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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六章

神秘化身 塔娜.法蘭琪 13201 2023-02-05
砰砰下楼的脚步声将我唤醒。我正在作梦,黑暗浑沌的梦,脑袋乱了半秒才摆脱梦境纠缠,明白自己身在何处。 我的枪不在床边,我伸手摸索,心里开始着慌,之后才想起来是怎么回事。 我坐起身子,感觉很好,显然没有中毒。油煎味从门缝渗了进来,我听见底下远方的窸窣扰攘,诉说早晨的轻快。 可恶!我没去煮早餐。我已经很久没有六点之后起床,所以完全忘了设定闹钟。 我用绷带固定麦克风,套上牛仔裤、T恤和应该是其中一位男生的毛绒套头衫(空气很冷),走下楼去。 厨房在屋子后半部,已经比蕾西录下的恐怖景象改善许多。他们清掉霉斑、蜘蛛网和黏满油渣的塑料地板,换上石板地面和刷洗干净的木桌,水槽后方的窗台上摆了一盆凋败的天竺葵。

艾比穿着红色的法兰绒连帽居家服,帽子拉上,正在煎培根和香肠。丹尼尔已经换好衣服坐在桌边,用盘缘压著书边读边吃煎蛋,显然乐在其中。贾思汀将吐司切成三角形,一边嘀咕抱怨。 不骗你,我从来没遇过这种事。上星期只有两个学生把进度读完,其他人从头到尾都坐着发呆,嚼口香糖,简直像一群乳牛。你确定不想和我交换,就今天一天?也许你能多激发他们一点东西 不了。丹尼尔头也不抬说。 可是你学生在读十四行诗,我会十四行诗,很会十四一行诗。 不要。 早。我在厨房门口说。 甜心,贾思汀说:快过来,让我看看妳,妳都好吗? 很好,我说:抱歉,艾比,我睡过头了。那个,我来 我伸手去拿抹刀,但她一把抓了过去说:不行,妳还算带伤疗养,所以今天休息。明天我一定会把妳拖下床,去坐着吧!

又是那么一瞬带伤。丹尼尔和贾思汀似乎顿了一下,动作延迟半拍。我走到桌边坐下,贾思汀又拿了一片吐司,丹尼尔翻过书页,将红色珐琅茶壶朝我推来。 艾比捞了三片培根和两颗蛋到盘里,问也不问就送到我面前。 喔,好冷,她说完赶紧回到炉边,拜托,丹尼尔,我知道你讨厌双层玻璃,但是我说真的,我们起码可以考虑 双层玻璃是撒旦的作品,邪恶至极。 是啦,但至少很温暖。如果我们不买地毯 贾思汀轻咬吐司,一手托住下巴盯着我瞧,让我很不自在,只好专心吃饭。妳确定妳没事吗?他紧张地问:妳脸色很苍白。妳今天不会进城,对吧? 应该不会。我说。 我没把握自己可以撑过一天,起码还不行。再说,我也想独自检查这间屋子,找出日记或行事历,总之就是那一类的东西。我想接下来几天最好还是轻松一点。不过,这倒是提醒我一件事,我带的讨论课怎么了?

讨论课通常在复活节假期之前就会结束,但总是有一、两堂会拖到下学期。我还有两个班要带,分别是周二和周四,但我可不想见到他们。 我们帮妳代课,艾比说,她替自己装了一盘食物,走过来和我们同桌:应该算代课吧。星期二是丹尼尔,他帮妳上英雄史诗《贝武夫》,用古英文。 漂亮,我说:学生反应如何? 老实说还不错,丹尼尔说:他们起先吓呆了,但后来有一、两个做了评论,讲得颇有见地,还满有意思的。 话才刚说完,只见小瑞披头散发,穿着T恤和条纹睡裤跌跌撞撞地走进厨房,显然全凭大脑雷达带路。他伸手随意一挥算是打招呼,东摸西摸找到马克杯,帮自己倒了一大杯黑咖啡,抓起一片贾思汀切好的三角吐司,接着又走了出去。

二十分钟!贾思汀朝他大吼:我可不等你!小瑞头也不回,往后挥了挥手,继续往前走。 我真不晓得你干嘛这么激动,艾比切着肉肠说:五分钟之后,他连刚才见过你都不记得,就算喝完咖啡也一样。谁叫他是小瑞,咖啡喝完也没用。 话是没错,但他之后一定又会哀哀叫,说我没给他时间准备。我是认真的,这一回我绝对不会理他,就算迟到也是他的问题。他可以自己买辆车或走路到都柏林,我都不管 每天早上。艾比隔着气得挥舞奶油刀的贾思汀对我说。 我翻了翻白眼。艾比背后的法式小窗外,一只兔子兀自低头吃草,在白色露水间留下一道深色足印。 半小时后,小瑞和贾思汀出门了贾思汀将车停在门口,大按喇叭,伸头到车窗外骂人,说些没人听得清楚的狠话。最后小瑞总算冲进厨房,外套穿到一半,背包拿在手里乱甩,抓起一片吐司塞进嘴里又冲了出去。只听见前门砰的一声巨响,整间屋子都在摇晃。艾比清洗碗盘,用浑厚的女低音轻声哼唱:河面辽辽,难渡彼岸丹尼尔抽着无滤嘴香烟,几缕轻烟映着窗外的薄弱阳光袅袅而上,两人都很自在我过关了。

我应该非常高兴才对。我没想到自己会喜欢他们,丹尼尔和小瑞还很难说,但贾思汀让我感觉很温暖,虽然挑剔却毫不刻意,让人倍感亲切。至于艾比,法兰克说得没错,可惜我是卧底,不然绝对会想和她成为朋友。 他们失去了一位伙伴却不自知,让我有机可乘,这会儿可以坐在他们家的厨房,吃他们煎的早餐,努力瞒过他们。昨晚的疑心(什么毒牛排,拜托!)简直荒谬老套,让我羞得无地自容。 丹尼尔,我们该出发了,艾比用干抹布擦手,看了看时钟说:需要我们从外面带什么东西回来吗,小蕾? 烟,我说:我的快抽完了。 艾比从家居服里掏出一包万宝路淡烟丢给我说:先抽我的吧,我回来会再买一点。妳整天在家想做什么? 在沙发上吃东西看书,当个树懒。还有饼干吗?

妳喜欢的香草奶油饼干在饼干罐里,冰箱里有巧克力豆,艾比将抹布俐落折好,挂在炉子的横把上说:妳确定不需要我们其中一个待在家里陪妳? 贾思汀已经问过我六次了。我抬头望着天花板说:不用。 我发现艾比匆匆地看了丹尼尔一眼,但他正好翻过一页,完全没注意我们。那好,她说:别在楼梯或哪里昏倒了。五分钟后,丹尼尔? 丹尼尔头也没抬地点了点头。艾比跑上楼,穿着袜子的脚步轻柔,我听见她打开抽屉又关上,过了不久又开始低声歌唱:我背靠橡树,想它值得倚赖 蕾西烟抽得比我凶,一天一包,早餐后就开始抽。我拿起丹尼尔的火柴点了一根。 丹尼尔在书上做记号,阖起来放到一旁。妳可以抽烟了吗?他问:以妳现在的状况? 不行,我骄纵地说,隔桌朝他吐了一口烟:那你呢?

丹尼尔笑了。妳早上看起来好多了,他说:不像昨晚一脸疲惫,还有点失落。虽然这很正常,但看到妳恢复活力,感觉还是很好。 我记在心里,之后几天要慢慢提高自己的活泼程度。医院的人一直跟我说需要一点时间,要我别急,我说:但我已经受够了,谁管他们说什么。 丹尼尔笑意更浓了。嗯,我想也是,妳一定是个好病人,他弯身靠向炉子,倾斜咖啡壶看还有没有剩,那件事情妳还记得多少? 他将剩下的咖啡倒完,转头看我,表情沉着冷静,带着好奇。全忘了,我回答:那一整天都不记得了,之前也有点模糊,警察应该有跟你们说。 确实有,丹尼尔说道:但这不表示他们说得没错,因为妳也许另有理由没告诉他们真相。 我一脸困惑:比如呢?

我也不晓得,丹尼尔将咖啡壶小心放回炉子上说:但妳要是想起什么,不知道该不该告诉警方,我只想說妳不用独自面对,我希望妳能找我谈,或找艾比。妳可以答应我吗? 丹尼尔啜饮咖啡,跷起二郎腿,脚踝熟练靠着另一只脚的膝盖,冷静地注视着我。法兰克之前说这四人嘴巴很紧,我开始明白他的意思。我眼前这个男人无论参加诗班练唱或用斧头杀死十二名孤儿,脸上都会是同一副表情。当然,没问题,我说:可是我只记得星期二晚上从大学回来,之后就是躺在病床上虚弱得要命,这些我都跟警察说过了。 嗯,丹尼尔将烟灰缸推到我面前说:记忆还真奇怪。那我问妳,假如妳他话还没说完,艾比已经砰砰地走下楼梯,嘴里依然哼着歌。丹尼尔摇摇头,站起身来开始轻拍口袋。

丹尼尔技术高超,一个回转将车迅速驶离车道。我站在台阶顶端挥手,目送车子消失在樱桃树之间,等确定他们走了才将大门关上,静静地站在玄关,倾听空荡荡的屋子。我感觉屋子慢慢沉寂下来,发出有如流沙的冗长低语,想看我接下来的反应。 我坐在楼梯底端,地毯已经被人拿掉,但没有换上新的,每级楼梯都有长长一块没有上蜡,布满灰尘,被几代人的脚掌踩得破破烂烂。我背靠栏柱,扭动身体找出舒服的位置,开始思考日记的事。 日记要是在蕾西房间里,一定会被鉴识人员找到,因此问题只剩日记藏在屋子或花园的哪里,还有里头到底写了什么,让她连最好的朋友都信不过。我耳边突然浮现法兰克在重案组办公室说的话:她喜欢守着朋友,更喜欢守住秘密。

另一个可能是蕾西随身携带日记,死时还收在口袋,但被凶手拿走。这可以解释凶手为何花时间冒险追她,将她拖到暗处隐匿,双手匆匆扫过瘫软的尸体,拍打沾了雨水与鲜血微微发亮的口袋假如他要那本日记。 这点吻合我对蕾西的认识喜欢守住秘密但就现实面来说,日记必须小到放进口袋,而且每换一次衣服就要拿出来,还不如找地方藏着来得安全简单。这地方必须不怕下雨,不会被人意外发现,和其他人同住也不会被察觉,想去就能去,而且不会引人注目:绝对不是她的房间。 厕所在一楼,浴室在二楼,我从厕所开始。但厕所只有衣柜大小,我一看水槽就觉得不大可能。主浴室很大,贴着一九三〇年代的瓷砖,黑白方格饰边,浴缸缺了角,亮面玻璃窗,网格窗帘破破烂烂,门有栓子。 水槽里面和后面都没有东西,我坐在地板上从浴缸侧面抽出隔板。隔板很好拉,虽然发出摩擦声,但只要打开水龙头或冲水就能将声音盖过。浴缸底下布满蜘蛛网、鼠粪和灰尘,还有几道指印。我往角落看去,只见那里塞了一本红色小笔记簿。 我像跑步似的气喘吁吁。我不喜欢这样,明明有那么多地方要找,我却直接命中蕾西的藏身地点,仿佛命中注定。我感觉屋子似乎缩小了,朝我逼近,贴着我的肩头目不转睛,全神贯注。 我上楼回我房间(蕾西房间)拿了手套与指甲锉,再到浴室坐在地上,小心捏着锉子尾端将笔记本勾出来,接着用锉子翻页鉴识人员迟早要在本子里采集指纹。 我以为日记里应该真情流露,但想也知道不可能。小红册子很像行事历,假皮封面,以天为单位,每天一页。头两个月都是约会和备忘事项,字迹潦草浑圆:莴苣、布利乳酪、蒜盐;十一、讨论、三〇一七室;电费;问丹,奥维德的书?全是平凡琐碎的杂事,我越读越不自在。身为警探,你习惯千方百计渗透人的隐私。我睡蕾西的床、穿她的衣服,但日记这是逐日记载她生命的小小遗迹,只为了自己而记,我无权窥伺。 但到三月底,日记变了。购物清单和讨论课表完全消失,留下整页整页的空白,只有三条注记,潦草几笔带过。三月三十一日,10:30N。四月五日,11:30N。最后是四月十一日,也就是她死前两天:11N。 一、二月都没有N,直到三月最后一天才出现。蕾西的关系人不多,就我记得,没有人名字以N开头。是昵称吗?还是地点?咖啡馆?或者像法兰克所言,是来自她过去的人突然出现,将她的世界彻底抹去? 四月最后两天记了一串英文字母与数字,笔迹一样潦草:AMS79、LHR34、EDI49、CDGS和ALC104。游戏比分?她借人或向别人借钱的金额?艾比的名字缩写正好是AMS,但其他缩写与蕾西的关系人姓名都不符合。我盯着字母和数字看了很久,不过只想得到旧车的车牌号码。然而,我实在不认为蕾西会去注意车牌,就算真有其事,她又何必如此保密到家。 蕾西生前最后几周,没有人说她举止紧张或行为怪异。她看起来很好,所有人都这么告诉法兰克和山姆,感觉很开心,而且似乎一向如此。手机里最后一段录影是她遇害的前三天,她从阁楼楼梯爬下来,头发绑了一条红色花绸布,全身上下沾满灰尘,边笑边打喷嚏,手里拿着东西递了过来:别这样,小瑞,你看,看嘛!这是一阵爆炸似的喷嚏声,观剧用的望远镜,我猜是珍珠母做的,你看是不是闪闪发亮?无论发生了什么,她都掩饰得很好,太好了。 剩下的几个月一片空白,只有八月二十二日写了三个字:爸生日。 这女孩终究不是掉包的小孩,也不是所有人的幻觉。她有父亲,就在某处,而她不想忘记他的生日。她虽然抛下一段生命,却至少留了一丝联系。 我放慢速度重新翻阅日记,看是不是漏了什么。簿子开头有几个日期画了圈,分别是一月二日、二十九日和二月二十五日。日记第一页是二〇〇四年十二月的小月历,果然,六日那天也画了圈。 间隔二十七天。蕾西的周期很准,也按时记录。但在三月底,二十四日没有画圈,她可能猜到自己怀孕了。她应该找了个地方(但不是家里,或许是三一学院或咖啡馆,免得被人发现包装而起疑)用验孕棒测过,事情从此起了变化。她的行事历突然变成天大的秘密,字母N开始出现,其他一切完全消失。 N代表什么?妇产科医生?诊所?还是孩子的父亲? 小姑娘,妳到底在想什么?我对着空荡的浴室轻声说道。突然,我背后传来窃窃私语,吓得我魂飞魄散,结果只是微风吹动了网格窗帘。 我想将日记拿回房间,但转念一想,蕾西没有放在房里肯定有她的理由,而且到目前为止显然效果不错。因此,我将找到的讯息抄进自己的笔记本,再把日记塞回浴缸底下,将隔板归回原位,接着开始巡视屋子,一边熟悉环境、一边做概略的搜查。法兰克肯定希望听到我有所斩获,但我心里已经确定不会告诉他日记的事,起码不是现在。 我从一楼开始往上搜查。就算我找到有用的线索,在法庭上能否被采纳为证据,还得经过一番苦战。我住在山楂林屋,表示我可以尽量搜查公共空间,但别人的房间则是禁区,更别提我是用假身分潜入,光是证据效力的法庭攻防就足够律师买下一辆新的保时捷。但话说回来,只要知道该找什么,就几乎一定有办法用合法手段找到。 山楂林屋有如故事书里搬出来的房子,诡异的气氛浑然天成。我一直觉得自己会踩到秘密楼梯而跌倒,或走出房间见到完全不同的走廊,每两周星期一出现的走廊。我动作迅速,因为我慢不下来,总觉得阁楼有一座大钟在倒数,分分秒秒大量流逝。 一楼包括大起居室、厨房、厕所和小瑞的房间。他房里乱七八糟,衣服堆在纸箱,杯子黏腻不堪,纸张有如雪花般散落各处,但又给人一种确定感。你会觉得小瑞其实很清楚东西摆在哪里,只是外人摸不着头绪罢了。他用炭笔在一面墙上涂鸦自娱,留下令人印象深刻的潦草素描,柏树、红毛雪达犬和头戴绅士帽的男子,宛如一幅壁画。壁炉台上是(啊哈!)头像,医学用的头骨塑像,缠着蕾西的红绸布,高傲地望向远方。我开始喜欢小瑞了。 二楼前面是浴室和艾比的房间,后面是贾思汀的房间和空房。空房不是太难清理,就是小瑞喜欢独自待在楼下。我想到走进艾比或贾思汀的房间,嘴里就莫名其妙涌上一股怪味,于是我决定从空房开始搜查。 西蒙伯公显然从来没有扔过东西。空房里的感觉就像精神分裂患者的梦境,又像心里失踪多年的置物箱。我见到三只破洞铜壶和一顶发霉的绅士帽,断掉的棍子木马有如电影里的教父睨视着我,仔细一看才发现是半个手风琴。我对古董一无所知,但这些东西看来都不像奇珍异宝,起码绝对不值得为了它们杀人,而比较像是你会摆在大门外的破烂,希望喝醉酒的大学生经过,当成宝贝搬回家。 艾比和贾思汀的房间都很整齐,只是方式不同。艾比喜欢小饰品,例如插着紫罗兰的小雪花石瓶、水晶玻璃烛台和老旧的锡糖果罐,罐盖上画了穿着夸张埃及服饰的红唇少女。所有东西都擦得干干净净,精心摆在任何看得到的平面上。 艾比还喜欢颜色,将旧的红锦缎、蓝钟花纹棉布和纤细的蕾丝织成窗帘,碎布贴在壁纸褪色的地方。她的房间感觉舒适、奇特,有那么一点不真实,仿佛童话里森林动物住的小窝,而她就是头戴折边软帽,会做果酱塔的小动物。 贾思汀的房间走极简风,这倒是有点让人意外。床头桌上堆着一小叠书本、影印资料和潦草的笔记,门后贴满屋友的合照,排列对称,看来是照时间顺序,表面涂上透明密封胶。除此之外一切都很精简、干净、功能取向:白床单,白窗帘迎风摇曳,乌木家具明亮洁净,袜子卷成球状,整齐排列收在抽屉,鞋子擦亮放在衣柜底部。房间里飘着淡淡的柏树与男性气味。 三间卧室都没有可疑之处,起码我看不出来,但就是有地方不对劲。我花了一段时间才搞清楚。我跪在贾思汀房间地上,像小偷一样检视他的床底(什么都没有,连沾了灰尘的兔宝宝也没看到),忽然茅塞顿开:他们的房间感觉很永远。 我从来没有住过可以乱动壁纸、乱黏东西的地方。我姑姑和姑丈当然不会反对,但他们家总是有一种轻声细语的气氛,让我不会有乱动房子的念头。至于房东,他们显然都觉得租给我的公寓是美国建筑大师莱特的作品。 我花了好几个月才说服现在的房东,让他相信我把像是呕吐物的泛黄墙面漆成白色,将麦角二乙胺(LSD)地毯塞到花园储藏间,绝对不会让屋价暴跌。这些我都不以为意,直到置身山楂林屋,面对他们轻松愉快、理所当然占为己有的态度我也要壁画,山姆可以帮我画才突然发现自己之前那样很怪,任何改动都得像小孩一样征求陌生人的同意,只因为对方可能会生气。 顶楼是我和丹尼尔的房间,外加两间空房。丹尼尔隔壁的空房都是旧家具,堆得东倒西歪,仿佛才刚发生过地震。泛灰的椅子尺寸太小,从来没人坐过,展示柜上的洛可可装饰太多,其他家具则是介于两者之间。不少东西显然被搬走了,地板上都是拖痕与留白,应该是被他们拿去布置自己房间了,其余家具全都盖着几公分厚的黏腻灰尘。 我隔壁的空房摆了更多破烂,包括裂掉的石制热水瓶、沾了干泥巴的长筒塑膝雨靴和画着鹿与花朵、被老鼠咬坏的织锦坐垫。纸箱堆得摇摇晃晃,还有几只旧皮箱。不久前才有人浏览过这些东西,皮箱盖子上有明显的指痕,其中一只还被人用手抹干净一半。角落和几只盒子也有神秘的指痕,盒里的东西被人取走。肮脏地板上有浅浅的鞋印,杂乱交错。 如果想藏东西,无论凶器、证物或珍贵的小古董,这里都是不错的选择。我检视所有打开的箱子,不去触碰指痕,以防万一。但箱子里都是写满钢笔字的纸张,笔迹烦躁,就我看来,似乎有人(应该是西蒙伯公)多年来不断撰写自己的家族史。他们一家在山楂林屋已经定居许久,从一七三四年屋子落成开始,不过除了结婚生子,买下一匹怪马,逐渐丧失大部分家产之外,从没做出什么了不起的大事。 丹尼尔的房间锁着。我当年跟法兰克学习卧底技巧时,也学会了开锁,眼前这道门看起来颇为简单,但我已经被日记搞得心神不宁,房门上锁让我更不舒服。我不晓得丹尼尔向来都会锁门,或只是提防我,我完全无从得知。我突然很肯定他设了陷阱,或许是门框夹了头发或门边放了一杯水,只要我走进去,一定会被发现。 我最后搜查了蕾西的房间,鉴识人员已经搜过,但我想亲自做一遍。蕾西和西蒙伯公不同,她什么也没留下。房间不算干净,书本随意摆在架子上,没有排列整齐,衣服几乎都堆在衣柜底层,床下有三个空烟盒、半条吉百利巧克力棒和一份压绉的勃朗蒂小说《维莱特》笔记。但房里东西太少,很难乱得起来。没有小摆饰、旧票根、生日卡片或枯干的花朵,也没有相片。她唯一需要的纪念只有手机里的摄录影像。我翻阅每一本书,掏过每一只口袋,但什么也没发现。 不过,她的房间也给人永恒的感觉。蕾西试着替床边的墙壁上色,用赭黄、深红与瓷青油漆匆匆刷上几笔。我又开始嫉妒。去妳的,我心里对蕾西说,妳住得比我久,但我可是有人付钱让我住着。 我坐在地板上,从袋子里捞出手机打给法兰克。嘿,宝贝儿,铃声刚响两声,他就接起来说:已经露馅啦,嗯? 他心情很好。没错,我说:真抱歉,派人来接我吧。 法兰克笑了:怎么样? 我将手机切换到扩音模式后放在地上,将手套与笔记簿收回袋子里。还好,我想,他们看起来都没有怀疑。 那还用说,除非脑袋有问题,否则谁会觉得不对劲?有没有好消息? 他们都在学校,我大概搜了一遍屋子,没有凶刀、没有血衣,也没有雷诺瓦的画或签了名的自白书,连大麻烟或色情杂志的影子都没有。就学生来说,他们简直单纯得恐怖。我的替换绷带一包包封好、编号,血迹越来越浅,代表伤势渐渐复元,这么做是免得有人脑筋不正常,偷看我的垃圾。干我这一行的人通常都有心理准备,可能遇上一堆怪事。我找出写着二的替换绷带,撕开包装。制作假血的家伙不晓得是谁,但他肯定做得非常起劲。 有找到日记吗?法兰克问:丹尼尔只跟妳說,却没告诉我们的日记。 我背靠书架,撩起上衣撕下绷带。假设日记在屋子里,我回答:那家伙肯定是藏东西高手。 法兰克嘟囔一声,似乎不大相信。也可能妳說得没错,日记已经被凶手拿走。但无论如何,丹尼尔他们竟然觉得有必要说谎,这点还是很有意思。有人举止诡异吗? 没有,他们一开始有点不自在,但这很自然。总之,我的感觉是他们都很高兴蕾西回家。 我从窃听器收到的讯息也是如此。这倒是法兰克说:让我想起一件事,昨天晚上妳回房之后出了什么事?我听見妳说话,但不晓得为什么没听到妳說什么。 法兰克语气变了,这不是个好预兆。我停下理平绷带的动作说:没什么,就他们跟我说晚安。 真贴心,法兰克说:好像电视影集我的家庭真可爱一样,可惜没听到。妳的麦克风呢? 在袋子里,电池包刺得我不能睡觉。 那就平躺着睡,妳的门可没锁。 我有用椅子抵着。 喔,那很好,看来妳不用支援了。拜托,凯西!我仿佛看见法兰克气得一手抓头,在房里走来走去。 那么严重吗,法兰克?上一回我只有关键时刻才用麦克风,就算我说梦话,也不会搞砸这个案子。 妳上回可没跟嫌犯住在一起。那四个人或许不是头号嫌犯,但也没去除嫌疑。除了洗澡,绝对不要拆掉麦克风。妳想说上一回是吧?当初要是妳把麦克风放在袋子里,让我们听不见,妳早就完了,在我们赶到之前就失血而死。 好啦、好啦!我说:知道了。 听到没有?随时带在身上,别乱来。 听到了。 好,那么,法兰克冷静下来说:我有个小礼物给妳,我听见他语带笑意,看来他把好东西留在说教之后。我追查了原始蕾西的所有关系人,妳记得一个叫哈汀的女孩吗?我咬下一段手术用胶带说:我应该记得吗? 高高瘦瘦,留着金色长发?讲起话来像机关枪,还是没印象? 喔,天哪,我将绷带用胶带固定,黏人汀,真是美好回忆啊!黏人汀是我在都柏林大学学院的旧识,主修什么不清楚,双蓝眼晶莹明亮,服饰永远不忘和眼睛搭配,只要遇到可以利用的人,就会像章鱼似的疯狂黏上去,死缠不放,尤其是富家小开与派对辣妹。她当时刻意和我交好,我也不晓得为什么,或许觉得我很酷,或许只是想拿免费的毒品。 就是她。妳最后一次和她说话是什么时候? 我锁上袋子推到床底下,开始努力回想。黏人汀不是那种令人印象深刻的人。或许是我抽身前几天?我后来在城里见过她一、两次,但都马上躲开。 这就有趣了,法兰克说,笑得不怀好意,因为她前阵子才和妳講过话,精确来说是二〇〇二年一月初,妳们好好地聊了一会儿。她时间记得很清楚,因为她遇到妳之前刚去逛了冬季折扣,买下一件华丽的名牌外套,还秀给妳看。据她的说法,那件外套是用顶级鼹鼠深灰麂皮做的。我是不晓得鼹鼠皮属于哪个等级,但妳有没有想起什么? 没有,我说。我的心跳又缓又沉,连脚底都感觉得到。那不是我。 我也觉得应该不是,但哈汀说得活灵活现,几乎逐字逐句。那女孩的记忆简直就像恐惧囚室,如果有机会,绝对是我们的梦幻证人。妳想知道妳說了什么吗? 黏人汀确实有这种本事。她向来不用脑袋,因此对话都能原封不动地直进直出。我当初会与她往来,这是主因之一。帮我复习一下吧。我说。 妳们在葛拉夫顿街巧遇,她說妳一脸茫然,起初完全不认得她,也不记得上回见面是哪个时候。妳解释說妳前一天晚上喝到烂醉,但她觉得应该是妳之前精神崩溃的后遗症,她听说过那件事,法兰克显然乐在其中,语气匆促专注,有如狩猎的野兽。我得到的乐趣比他少得多,因为我早就猜到会是如此,只是细节还不清楚,而且猜对得到的满足并没有想像的大。但妳想起她是谁之后,就变得非常友善,甚至邀她去喝杯咖啡,叙叙旧。不管蕾西到底是谁,她都很有手段。 没错,我说。我发现自己像赛跑选手一样蹲着,仿佛就要冲刺。蕾西的房间似乎满怀诡计地在嘲弄我。秘密抽屉、地板暗层和爆破陷阱低声轰鸣。她是很有手段,这不用说。 妳们到布朗汤玛斯百货的咖啡馆小坐,她拿新买的战利品给妳看,妳们玩了一会儿往事大回忆,但妳却出奇沉默。不过,重点是黏人汀问妳是不是在三一学院。看来妳在崩溃之前应该和她聊过,說妳已经受够大学学院,很想转学,也许转到三一学院,甚至出国。妳还记得吗? 没错,我小心翼翼地坐在蕾西的床上,我是说过。 当时学期即将结束,法兰克还没明讲暑假过后任务要不要继续,所以我自己安排了一个退路,以防万一。黏人汀还有一项专长,就是只要有留言或传闻被她知道,转眼就会传遍全校。 我觉得天旋地转,浑沌不明的事物重新排列组合,一声轻响落到新的位置。三一学院的巧合那女孩直接回到我当年的大学,从那里开始已经让我很不舒服,新的发现更让我难受。 原来整件事只有一个巧合,就是两个女孩在都柏林相遇。但黏人汀成天都在小小的城里闲晃,希望占人便宜,那女孩却不是凑巧进入三一学院,也不是什么魔力让她化身我的影子,闯入我的世界。 是我给她的建议。我们彼此合作得天衣无缝,是我让她成为蕾西,来到山楂林屋,步步确凿,没有半点犹疑,一如她拉动我走进她的生命。 法兰克还没讲完。那女孩回答没有,说她出去旅行了,没在学校念书。她对自己去了哪里没有交代清楚,但哈汀猜想是精神病院。不过,好玩的还在后头:哈汀觉得精神病院应该在美国或加拿大,因为她记得妳家人住在加拿大,而且更重要的是,妳离开大学学院到再次和她在街上相遇,讲话竟然带着很重的美国口音。所以我们现在知道这女孩何时得知蕾西的存在,又是从哪里得知,而且还有一条很好的线索,可以追查她的出身。我想我们应该请黏人汀喝一杯。 你先请吧!我说。我知道自己的语气显得不大正常,但法兰克实在太兴奋了,丝毫没有察觉。 我已经打电话给美国联邦调查局,准备用电邮将指纹和相片寄过去。这女孩很可能有案在逃,因此或许可以发现什么。 我望着梳妆台的三面镜,三个蕾西目光疑惧地看着我。随时回报最新消息,好吗?我说:有发现就告诉我。 没问题,想和妳男人说话吗?他就在旁边。 老天,山姆和法兰克竟然共用暴力室。我晚点打给他。我说。 我听见山姆在法兰克身旁喃喃自语,我突然好想和他说话,想得几乎直不起腰。 山姆说他查過妳在重案组最后半年的纪录,法兰克对我说:所有可能被妳惹毛的人都已经去除嫌疑。但他会追查更早的纪录,并且尽快让妳知道进展。 换句话说,这件案子和薇丝塔行动无关。 天哪,山姆。他退居二线,站在远处,依然努力让我放心。他锲而不舍,默默地紧盯着自己唯一晓得的威胁。我不晓得他前一晚有没有睡。 谢谢,我说:帮我跟他说谢谢,法兰克,说我会很快跟他联络。 我需要出门,不只因为眼球活动过量,看了太多肮脏的怪东西,也因为屋子开始让我脖子发毛,感觉周围的空气太过亲近,知道太多事情。仿佛它在朝你眨眼,而你晓得自己骗不了它。我打开冰箱,做了土鸡肉三明治(这五个人对芥末非常讲究)和果酱三明治,泡了一保温瓶的咖啡,出去走了很长的一段路。我想自己很快就要在黑暗里漫步葛伦斯凯,甚至遇上对这里了若指掌的凶手,因此最好先摸清方向。 这一带简直是座迷宫,几十条羊肠小径交错在树篱、田野与森林之间,从这一处僻壤通向另一块荒郊。但我竟然没有完全失去方向,只迷路了两次,让我颇为意外,也对法兰克刮目相看。我走到肚子饿了,坐在墙上吃三明治,啜饮咖啡,瞭望山腰,在心里朝家暴组、马厄和他的口臭比中指。 户外晴朗宜人,薄云高远,蓝天清爽,但我放眼望去却不见半点人影,只有远方狗儿吠叫,有人朝它吹口哨。我心里猜想,葛伦斯凯应该被千禧年死光扫过,只是没人发现。 回程途中,我顺道勘查了山楂林屋的周边环境。丹尼尔家族虽然失去大部分土地,但留下的地产依然可观。几道石墙比我还高,和绿树并排成行,主要以山楂为主,屋子当年便是由此得名,但我还见到橡树、白杨木和一棵正在开花的苹果树。颓圮的马废隐身在花香之外,是丹尼尔和贾思汀的车库。馬廄容得下六匹骏马,如今只剩成堆的肮脏工具与防水布,看起来很久没有人碰过,因此我也没有一探究竟。 屋后是大片草地,长约九十公尺,以浓密的树丛、石墙和常春藤为界。尽头有一道生铸的铁门,蕾西那天夜里就是从这道门离开,走向生命的终点。草地的角落长了一大丛错落有致的灌木,我认出迷迭香和月桂,应该就是艾比提到的香草园。虽然才过了一晚,感觉却像几个月前的事。 从远处看,屋子显得优雅而遥远,仿佛旧水彩画里的景致。微风匆匆吹过,绿草摇曳生波,藤蔓高高扬起,草地倾斜在我脚下。离我只有二、三十公尺的侧墙长满藤蔓,后面躲了个人似的,身形轻盈幽微有如暗影,端坐在王位上。我脖子后的寒毛竖起,有如一道缓慢的波浪。 我的枪还贴在蕾西床头柜后面。我咬紧下唇,从香草园抓起落在地上的粗树枝,眼睛始终盯着侧墙的藤蔓。微风停歇,常春藤若无其事飘回原位,院子里寂静晴朗得有如梦境。我沿着墙走,脚步轻松却又急促,接着紧贴墙面,抓紧树枝,猛力一浑将藤蔓拨开。 没有人在。树干和蔓生的枝叶与藤蔓在石墙边围出一块小天地,有如凹室,又像沾满阳光的气泡。凹室摆了两张石椅,涓涓细流从石椅之间穿墙而出,沿着低矮台阶流向浑浊的小池塘,除此之外空无一物。阴影彼此交缠,我又看见刚才的幻象,石椅生出高耸的椅背,气势慑人,刚才的人影笔直坐着。我将藤蔓放下,幻觉再度消失。 显然这里拥有灵魂的不只屋子。我待呼吸恢复正常后开始检查凹室。石椅裂隙依旧爬满青苔,但其余部分都很干净,表示有人知道这个地方。 我想这里有可能是幽会地点,但离屋子太近,外人过来很容易被发现,而池塘边的枝叶也显示这里已经一阵子未受打扰。我举脚用鞋侧扫过池畔,踢到光滑的扁平石板,泥巴里金光一闪,我突然心跳加速:凶刀!可惜体积太小。是一枚刻着狮子与独角兽的钮扣,表面满目疮痍,看来有人很久以前曾经是英国陆军。 引水到凹室的墙孔被淤泥塞住,我将钮扣收进口袋,跪在石板上用手和粗树枝将墙孔清乾净。石墙很厚,花了我不少时间。完成之后,涓涓细流变成迷你瀑布,开心地潺潺自语,我双手飘着泥土与腐叶的味道。 我用水洗手,在石椅上小坐片刻,抽烟倾听水声。待在这里很好,感觉温暖、寂静而隐密,有如兽窝或小孩的藏匿处。池塘满了,小虫在池面盘旋,水从小沟溢到地面。我挑去落叶,池面慢慢清澈起来,映着我的倒影,波纹如丝。 蕾西的表发出半点报时声,我已经撑过了二十四小时,暴力室里应该有不少人输掉他们的赌注。我将烟蒂塞回烟盒,低头避过藤蔓走出庭园,准备回屋里阅读论文笔记,追赶进度。 我插入钥匙,前门应声开启,我走进去,屋里空气一阵骚动,但不再感觉过于亲密,而是像浅浅微笑,在我的脸颊轻轻一碰,表示欢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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