 脖子抽搐让我醒来,我躺了很久才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我蜷缩在石凳上,脑袋斜斜靠着墙面,姿势很难看,衣服又湿又冷,身体忍不住颤抖。 我缓缓挺直身子,有如分解动作似的,然后起身。真是失策,我脑袋立刻天旋地转,必须抓着藤蔓才能站直。 凹室之外,院子已经转成灰色,破晓前的灰暗,感觉寂静而鬼魅,没有一片叶子在动。我蓦地恐惧起来,害怕踏进院子,感觉那里似乎神圣不可侵犯。 艾比已经不在草地上。草坪露水深重,沾湿我的脚掌和裤管,我看到阳台上两只袜子卷成一团,或许是我的,但我无力去捡。 我打开法式落地窗门,小瑞在沙发酣睡着,身旁被空杯子、散落的椅垫与堆满烟蒂的烟灰缸环绕,仿佛躺在散发酒臭的小水坑里。 钢琴撒满玻璃碎片,弧线精巧,斑斑点点落在光洁的木质琴身与发黄的琴键上,旁边墙壁出现一个新的凹洞,凹痕很深,显然有人扔了什么,或许是杯子或烟灰缸,而且是故意的。我蹑脚上楼,懒得褪下衣服就爬进被窝,在床上抖了很久才进入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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