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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七章

神秘化身 塔娜.法蘭琪 13736 2023-02-05
那天夜里,我出门散步。我必须打电话给山姆,而且我和法兰克都认为最好让蕾西尽快恢复往日作息,不要大玩创伤牌,起码现在不是时候。 我和蕾西注定会有些小差异,运气好的话,旁人都会用那场意外替我解释。但要是我操之过急,迟早有人会觉得:天哪,蕾西真是完全变了一个人。 晚饭后,所有人都待在起居室。我、丹尼尔和贾思汀埋头读书,小瑞弹钢琴,他弹着慵懒的<莫札特幻想曲>,不时停下来重复自己喜欢或弹坏的段落。艾比用旧的英国刺绣法替布偶织衬裙,低头贴着小得几乎看不见的丝线。我其实不觉得布偶有多恐怖,她和夸张变形的填充人偶不同,扎了一条乌黑的长辫子,脸庞带着沉思,仿佛正在作梦,鼻尖微翘,棕色眼眸宁静安详。但我可以理解那几个男生的感觉。布偶姿势不雅地靠在艾比怀间,双眼忧伤地凝视着我,让我莫名感到歉疚,而她充满弹性的鬈发也让人不大舒服。

十一点左右,我走到外套柜拿球鞋。我晚饭前已经套上超性感束腹,并把手机塞好,免得还要回房,而打破了蕾西的惯例。法兰克肯定会以我为荣。我坐在壁炉前的地毯上,不由得身体一缩,轻轻喔了一声,贾思汀猛然抬头说:妳还好吗?需不需要止痛药? 不用,我一边解开鞋带,一边回答:我只是坐下来不方便。 要去散步?艾比目光从布偶身上转开,抬头看我。 没错。我套上一只鞋说。鞋垫上有蕾西留下的脚印子,比我稍小。 房里又暂停了几秒,仿佛所有人同时闭气,小瑞的双手停在上一个和弦。这样好吗?丹尼尔手指卡着看到的页数,这么问道。 我觉得没问题,我回答:伤口只有身体侧扭时才会痛,光是散步绝对不会让缝线断开或怎样。 我想讲的不是这个,丹尼尔说:妳难道不担心吗?

他们全都看着我,八道无法判读的目光有如拖拉机的车灯朝我射来。我耸耸肩,拉紧鞋带说:不会。 为什么?我很好奇。 小瑞晃了一下,在钢琴高音部敲出紧绷的颤音,贾思汀身体一抖。 因为,我说:我就是不会。 难道不应该担心吗?毕竟要是妳不晓得 丹尼尔,小瑞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别干涉她。 我希望妳不要去,贾思汀一脸胃痛的表情,说:真的。 我们都很担心,小蕾,艾比悄声说:虽然妳不害怕。 琴音还没有停,有如警铃般不停响着。小瑞,贾思汀一手捂住耳朵说:停。 小瑞不理他。她的遭遇还不够夸张吗?要不是你们鼓励她 丹尼尔似乎充耳不闻。妳怪我们吗?他问我。 看来你们只好担心了,我将另一只脚套进鞋子里,我懒得管你们。我只要现在害怕,就会永远害怕下去,我才不干。

好吧,恭喜妳,小瑞用俐落的和弦结束颤音,记得带手电筒,待会儿见。说完就转身翻动乐谱。 还有手机,贾思汀说:万一妳头昏或他没有把话说完。 看来不会下雨,丹尼尔瞥了一眼窗外说:但可能很冷,妳要穿外套吗? 我听不懂他在讲什么,感觉散步好像变成美军在波湾执行沙漠风暴行动一样。不会有事的。我说。 嗯,丹尼尔打量我说:也许我该陪妳去。 不要,小瑞突然说:我去,你在念书。他砰的关上琴盖,站了起来。 天杀的!我气得双手上扬,狠狠地瞪着他们四人说:不过就是散步而已,我每天都在做,不用穿保护衣,也不要闪光弹,更不需要保镳。可以吗?虽然私下和小瑞或丹尼尔聊聊是个不错的主意,但我可以另外找时间。要是有人在小径等我,我绝对不想打草惊蛇。

果然是蕾西,贾思汀朝我浅浅一笑:妳不会有事的,对吧? 那妳最起码,丹尼尔不为所动:也该走和那一天不同的路,这妳能做到吗? 他漠然看着我,手指依然抵在书页之间,脸上只有微微的关切。乐意之至,我对他说:如果我记得之前怎么走的话。但是我一点概念也没有,所以只好碰运气了,你说是吗? 啊,丹尼尔说:当然,对不起。假如妳需要人陪,就打电话回来。说完他就低头继续看书。小瑞则一屁股坐回琴椅,开始激动地弹奏<土耳其进行曲>。 夜色明亮,天空清冷,月儿高挂,照在深色山楂叶上形成点点白光。我将蕾西的麂皮外套扣到脖子,手电筒照亮前方一小块泥土小径,看不见的田野顿时无比巨大,将我包围。灯光让我感觉暴露在危险之中,很不明智,但我还是没把手电筒关上。要是有人潜伏在暗处,最好让他找得到我。

没有人来。我听见有物体移向一侧,吨位沉重,于是便用手电筒猛然照过去,才发现是一头牛,正瞪着忧伤的大眼凝视我。我继续往前,步伐缓慢适度,当个好标靶,心里想起之前在客厅的对话,不晓得法兰克会怎么看。丹尼尔可能只想唤起我的记忆,但也可能另有其因,想试探我的记忆丧失是真是假,我完全无从判断。 我不知不觉走向颓圮的小屋,连自己都没发现,抬头见到才吓了一跳。小屋仿佛一块凝重的暗影矗立前方,星光闪烁有如窗边的祭坛烛火。我将手电筒切掉,就算摸黑,我也有办法穿越田野回到山楂林屋,灯光只会让附近的住户心惶不安,甚至前来一探究竟。长草拂过我的脚踝沙沙作响,声音轻柔规律。我走到屋前,致意似的触碰石头门楣,接着走了进去。

小屋里的沉静不同于屋外,更加深沉凝重,轻轻压挤着人,一道月光照亮内房壁炉的弯石。墙面一侧参差斜向角落,蕾西屈着身子丧命的地方。我勉力走上前去,背靠三角墙的尾端。小屋照理应该让我魂飞魄散我是那么接近她的死亡,只要往下靠就能回到十天前,触碰她的头发但我却一点也不害怕。小屋已经蓄积一百五十年的沉寂,蕾西的死只是一个眨眼。它早已将蕾西吸了进去,用沉静覆满尸体曾在的地方。 那天晚上,我对蕾西的感觉起了变化。她不再是侵入者与挑战,让我脊背僵直,肾上腺素急遽分泌。是我无端闯进她的生命,黏人汀是我棋盘上的士卒,而我心想何妨一试。多年以前,铜板反面还没落地朝上,她就已经接受我的挑战。 月亮缓缓横越夜空,我想到酷似自己的那张脸庞青灰茫然,躺在停尸间的钢床上,长抽屉喀哒一声关起,将她锁进黑暗之中,孤独一人。我想像她许多夜晚靠坐在这片墙旁,突然觉得非常温暖坚实,血肉慢慢覆上她变淡的银色身影,让我心痛欲裂。我多想告诉她一些她该知道的事,我特地为她预备的消息:她带的学生很能体会《贝武夫》,小瑞他们做了什么晚餐,向她形容今晚的夜色。

薇丝塔行动结束之后头几个月,我一直想要离开。说来矛盾,但我觉得只有离开才能再度成为自己。拿起护照,换掉衣服,匆匆留下字条(亲爱的各位,我走了,我爱你们,凯西。),搭机随便要去哪里,抛下一切让我成为陌生人的事物。 不知何时何处,我让生命从我指间滑落,摔成碎片。我所拥有的一切,从工作、朋友、住处、衣服到镜中的倒影都不再属于自己,属于一个眼眸清澈、抬头挺胸的女孩,而我再也找不到她。我仿佛破铜烂铁,身上净是肮脏的抓痕,深陷支离破碎的梦魇之中,不再有权留下。我走在自己失去的生命里,仿佛一缕幽魂,克制不用沾满鲜血的双手触碰东西。我梦见自己在温暖的国度学开帆船,或许是百慕达或澳洲邦迪海滩,编织甜蜜的过往回忆欺瞒众人。

我不晓得自己为何没有离开。山姆可能会说我很勇敢,他看事情总是非常正面,罗伯会说我只是不肯屈服,但我不敢自夸他们判断正确。背靠墙壁的人没资格得到赞扬,死守自己最有把握的事情只是人之常情。我想自己之所以留下,是因为离开对我来说太过陌生而复杂。我只晓得待在原处,用双膝寻找一块坚实的地面用力抵住,挣扎着再站起来。 蕾西选择逃跑。当她心里莫名浮现远离的念头,她并不像我拼命抵抗,反而张开双臂热情迎接,将它一口吞下成为自己的想法。她有本事也有胆量放下残破的自己,决绝离开,重新开始,清新无瑕仿佛朝阳旭日。 然而,蕾西终究还是被人大步追上,一把夺去她辛苦赢来的新生,仿佛攀折雏菊一般毫不在乎。我突然怒火中烧,不是气她,而是为她感到愤怒。这是我头一回有这样的感受。

不管妳要什么,我对着漆黑的小屋柔声说:我都在这里,妳还有我。 四周的空气窸窣轻晃,比呼吸还浅,隐密而愉悦。 天色幽暗,大片云朵遮蔽月光,但我已经摸熟小路,几乎无须仰赖手电筒,伸手一碰就是屋后大门的门闩,完全不需要寻找。卧底会改变人对时间的感觉,我已经快要忘记自己才来了一天半。 屋子比暗夜还黑,只有屋顶和天空交界处看得到淡淡的一弯星光。屋子感觉比实际还要巨大虚幻,边缘模糊,仿佛只要太过靠近就会瞬间消逝。窗户透着灯光,温暖金黄得很不真实,窗里的迷你景象有如古老的偷窥秀,诱惑迷人。发亮的铜煎锅挂在厨房,丹尼尔和艾比并肩坐在沙发上,低头看着一本巨大的古书。 乌云辞别月亮,我看见小瑞坐在后院里,一手抱膝、一手抓着长草。我的肾上腺素猛然激增,他不可能跟踪我而没被我发现,再说我也没做什么不可告人的事,但见到他还是让我惶惶不安。他抬头坐在大片草地上,从姿势看来显然是在等我。

我站在门边的山楂树下看着小瑞,之前模糊不明的感觉突然清楚起来。是他方才说的那句话,声音含着恶意,眼里闪着怒气,是那句话提醒了我。这会儿回想起来,小瑞从我回来之后,除了请帮我把果酱拿过来与晚安之外几乎没有和我说话。他会在我身边说话,朝我的方向开口,但不是对我说。昨天大家都有抱我,欢迎我回家,只有他没碰我,拿了我的行李箱转头就走。他做得很低调,一点也不明显,但不晓得为什么,他显然对我很不高兴。 我刚走出树下就被小瑞发现,他朝我挥手,手臂划过窗里透出的光线,在我面前草地上留下暧昧不明的长长暗影。他静静地看我走过草地,在他身旁坐下。 我想最简单的做法就是直截了当。你在生我的气?我问。 小瑞脑袋嫌恶地一扭,目光飘向草地。生妳的气?他回答:老天,蕾西,妳已经不是小孩了。 好吧,我说:那你对我不高兴? 他伸直双腿,盯着球鞋鞋尖。妳到底有没有想过,他问:我们上个星期是怎么过的? 我沉思片刻,感觉小瑞很气我被人刺伤。就我看来,他有这样的反应实在可疑,不然也是极为怪异。不过对他们几个来说,可疑和怪异是同一回事。我也好不到哪里去,你知道。我说。 他笑了。妳果然根本没想过,对吧? 我盯着他说:所以你才气我?因为我受伤了?还是我没问你们感觉怎么样?小瑞又斜瞟我一眼,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唉,拜托,小瑞,我也没想到会出事,你干嘛这么不爽? 小瑞狠狠地灌了一大口酒。琴汤尼,我闻得出来。算了,他说:没关系,妳先回屋里吧。 小瑞,我说,心里很受伤,但主要是装出来的。小瑞语气冷如冰霜,让我忍不住身体一颤。别这样。 小瑞相应不理,我伸手按着他的手臂。他的体格比我想的还要结实,隔着衬衫摸来依然温暖,几乎像是在发烧。他撇着嘴角,动也不动。 请告诉我你们的感觉,我说:拜托,我很想知道,我是说真的。我只是不晓得该如何开口。 小瑞将手臂从我手里甩开。好吧。他说道:既然妳想知道,那几天可怕得超乎想像,这样回答妳的问题了吗? 我等他继续往下说。我们全都歇斯底里,过了半晌,小瑞气冲冲地说:全都不成人形。只有丹尼尔例外,想也知道,他不可能紧张,因为那会破坏优雅。他只是埋在书本里,偶尔冒出几句他妈的古诺尔斯语(编注:从八世纪开始发展的古日耳曼语系,演变至今成为现代冰岛语、挪威语等北欧语系。),说什么面对试炼依然要坚定双臂的鸟话。但我敢说他一周都没有阖眼,因为我不管什么时候起床,他房间都亮着灯。至于我们首先,我们也没睡觉,不断作恶梦,感觉就像糟糕透顶的闹剧,刚闭上眼睛就会有人尖叫醒来,结果当然就是把其他人全都吵醒 我们的生理时钟完全乱掉,我一半时间不晓得过到哪天。我没办法吃饭,闻到食物就想呕吐。艾比不停烤东西她说她需要找事来做,但拜托,搞得家里都是甜腻腻的巧克力和带血的烤肉我们大吵一架,我和艾比,她气得拿叉子扔我。我只好拼命喝酒,免得屋里的味道逼我呕吐,结果不用说,丹尼尔又开始拿这点责难我后来我们把巧克力送给讨论课的学生,烤肉还在冰箱冷冻库,妳想吃就别客气,我们几个都不想碰。 深受打击,法兰克跟我提过,但没有人告诉我他们歇斯底里到这个程度。小瑞一开口就停不下来,话语有如呕吐似的从他嘴里汩汩而出。 还有贾思汀,他说:他的状况最糟,不停发抖,是真的发抖,几个鬼灵精的大一菜鸟还问他是不是得了帕金森氏症。颤抖其实不严重,但真的很烦人,你只要看到他,就算只瞄一眼,你就会开始紧张。他还不停掉东西,只要东西摔到地上,我们就差点心脏病发。我和艾比会吼他,然后他就开始掉眼泪,好像哭有用似的。艾比要他去学校保健室拿几颗烦宁来吃,丹尼尔觉得这很荒唐,他说贾思汀应该向我们学习,冷静面对。但他根本就疯了,我们一点也不冷静,就算是世界上最乐观的人也不会说我们很冷静。艾比开始梦游,她有一天半夜四点走进浴室,穿着睡衣冲澡,完全没有醒来。要不是被丹尼尔发现,艾比早就溺死了。 抱歉,我说,语气高亢颤抖,感觉很陌生。小瑞说的字字句句有如马蹄般猛踹我的腹部。我和法兰克争执过,也和山姆详谈过,我以为自己已经想清楚了,但那一刻我才真正感受到自己做了什么,对小瑞他们带来多大的冲击。喔,天哪,小瑞,我真的很抱歉。 小瑞脸色晦暗,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还有警察,他说完又豪饮一口,皱起脸庞,仿佛喝的是苦酒。妳曾经和警察交手过吗? 没这样子过。我说。我的语气依然不对,喘不过气,但小瑞似乎没注意。 他们恐怖得要命。他们不是乡下来的警察,是正格警探。我从来没看过这么高明的扑克脸,完全猜不出来他们在想什么,想从你身上这里问出什么,却紧抓着你不放。他们侦讯我们,几乎每天都来,一问就是几小时,连无关紧要的事情都问,例如平常几点上床之类的。感觉很像陷阱,好像只要你一答错,他们就会拿出手铐将你铐住。你每分每秒都得提防,感觉真是他妈的累人,而我们早就筋疲力竭。法兰克,就是载妳回来的家伙,他最差劲。满脸笑容,一副同情的样子,其实从头到尾都恨透我们。 他对我很好,我说:还买巧克力饼干给我。 啧,还真贴心,小瑞说:我敢說妳一定很感动。但他成天往我们这里跑,追问妳的生活,大小事情都不放过,不时刻薄几句,说其他人都怎么过日子的,反正一堆废话,只因为我们有房子住,有大学念那家伙老是一肚子怨气,我看有玻利维亚那么大,超想抓到小辫子把我们全都关进牢里。结果当然就是让贾思汀更歇斯底里,觉得我们随时都会被捕。丹尼尔笃他胡思乱想,要他冷静一点,但丹尼尔这样做其实没什么用,虽然他认为 小瑞说到一半,目光飘向后院,阖上双眼。要是妳没撑下来,他说:我想我们绝对会自相残杀到死。 我伸指轻触小瑞的手背,但只碰了一下。对不起,我说:真的很抱歉,小瑞,我不晓得该怎么说,对不起。 是啦,小瑞说,但语气里的怒意已经消失,只觉得非常、非常疲惫。哎。 丹尼尔认为什么?过了一会儿,我问。 妳别问我,小瑞说。他手腕俐落地一翻,将剩下的酒一口喝光。我的结论是最好什么都不知道。 不是,你刚才说丹尼尔要贾思汀冷静,但没什么用,因为他有个想法,你说他认为什么? 小瑞轻晃酒杯,看着冰块哐啷滑向一边。他显然不想回答,但沉默是警察问案的基本招数,而我更是箇中高手。我将下巴抵着双臂,凝视小瑞静静地等待。他脑袋后方的客厅窗里,艾比指著书里某处,和丹尼尔两人哈哈大笑,笑语隔着玻璃传来,声音清楚而细微。 有天晚上,小瑞终究还是开了口,但依然没有看我。月光照亮他的侧面,停在颧骨,仿佛撒了银粉,让他看来有如古钱币上的肖像。就在妳的两天后,可能是星期六,我不确定。我从屋里出来坐在摇椅上听雨,心想或许能让我好睡一点,结果不晓得为什么没用。我听见猫头鹰在扑杀猎物,也许是老鼠,感觉很可怕,猎物不停尖叫,连它哪时候断气都听得清清楚楚。 小瑞沉默下来,我心想他是不是说完了。猫头鹰也得吃东西。我接口说。 小瑞匆匆瞟我一眼。后来,他说:我不晓得什么时候,外头亮了起来,我听見妳的声音,在雨中。感觉妳就在房里,探出身子。 他转身往上指着我房间漆黑的窗子。妳說:小瑞,我很快就会回家了,等我。妳语气很平淡,一点也不诡异,只是有点仓卒,就像那一回妳忘记钥匙然后打电话给我,妳还记得吗? 嗯,我说:我记得。凉风轻拂我的发梢,我忍不住微微颤抖。我不晓得自己相不相信鬼魂,但这回不一样,感觉有如冰冷的刀锋抵着我的肌肤。现在担心我伤了他们多深已经太迟了,至少迟了一个星期。 我很快就会回家了,小瑞说:等我。他凝望杯底,我想他应该喝得大醉了。 你怎么反应?我问。 小瑞摇摇头。回声,我不会和您说话,他引用舞台剧《马尔菲公爵夫人》(编注:英国剧作家John Webster的悲剧代表作。)的台词说:因为您早已死去。 微风吹过后院,筛落树叶,轻轻拨弄藤蔓。草地映着月光,柔和银白有如薄雾,仿佛伸手就能穿过,我又忍不住颤抖。 为什么?我问:难道你不觉得我会没事吗? 没有。小瑞说:老实说一点也不,我反而很确定妳死了。妳可能觉得很可笑,但我跟妳說过我们几个的状况。隔天我一直在等法兰克来敲门,一脸肃穆同情地告诉我们医生已经尽力了,可惜怎样怎样。周一他真的来了,但却满脸笑容,跟我们說妳已经恢复意识。我起初怎么也无法相信。 丹尼尔就是这么想的,对吧?我说。我不晓得自己怎么会知道,但心里却有十足把握。 他认为我已经死了。 半晌之后,小瑞叹了一口气。没错,他说:他是这么认为,一开始就很确定。他认为妳绝对撑不到医院。 在他身边小心一点,法兰克说。丹尼尔要嘛比我想的聪明许多,不能掉以轻心。我开始担心出门之前和他说的话,要嘛有他的理由确信蕾西不会回来。为什么?我问小瑞,带着受伤的口吻。我又不是弱鸡,光靠一刀可没办法把我解决掉。 我感觉小瑞打了个哆嗦,动作很轻,似乎想要掩饰。谁晓得,他说:他不知道哪里来的怪想法,认为警方說妳还活着是为了故弄玄虚。我忘了他到底讲了些什么,因为我根本不想听,而且他也说得不清不楚,他耸耸肩:这就是丹尼尔。 我认为应该改变谈话气氛,便说:嗯阴谋论是吧。那我们最好帮丹尼尔做一顶锡箱帽,免得条子开始干扰他的脑波。 小瑞没想到我会这么说,惊讶之余忍不住噗哧一笑。他真的很偏执,对吧?他对我说:妳还记得我们找到防毒面具那次吗?他看着面具沉吟说:不晓得它有没有办法预防禽流感? 我也咯咯地笑了起来。搭配锡箔帽一定很完美,他可以戴着帽子和面具到学校 再加上生化防护衣 艾比可以替衣服绣上漂亮图案 这一点也不有趣,但我们却笑得无法自拔,仿佛傻乎乎的青年。 喔,天哪,小瑞揩揩眼角说:妳知道,这件事要不是那么恐怖,简直荒唐好笑到了极点。感觉就像大三学生模仿尤奥斯高(编注:Eugene Ionesco,一九一二︱一九九四,荒谬剧场大师,挑战西方传统戏剧,以破碎无意义的剧情与台词表现主题,让道具反而成为主角,创造荒诞可笑的戏剧效果,代表作为《椅子》、《犀牛》。)写的烂荒谬剧:猪肉派从木屋里满出来,被贾思汀到处乱扔,我在角落恶心想吐,艾比穿着睡衣睡在浴室,有如后现代版的奥菲莉亚。丹尼尔探头出来说乔叟想到我们几个,然后再度消失,妳的克鲁普克警官朋友每十分钟就在门口出现一次,问妳最喜欢什么颜色的M&M's巧克力 小瑞颤抖长叹一声,感觉既像微笑又像哽咽。他没看我,只伸手拨拨我的头发。我们很想妳,蠢姑娘,他说,几乎哑着嗓子。我们不想失去妳。 嗯,我就在这里,我说:哪儿都不去。 我说得无心,但话语仿佛有了生命,在漆黑的深深后院里翩翩飞舞,飘过草地消逝在树木之间。小瑞缓缓地转头看我,客厅的光线在他背后,我见不到他脸上的表情,只有淡白月光闪烁在他眼里。 真的?他问。 真的,我说:我喜欢这里。 小瑞点点头,身影微晃。很好。他说。 我还来不及反应,小瑞已经伸出手来,指背小心轻轻拂过我的脸颊,月光照亮他嘴角的微笑。 客厅窗户突然拉起,贾思汀探出头来说:你们两个在笑什么? 小瑞赶紧收手。没有!我们同声高喊。 外面这么冷,再坐下去一定会耳朵痛,快点进来看这个。 他们找到一本旧相簿,是丹尼尔家族的影像纪录,从一八六〇年左右开始,女人穿着让人青筋暴露的马甲,男人头戴绅士帽,面无表情。我往沙发一坐,挤在丹尼尔身旁,和他偎在一起。 我正想往后缩,才想起麦克风和手机在身体另一边。小瑞靠着我坐在沙发扶手上,贾思汀闪进厨房,用高杯装了热葡萄酒出来,还不忘包上厚纸巾,免得我们烫伤。别又被死神追上了,贾思汀对我说:妳得好好照顾自己,天寒地冻的,妳还出去乱跑 妳看这些衣服,艾比说。相簿用棕色皮革装帧,皮线已经破损,簿子很大,占去艾比和丹尼尔的腿间。相片斑斑驳驳,四角镶在纸夹里,边缘已经泛黄。我好想要这顶帽子,我应该爱上它了。 相片里的丰满女士站在建筑物边缘,身穿鸽胸式上衣,眼神呆滞。这不是饭厅里的灯罩吗?我说:只要妳保证明天戴去学校,我就帮妳拿来。 老天爷,贾思汀坐在沙发另一边的扶手上,从艾比肩头望着相簿说:他们怎么全都哭丧着脸?你看起来和他们一点也不像,丹尼尔。 幸好,小瑞说。他一手拿着热酒吹气,一手搭在我背上,显然已经原谅我或蕾西所做的一切。我从来没见过眼睛瞪这么大的人,他们可能全都得了甲状腺肿,所以才会那么沮丧。 其实,丹尼尔说:瞪眼和神情严肃是当时拍照的特色,我在想是不是和长时间曝光有关。维多利亚时代的相机小瑞假装突然睡着,朝我肩膀撞一下,贾思汀打了个大呵欠,艾比和我(我只慢了她一秒钟)同时伸手捂住耳朵,开始唱歌。 好啦,好啦!丹尼尔笑着说。我从来没有这么靠近丹尼尔,他身上飘着干净羊毛与红杉的淡香,闻起来很舒服。我只是想帮自己祖先说几句话。总之,我想我还满喜欢其中一位的在哪里?就是他。 根据服装推断,相片应该是一百年前左右拍摄的。相片中的男人比丹尼尔年轻,顶多只有二十岁,站在山楂林屋的台阶上。当时的林屋比现在光鲜许多,墙上没有藤蔓,大门和扶手涂着新漆,闪闪发亮,石头台阶刷得浅白,边角明显。男人确实和丹尼尔有几分神似,下巴一样方正,前额宽广,油亮的黑发往后梳平,让额头更为突出,双唇笔直如尺,两眼外张。但他靠着栏杆的姿态轻松懒散,给人站立不稳的感觉,和丹尼尔的端正举止完全不同。他的目光也不一样,有种牵挂不安的神色。 哇哦,我说。相隔百年神似的脸庞给我奇特的感觉,要不是因为蕾西,我可能会不由得羡慕丹尼尔。你真的很像他。 只是没那么糟,艾比说:那家伙不快乐。 不过你们看那屋子,贾思汀柔声说:不是很美吗? 是啊,没错,丹尼尔低头朝屋子微笑。真的很美,我们也会做到的。 艾比将指甲伸到相片底下,将相片从纸夹里取出来,翻到背面,只见有人用墨水笔写了几个字:威廉,一九一四年五月。 不久就是第一次世界大战了,我低声说:或许他死在战场上。 我觉得,丹尼尔从艾比手中接过相片,仔细审视说:应该没有。天哪,假如他真的是那个威廉,当然有可能不是,我家人取名字一向没什么创意。但假如他真的是那个威廉,我就听说过他。我小时候,父亲和姑姑不时提到他,我记得他是我爷爷的叔叔,但我也有可能记错。威廉他,呃,不算家族的害群之马,比较像收在柜子里的标本。 你们果然很像。小瑞说。艾比弯身朝他手臂猛拍一下,小瑞哎了一声。 不过,他确实有上战场,丹尼尔说:只是很快就回来了,因为某种疾病。家里从来没人提起,根据这点,我认为应该是心理问题,不是身体伤残。他让家人蒙羞,我不大清楚细节,因为家里三缄其口,但他在疗养院待过一阵子。所谓疗养院应该是当时委婉的说法,指的精神病院。 说不定他和诗人欧文(编注:Wilfred Owen,一八九三︱一九一八,英国反战诗人兼军人,原本认为战争是保护国家的途径,上过战场明白其可怕后,便开始以文字描写战争的恐怖与绝望。)爱得难分难舍,贾思汀说出他的想法,在壕沟里。小瑞大声叹气。 我觉得比较有可能是自杀倾向,丹尼尔说:他出院之后就移民了,活到很大的岁数,到我童年时才过世。不过话说回来,像到这样的祖先似乎没什么好提的。妳說得很有道理,艾比,他过得不快乐。丹尼尔将相片放回原处,用修长方正的手指轻点几下,这才翻到下一页。 热酒浓烈甘甜,柠檬片浸满丁香,丹尼尔的手臂靠着我,感觉温暖结实。他缓缓翻动纸页,相片里的男人留着宠物毛发般的胡髭,爱德华时期的仕女一身蕾丝,漫步在花开缤纷的香草园,一九二〇年代的摩登女郎刻意垂肩。老天,艾比深吸一口气说:原来香草园应该长成这样。 家族里有些人的身材类似丹尼尔和威廉,高大结实,下颔方正,非常男性。但绝大多数个头矮小,姿态端正,身形有棱有角,下巴、手肘和鼻子突出。这相簿太棒了,我说:你们在哪儿找到的? 房里一阵惊诧的沉默。喔,天哪,我心想,喔,天哪,不要是现在,我才刚开始觉得!是妳找到的啊!贾思汀的酒杯落在膝盖上说:在顶楼的空房里,难道妳不他话说到一半,没有人接口。 绝对不要,法兰克对我说过,无论发生什么,绝对不要把话吞回去。要是说溜嘴,就怪昏迷、怪生理期、怪满月,要怪什么都行,就是不要退缩。不对,我说:要是我看过,绝对会记得。 他们全都紧盯着我,丹尼尔瞪大双眼,离我只有几公分,隔着眼镜目光专注而好奇,我知道自己脸色苍白,他不可能没发现。他认为妳绝对撑不过去,他不知道哪里来的怪想法 真的是妳,蕾西,艾比柔声说,她弯身向前好看着我。妳和贾思汀晚饭之后在屋里寻宝,结果被妳找到这个。妳就是那天晚上她的身体恍如无意地微微晃动,匆匆瞄了丹尼尔一眼。 就在妳出事之前几小时,丹尼尔说,我感觉他体内有东西流窜,类似刻意压抑的微弱颤抖,但我不大确定,因为我只想着掩饰心里的轻松。难怪妳不记得了。 嗯,小瑞说,语气有点太大、太诚心了。原来如此。 可是这样很差劲,我说:我觉得自己像个白痴。我不在意忘掉痛苦的事,但我讨厌自己不知道忘了什么。要是我买了乐透中奖,结果却忘记放在哪里呢? 嘘,丹尼尔说着露出微笑,他那独树一帜的微笑。别担心,我们也是今天晚上才想起相簿的事,之前根本没有翻开。他抓住我的手,轻轻将我的手指扳开。我完全没注意自己紧握双拳。他拉着我的手滑过他肘弯,我很高兴妳找到相簿,这屋子的历史可以塞满一个村子,不应该被湮灭。妳看这张相片,那几棵樱桃树,才刚种没有多久。 你们看这个人,艾比指着身穿全套猎装的男人说。男人骑着瘦弱的栗色马,立在前门旁。他要是知道我们把车放在他馬廄里,绝对会笑到抽筋。她的语气听起来很正常,轻松愉快,没有丝毫停顿,但两眼却从丹尼尔身上飘向我,神情紧张。 假如我没记错,丹尼尔说:他是我们家的金主,他将相片取出来,翻到背面检查。 没错!骑着高脚橱的西蒙,一九四九年十一月。他当时应该二十一岁左右。 西蒙伯公完全得到家族遗传,身材短小精干,鼻形高傲,面露凶光。又是个悲伤的家伙。丹尼尔说:他的妻子死得很早,他显然一辈子没有释怀,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喝酒。贾思汀说得没错,这一家人都不是活得很开心。 丹尼尔正要将相片放回原位,艾比突然说:等一下,接着便将相片从丹尼尔手里拿走,把酒杯递给他,走到壁炉前将相片放在炉台中央。放这里。 为什么?小瑞问。 因为,艾比说:这是我们该为他做的。要是他把屋子捐给马会,我现在还住在恐怖的地下室雅房里,没有窗户,整天祈祷楼上的变态不要半夜闯进我的房间。对我来说,他有资格在屋子里占据一席之地。 喔,艾比,妳真贴心,贾思汀伸手一只手说:过来这里。 艾比用烛台支撑相片说:好了,接着便朝贾思汀走去。贾思汀搂住她,让她背靠着他的胸膛。艾比从丹尼尔手中拿回酒杯说:敬西蒙伯公。 西蒙伯公满脸阴沉,无动于衷地看着我们。有道理,小瑞说着高举酒杯:敬西蒙伯公。 热酒色浓如血,丹尼尔和小瑞的手臂将我卡在他们之间,有如舒适的小窝。强风拍打窗户,吹动天花板角落的蜘蛛网,所有人异口同声:敬西蒙伯公。 夜里,我回到房间,坐在窗台回顾这一天得到的新讯息。他们四个都刻意隐瞒自己的不安,掩饰得很好;艾比只要火大就会扔厨具;四人之中,起码小瑞对蕾西遇刺颇有微词;贾思汀很确定他们会被逮捕;丹尼尔并不相信蕾西只是昏迷的说法;小瑞听到蕾西说她很快就会回家,就在我答应卧底的前一天。 在重案组有一点最难适应的,就是尽量避免想起死者。有些被害人会闯进你心里,例如小孩、被殴打的退休老人与满怀期盼到夜店玩乐却葬身户外厕所的女孩。不过,多数死者都只是办案的起点,而凶手则站在彩虹彼端。 我们很容易就会将死者忘记,当成无足轻重的角色,只是好戏上演之前搬出来的舞台道具,这一点真是可怕。 我和罗伯之前接到任何案子,总会在白板中央贴上一张被害人相片,不是命案现场或生前的肖像照,而是快照,越清楚越好,只要看一眼就能将我们拉回从前,回到死者还不是被害人的时候,提醒我们不要忘记。 这不是铁石心肠,也不是自我保护,而是冷酷的事实:我办过许多凶杀案,重点都在凶手身上,被害人只是手枪上瞠射击瞬间正好出现在枪口前的人各位可以想像,对只想知道原因的被害人家属来说,向他们解释这点有多困难。操控成性的丈夫只要妻子开始反抗,就一定会大开杀戒,而你女儿正好就是嫁给他的人;抢匪拿刀在小巷徘徊,而妳丈夫恰巧从歹徒面前经过。 我们细细爬梳被害人的过往,但不是为了了解他们,而是了解凶手。只要我们明白死者在哪一点踏进瞄准线,就能根据血迹斑斑的犯罪几何学准确地算出枪口何在。被害人只能说明自己如何被杀,却永远无法解答他们为何遇害。从头到尾掌握原因,掌握犯案回圈的,只有凶手。 然而,这件案子从开始就不同以往。蕾西的身影无时不刻地在我脑中,不只因为我随身带着相片,只要刷牙或洗手就会看见,更因为当我走进荒废小屋,在我还没看到蕾西的脸庞之前,案子的重点已经是她。反倒是凶手一直从我心里遗忘,我从来没有这样的经验。 突然,我脑袋像是被落锤撞了一下:自杀。 我感觉自己翻落窗台,穿透窗玻璃,掉进冰冷的空气之中。假如凶手始终不见踪影,而蕾西又是命案核心,或许凶手从一开始就不存在,整件案子只有蕾西一人。 我霎时恍然大悟,一切仿佛摊开在后院里的阴暗草地上,速度慢得令人惊恐作呕。四个人放下纸牌,伸伸懒腰:蕾西跑到哪里去了?他们的担忧越来越深,终于忍不住披上外套,踏进黑夜寻找蕾西。 他们拿着手电筒,顶着强风大雨,蕾西!小蕾!他们挤进颓圮的小屋,气喘吁吁。四个人摇晃着蕾西的手臂检查脉搏,一摁再摁。他们将她移到遮雨处,让她轻轻躺下,取走刀子,检查她的口袋寻找字条,想听蕾西解释,甚至只字片语。说不定他们(老天!)真的找到了什么。 当然,我的脑袋很快就冷静了下来,呼吸恢复正常,我知道自杀的想法全是胡扯。自杀可以解释许多疑点,例如小瑞气愤不悦、丹尼尔疑心重重、贾思汀神经紧张、尸体移动过位置和口袋被人翻过等等。 故布疑阵也很常见,从夸张的意外到谋杀都有,免得自己亲爱的人被视为自杀。但我无法想像他们会让蕾西彻夜陈尸野外,让别人发现,而且女人自杀很少会在自己胸前捅上一刀。更重要的是蕾西不可能自杀,这是无可动摇的事实。就算三月发生的事情击垮了她,破坏了这间屋子、她的朋友与生活,她也不会选择了结自己。唯有看不见出路的人才会自杀,但就我们所知,蕾西从来不是找不到脱身之道的人。 楼下,艾比正在哼歌,贾思汀打了个喷嚏,有如一连串精确控制的低鸣,还有人猛力关上抽屉。我躺在床上半梦半醒,这才想起一件事:我忘了打电话给山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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