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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十一章

神秘化身 塔娜.法蘭琪 12096 2023-02-05
许多人都忘了一件事:山姆是重案组破案率最高的警探。我偶尔会想,原因或许非常简单,山姆从来不浪费精力。包括我在内的其他警探只要进展不顺就会闹情绪,开始沮丧不耐,气自己无能、气线索落空、气案子该死。但山姆只会全力冲刺,不成功就耸耸肩说:嗯,也对。然后另起炉灶。 他那周说了许多嗯,也对。只要我问起案情进展,他就会脱口而出,但语气焦虑挂念,不像过去那么含混、若有所思,而且越来越紧张。他挨家挨户,几乎问遍葛伦斯凯村,请教山楂林屋的事,却只得到热茶、饼干与茫然的眼神,碰了无数软钉子。 可爱的年轻人住在上头,很少和咱们说话,也没惹过麻烦,怎么可能有人讨厌他们,警探?真恐怖,这可怜的女孩子,竟然遇到那种事情,我还为她念了玫瑰经,肯定是她在都柏林遇上的坏人

我知道小镇的沉默是怎么回事,我也经历过,飘忽如烟,冥顽如石。我们如此对付英国人已经几百年,早已深植血液,每当有警察叩门,村子就会收紧,仿佛握拳。有时沉默仅止于沉默,有时却力大无穷,邪恶、狡诈、无法无天。山丘上有尸骨埋藏,猪舍里有弹药贮存,全都靠沉默保守秘密至今。英国人低估了沉默的力量,被表面的愚钝所蒙蔽,但我和山姆都晓得,沉默非常为危险。 周二晚上,若有所思的语气重新回到山姆嘴边。我早该发现的,他开心对我说:他们连村里警察都不肯开口,怎么会跟我说,他暂停访查,从头想了一遍,随后搭计程车到拉索文,在酒吧打发一晚。伯恩说那里的人不喜欢葛伦斯凯人,我心想谁都爱聊邻村的八卦,所以山姆猜对了。拉索文人和葛伦斯凯人大不相同,三十秒内就认出他是警察。来啊,小伙子,你到这里是为了路上被人刺伤的女孩吗?于是那天晚上,好奇的农民不停地买酒请他,开怀套他的话,想让山姆泄漏案情。

伯恩说得没错,他们认为葛伦斯凯村根本就是疯人院。一方面是小镇情结,拉索文只比葛伦斯凯大一点,但有学校、警局和几间商店,就认为别人是穷乡僻壤。但事情没这么单纯,他们真的认为葛伦斯凯人不大对劲,有个家伙就跟我说他死也不去雷根酒吧。 我用袜子缠住麦克风,坐在树上抽烟。自从得知喷漆的事,我就觉得小径太过暴露,让人紧张。我不想在路上讲电话,因为没办法专心注意周遭,便找了一棵大山毛榉,在树杈选定一个隐蔽角落,爬上去坐着,臀部正好卡在树杈里,可以清楚看见小径左右两方与坡下的荒废小屋,双脚一收就能躲进枝叶里。他们有说到山楂林屋吗? 短暂沉默。有,山姆说:那屋子在拉索文和葛伦斯凯都没有好话。西蒙老爹是原因之一,所有人都说他是疯疯癫癫的老混球,有两个家伙记得小时候跑到林屋探头探脑,被西蒙开枪吓跑。但还不止于此。

死掉的婴儿,我说,心里闪过一丝平顺冰冷的感觉。他们知道那件事吗? 知道一点。我不敢说他们讲的细节都对,妳等一下就会明白我的意思,但假设大致正确,那就不太妙了。我是指,对山楂林屋来说。 山姆顿了一下。怎么?我说:他们不是我的家人,山姆。除非事情发生在最近半年,否则肯定与我见过的人无关,但我认为不可能,不然一定会听说。就算丹尼尔的曾祖父一百年前做了什么,我也不会深深受伤,我发誓。 那好,所以,山姆说:拉索文人的说法虽然有几个版本,但重点差不多,他们表示之前山楂林屋有一名年轻人和葛伦斯凯一名女孩发生关系,女孩怀了孩子。这种事情经常发生没错,问题是女孩并不打算潜入修道院,或趁所有人发现她怀孕之前,急忙找个村里的穷小子嫁了。

照自己心意活的女孩。我说,这样的故事从来没有圆满结局。 可恨的是西蒙家族的小伙子看法不同,他气坏了。他已经和家境富有的英裔爱尔兰良家女孩有了婚约,这下他的如意算盘可能会被打破。他告诉女孩不想再与她有任何瓜葛,也不想为她腹中的孩子负责。女孩在村里已经引起众怒,不仅未婚怀孕,这在当时还是大事,而且怀的是西蒙家族的孩子不久,女孩就被人发现自缢身亡。 类似的例子从古到今层出不穷,绝大部分都有如去年的落叶般悄悄深埋地底,化为古老歌谣与冬夜故事。我想女孩的故事埋藏了一个世纪,甚至更久,黑暗的怨毒种子缓缓发芽、成长,最后生出碎玻璃、刀子与毒血果实,爬满山楂树篱。我背靠树干,突然感觉一阵刺痛。 我用鞋底踩熄香烟,将烟蒂收进香烟盒里。除了拉索文人说给小孩听,要他们远离山楂林屋的故事之外,我问:有什么证据说明确有其事吗?

山姆吁一口气说:没有,我找了两名支援刑警翻阅档案,什么都没发现。要让葛伦斯凯村民开口更不可能,他们宁愿所有人忘记这件事。 但有人还记得。我说。 接下来几天,我应该会多知道一些,关于这家伙。我正在搜集所有葛伦斯凯村民的资料,和妳的档案交叉比对,希望在我找到那人谈话之前,对他多一点认识。问题是我不晓得从何开始。我在拉索文,有个家伙说事情发生在他曾祖母的时代,可惜帮助不大,他曾祖母还在世,就快八十岁。还有一个人发誓事情发生在十九世纪,就在大饥荒之后,可是我不晓得。我想他只是想强调很久以前,因为他说那时候是勃鲁王(编注:九四一︱一〇一四年,十一世纪的爱尔兰国王。)在位,想让我相信他,但勃鲁王是十一世纪的人。总之,我抓到的时间是一八四七年到一九五〇年前后,但要更精确,我实在找不到帮手。

其实,我说:也许我能帮忙。我觉得浑身难受,有如叛徒。给我一、两天,看我能不能查出一点细节。 短暂沉默,仿佛一个探询,直到山姆发现我不想多说。太好了,妳能找到任何线索都好,他说,接着突然语气一转,几近羞怯。听着,我本来想问妳,在发生这些事情之前,我在想我从来没度过假,只有小时候去过悠尔一次。妳呢? 我去过法国,过暑假。 那是探访家人,嗯。我说的是真正的度假,就像电视上那样,有海滩、浮潜、酒吧和疯狂鸡尾酒,还有芭乐女歌手唱<我会活下去>。 我知道山姆想说什么。你到底都看些什么节目啊? 山姆笑了。发现伊维萨(编注:一九九八年的电视实境秀,记录一群成人在西班牙伊维萨岛快乐度假的历程。)。看妳不在之后,我的品味都变成什么样了。

你只是想看上空女郎罢了,我说:我和艾玛、苏珊娜从大学就说要一起度假,只是从来没有成行,看今年夏天吧。 但她们都有小孩了,不是吗?很难再办什么女孩聚会。我是想他语气又开始羞怯,旅行社给了我几张传单,主要是义大利。我知道妳喜欢考古,等事情结束,我可以带妳去度假吗?我不知该如何反应,也没有心思去想。听起来很棒,我说:很开心你想到这个主意,但我们可不可以等我回家再说?因为我不晓得卧底还要多久。 片刻沉默,让我的脸庞一拧。我讨厌伤害山姆,感觉就像端了一只不会咬人的狗。已经两个多星期了,我记得法兰克说顶多一个月。 法兰克那时只想说服山姆。卧底偶尔会持续数年之久,虽然我不认为这回会如此,因为长期卧底通常针对犯罪活动,而非单次的犯罪行为,但我敢保证一个月的说法肯定是法兰克为了摆脱山姆纠缠,顺口编造出来的。那一刻,我真的希望如此。想到离开这里回到家暴组、上班服和拥挤的都柏林,我就觉得沮丧不已。

理论上是,我说:但这种事很难定出明确时间。我也可能马上回家,只要我们有谁找到明确的证据,甚至不用一个月。但假如我发现有用的线索,需要追踪,可能就得多待一、两个星期。 山姆挫折愠怒地骂了一声:要是我下回再说同意联合办案,记得把我锁进衣柜里,等我清醒了再放出来。我需要一个时间底限,我压住一堆事情,例如找那三个男的和婴儿做DNA比对就为了等妳卧底结束。我什至不能跟别人说我们在办凶杀案。几星期是一回事 我已经没在听他说话,因为小路或树林深处传来窸窣声响。不是平常的声音,也不是夜禽、树叶或小型掠食动物的骚动,这些我已经听得很熟了。是别的东西。 等一下!我说,轻轻打断山姆的话语。 我拿开手机,屏住呼吸竖耳倾听。声音来自小径,朝大路方向而行,微弱但渐渐接近,缓慢规律的踩踏声,是踩在碎石上的脚步声。

我得走了,我朝手机说,声音几近低语。晚点可以的话再打给你。说完我将手机关掉,放进口袋,收起双腿躲进枝叶里静静等待。 声音越来越近,步伐沉稳,听起来是庞然大物。小径头尾只有山楂林屋,我缓缓拉起套头毛衣遮住脸庞下半部,白色在暗处最明显,很容易泄漏行踪。 夜晚会改变人的距离感,让东西听起来比实际更近。我等了很久,等到感觉对方不会来了,才见到人影出现。斑驳暗影先是倏忽一闪,再从树下缓缓经过。微光下的金发浅白泛银,有如鬼魂的发丝,我差点没有别过头去。这里很不适合守株待兔,暗处有太多未知事物各自奔忙,形迹隐密,有些甚至不能曝光。 人影走进月光,我看出是个男的,身材高大,橄榄球员的体格,身上那件皮夹克像是设计师款式。他似乎走得犹疑不定,目光不时飘向两旁树木,走到离我只有几公尺的地方,突然转头朝我这里看来。

我赶紧闭上眼睛,因为人习惯注视别人的眼睛,因此双眼也可能泄漏位置。但我在阖眼之前,已经见到他的脸。男人年纪与我相仿,或许稍小一点,仪容整洁,长相俊俏但不易留下印象,困惑似的微皱眉头,既不在关系人名单上,我也从来没见过他。 男子从我身下走过,近得可以让我在他头上放一片叶子。男子继续往前,消失在小径尽头,我依然静止不动。假如他是小瑞他们的朋友,我就得在树上枯坐良久,但我想应该不是。从那犹豫的态度与困惑四顾的眼神看来,他绝对不是在找林屋,而是在找某样东西,或某个人。 蕾西遇害前几周,和N碰面三次,起码计画如此。倘若小瑞他们所言属实,在她丧命当天晚上,蕾西便是出门和凶手见面。 我的肾上腺素急遽分泌,很想追上那家伙,或在他回程时拦人,但我晓得这么做非常不智。我不害怕,毕竟身上有枪,而且对方虽然身材魁梧,但感觉不难对付。然而,我只有一次攻击机会,禁不起在暗处乱枪打鸟。我或许摸不透他是否认识蕾西,两人关系是深是浅,但我想最好先搞清楚对方的名字,再与他有所接触。 我慢动作似的从树上缓缓滑下,树皮撩起了我的上衣,差点没将麦克风勾掉。法兰克听到声音,肯定会觉得我被坦克车辗过。我躲在树后静静等待,感觉等了几个小时,才见到男人沿着蜿艇小路走了回来,一手搔着脑袋,表情依然困惑。不管他在找什么,应该都没找到。男子从我面前经过,我数他走了三十步之后开始跟踪,始终走在路边草丛,脚步轻放,隐身在树干之后。 男人的黑色休旅车停在大马路上,改装得有如一头巨兽,车窗果然是暗色玻璃,令人扼腕。车子距离岔路大约四十五公尺,路旁视野开阔,长草处处,荨麻零星蔓生,一块废弃的旧里程碑树立其间,完全找不到掩蔽。 我不敢冒险走近去看车牌,只见那家伙充满爱怜地轻拍引擎盖,坐进车里后猛力将门关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周围树林突然显得清冷寂寥。男人在车里稍坐片刻,想着男人会想的心事,也许是发型,接着发动引擎,推土机似的沿着大路驶向都柏林。 我确定男人离开之后,便又爬回树上,仔细回想事情经过。尽管这家伙有可能是之前跟踪我的人,我颈后的触电感就是来自于他,但我并不认为如此。无论他这晚在寻找什么,行动都不是持别隐密,让我感觉漫步荒野并非他的专长。我似乎意识到了一点端倪,却没那么容易看出究 但有一点我很笃定:在我稍微理出头绪之前,山姆和法兰克都没必要知道休旅车王子的存在。山姆要是得知我深夜外出散步,在蕾西没能躲过袭击的小路上闪避陌生男子,肯定会气急败坏。至于法兰克,他完全不会担心,因为他总认为我能顾好自己。但假如他知道了,就会立刻接管案子,找出那家伙拖进警局,祖宗八代全问出来,而我不想这样。我心里有声音告诉我,这件案子不能这么办,甚至有声音来自心底深处,说这不关法兰克的事,不算真的有关。这是我和蕾西两人的事,法兰克只是凑巧遇上。 但我还是拨了号码。我们之前已经通过一次电话,夜也深了,但法兰克很快就接起来。怎么了?妳还好吗? 我很好,我说:抱歉不是故意要吓你。我只是想问一件事,免得我忘了。你们清查过的对象里,有没有一个男的大约一百八十三公分高,体格结实,将近三十岁,长相俊俏,金发,留着时髦的阿飞头,常穿棕色名牌皮夹克? 法兰克打了个呵欠,让我心里既歉疚又释怀。他毕竟还是有睡觉。干嘛问这个? 两天前,我在三一学院遇到一个男的朝我点头微笑,好像认识我,但他不在关系人名单上。不是什么大事,那家伙的表现不像是我密友之类的,但我还是想确定一下,免得下回再遇到,我会措手不及。这我倒是没有撒谎,只不过我在学校遇到的男人又瘦又小,而且满头红发。我绞尽脑汁,花了将近十分钟才想起来他怎么会认得我。他在图书馆的卡座和我们是同一个角落。 法兰克试着回想,我听见他在床上翻身拉动被单的窸窣声。没印象,他说:我只想到丹尼尔的表哥艾德华,二十九岁,绰号慢郎中,金发,棕色皮夹克,我想他长相算是帅吧,假如妳喜欢四肢发达那一型的。 不是你的菜?艾德华,不是N,这家伙为何半夜到葛伦斯凯闲晃? 我喜欢乳沟深一点的。不过,艾德华说他从来没见过蕾西,也没理由见过,因为他和丹尼尔处不来。那家伙既没有到过林屋喝下午茶,晚上也不会和他们出去,况且他家住布瑞,在基里尼工作,我实在想不到有什么原因,他会在三一学院出现。 别担心,我说:可能只是女孩进大学才认识的人。继续睡吧,抱歉吵醒你。 没关系,法兰克边打呵欠边说:宁可事前烦恼,也不要事后流泪。记得用麦克风做简报,详细描述那家伙,要是再看到他,立刻通知我。他的语气昏昏欲睡。 遵命,晚安。 我在树上待了几分钟,竖耳倾听不寻常的动静。什么也没有,只有底下的矮树丛迎风发出阵阵涛声,以及萦绕在我颈椎的微弱刺痛,搔痒难以忽视。我告诉自己,要是有什么能让我沉思狂想,肯定是山姆刚才说的故事:女孩失去爱人、家庭与未来,在我眼前的黝黑树枝缠上绳圈,了结她仅剩的一切、她自己与腹中的孩子。我在还没想得走火入魔之前,打电话给山姆。 山姆还没睡。刚才是怎么回事?妳还好吗? 我很好,我说:刚才真的很抱歉,我好像听到有人过来,心想可能是法兰克说的跟踪狂,头戴曲棍球面罩,拿着电锯,可惜没有。这句话当然也是真的,但对山姆歪曲事实和对法兰克说谎不一样,我腹部一阵扭绞。 山姆沉默片刻,我很担心妳。他轻声说道。 我知道,山姆,我说:我知道你担心我,我很好,很快就会回家了。 我感觉山姆叹了一口气,轻缓无奈,我不确定自己听对了。嗯,他说:那到时就能讨论度假的事了。 回程途中,我想着山姆说的破坏者,想着颈间的刺痛感与艾德华。我只晓得他是房产经纪人,和丹尼尔处不来,法兰克不大瞧得起他的智商,他很想要山楂林屋,甚至不惜辱骂爷爷是疯子。我在脑中模拟几个可能情况,杀人狂艾德华锁定山楂林屋,将住户逐一杀死,或是情圣艾德华和蕾西有私情,发现她怀孕气得抓狂。我想了很多,但都觉得离谱,再说我本来就认为蕾西品味不至于这么差,会在休旅车后座和一个蠢雅痞偷欢。 倘若艾德华到林屋附近寻找什么,却无功而返,那他应该还会再来,除非他只是来看自己喜爱却失去的地方最后一眼。但我不认为艾德华有这么感性,我觉得他是有事改天再说的人。总之,他当时不是我特别怀疑的对象。 我没告诉山姆,说我心底角落刚刚浮起躁动的黑暗预感。有人对林屋满怀怨恨,仿佛辛烷一触即发;有人在小径与蕾西会面,长相不明,缩写是N;有人让她怀了孩子。倘若三件事是同一人所为 山姆说的破坏者不是很低调,但还聪明得(或清醒得)知道闭上嘴巴。他可能长得高大挺拔,风流倜傥,而我们都晓得蕾西的行事逻辑异于常人,或许对忧郁男子情有独钟。我想像两人在小径偶遇,并肩散步不觉时间流逝,冬月高悬,细枝结霜有如银丝,蕾西盈盈一笑,映着两弯眉毛。我想起荒废的小屋,覆盆子悬垂有如帘幕,隔出一片隐密天地。 我想像这名男子要是发现能让来自山楂林屋的女孩怀孕,肯定觉得天赐良机,巧合得夺目无瑕,是天使送来的金球,千万不能拒绝。他会杀了蕾西。 隔天早上,有人朝我们车子吐痰。我们几个正要去学校,贾思汀和艾比坐前面,我和小瑞在后座。丹尼尔一早就出门了,没有留下半句解释,我们还在吃早餐。清晨阴霾带着凉意,四周依然一片沉寂,细雨沾上车窗有如迷雾,艾比一边翻着笔记本,一边随着光碟上的马勒乐曲哼哼唱唱,哼到中段还拉高音。小瑞双脚套着袜子,正在拆解鞋带上的大结。我们开到葛伦斯凯村,贾思汀煞车减速,在报摊外停了下来,让行人穿越马路。只见一名瘦削结实的驼背老人,穿着农夫式样的旧粗呢西装和低顶圆帽,从我们面前蹒跚走过,还不忘举起拐杖,仿佛在打招呼。贾思汀挥手答礼。 老人瞄了贾思汀一眼,忽然停下脚步,隔着挡风玻璃注视我们,表情气愤扭曲,充满嫌恶,抵着圆帽的拐杖猛然下挥,砰的一声将早晨打成碎片。我们立刻坐直,但还没来得及反应,老人已经喉咙一清,朝挡风玻璃啐了一口浓痰,正对着贾思汀的脸庞。老人转身踽踽穿越马路,步伐和刚才一样从容。 这是贾思汀吓得喘不过气来:这是怎样?到底怎么回事? 他们不喜欢我们,艾比语气平淡,伸手打开雨刷。街道长而寂寥,几间浅色小屋门窗紧闭,静立雨中,背后山影幢幢。四周没有任何动静,只有老人缓慢机械的步伐与蕾丝窗帘放下的窸窣。开吧,嗯。 死混球,小瑞说,他紧抓鞋子有如武器,握得关节发白。你应该撞下去才对,贾思汀,把那家伙没有脑浆的脑袋辗碎,撒满这条烂路。他说完开始摇下车窗。 小瑞,艾比厉声说:把车窗摇起来,快。 为什么?为什么要让他 因为,我小声接口说:我晚上还要散步。 如我所料,小瑞果然愣住了。他瞪着我,手还放在摇把上。车子差点熄火,发出恐怖刺耳的吱嘎声,贾思汀赶紧打档,猛踩油门。帅啊!他说,语气带着一丝不悦,任何混乱都会让他焦躁不安。真是帅呆了。我是说,我晓得他们讨厌我们,但刚才那样根本没必要,我什么都没做,我还煞车让他先过,他干嘛吐口水? 我有把握自己知道答案。过去几天,山姆都在葛伦斯凯村查案。要不是大屋子里一个女孩遇刺,怎么会有城里打扮的警探在街上游荡,跑到村民家里发问,耐心挖掘他们埋藏已久的故事?山姆一定问得很有技巧,温柔熟练,他向来如此,村民的怨气不会发在他身上。 没事。小瑞说。我和小瑞转头去看老人,只见他拄着拐杖,站在报摊外的人行道紧盯着我们。因为他是野蛮的马桶妖怪,除了妹妹兼老婆之外,见谁都恨。感觉根本就是他妈的《激流四勇士》嘛。 你知道吗?艾比头也不回冷冷说道:我真是受够你的殖民心态了,真的。不要以为对方没念私立学校,你就高人一等。你要是不喜欢葛伦斯凯,随时可以离开。 小瑞张嘴想要反驳,但只一脸嫌恶耸耸肩膀,闭上嘴巴。他狠狠拉扯鞋带,鞋带应声断开,他暗自咒骂一句。 要是老人年轻三、四十岁,我一定会记下他的特征,回报山姆。老人连我们五个都追不动,不会是杀人凶手。想到这点就让我肩头一抖,很不舒服。艾比转大音量,小瑞将鞋扔到地上,朝后车窗比了两根指头。我心想,这绝对会是麻烦。 那个,那天夜里,法兰克说:我要联邦调查局的朋友派他手下再去挖消息。我跟他说,我们有理由相信女孩远走高飞是因为情绪崩溃,所以想找出一点迹象或可能的原因。我们是这么想的,对吧?只是问问。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法兰克,别把我也拖下水。我又坐在同一棵树上,背部靠着半边树干,双脚踩着另一边,好将笔记放在腿上。月光穿透枝叶,亮度刚好够我看见纸页。等一下。我用下巴夹住手机,伸手找笔。 妳感觉很开心。法兰克疑心地说。 我刚吃了一顿美好的晚餐,加上说说笑笑,怎么会不开心?我小心别摔到树下,勉强将笔从夹克口袋掏出来。好了,说吧。 法兰克愠怒地嘟囔一声。愉快是吧?记得别混得太亲就好,因为妳还是有可能必须逮捕其中一个。 我还以为你觉得凶手是身穿黑斗篷的神秘客呢。 我没有认定什么,黑斗篷只是可能之一。好了,我告诉妳目前的发现,别怪我内容太普通,是妳說无所谓的。二〇〇〇年八月十六日,梅露丝更换手机系统商,以节省市内通话费。二十二日,她得到餐馆加薪,时薪增加七十五分。二十八日,查德向她求婚,她答应了。九月第一周,两人开车到维吉尼亚州去见查德的父母亲,他们表示梅露丝非常贴心,还带了盆栽当礼物。 订婚戒指,我说,尽量保持语气轻松。虽然我脑袋像爆米花似的不停冒出想法,却不想让法兰克发现。她闪人的时候有没有带着? 没有,警方当时就问过查德,查德说她将戒指放在床头桌上。不过这没什么,因为她上班前都会摘下来,免得掉了或混进薯饼里之类的。戒指不是什么大钻戒,查德是车库摇滚乐团的贝斯手,团名叫南塔基人,但还没窜红,只好靠木工维生,是个穷小子。 由于月色昏暗,我又坐在树上,因此笔记抄得凌凌乱乱,而且可笑地歪向一边,但还看得懂。之后呢? 九月十二日,她和查德合刷了一台Play Station,我想这年头应该和承诺厮守终生一样有效。十八日,她卖掉自己的八六年福特,拿到六百美元。她跟查德说想换一台没那么破的车,因为她加薪了。二十七日,她耳朵发炎去看医生,可能因为游泳。医生开了抗生素,药到病除。十月十日,她就不见了。这里面有妳要找的资讯吗? 没错,我说:我就是想知道这些。谢了,法兰克,你真厉害。 我在想,法兰克说:九月十二到十八日之间应该出了什么事。直到十二日之前,各种迹象都显示她打算留下来,包括订婚,去见男方家长,和查德一起买东西等等。但她十八日将车卖了,我想她是在筹跑路钱。妳也这么认为吗? 感觉很有道理。我说,但我晓得法兰克错了。原本模糊的线索微微喀哒一声,突然浮现轮廓,我知道蕾西为何逃离北卡罗莱纳,清清楚楚,仿佛她轻飘飘坐在我身旁的枝干上,映着月光摇摆双腿,在我耳边低语。我也知道她为什么打算离开山楂林屋,因为有人试着留她。 我会想办法多挖一点那周发生的事,或许找人去找可怜的查德,再问他一次。假如我们能知道女孩为何改变计画,应该就能掌握神秘客的身分。 听起来不错。谢了,法兰克,有什么发现再跟我说。 我用手机萤幕照着本子,好重读刚才的笔记。 Play Station不重要,一个不打算付钱也不打算被找到的人当然会刷卡。 唯一显示女孩打算留下的线索,是她八月换了手机系统商。除非真的要用手机,否则不会在意费率。因此,女孩在八月十六日还很享受梅露丝的身分,哪儿都不想去。 但不到两周,可怜的摇滚小子查德求婚了。之后发生的所有事情,没有一样显示蕾西计画留下。她答应婚约,面带微笑静候时机,等自己凑足盘缠,转眼立刻远走高飞,头也不回。女孩遁逃终究不是为了法兰克口中的神秘追踪狂,不是藏身暗处的蒙面汉与森冷刀锋,而是一只廉价戒指,就这么简单。 这回,原因是婴儿,和一个男人相锁终生。蕾西大可以甩掉孩子,一如之前抛弃查德,但这不是重点。单是想到和人相锁,就让她有如受困的鸟儿,拼命撞墙。 月经没来、机票价格,还有N。 N要嘛是她的羁绊,要嘛是她的出口,而我必须找出真相。 他们四个都在客厅,孩子似的趴在壁炉前的地板上,翻看贾思汀不知从哪里挖出来的旧旅行箱。小瑞和艾比的双腿亲昵交叠,显然已经将白天的争执抛到脑后。地毯上摆着马克杯、一盘姜饼和杂七杂八的破烂小玩意儿,例如瘢痕点点的弹珠、小锡兵和半根陶烟斗。 真酷,我将夹克扔在沙发上,用力挤进丹尼尔和贾思汀之间说:你们找到什么? 奇怪的小东西,小瑞说:喏,给妳。接着便拿起被虫蛀坏的玩具老鼠,旋转发条,让它吱吱喳喳地朝我爬来。但老鼠没多久就丧气地喀嚓一声,停在半路。 还是试试这个吧,贾思汀伸手将饼干拉到我们面前说:起码好吃一点。 我一手拿着饼干,一手伸进旅行箱里抓到一样又硬又重的东西,举起来一看,似乎是一只旧木盒子。盒盖曾经用珠母嵌了EM两个字,但大多已经剥落了。啊,太棒了,我打开盖子说:真是世界上最棒的一抓。 是音乐盒。蓝丝衬里脱线绷裂,梳齿圆筒黯淡无光,叽嚓几声之后拨弹出一段旋律,声音迟滞甜美,是<绿袖子>。小瑞伸手压住依然嘶嘶作响的发条老鼠,所有人竖耳倾听,房里一阵寂静,唯有柴火噼啪低语。 真美,乐曲终了,丹尼尔盖上盒子柔声说道:真美,今年耶诞节 我可以拿到房间,让它陪我入眠吗?我问:直到耶诞节? 妳哪时开始需要摇篮曲啦?艾比问,但却面带微笑。当然可以。 幸好我们现在才找到它,贾思汀说:这玩意儿肯定非常珍贵,他们绝对会建议我们卖掉,免得缴税。 没那么珍贵,小瑞从我手中接过音乐盒,仔细检视,这种基本款大概价值一百英镑,以它的品相还会低很多。我祖母以前在收集音乐盒,几十个,摆得到处都是,只要脚步太重就会掉下来砸坏,吓得她全身痉挛。 别说了,艾比轻踹小瑞脚踝不谈过去但似乎不很担心。不知何故,或许是朋友之间的神秘化学效应,过去几天的紧张似乎消失了,我们再度和乐融融,比肩同坐。艾比的套头衫背后微微撩起,贾思汀伸手帮她拉好。不过,我们迟早会在这堆乱七八糟的废物里找到宝藏。 要是卖了大钱,你们会做什么?小瑞抓起饼干说:假设有几千英镑。我忽然听见山姆的声音,近在耳畔:那间屋予里一堆老古董与旧玩意儿,要是有什么珍贵的东西 全套艾加暖气烹调组,艾比立刻接口说:既有暖气,又有热炉和烤箱,看起来完全不像废铁,简直是一举两得。 妳这个野女人,贾思汀说:设计师服饰和到蒙地卡罗度假不是比较好吗? 我只要脚趾不再冻僵就心满意足了。 也许女孩本来要给他什么,我曾经对法兰克他们说,但问题就出在这里,她反悔了我恍然察觉自己紧紧按着音乐盒,仿佛怕被人拿走。我想我会整修屋顶,丹尼尔说道:现在的应该还能再撑几年,但可以提前换掉当然很好。 你吗?小瑞瞥了丹尼尔一眼,咧嘴微笑,再度旋紧老鼠的发条说:我还以为你不会卖掉呢,再破再烂也要裱好挂在墙上。家族回忆摆第一,意外之财滚边去。 丹尼尔摇摇头,伸手向我要他的杯子我正拿饼干沾咖啡吃。重要的是房子,他喝了一口,将杯子还我。其他都是点缀,其实。我虽然喜欢这些旧东西,但如果需要整修屋顶之类的,我绝对二话不说统统卖掉。房子本身的故事已经够多了,何况现在又加上我们的回忆,每天每天。 小蕾,妳拿到钱会做什么?艾比问。 不用说,这才是一切的关键,问号有如恶毒的小锤子不停在我脑中敲打。山姆和法兰克都没有朝古董交易失败的方向追查,因为根本没有迹象显示如此。遗产清查已经搬走屋子里的好东西,蕾西又不认识古董商或销赃管道,也没有证据显示她需要钱,直到现在。 蕾西户头里只有八十八镑,连离开爱尔兰都很勉强,更别说远走他乡展开新生。再过两个月,她的身孕就要遮掩不住,孩子的父亲开始疑心,一切都太迟了。上回她卖了车子,这回却什么也没得卖。 只要所求不高,什么工作都肯做,抛弃旧生命奔向新生活一点也不昂贵,甚至便宜得难以想像。薇丝塔行动之后,我经常在破晓之前流连网路,浏览各国青年旅馆的价钱与征才广告,计算开销。不少城市只要一个月三百英镑就能租到破公寓,十镑就能在青年旅馆过夜。算好机票,携带足以应付几周的现金,照着广告到酒吧、三明治店或旅行社应征,只要一辆二手车的价钱就能展开新生。我的存款有两千镑,绰绰有余。 蕾西比我还清楚这点,她实际尝试过。她不需要在衣柜后方发现林布兰的真迹,只要找到不错的小饰品,例如珠宝或罕见的瓷器就够了,我还听过泰迪熊卖到几百英镑。她只要找到合适的物件与买主,加上背着其他人出卖山楂林屋回忆的动机,就能轻松如愿。 女孩曾经开着查德的车远走高飞,但我愿意拿任何东西起誓,这回应该不同。这里是她的家。 我会帮大家换新床垫,我说:我床垫的弹簧已经露出来,每次都戳到我,好像豌豆公主一样。贾思汀只要翻身,我都听得见。接着便再打开音乐盒,结束我们的对话。 艾比双手转动陶烟斗,跟着旋律轻声哼唱:绿袖子让我喜悦,让我开心小瑞将发条老鼠翻过来,检视里面的构造。贾思汀拈起一颗弹珠俐落弹了出去,将另一颗弹珠撞到丹尼尔的杯边,发出清脆声响。丹尼尔放下手中的小锡兵,抬头微笑,头发盖上前额。我看着他们,指尖拂弄蓝丝衬里,向神祈祷刚才答的正是蕾西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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