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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十二章

神秘化身 塔娜.法蘭琪 13834 2023-02-05
隔天晚饭过后,我开始翻阅西蒙伯公撰写的家族史诗,想找出和自缢女孩有关的蛛丝马迹。我一个人做会简单许多,但这么一来就得向学校请假,而我不想滥用生病当作借口,让其他人担心。因此,我和小瑞、丹尼尔坐在空房地板上,西蒙家的族谱摊在面前,艾比和贾思汀在楼下玩皮克牌。 族谱是一张破烂的厚纸,上头写满潦草字迹,层层叠叠,出于不同人之手。最顶端是优雅的棕色墨水字:詹姆斯,约一五九八年生,一六一九年娶坎普小姐为妻。最底下是西蒙伯公歪七扭八的字:艾德华,一九七五年生;以及最后:丹尼尔,一九七九年生。整间房里就只有这东西还看得懂,丹尼尔拈去族谱边缘的蜘蛛丝说:可能因为不是伯公一个人写的。至于其他我们还是能翻一翻,蕾西,假如妳真的很想知道,但就我看来,他下笔时都非常、非常醉了。

嘿,我弯身指着族谱说:败家子威廉在这里。 威廉,丹尼尔指尖轻点名字。一八九四年生,一九八三年卒,是他没错。我很好奇他最后去哪了。威廉是家族中少数活过四十岁的人,山姆说得没错,这一家人都英年早逝。 看这里能不能找到他,我拉了一只盒子到面前说:我对这家伙开始感兴趣了,真想知道究竟是什么不堪回首的过去。 女孩子,小瑞傲慢地说:最喜欢挖人隐私。但他自己也抓了一只盒子。 丹尼尔说得没错,大多往事都难以辨读。西蒙划了一堆重点,行与行不留间隔,标准的维多利亚风格。但我不需要读,只要寻找姓名缩写是W或M的花体字。我不晓得自己想不想找到,也许毫无所获,也许完全推翻拉索文人的讲法,女孩怀着孩子移居伦敦,成功经营裁缝事业,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

我听见楼下贾思汀在说话,艾比呵呵笑着,声音遥远微弱。我们三个都没开口,房里只有沙沙不停的翻页声。室内阴凉昏暗,月影朦胧高挂窗外,纸页在我指尖留下薄薄的灰尘。 欸,有了,小瑞突然说:威廉成为一件极为不当、引起轩然大波的什么的主角,最后让他丢了健康和老天,丹尼尔,你伯公肯定醉到翻天了,这能叫做英文吗? 我看看,丹尼尔弯身凑近细看,应该是健康和原有的社会地位吧。他从小瑞手中接过手札,将眼镜推上鼻梁:除去满街谣言,他指尖沿着字迹缓缓读道:事实真相如下所述:威廉一九一四至一五年参与大战,服役期间,这里应该是表现,突出,后因英勇事迹获颁军功十字章。单凭此点,即可什么所有低下传言。一九一五年,威廉遭榴霰弹伤及肩部,并饱受弹震症所苦,因而解甲除役

创伤后压力症,小瑞说。他背靠墙壁,双手枕头静静聆听。可怜的家伙。 这里我看不懂,丹尼尔说:跟他看到什么有关,我想应该在战场上。他用的词是残酷,接着是:他解除与威丝特小姐的婚约,对自己的身分地位毫无眷恋,宁可与葛伦斯凯村的市井小民相处,但却惹来众人不安。各方都明了如此我想是不自然的,关系不可能有圆满结局。 一群势利鬼。小瑞说。 你还敢讲!我说着冲到丹尼尔身旁,下巴抵着他的肩头,想把字看清楚。这之前的内容一点也不稀奇,但我晓得不可能有圆满结局就是我要找的。 约在此时,丹尼尔一边读着,一边倾斜手札让我看得见。村里一名年轻女孩发现自己身陷麻烦,表示威廉是腹中孩子的父亲。无论真相如何,葛伦斯凯人的道德情操迥异于现今,道德两个字底下划了两条线,村民对于女孩的行为不检深感震惊,坚持认为?女孩应该离开村子,进入麦格达伦修道院,以洗刷耻辱。他们决定将女孩视为放逐之人,直到她入院修行为止。

没有圆满结局,也没有伦敦的小裁缝店。女孩因为怀孕、遭人强暴、成为孤儿或太过美丽而被迫为奴,终生未能离开修道院洗衣厂,直到成为墓园里的无名孤坟。 丹尼尔不停往下读,语气轻柔平稳,我感觉他的声音在我肩头振动。但女孩既不放弃自己的灵魂,也不愿接受忏悔的要求,决定自我了结。威廉大受打击,或许因为他和女孩一起犯罪,或许由于他已见过太多血腥,健康急遽恶化。康复之后,他离开家人、朋友与家园,在异地展开新生,从此几乎音讯全无。这一起事件或许旨在提醒吾人欲望之险恶,打破社会阶级之危害,以及丹尼尔停下来说:后面我读不出来,反正关于威廉的部分就到这里,下一段在讲赛马。 天哪!我轻声说道。 房间里突然让人感觉一阵凛冽,冷得仿佛窗户大开,寒风恣意流窜。

他们把女孩当成麻疯病患对待,到她支持不住,小瑞说,嘴角微微抽搐,威廉精神崩溃,离开村里为止。所以,他们这样不是最近的事,葛伦斯凯村根本一直就是疯人中心。 我感觉丹尼尔脊背一抖。这件事太卑劣了,他说:真的。我有时候会想是不是应该也对屋子使用不谈过去原则,虽然丹尼尔环顾四周,房里堆满长物,肮脏残破,壁纸剥落,房门大开,走道上的镜子斑斑点点,映着我们三人幽暗发青的身影。虽然我不确定,他近乎喃喃自语:可以这么做。 丹尼尔收拢手札,小心翼翼地放回盒里,关上盖子。我不晓得你们怎么样,他说:但我今晚已经读够了,我们去找贾思汀他们吧。 全爱尔兰关于葛伦斯凯的文件,我想我全看过了,那天夜里,我打给山姆,他对我说。他语气疲惫模糊(公文倦怠症,我晓得)而满足:我比谁都清楚那个村子,也找到三个人符合妳的侧写。

我坐在树上,双脚紧紧收进枝叶之间。被人窥伺的感觉越来越强烈,我真希望那家伙干脆跳出来,让我看个明白。我没有向法兰克提,更别说山姆。就我判断,窥伺感十之八九来自我的想像、蕾西的灵魂与心事未了的跟踪杀人狂,但我不想告诉别人。白天我总觉得罪魁祸首是自己的想像,或许野生动物也帮了一点忙,但到夜里,我就不是那么确定了。只有三个?四百人里面就三个? 葛伦斯凯人正在消逝,山姆语气平淡,几乎半数超过六十五岁,小孩一大就会收拾家当,搬到都柏林、科克或威克劳,任何稍微有人气的地方,留下来的都是家里有农场或继承家族事业的人。二十五到三十五岁之间的村民不到三十人,扣掉在外地工作的、失业的、独居的和白天有办法抽身的,例如上夜班或独力工作者,最后就剩三个人。

天哪!我说,不禁想起早晨蹒跚穿越空寂街道的老人,成排破旧房舍只有一扇窗的蕾丝帘子背后有人。 我想这算进展吧,起码他们三个还有工作,电话那头传来翻页声:好了,底下就是三人的资料。贝能,三十一岁,在村外经营农场,已婚,有两个小孩。奈勒,二十九岁,村里人,和父母同住,在别人的农场工作。麦克艾德,二十六岁,一样和父母同住,在拉索文路的加油站上日班。三人都和山楂林屋没有任何关联,有谁特别让妳觉得可疑吗? 一时想不出来,我说:抱歉。说完差点从树上跌下去。嗯,也对,山姆说道,语气泰然。是我期望太多了。但我几乎无心听他说话。奈勒,总算有人的名字缩写是N,也该是时候了。 你会挑哪一个?我问,尽量不动声色。山姆是我认识最会故作无知的警探,这招其实比想像中还要好用。

现在说还太早,但要选的话,我会挑贝能,他是唯一有前科的。五年前,一对美国观光客将车停在路边,到小径散步。车子挡住农场的出入口,让贝能无法移动羊群,他狠狼踹了车子一脚,踹出一个大凹洞。刑事损坏和对外人不友善,涂鸦破坏满可能是他的兴趣。 另外两个都没案底? 伯恩说他看过两人状况很差,但从来没有严重到酒醉闹事之类的地步,需要逮捕。他们或许都有不为人知的犯罪行为,因为葛伦斯凯就是这样的地方,但就目前看来,没错,他们还算安份。 你和他们谈过了吗?很难解释,但我就是觉得应该瞧瞧这个奈勒。 到村里酒吧去显然不可能,假装经过他工作的农场也不是好主意,但要是能在他到局里接受侦讯的时候 山姆笑了。

给我一点时间,我今天下午才把对象锁定,打算明天早上再找他们三个谈谈。我想问妳能过来一趟吗?只是看他们一眼,看会不会想到什么。 我真想吻他。天哪,好啊。在哪里?几点? 果然,我想妳应该有兴趣,山姆语带微笑说:就拉索文分局吧,他们家里当然最好,不会吓到他们,但我不大可能带妳过去。 听来不错,我说:棒透了,其实。 山姆话语中的笑意更深了。我也是,妳有办法避开其他人吗? 我会跟他们说我和医生有约,检查缝线,反正本来就该这么做。想到其他人让我心头莫名一痛。假如山姆在这三人身上找到明确的线索,就算不构成逮捕要件,卧底行动也会结束,我就得离开林屋,回到都柏林和家暴组。 他们不会想陪妳到医院?

有可能,但我不会让他们跟。我会找贾思汀或丹尼尔载我到威克劳医院,你能开车到医院接我,还是我自己搭计程车到拉索文? 山姆笑了。我怎么会错过载妳的机会?十点半可以吗? 没问题,我说:对了,山姆我不晓得你想探他们多少底,但在你和这三人谈话之前,我有一点新消息要给你,关于那个怀孕的女孩,令人难受的背叛感再度抓住我,但我提醒自己,山姆不是法兰克,他不可能带着搜索令和一堆刻意烦人的问题找上林屋。整件事似乎发生在一九一五年,女孩身分不明,但她爱人是威廉,一八九四年出生。 诧异的沉默,接着:啊,妳真厉害,山姆开心说道:妳怎么知道的? 所以,山姆没有听麦克风录音,起码没听全部。我心里如释重负,连自己都吓一跳。西蒙伯公生前写了家族史,有提到那女孩,某些细节对不上,但确实是女孩的事情没错。 等一下,山姆说,我听见他翻找笔记空白页的声音。好了,妳說吧。 根据西蒙的讲法,威廉一九一四年参加一次世界大战,一年后身心受创回家。他和门当户对的好女孩解除婚约,和故旧断绝往来,开始在村里活动。从西蒙的字里行间看得出来,葛伦斯凯人不是很开心。 不开心也没办法,山姆语气淡然:对方是地主家族的人想也知道,他爱做什么就做什么。 后来,女孩怀孕了,我说:她宣称威廉是孩子的父亲西蒙似乎有些怀疑,但不管怎样,这件事震惊全村,居民视女孩如粪土,想要将她送往麦格达伦洗衣厂。但在葛伦斯凯人逼她就范之前,女孩就自缢身亡了。 微风吹过林间,雨滴轻溅树叶。 所以,山姆沉默片刻,接着说道:西蒙认为责任不在自己家族,而是那一村子疯农夫。 怒气忽然朝我袭来,让我措手不及,只想将西蒙脑袋咬断。 威廉也好不到哪里,我说,清楚听见自己语带恚怒:他得了某种精神崩溃,细节我不清楚,但最后似乎进了疗养院,而且不一定和他未出世的小孩无关。 又是一阵沉默,这回稍久一些。的确,山姆说:没错,反正我今天晚上不打算争执什么,因为我太开心就要见到妳了。 我隔了半晌才意会过来。 我心里只惦记着有机会见到神秘的N,压根没想到也会见到山姆。 只剩不到十二小时了,我说:我会打扮成蕾西的样子,只穿白色的蕾丝内衣。 啊,千万别这样对我,山姆说:我们在办正事,小姐。但我挂上电话之前,还是听出他声音里的笑意。 丹尼尔坐在壁炉旁的扶手椅读艾略特,其他三个在玩牌。喂,我重重趴在炉边的地毯上,枪托正好撞进肋骨之间,我毫不掩饰地缩了一下。你是怎么啦,你从来没有头一个输过。 他被我撂倒了。艾比举起酒杯高声说道。 妳少在那里得意洋洋,贾思汀说,感觉应该快输了:一点也不迷人。 她是得意没错,丹尼尔说:她越来越会虚张声势了。妳伤口又痛吗? 桌上安静半秒,只听见小瑞手指拨弄硬币的声音。只是因为我正好想到,我说:我明天要做追踪诊疗,让医师再多戳我几下,然后告诉我没事,这我早就知道了。你能载我去吗? 当然,丹尼尔将书放在腿间说:几点? 威克劳医院,十点,我之后再搭火车到学校。 但妳不该自己去医院,贾思汀在座位上转头过来,忘了扑克牌。让我载妳去,我明天没事,可以陪妳到医院,之后再一起到学校。 贾思汀似乎很担心,但要是我没办法阻止他,麻烦就大了。我不要任何人陪我,我说:我想自己一个人去。 可是医院很恐怖,老是要妳像牛一样挤在可怕的候诊室里,等上几个小时! 我低下头,伸手到夹克口袋里找烟。所以我会带书去看。我其实根本不想去,因为我最讨厌人家靠近,观察我一举一动。我只想赶快结束,忘掉这一切,可以吗?能够让我这么做吗? 这是她的决定,丹尼尔说:要是妳改变主意,再跟我们说,蕾西。 谢谢你,我说:你知道,我是大人了,可以自己撩衣服让医生看伤口。 贾思汀耸耸肩,回头继续玩牌,我知道他受伤了,但却爱莫能助。我点起烟,丹尼尔将放在椅子扶手上的烟灰缸递给我。妳最近烟是不是抽得比较多? 我外表肯定一脸茫然,内心却急得发慌。其实,我已经减少抽烟量了,一天大约只抽十五、六根,介于自己的十根与蕾西的二十根之间,心想减量可以用病体虚弱来解释。但我却忽略了二十根是屋友的说法,是法兰克听来的片面之词。丹尼尔本来就不相信蕾西只是遇刺昏迷,天晓得还有哪些地方让他起疑。他先前接受侦讯,只要先透露一、两点假讯息,接着就能静观其变(那双沉着的灰色眼眸,神情里没有丝毫不耐),看自己设下的诱饵如何引君入瓮。就这么简单,简单到了极点。 不晓得,我面露困惑地说:我没注意,有吗? 妳之前出去散步不会带烟,丹尼尔说:我是说意外之前,现在会带。 我松了一大口气,差点不能呼吸。我早该察觉的,因为尸体没有烟味,但比起丹尼尔不动声色,拿着一手好牌贴在胸前,这种小疏失简单应付多了。 我之前也想带,我说:只是一直忘记。现在你们让我记得带手机,所以我也记得带烟。总之我坐起身子,气愤瞪着丹尼尔说:你为什么要找我麻烦?小瑞一天抽掉快两包烟,你从来也没念过他。 我不是在找妳麻烦,丹尼尔隔著书对我微笑,说:我只是觉得做坏事就该好好享受,不然何必做呢?但要是妳出于紧张才抽烟,那就不是享受了。 我才没有紧张,我对他说。为了证明,我又躺了回去,双肘撑地,将烟灰红放在肚子上:我没事。 这阵子会紧张很自然,丹尼尔说:很容易理解,但妳应该寻找其他的方法抒解压力,而不是糟蹋一件很棒的坏事,他又是似笑非笑。妳要是想找人聊 你是说找治疗师?我问:恶,医院的人有跟我说,我告诉他们想都别想。 嗯,好吧,丹尼尔说:我想也是,我个人也觉得妳做得对。我一直没办法理解为什么要付钱给一个缺乏主见的陌生人,让他听你的困扰。朋友不就是为了这个目的存在的吗?妳要是想找人说,我们几个都 我的无敌天老爷啊,小瑞扬起声音说。他将牌狠狠甩在桌上,猛力拨开。谁去帮我拿呕吐袋来。喔,我认可妳的感受,我们何不谈一谈我有听漏什么吗?我们是不是搬到加州了,没人告诉我? 你到底是哪根筋不对?贾思汀问,语气杂着凶恶。 我最讨厌肉麻兮兮的废话。蕾西很好,她自己说没事,我们有什么该死的理由多管闲事? 我已经坐直起来,丹尼尔放下书本。这不关你的事。贾思汀说。 要是还得再听这些屁话,就他妈关我的事。我不跟了,贾思汀,这局就算你赢吧。艾比,发牌。小瑞说完伸手越过贾思汀去拿酒瓶。 说到做坏事消除紧张,艾比语气淡漠,你不觉得你今天晚上酒已经喝够了? 其实,小瑞回答:我觉得不够,差远了。他将酒杯斟满,满到溢了一滴流到桌面。再说,我不记得有请教妳的意见,操你妈的快点发牌。 你喝醉了,丹尼尔冷冷说道:变得很烦。 小瑞冲到丹尼尔面前,一手抓着杯缘,我感觉他就要将杯子砸出去。 没错,小瑞说道,语气低沉粗暴。我确实喝醉了,而且打算再醉一点。你也想和我谈一谈吗,丹尼尔?你想要吗?你希望我们所有人都谈一谈吗? 小瑞的声音很不对劲,带着一丝危险,仿佛闻得到火药味,一触即发。 我看不出和你这样状况的人有讨论任何事的必要,丹尼尔说:清醒一点,去喝咖啡,别再像个被宠坏的小婴儿。说完又拿起书本,转身背对其他人。 只有我看得到丹尼尔的脸,他的表情非常冷静,但是眼珠并没有转动,连一个字也没读进去。 连我也看得清楚,丹尼尔的处理方式大错特错。小瑞只要情绪一来,就不晓得该如何收拾,需要别人帮他改变现场气氛,要嘛耍宝,要嘛调停,甚至就事论事,让他能够照做,凶他只会火上添油。 丹尼尔竟然会犯下这么普通的过错,让我不禁心头一凛。除了惊讶,还有一种感觉,类似恐惧或兴奋。 我只要几秒钟就能搞定小瑞(哦,你想我是不是得了创伤后压力症候群?像越战退伍军人一样?有人大喊手榴弹,看我会不会立刻卧倒),也差点真的出手了。我咬紧牙关才没这么做,因为我需要看事情怎么发展。 小瑞顿了一下,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随即改变心意,满脸嫌恶地摇了摇头,狠狠推开椅子,一手拿着杯子,一手握住酒瓶,大步走出起居室。不久,他房门砰的一声猛然关上。 搞什么?过了一会儿,我开口说:看来我终究得找心理医生,跟他说我的室友都是怪虫。 别再说了,贾思汀说:别说了。他声音颤抖。 艾比放下纸牌,起身将椅子小心翼翼推回原位,离开房间。丹尼尔没有动静,我听见贾思汀撞倒什么,低声咒骂一句,但我没有抬头。 隔天早餐很安静,不祥的那一种。贾思汀刻意不和我说话,艾比愁眉不展在厨房走来走去,直到我们洗完碗盘,她才将小瑞揪出房间,三人一起出门到学校。 丹尼尔坐在桌边凝视窗外,沉浸在个人的世界里。我将碗盘擦干、收好,最后他总算动了一下,深呼吸一口气。好,他微微困惑对着指间的香烟眨眼说:我们最好出门了。 他到医院途中,依然不发一语。谢了。我下车之后对他说。 哪里,他答得心不在焉,要是出了什么问题,我是觉得不会,或妳改变主意,想找人陪妳,记得打电话给我。说完便转头朝我挥手,扬长而去。 确定丹尼尔离开之后,我在医院咖啡馆买了装在保丽龙杯近似咖啡的咖啡,靠在医院外墙等待。我看见山姆的车开进车格,他下车环顾停车场,接着才看到我。山姆脸庞疲惫、臃肿而苍老,老得离谱,我几乎认不出他来,心里只想着:这家伙是谁? 山姆看到我,脸上露出微笑,我霎时回神,是山姆没错。我提醒自己,山姆办大案子时总是会胖个一、两公斤,因为忙碌常吃垃圾食物,加上我一直和二十几岁的年轻人一起,看到三十几岁的人自然觉得他们很老。我将杯子扔进垃圾桶,朝车子走去。 喔,天哪,山姆将我紧紧拥入怀中说:见到妳真好。他的亲吻温暖、浓烈而陌生,就连身上的肥皂香与熨烫过的棉料味也让我不习惯。我隔了半晌才忆起这样的感觉,是我抵达山楂林屋的第一天,我应该对所有的陌生事物完全熟悉。 嗨!我说着抬头朝他微笑。 山姆将我的脑袋压在他的肩头,老天,他叹了一口气说:让我们把这个该死的案子忘了,私奔一整天吧,如何? 我们在办正事,我说:还记得吗?是你叫我别穿白色蕾丝内衣的。 我改变心意了,他双手拂过我的手臂。妳看起来好极了,妳知道吗?感觉放松又清醒,也没那么瘦了,都是这件案子的功劳。 是乡下的空气,我说:加上贾思汀老是煮十二人份的食物。你有什么打算? 山姆又叹息一声,放开我的手,靠回车上。那三个小子半小时后会到拉索文,时间还很充裕,这次我只想探探水温,不打算惹毛他们。警局没有观察室,但妳在服务台可以清楚听见侦讯。我带他们进去的时候,妳可以先躲在后面,再溜出来偷听。 我也想看看他们,我说:何不让我在服务台待着,他们意外看到我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假如其中一人正巧是嫌犯,不管是杀人凶手或破坏狂,看到我一定会反应激烈。 山姆摇摇头说:我担心的就是这点,没错。记得我们前晚讲电话,妳好像听见有人在附近吗?要是跟踪妳的是其中一个,他看到妳,肯定会觉得妳找警察谈而我们已经知道凶手脾气不好。 山姆,我手指贴上他的手指,柔声说:我和你来就是为了这个,能更接近我们要找的人。你要是不让我做,我就变成拿钱吃好料,整天读通俗小说的大懒虫了。 过了一会儿,山姆笑了,有些勉强。好吧,他说:有道理,那我带他们进来的时候,妳就顺便看一眼。 他轻摁我的手指,然后放开。趁我还没忘记他在外套里翻找说:法兰克要我给妳这个。山姆通给我一罐药,和我带去山楂林屋的一样,刻意用大字注明是口服抗生素。他要我告诉妳,妳的伤尚未完全愈合,医生仍旧担心妳会感染,因此还是要再服药。 这下我不缺维他命C了。我说着将药罐收进口袋,感觉很沉,将夹克拉向一边。医生担心法兰克已经在考虑我的退场机制了。 拉索文派出所简直烂到破表。这种小警局我看过许多,位于爱尔兰的穷乡僻壤,深陷恶性循环之中,被出钱的、提供职位的和能在地球上找到其他工作的人所鄙视唾弃。服务台只有一把破椅子、宣导骑单车要戴安全帽的海报和一扇小窗,让伯恩可以嘴嚼口香糖,望着门外发呆。侦讯室显然也是储藏间,有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一只没有上锁的档案柜和一叠自填口供单,角落还摆着一面八〇年代的破旧镇暴盾,我不晓得为什么。塑料地板已经开始发黄,墙上有一只打扁的苍蝇,难怪伯恩会变成现在这副德行。 山姆东踢西踹,努力将侦讯室理出一点样子,我和伯恩待在服务台,不让别人发现。伯恩将口香糖抵到一边的腮帮里,神情沮丧地凝视我说:没有用的。 我不晓得该说什么,但他显然也没期待我回答。伯恩回头继续注视小窗,又开始咀嚼口香糖。现在这家伙是贝能,他说:丑大个儿。 只要他想,山姆侦讯时很会诱导对方,而他今天就打算这么做。他让气氛轻松自在,毫无威胁。你知道谁刺伤了蕾西小姐?会不会碰巧有什么概念?你觉得住在山楂林屋那五个人怎么样?你有看到陌生人在葛伦斯凯村出没吗?山姆释放的讯息虽不经意,但很明显,侦查工作即将结束。 面对问题,贝能多半答得心浮气躁,嘟嘟囔囔。麦克艾德比较没那么野蛮,但也比较无趣。两人都说他们毫无头绪,我听得漫不经心,要是有什么破绽,山姆会抓出来,我只想瞧瞧奈勒的模样,看他见到我时脸上的神情。我双脚伸直,假装自己是被找来询问更多无聊问题的,坐在破椅子上静静等待。 贝能果然是丑大个儿,夸张的啤酒肚夹在壮硕的四肢之间,外加一枚蛋头。山姆带他走出侦讯室,贝能见到我,认出来之后又瞪了我一眼,露出狠毒险恶的冷笑。他显然认识蕾西,而且不喜欢她。麦克艾德完全相反,长得瘦瘦高高,因为想留胡子而让胡碴生得乱七八糟。他只朝我微微颔首,就踉跄走开了。我回到服务台后,等奈勒出来。 奈勒的回答也差不多,就是一问三不知。他声音悦耳,仿佛轻快的男中音,带着葛伦斯凯腔与一丝紧张。我刚学会辨别这个腔调,比威克劳人说话粗声粗气一些,也比较外放。山姆结束侦讯,打开侦讯室的房门。 奈勒身材中等,精瘦结实,穿着牛仔裤和松垮褪色的套头衫,一头纠结的红发,脸庞骨感,有棱有角,颧骨突出,宽嘴细眼,眉毛浓密,绿色眼眸。我不晓得蕾西对男人品味如何,但这家伙显然很迷人。 奈勒一见到我,立刻双眼圆睁,目光几乎让我猛然倒退。他眼里闪着熊熊火光,或许同时夹杂恨意、爱情、愤怒与恐惧,但却不像贝能凶狠冷笑,完全不像。他的目光里有激情,有如烽火明亮炽烈。 妳觉得呢?山姆看着奈勒大步穿越马路,走向当成废铁顶多只值五十英镑的泥泞八九年福特破车,一边问我。 我心里只想着一件事,这下我很确定颈间的刺痛来自何处了。除非麦克艾德是伪装高手,否则我想你可以将他列在名单最后,因为我敢说他一点也不晓得我是谁。就算破坏狂不是杀人搏手,他也花了很多时间注意林屋,肯定认得我的脸。 就像贝能和奈勒一样,山姆说:他们两个看到妳一点也不开心。 他们是葛伦斯凯人,伯恩在我们背后幽幽说:不用讲,他们见到谁都不开心,谁见到他们也不会开心。 我饿坏了,山姆说:一起吃午餐? 我摇摇头:不行,小瑞已经发简讯给我,问我好不好。我跟他说还在候诊,但要是我不尽快赶回学校,他们就会来医院找我。 山姆深吸一口气,挺直肩膀。好吧,他说:至少我们已经排除一个家伙,还剩两个。我载妳回都柏林。 我回到图书馆,他们四个没问什么,只朝我点点头,仿佛我刚才不过是出去抽烟。看来昨晚我对贾思汀的发飙果然有效。 贾思汀依然对我很不谅解,我下午都在装聋作哑。沉默攻势让我紧张极了,但蕾西的顽固从来不会动摇,只有注意力会变。到了晚饭时间,炖肉稠得有如固体,整间房子气味芬芳、馥郁而温暖,我终于爆发了。可以和你谈一下吗?我问贾思汀。 贾思汀耸耸肩膀,没有看我。女主角登场了。小瑞低声说了一句。 贾思汀,我说:你还在气我昨天像头蛮牛,怎么也说不听吗? 他又耸耸肩膀。艾比拿着炖锅想递给我,见状又将锅子放了下来。 我很害怕,贾思汀,我担心自己走进医院,医生会说我哪里出问题,必须再动手术之类的。我见他抬起头来,眼神焦虑一闪,接着又继续将面包捻成小块。要是你也跟着怕了,我没办法处理。我真的、真的很抱歉。你可以原谅我吗? 过了半晌,贾思汀挤出半抹微笑说:我想可以吧,接着将炖锅挪到我的盘子边,对我说:现在,把肉吃完。 结果医生怎么说?丹尼尔问:妳应该不用再动手术了,对吧? 不用,我舀起炖肉说:只需要再吃抗生素。伤口还没完全好,他们非常担心我又会被感染。大声说话让我身体一紧,就在麦克风底下。 他们做了检查吗?丹尼尔问。 我完全不晓得医生该做什么。我很好,我说:我们可以不要再谈了吗? 乖孩子,贾思汀看着我的盘子点头说道:这表示我们以后做饭一年可以用超过一次洋葱吗? 我腹中猛然一沉,两眼茫然看着贾思汀。 呃,我是說妳现在既然会吃,贾思汀表情拘谨:就表示洋葱不会让妳想吐了,对吧? 妈的妈的妈的!我几乎什么都吃,完全没想到蕾西可能挑食,而这种事法兰克不大可能从一般谈话中套出来。丹尼尔放下汤匙看着我,我根本没尝出来,我说:我想抗生素可能让我嘴巴怪怪的,什么东西味道都差不多。 我还以为妳讨厌的是口感。丹尼尔说。 妈的!我怕的是想到洋葱,现在我既然知道这里面有 我奶奶也是这样,艾比说:她那时吃了抗生素,嗅觉就消失了,再也没恢复。妳最好和医生说这件事。 拜托,千万不要,小瑞说:我们好不容易才让她不会抱怨洋葱,我投顺其自然一票。剩下的妳还要吗?还是给我? 我可不想失去味觉,然后吃到洋葱,我说:那还不如感染算了。 很好,那就拿过来吧。 丹尼尔继续用餐,我疑心地翻动盘里的炖肉,小瑞赏我一个白眼。我心脏狂跳,心想:我迟早一定会犯下百口莫辩的错误。 洋葱的事转得很漂亮,那一天夜里,法兰克说:妳已经安排好自己的退场机制,就看时机需要了。抗生素破坏妳的味觉,于是妳停止吃药,结果,嘿,就发生感染了。真希望我能想到这招。 我裹着公用夹克坐在树上,天空乌云密布,雨丝轻点树叶,随时可能转成倾盆大雨,我竖起耳朵,倾听是不是有奈勒的动静。你听到了?你是都不回家的? 这阵子是没怎么回去,反正逮到人之后有得是时间补眠。说到这个,我和荷莉约的周末快到了,所以我们要是能赶快结束,我就心满意足了。 我也是,我说:相信我。 哦?我还以为妳开始习惯那里了呢,过得很舒服。 我听不出法兰克话语里的含意,没有人能像他这样不动声色。当然还有可能更糟,我说:但今晚已经够我警觉的了,我不可能一直蒙过去。你那里有什么进展? 运气不好,查不到梅露丝逃跑的原因。查德和她好友都不记得那星期有什么异状,但这本来就有可能,因为毕竟是四年半前的事了。 我不意外。嗯,好吧,我说:起码试过了。 不过,我们倒是发现一件事,法兰克说:可能和案子无关,但这件事很怪,而在这个阶段,任何怪事都值得注意。从外表看,蕾西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妳觉得? 虽然法兰克看不到我,我还是耸耸肩。这个问题太过亲密,让我有些不自在,仿佛要我描述自己。不晓得,活泼吧,我想。开心、自信、活力旺盛,或许有点孩子气。 嗯,我也觉得。我们从录影画面看到的是这样,她的屋友也这么说,但联邦调查局问了梅露丝的朋友,得到的回答可不是如此。 我忽然腹中一凉,忍不住双脚抬高,更往枝叶里收,嘴巴咬住指关节。 他们说梅露丝很害羞,非常静。查德认为是她来自阿帕拉契山上偏远小镇的关系,雷利市对她来说就像一场大冒险,虽然喜欢却有点难以承受。梅露丝个性温和,爱作白日梦,喜欢动物,正在考虑要不要当兽医助理。好,我问妳:妳觉得这听起来像是我们认识的蕾西吗?我一手拂弄头发,希望人在地面上,因为我很想动。所以你想说什么?你认为有两个女孩恰巧长得和我很像?我得告诉你,法兰克,这件案子已经快要耗尽我对巧合的容忍极限了。我脑中突然浮现一幅疯狂的景象,我的分身在世界各地不断出现、消失又重现,宛如电玩店里的打地鼠机,每个洞都有一个我上上下下。我咬定牙关不让自己咯咯笑出来,心想:我童年一直想要有个姊姊或妹妹,结果你看。所以,许愿的时候千万要小心 法兰克笑了。 不是。妳知道我爱妳,宝贝,但两个妳就够了。再说,女孩的指纹也和梅露丝吻合。我只是觉得奇怪,我认识不少人改名换姓,例如保护证人或类似女孩的成年逃家者,但他们都告诉我一点,就是这些人之前和之后完全一样。改名换姓展开新生是一回事,改变个性又是另一回事,就算训练有素的卧底,也得时时叮咛自己。妳现在二十四小时乔装蕾西,应该很清楚,知道那是什么感觉。绝对不容易。 我做得还可以。我说,心里又有冲动想笑。这女孩,无论她到底是谁,绝对能当顶尖的卧底。也许我真的该和她互换身分。 那是当然,法兰克讨好我说:但女孩也是,这点很值得调查。女孩或许只是天赋异禀,但也可能受过训练,比如卧底或演员。我会开始打探,妳自己也想想,是不是有什么迹象可以判断。这能算是计画吗? 嗯,我说,身体缓缓靠向树干。这主意不坏。 笑意消失了。我初次造访法兰克办公室的回忆闪过心底,鲜明得仿佛能闻到灰尘、皮革与威士忌咖啡的气味。我忽然怀疑那天下午在阳光饱满的房里,自己是不是完全没有察觉真相,是不是太过雀跃,心不在焉,以致错过了关键时刻。我之前一直认为开头几分钟就是测验,包括分析街上那对情侣和法兰克问我会不会怕,从来未曾发觉这只是第一道关卡,真正的考验来自许久之后,在我自认早已取得入场券的时候。当年我和法兰克做下秘密约定,但却毫无所觉,或许正因如此,我才能轻松化身蕾西。 查德知道吗?法兰克正要挂断,我突然问:梅露丝其实不是梅露丝? 知道,法兰克开心回答:他晓得。我之前尽量让他多保有一点幻想,但这周找人跟他说了,因为我需要知道他是不是有所隐瞒,不管基于忠贞或其他理由,不过显然没有。 可怜的像伙。他反应如何? 他会没事的,法兰克说:我们明天再聊。说完就挂了电话。我坐在树上,指尖循着树干的纹路,坐了很久很久。 我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低估了死者,而非凶手。我不愿这么想,心里不断逃避,却又非常笃定,蕾西肯定有问题,在她生命深处。她我行我素,不声不响地抛弃查德,笑着预备离开山楂林屋,在在有如困兽咬断陷阱夹住的脚掌,没有一丝呻吟。女孩这么做可能是情急使然,这些我都能理解。但她从害羞甜美的梅露丝变成活泼逗趣的蕾西,转换得天衣无缝,这就不同了,是不对的,一个人再怎么情急恐惧也不致如此。但她做了,因为她想。女孩如此隐瞒、如此黑暗,极有可能引来某人的滔天怒气。 绝对不容易,法兰克说。但这就是重点,对我来说一直很容易。前后两次,我化身蕾西就像呼吸一样自然,轻松走进她的生命,有如套上旧牛仔裤。这一点始终让我害怕,恐惧不已。 直到睡前,我才想起那天在草地上,一切喀哒各归其位,我开始将五人看成一个家庭,而蕾西是淘气的么妹。蕾西的思路与我相同,只是迅速百万倍。她只瞥了一眼就看出他们是谁,少了什么,眨眼就让自己补上空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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