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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十五章

神秘化身 塔娜.法蘭琪 13976 2023-02-05
隔天,我将近十一点才抵达都柏林堡。我希望早晨尽量照旧,包括早餐、开车上学和大伙儿进图书馆用功,心想这样应该能让他们释怀,不会紧跟着我。这招果然有用。 我起身穿上夹克的时候,只有丹尼尔开口:需要我陪妳去,给妳道义支持吗?但他看我摇头,便点头没说什么,继续读书。记得用颤抖的食指同时比着那家伙和山姆,小瑞对我说:吓一吓他。 然而,走到重案组大楼门口,我却没胆了。入口最难,我怎么也无法逼自己在服务台用访客身分登记,忍着痛苦和秘书伯娜黛特闲话家常,承受老同事讶异的目光,等人带我在走道穿梭,仿佛我从来不曾来过。我打电话给法兰克,要他出来接我。 早安,法兰克下来之后,朝门外探头对我说:我们正好在休息,重新评估状况,应该算是吧。

评估什么状况?我问。 法兰克为我开门,站在门后说:妳等会儿就知道了。早上过得太有趣了,你们还真的把那家伙的脸蛋给打惨了,是吧? 法兰克说得没错,奈勒交叉双臂坐在侦讯室桌边,身上穿着同样的旧牛仔裤和褪色套头毛衣,脸庞俊俏全失,顶着两个黑眼圈,脸颊一大一小,发肿瘀青,下唇裂伤泛黑,鼻梁像是被人压扁似的,非常恐怖。我努力回想他前夜伸手抓我眼睛,膝盖硬顶我的腹部,却怎么也无法和眼前这个家伙连在一起。奈勒全身狼狈,椅子后仰轻轻摇晃,自顾自地哼着<月儿升起>。我见到他,想起我们怎么对付他,只觉得喉咙一紧。 山姆在观察室,双手深插在外套口袋靠着单面镜,盯着奈勒。凯西,他表情疲惫,朝我眨眨眼说:嗨。

天哪!我用头比了比奈勒说。 那还用说。他说是骑脚踏车摔伤的,脸直接撞到墙上,除此之外就没讲什么。 我刚才跟凯西说,法兰克说:说我们遇到了一点状况。 是啊,山姆说。他揉揉眼角,仿佛想叫醒自己:是状况没错。我们把奈勒找来这里,那时候是几点?八点左右?从那之后就一直侦讯他,但这小子什么也不肯说,只是瞪着墙壁哼歌,几乎都是反抗军的歌。 他对我倒是破例过一次,法兰克说:暂停个人演唱会,骂我是肮脏龌龊的都柏林混蛋,竟然舔爱奸屁股,真该感到羞耻。我想他一定是爱上我了。不过,重点是我们想办法弄到一张搜索令,搜查他的家当,鉴识科的人这会儿才刚把东西搬回来。我们当然希望看到血刀或血衣之类的,可惜运气不好,但没想到意外啊、意外。

法兰克从角落桌上抓起一只证物袋,朝我挥了挥:妳看看吧。 证物袋装了一组象牙骰子、一把玳瑁手镜、一小幅拙劣的乡间风景水彩画和一只银色糖钵。我还没转动糖钵,见到刻字(细致的花体字M,代表西蒙家族)之前,就晓得这些玩意儿的出处。这么混杂的廉价收藏只可能来自一个地方,就是西蒙伯公家。 东西都在奈勒床下,法兰克说:装在鞋盒里收得好好的。我敢說妳要是仔细翻过屋子一遍,肯定能找到配对的奶酪罐。这让我们不得不问,这些东西是怎么跑到奈勒床下的? 他闯进去过,山姆说着又回头盯着奈勒,看他无精打采坐着,仰头呆望天花板。四次。 但什么都没拿。 这我们不晓得,因为供词是西蒙给的,那家伙住得像猪窝一样,几乎成天醉到四肢瘫痪。奈勒就算把他想要的东西统统拿走,塞满手提箱,那老头也搞不清楚。

或者,法兰克说:他也可能是向蕾西买的。 当然,山姆说:不过照这样说,也可能是丹尼尔、艾比或哪个家伙,甚至西蒙自己,虽然没有迹象显示是老头自己卖的。 但他们都没有被刺杀或搜身,在奈勒家一公里外的地方。 他们显然已经辩论过一阵,语调带着争执后才有的低沉老练。我将证物袋放回桌上,靠墙远离那一堆东西。奈勒的薪水只比最低工资好一点,还要照顾生病的爸妈。山姆说:到底哪来的钱买这些古董玩意儿?又到底为什么想买? 他想买,法兰克说:因为他对西蒙家族恨之入骨,绝不会放过整倒他们的机会,而且就像你讲的,他是个穷光蛋,但他没有钱,不代表其他人没有。 我听了很久才明白两人争执的重点,为何房间里充满尖锐对立的气氛。艺术古董组的干员感觉都是书呆子,一群身穿苏格兰呢西装的教授,只是别着警徽,但他们的工作可不是开玩笑的。古董与艺术品的黑市网络遍布全球,还牵涉许多组织犯罪,交易的物品从毕卡索、俄制冲锋枪到海洛因都有,许多人因此受伤,甚至丧命。

山姆气愤地嘟囔一声,挫折摇头,重重靠回单面镜。我只想知道,他说:这家伙是不是杀人凶手,是的话就逮捕他。至于他平常有什么嗜好,就算盗卖蒙娜丽莎像,我也毫无兴趣,懒得管他。你要是真的认为他窃取古董,侦讯之后可以把他交给艺术古董组,但目前他只有一个身分,就是杀人嫌犯。 法兰克眉毛一挑,你认为两者没有关联?注意一下模式吧,那五个人搬进屋子之前,奈勒又扔砖头又喷漆,玩得不亦乐乎,但他们搬进去之后,他只做了一、两次,接着就他手指一弹说:西线无战事了。怎么,难道他觉得那五个人很可爱?看他们整修布置,不想破坏新的装潢? 因为他们追了出来,山姆抿着嘴角,眼看就要雷霆大怒了。他可不想被教训得七荤八素。 法兰克笑了。你觉得怨恨有办法一晚上就消失吗?不可能。奈勒肯定找到别的方法伤害山楂林屋,否则他不会放弃破坏,给他一百万年都不可能。你看蕾西一旦不再偷古董给他之后发生了什么?他先等个几周,看蕾西会不会和他联系,结果没有,于是他又开始朝窗子扔石块。再说那天晚上,他根本不在乎被教训得很难看,不是吗?

你想谈模式是吧?那我们就来谈。那五个人头一回追出去,就是去年十二月,让他对屋子的恨意更深。他不打算一次对付全部人,却暗中监视他们,结果发现其中一人夜里习惯外出散步,正好是他的空档时间。他跟踪蕾西一阵子,之后杀了她,却发现连杀人都没成功,于是再度心生怨恨,气得情绪失控,砸石头扬言纵火。你觉得他对那天晚上的事情有什么感觉?要是那其中一人继续到小径散步,而且形单影只,你想他会怎么做? 法兰克置若罔闻。重点是,他对我说:我们现在应该如何处置这小子。我们可以用窃盗或破坏之类的罪名逮捕他,什么都行,然后祈祷老天保佑,那家伙会松口吐露和凶案有关的线索。我们也可以把东西塞回他床底下,感谢他协助调查,送他回家,看他接下来怎么反应。

山姆和法兰克的对峙或许在所难免,打从两人同时出现在命案现场,就注定会有这样的局面。重案组警探总是专心一志,心无旁骛慢慢缩小侦查范围,直到清除所有枝节,找出最后剩下的事物为止,也就是杀人凶手。卧底却专靠枝节而活,永远分摊赌注,预备所有可能,因为你永远不晓得岔路会带你走到哪里,要是左顾右盼够久,是不是会有意想不到的结果冒出头来。卧底会点燃手上所有引线,看谁会爆炸。 那然后呢,法兰克?山姆追问道:假设你说得没错好了,蕾西偷古董出来给奈勒销赃,凯西接下来也这么做,然后怎样? 然后,法兰克说:我到艺术古董组聊一聊,去法兰西斯街帮凯西买几件亮晶晶的可爱小玩意儿,再看后续如何。他面带微笑,但却眯着双眼打量山姆。

多久? 看要多久。 艺术古董组经常利用卧底,乔装成买主、销赃者或手腕高明的卖家,步步逼近上游的大鱼,通常需要好几个月,甚至几年。 我是在查他妈的凶杀案,山姆说:还记得吗?只要被害人依然活蹦乱跳,偷拿银糖钵,我就不能用谋杀罪名逮捕任何人。 所以咧?那就等古董组刺探清楚再抓他也行,随便。反正幸运的话,我们可以找出动机,查明他和被害人的关系,用这两点套他,逼他招供,而最坏也不过就是多浪费一点时间。总之,现在又不是期限就要到了。 要说蕾西过去三个月不断偷卖山楂林屋的东西给奈勒,只为了赚点零花,这机率实在不高。 她确定怀孕之后,为求离开什么都肯做,但这之前绝不可能。 我可以这么回答,也应该这么说,但法兰克说得对,奈勒一心破坏山楂林屋,无所不用其极。他就像关在笼里的猫,因为无助而疯狂,将数百年的积怨对准林屋,但却手无寸铁,只有石块和喷漆。这时倘若有人拿屋里的东西给他,告诉他销赃地点,还答应继续偷窃,他很可能(非常可能)不会拒绝。

不如这样吧,法兰克说:我们再问奈勒一回,就你一个人,因为他和我不是处得很来。你想侦讯多久都行,要是他提到任何和命案有关的事,再小的线索都行,我们就忘了古董这件事,让凯西抽身,结束调查。但要是他什么都没说 那怎么样?山姆追问道。 法兰克声耸肩说:要是你的招数没效,你就回来这儿,我们再谈谈我的方法。 山姆看着法兰克,注视良久,之后说道:不耍诡计。 诡计? 中途打断,在我就要问出什么的时候突然敲门,那一类的。我见到法兰克下巴一紧,但他只是淡然回答:不耍诡计。 那好,山姆深呼吸一口气说:我会全力以赴。妳能再多待一会儿吗?他是在对我说话。当然。我说。 我可能会用到妳,例如找妳进去之类的,看情况而定,山姆目光瞟向奈勒,只见那家伙已经改唱<随我攻上克罗>,刚好是听了烦人的音量。祝我好运吧!山姆说完拉直领带,走了出去。

妳男朋友刚才觉得我是小人吗?山姆将门关上之后,法兰克问我。 你要是不服气,可以找他决斗。我说。 我做人一向光明正大,妳也知道。 有谁不是?我说:只不过大家对光明正大的看法都不一样,山姆也不确定你的定义和他相同。 所以,我是没机会和他合租Club Med的度假别墅了,法兰克答道:好吧,这也没办法。不过,妳觉得我刚才的说法怎么样? 我隔着镜子注视奈勒,但可以感觉法兰克目光扫过我的脑侧。我还不晓得,我说:我观察这家伙还不够,没办法说什么。 但妳看了很多蕾西,就算是间接认识,也比谁都了解她。妳觉得她能做到吗? 我耸耸肩说:谁晓得?这女孩的特点就是谁也不知道她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 妳从刚才就把牌藏得很紧,竟然能憋那么久没说话,真不像妳,尤其是妳心里一定有想法。要是妳男人待会儿出来两手空空,我们又开始争执,我很想知道妳打算站在哪一边。 侦讯室的门开了,山姆走了进去,手里摇摇晃晃拿着两杯茶,用肩膀抵住门。他看来神清气爽,甚至有些开心。警探只要面对嫌犯,再大的疲惫都会一扫而空。嘘,我说:我想仔细看。 山姆坐了下来,自在轻叹一声,将马克杯推到奈勒面前。好了,他说,乡下口音突然明显起来,仿佛魔术似的,立刻将现场变成我们对抗城里人的气氛。我让法兰克警探去忙文件,有他在只会烦人。 奈勒停止哼歌,思忖片刻,之后开口说:我不喜欢他那样子。 我发现山姆嘴角抽动,也对,我也不喜欢,但我们比较惨,甩不掉他。法兰克在我身旁轻声微笑,朝镜子走近一点。 奈勒耸耸肩说:你们也许吧,我可不是。只要他在,我就没什么好说的。 那好,山姆语气轻松,现在他走了,我也不打算问你话,只想听你说。我一直听人讲葛伦斯凯出过事情,在满久之前,我觉得这可以解释很多疑点,而我只希望你告诉我对不对就好。奈勒狐疑地看了山姆一眼,但没有继续唱歌。好,山姆喝了一大口茶说: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时候,葛伦斯凯有个女孩 山姆将他在拉索文听到的说法、我从西蒙伯公大作中读到的内容和好莱坞女影星莉莉安.吉许主演的电影情节巧妙编成一个故事,还不忘加油添醋:女孩父亲将她赶出家门、女孩在村里街上乞讨、村民朝她吐口水、小孩扔她石头山姆在叙述之间不时婉转暗示,女孩被愤怒的村民处以私刑,这里显然应该配上悲壮的管弦乐。 山姆赚人热泪的故事接近尾声,奈勒又开始摇晃椅子,目光嫌恶而冷漠。才怪,他说:天哪,不是这样,这是我从小到大听过最扯的屁话,你是从哪儿听来的? 我目前,山姆耸耸肩说:听到的就是这样,除非有人指正,否则我也只能相信这套说法。 椅子吱嘎一声,音调沉闷刺耳。 告诉我,警探先生,奈勒说:你为什么对咱们和咱们过去的故事这么感兴趣?你知道,咱们只是葛伦斯凯的普通百姓,不习惯你们这些大人物的关心。 他从车上到局里就只跟我讲这一件事,法兰克对我说,肩膀靠着窗缘调整到舒服的姿势。这小子有被害妄想症。 你们上头的山楂林屋出了一点麻烦,山姆说:当然,这我不用多说。我们得到消息,屋子和葛伦斯凯村民处得不是很好,但我需要确定事实,才能决定两者是不是真的有关。 奈勒笑了,不过笑得冷酷,皮笑肉不笑。处得不是很好,他说:我想应该可以这么说吧,嗯。屋子里的人是这么告诉你的? 山姆耸耸肩说:他们只说自己在村里的酒吧不是很受欢迎,但也没有理由要受欢迎就是了,毕竟不是在地人。 他们还真好运,只是出了一点小麻烦,就有警察冒出来四处打探。在地人有麻烦的时候,条子在哪里?女孩吊死的时候,条子又在哪里?还不是当成自杀案件打发掉,只想快点窝回酒吧。 山姆竖起眉毛说:不是自杀? 奈勒紧盯山姆,肿胀的双眼半眯着,感觉阴险恶毒。你想知道真相? 山姆伸手轻轻一摆,意思是我在听。 奈勒沉默半晌,椅子往前靠,伸出指甲断裂、关节瘀血结疤的双手握住杯子。女孩是山楂林屋的女仆,他说:上头一个年轻人,西蒙家族的小伙子,爱上那女孩。女孩也许蠢到相信小伙子会娶她,也许没有,但无论如何,她都惹上了麻烦。 奈勒获禽似的凝视山姆,确定他听懂了才接着说:女孩没有被逐出家门,我敢说她父亲气坏了,还扬言夜里要在小路堵西蒙家族的小伙子,但他疯了才会这么做,疯到极点才会。那时咱们还没独立,你记得呗?葛伦斯凯村是西蒙家族的属地,不管女孩是谁,她父亲的房子都是人家的。他只要多说一句,家人就得在路旁喝西北风,所以他啥也没做。 不会这么简单就放弃吧?山姆说。 就这么简单。从此之后,村里人除非必要,绝对不和山楂林屋扯上关系,因为屋子名声不好,是棵妖树,你晓得吧?奈勒朝山姆阴森一笑,表情莫测高深地说:直到现在,有些人夜里依然避开山楂树,即使不晓得为什么。但现在只剩这一点了,算是往事的残迹,不过当时到处都是传言,因为天色昏暗的关系。当时没有电,冬季黑夜又长,心里想到什么怪东西,在暗处都见得到。许多村民相信山楂林屋里的人和妖精甚至魔鬼打交道,大家看法都不一样。奈勒说着嘴角又浮现冷笑:你说呢,警探先生?你觉得咱们当年都是野蛮的疯子吗? 山姆摇摇头。我伯伯的农场也有妖精,他说得稀松平常,他不信那一套,从来没信过,但就是甩不掉。 奈勒点点头说:女孩怀孕的时候,葛伦斯凯人也是这么说。他们说女孩和屋子里的妖精睡在一起,怀了对方的孩子,因此罪有应得。 他们觉得孩子会是丑妖怪? 哎呀,法兰克说:再丑也是人哪,老奈,只是长相不同罢了。他刻意忍住笑,身体微微颤抖,我真想踹他一脚。 是啊,没错,奈勒冷冷说道:别那样看我,警探先生,咱们现在说的是你和我曾祖父那一辈。你敢发誓自己要是活在当时,绝对不会相信这样的事? 时代不同了。山姆点点头说。 现在没什么人提妖精了,就剩几个,几乎全是老头子。但不知怎的,那家伙也这么认为,我说孩子的父亲。他要嘛根本讨厌孩子,只想拿传说当借口,要嘛他脑袋原来就有问题。照现在的说法,那屋子里的人都有一点怪,也许就是如此,才会传说他们和妖精打交道。总之,那家伙信了,他认为自己有问题,体内流着不祥的血,会毁了那孩子。 奈勒咧开受伤撕裂的嘴。于是,在小孩出生之前,他有天晚上约了女孩出来。女孩单独赴会,心里一点也不担忧,这家伙是她的爱人,不是吗?她想男人肯定想做什么安排,供应她和孩子的生活,不料男人却拿绳子出来,将她吊死在树上。这才是事实真相,葛伦斯凯人都知道,女孩不是自杀,村里也没有人杀她,害死女孩的是婴儿的父亲,因为他怕自己的孩子。 死乡下人,法兰克说道:我敢对天发誓,都柏林和都柏林之外根本就是两个世界。杰瑞.史宾格(编注:Jerry Springer,美国脱口秀主持人,节目内容以八卦著称,专请家庭失和、乱伦等所谓的社会边缘人自曝惊人故事。),你还差远了。 天哪!山姆轻轻说了一句。 没错,奈勒说:天哪。你们的前辈还没去抓大屋里的绅士,就先说女孩是自杀死的。最后她和小孩埋在一起,没有牧师祝祷。 奈勒的说法可能是真的,我们听到的说法都可能是真的,事情相隔一百年,真相完全无从判断,但重点是奈勒相信自己说的一字一句。他似乎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但这点没有各位想得那么重要。他太投入其中,你可以从他语气里的愤慨听出来,因此可能不觉得需要歉疚。我的心跳又快又沉,想起其他人正在图书馆埋首用功,等我回去。 村里为什么没人告诉我? 因为这不关你的事,而咱们也不想让外人闲话,说这里是疯人村,有疯子觉得自己的私生子是妖精,所以把他杀了。咱们住在村里的都是老实人,普通百姓,不是白痴或野蛮人,也不想让旁人当怪胎看,你懂吗?咱们只想自己好好过日子。 但有人放不下这件事,山姆提醒奈勒,有人在山楂林屋喷了婴儿杀手,还喷了两次。有人拿石头砸他们的窗子,就在前天晚上,被他们追上之后还狠狠打了一架。有人不想让那孩子好好安息。 冗长的沉默。奈勒在椅子上扭动身子,手指轻碰裂伤的嘴唇,检查有没有流血,山姆耐心等待。不光是孩子,最后,奈勒开口说:孩子的事已经够糟了,但这只证明山上那一家子是啥款货色,平常是什么样子,我只能这么说。 奈勒已经差不多招认喷漆的事了,但山姆没有反应,他想钓更大的鱼。他们平常是什么样子?他靠着椅背问道,马克杯放在膝上,神情轻松好奇,仿佛在和老乡秉烛夜谈。 奈勒下意识又碰了碰嘴唇,努力思索,寻找合适的字眼。你们警探在葛伦斯凯混了这么久,可知道这村子打哪来的? 山姆咧嘴微笑说:我的爱尔兰语早就生锈了,葛伦是山楂的意思,对吗? 奈勒面露不耐,匆匆摇头说:哎,不对不对,不是说名字,是地方,这村子,葛伦斯凯村,你认为这村子打哪来的? 山姆摇摇头。 西蒙家族,是他们建的,为了自己方便。他们当年得到这块地,就建了屋子,然后找人来替他们干活,例如女仆、园丁、马夫和猎场看守人等等。他们希望仆人也住在属地,方便就近控管,但又不能太近,免得沾上农夫的臭气。奈勒撇着嘴角,神情狠毒嫌恶。所以他们盖了一座村子给仆人住,就像兴建游泳池、温室和馬廄一样,算是小小的奢侈品,让日子舒服一点。 这简直不把人当人看,山姆附和说:但毕竟是很久以前了。 是啊,很久以前,那时西蒙家族还需要葛伦斯凯。现在村子不再侍奉他们了,他们就眼睁睁看着咱们自生自灭。我看着奈勒对山姆大谈村中往事,听他语气浮现一丝变化,飘忽而危险,心里总算能将他和深夜在小路挖我双眼的恶兽连在一起。村子已经瓦解了,再过几年什么也不会剩下。留着的家伙都是出不去的,像我,只能跟着村子陪葬。你知道我为什么没念大学吗? 山姆摇摇头。 我人不笨,程度也够,却得留在葛伦斯凯照顾父母。村子里的工作根本不需要读书识字,能干的活儿除了种田还是种田。我在别人的农场挖烂泥,哪里需要什么学位?我一离开学校就开始工作,没别的选择,村里还有几十个人像我这样。 这显然不是西蒙家族的错,山姆试着讲道理,他们又有什么办法? 奈勒又是咆哮一声,说:他们能做的可多了,多得很。四、五年前,有人来村子里考察,盖威人,和你一样。他是房地产开发商,想买下山楂林屋改成豪华旅馆,并且打算扩建,加上侧厅、几栋新建筑和高尔夫球道之类的。他计画很大,那家伙。你知道旅馆对葛伦斯凯影响多大吗? 山姆点点头说:一堆新工作。 不只如此,还有旅客、做旅客生意的店家和替店家工作的人统统都会过来。村里的年轻人也能待着,不用老想着搬到都柏林。这里会有新房子和像样的马路,重新拥有自己的学校,不用再把孩子送到拉索文。会有工作给老师、医生,甚至房地产仲介,给读过书的人。当然不是一下子,可能要好几年,但只要雪球开始滚我们就需要这个,需要一点助力,一个机会,就能让葛伦斯凯起死回生。 四、五年前,就是山楂林屋头一回遭受攻击的时候。奈勒完全吻合我的侧写,切合得天衣无缝。我想到山楂林屋可能变成旅馆,就觉得奈勒活该满脸是伤。但话说回来,你还是很难不被他话语之间的热情打动,也能想像他满心期盼的热闹景象,见到村子再度繁荣起来,充满希望,生机活络。 可是西蒙不肯卖?山姆问。 奈勒摇摇头,动作缓慢气愤,打个哆嗦,摸摸肿胀的下巴。一个人,住在一间可以住几十个人的屋子里,这么做到底对他有什么好处?但他就是不肯卖。打从屋子建好那一天起,那里就没好事,他却依然紧抓不放,不让其他人得到一点好处,就算死后也一样。新来的小伙子除了小时候,根本没靠近过葛伦斯凯。他没有家人,也不需要房子,却还是巴着山楂林屋。他们就是这种人,我说西蒙家族,从以前到现在都是。他们要的就一直留着,其他人去死也无所谓。 这是他们家族的房子,山姆提醒他:或许他们很喜欢。 奈勒突然抬头看着山姆,只见他眼圈肿胀瘀青发黑,淡色眼眸却炯炯发亮。一个人做出什么,他说:就有责任照顾它,这是正直的人该做的事。你生了小孩,只要他活着一天,你就得照顾他,没有资格为了自己方便杀了他。你造了村子,就有责任照顾它,竭尽所能地保护它,没有资格眼睁睁看它衰亡,只为了保住自己的屋子。 这一点我倒是赞同他,法兰克在我身旁说:也许我们的共同点比想像中还多。 法兰克的话语从我耳边飘过。我的侧写终究错了一点:这个人绝不会因为蕾西怀了他的孩子而杀她,甚至不会因为她住在山楂林屋而下手。我始终以为他是复仇者,执迷于过去,但他的想法显然更加暴烈与复杂。奈勒执迷的是未来,他家园的未来即将付诸东流,而过去与未来就像一对连体婴,前者是黑暗邪恶的哥哥,未来被他握在手中,任其摆布。 你对西蒙家族的要求就是这样?山姆轻声说:要他们做该做的事,卖掉屋子,给葛伦斯凯一个机会? 奈勒沉默良久,最后点了点头,动作僵硬而不情愿。 你觉得要让他们这么做,唯一的方法就是恐吓他们。 奈勒又点了点头,法兰克低低呼哨一声,我屏住呼吸。 而最好的恐吓,山姆用、沉思的口吻淡然说道:莫过于找一天晚上刺伤他们其中一个,不用很严重,甚至不需要真的伤到她,只要让他们晓得自己在这地方不受欢迎就好。 奈勒将马克杯朝桌上重重一放,椅子猛然后推,紧紧交叉双臂说:我从来没有伤过任何人,从来没有。 山姆竖起眉毛说:你骑车摔伤那天晚上,正好有人和山楂林屋的三个家伙狠狠打了一架。 那是决斗,光明正大的决斗,而他们竟然三个对付我一个人。你难道看不出其中的差别吗?我要是想做,西蒙早就不知道被砍十几回了,但我连他一根寒毛也没碰。 西蒙是老头子了,你知道他不出几年一定会死,而他的子孙亲人很可能在离开葛伦斯凯之前,就会将屋子卖掉,你可以等。 奈勒嘟囔一句,但山姆继续往下说,语气平板沉重,打断奈勒的话:然而,丹尼尔那小子和他朋友搬来之后,情况便完全不同了。他们哪儿也不去,光是喷漆又吓不了他们,所以你只好往上加码,是吧? 不对,我从来没有 你得让他们知道,而且知道得清清楚楚:为了你们自己好,快滚。你发现蕾西深夜会出门散步,说不定还跟踪过她,对吧? 我没有 你从酒吧出来,喝得醉醺醺的,身边正好有刀。你想到西蒙家族坐视不管,让葛伦斯凯村自生自灭,便决定上去让事情一了百了。或许你只是想恐吓她,是吗? 不是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奈勒?告诉我,怎么回事? 奈勒猝然向前,扬起双拳,嘴唇恨恨抿紧,眼看就要朝山姆扑上去。你这个恶心的家伙,是他们跟你说的,山上那几个,他们一说,你就像狗一样乖乖追了过来。他们向你哭诉,说山下有一个不自量力的恶劣农夫,你就把我带来这里,指控我刺伤他们其中一个。这根本就是胡扯。我要他们离开葛伦斯凯,相信我,他们一定会的,但我从来没想过伤害任何人,从来没有,我才不会让他们称心如意。等他们收拾家当滚出这里,我要亲自向他们挥手道别。 我应该失望才对,但却热血奔腾,仿佛就要冲上喉间,让我无法呼吸。我靠着单面镜挪动身子,侧过头去不让法兰克看见,发现我其实松了一口气。 奈勒还在说:那些龌龊的混球利用你,要我安分一点,就像这三百年来,他们家族利用警察和其他人一样。我直接告诉你吧,警探先生,不管谁听说咱们是一群暴民,我都会这么跟他说,你们尽管来葛伦斯凯吧,但我保证你们什么也查不到,那个姑娘绝不是村民伤的。我知道追查富人比追查穷人辛苦,但假如你要找的是罪犯,而不是代罪羔羊,你最好上山楂林屋找去,他们可没咱们这种教养。 奈勒说完紧抱双臂,椅子后倒,开始唱起<风吹大麦>。法兰克背部一拱离开单面镜,兀自轻轻一笑。 山姆试了一个多小时,逐一谈论所有破坏事件,从四年半前开始,接着举出证据,说明奈勒和那晚的石块与打斗有关,有些是真凭实据,例如他身上瘀青和我的描述,有些纯属捏造,例如指纹与笔迹辨识。山姆走进观察室,一把抓了证物袋就走,完全不看我和法兰克,接着回到侦讯室,将袋子扔在桌上,奈勒面前,威胁要用窃盗或使用致命武器攻击之类的罪名逮捕奈勒,只差没有直接说他谋杀。但他得到的回应只有<光头小子>和<四绿野>,穿插一首变化气氛的<她走过市集>。 最后,山姆只得放弃。他将奈勒留在侦讯室,走到观察室来,中间隔了很久。他一手拎着证物袋,倦意再度回到脸上,比之前还要疲惫。 我觉得还满顺利的,法兰克开怀地说:要不是你想钓大鱼,应该能让他招认破坏罪名吧。 山姆不理他,妳觉得呢?他问我。 就我理解,奈勒要气到动刀刺杀蕾西还有一个可能,就是他是孩子的父亲,而蕾西说她想堕胎。我不晓得,我说:真的不晓得。 我想他不是我们要找的人。山姆将证物袋朝桌上一扔,重重坐在桌边,回头看着奈勒。法兰克一脸惊讶,说:你才侦讯他一个早上,这样就放弃啦?就我看来,他根本是头肥羊,有动机、有机会、心理状态又对只因为他是说故事高手,你就打算用微不足道的破坏罪名逮捕他,放弃控告他谋杀的机会? 我不晓得,山姆用手腕按摩双眼,说:我不知道现在该怎么办。 好吧,法兰克说:那就用我的方法。输了就是输了,你的方法完全没用。把奈勒放了,让凯西用古董交易试探他,看能不能借此发现命案的蛛丝马迹。 这家伙根本不在乎钱,山姆没看法兰克,说:他只关心村子,还有山楂林屋造成的伤害。 所以他有动机,全心相信一件事的人最恐怖。你觉得他为了心中目标,愿意牺牲奉献多少? 法兰克和别人争论有一个特点,他会不停变换对话主轴,让你追赶不及,最后完全忘了自己起初想说什么。我不晓得他是真的相信奈勒盗卖古董,或只是不择手段想要驳倒山姆。 山姆愣愣望着法兰克,有如吃了连环拳的拳击选手,头晕目眩。我想他不是凶手,他语气坚定,也不晓得你为什么认定他是销赃犯,我看不出任何迹象。 我们问凯西吧,法兰克提议道,眼神戒慎看着我。法兰克天生爱赌,但我真希望自己晓得他为什么要押这一点,宝贝,妳說呢?我猜是古董诈骗,妳认为有可能吗? 千头万绪忽然涌入我的脑中。我想起自己对观察室了若指掌,两年前打翻咖啡在地毯留下污渍,现在成为访客站在这里。我想起警探芭比服挂在家里衣橱;马厄早晨猛清喉咙,声音抑扬顿挫。我想起其他人在图书馆等我,山楂林屋我房里的铃兰清香有如薄纱,轻柔将我包裹。 有可能,我说:嗯,是的话也不令人意外。 山姆已经折腾一早上,听我这么说终于火了。老天,凯西!现在是怎样!妳该不会真的相信这套蠢话吧?妳到底是哪一国的? 别这么说,法兰克出来打圆场,他自在地靠着墙面,手插口袋注视我们说:我们是同一国的。 少来了,法兰克,我厉声说道,免得山姆出拳揍人。山姆,我和蕾西一国,不和法兰克,也不和你一国,只和她一国,听懂没有? 我最担心的就是这个,山姆发现我一脸诧异,怎么,你以为我会在意这个智障法兰克指着自己胸口,装出受伤的表情。没错,他是个大混帐,但起码我还能看住他,可是那女孩和她一国非常、非常糟糕。她的室友一直挺她,但要是法兰克说得没错,她其实暗地里出卖他们,而且毫无悔意。女孩在美国的恋人也挺她、爱她,结果妳看他的下场?那可怜的家伙,整个人都垮了。妳读过那封信吗? 信?我转头对法兰克说:什么信? 法兰克耸耸肩说:查德寄了一封信给她,在我联邦调查局的朋友那里,写得很感人,但我仔细爬梳过,没什么有用的发现,我觉得没必要再麻烦妳。 老天,法兰克!我不是说你只要发现和她有关的东西,任何东西 这个晚点再说。 记得读信,山姆语气粗鲁,脸色发白,有如那天在命案现场,把信读完。要是法兰克不给妳,我就帮妳印一份。那个叫查德的家伙完全崩溃了,事情到现在四年半,他没有和半个女孩约会过,可能再也无法相信女人了。怎么可能?他,天早上醒来,生命已经摔成碎片,他所梦想的一切顿时化为轻烟。 小声一点,法兰克轻声细语,免得你们老大进来关切。 山姆置若罔闻。还有别忘了,女孩不是从北卡罗莱纳平空出现的,她之前还在别的地方,再之前还在别的地方。在那些地方还有其他人,天晓得有多少,直在想女孩究竟在哪里,是不是身首异处被人草草掩埋,还是离经叛道流落街头,是不是从开始就不在乎他们,他们的生命到底为什么会支离破碎。他们全都和女孩同一国,但结果又是什么?站在她那边的人都毁了,凯西,所有人,妳也不会例外。 我很好,山姆。我说。他刚才的话语有如晨雾覆盖我,感觉虚幻不实。 那我问妳一件事,妳上一个认真交往过的男朋友,你们是在妳刚开始担任卧底之前认识的,对吧?叫艾什么? 没错,我说:艾登。艾登是个好对象,聪明热情,前途光明,而且非常会讲冷笑话,就算我一天过得再糟,也能逗我大笑。我已经很久没有想起他了。 他怎么了? 我们分手了,我回答:在我卧底期间。我眼前忽然浮现艾登和我分手当晚的眼神。当时我正赶着回到住处,和几个月后刺伤我的毒枭小子见面。我坐在双层公车顶层往下看,艾登待在公车站旁,我仿佛见到他泛着泪光。 因为妳是卧底,这就是怎么了,山姆说完,转头对着法兰克,你呢,法兰克?你有老婆吗?还是女朋友?任何亲密关系? 你想约我吗?法兰克玩笑似的问,但却微眯双眼,目光如电。因为我得警告你,我可不是什么随便的人。 换句话就是没有,我想也是,山姆又转头看我,说:才三个星期,凯西,妳看我们已经变成什么样子?这是妳希望的吗?要是妳为这个可笑到极点的想法,继续卧底一年,妳觉得我们会怎么样? 这样吧,法兰克身体僵硬靠着墙壁轻声说:你那边的问题你自己决定,我这边的问题我自己解决,可以吧? 法兰克眼神狠戾,连长官和毒枭都会怕得抱头鼠窜,山姆却毫无感觉。不可以,一点也不可以。你那边的状况根本乱七八糟,你可能没发现,幸好我看得出来。我有嫌犯就坐在隔壁,不管他是不是杀人凶手,我都是按照警方程序逮到他的。你找到什么?发了三星期神经,搞得人仰马翻,结果什么也没有。可是你却不想收手,反倒叫我们继续加码,发更大的神经 我没叫你做什么,我只是问凯西别忘了,她会办这个案子可是因为我,当我的卧底,不是重案组警探我只是问她愿不愿意更深入一点。 我想像夏日无尽,午后独坐草地,倾听蜜蜂嗡鸣,摇椅慵懒摇晃吱嘎作响;想像自己跪在香草园子采撷收成,空气中飘着细雨与焚烧草叶的薰香,手上沾满揉拧迷迭香与薰衣草的味道;我想像在蕾西房间地板上包装耶诞礼物,窗外白雪飘飘,小瑞在楼下弹奏颂歌,艾比在自己房间轻声唱和,姜饼的香气从门缝飘来。 山姆和法兰克盯着我,眼睛眨也不眨。两人都不再说话,房里突然寂静下来,感觉深沉平和。当然,我说:有何不可? 奈勒开始哼唱<艾冯戴尔>,奎格利在走廊抱怨什么。我想起自己和罗伯在这个房间观察嫌犯,在走廊并肩嘻笑,中了薇丝塔行动之毒而分开,有如流星撞毁燃烧。但我没有任何感受,只觉得墙壁有如花瓣,轻盈展开倾倒在我身旁。山姆双目圆睁,眼神晦暗,仿佛我揍了他,法兰克的目光让我觉得似乎应该害怕。但我只感觉全身肌肉瞬间放松,仿佛回到八岁当时,我在青翠山坡侧翻筋斗,头晕目眩,又像潜入冰凉湛蓝的水中两千公里,完全不用呼吸。我说对了,自由的气味有如臭氧、雷雨和火药,又像雪花、营火与除过的青草,尝在嘴里有如海水,又有柑橘的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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