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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五章

神秘化身 塔娜.法蘭琪 11243 2023-02-05
开车到葛伦斯凯花了将近一个小时,尽管没有塞车,驾驶又是法兰克,但感觉还是痛苦难熬。山姆可怜地瘫在后座,旁边是监听设备,法兰克刻意转到都柏林九八音乐频道,将音量调大,一路哼哼唱唱,摇头晃脑地吹着口哨,敲着方向盘打拍子,但我几乎无视于他们两人。下午天气晴好,阳光灿烂,我已经一个星期没有离开公寓,我将车窗完全摇下,让风吹拂我的发丝。法兰克发动车子的那一瞬间,在我心里坚硬有如黑岩的恐惧也随之,粉碎,变成甜美醉人、浅黄有如柠檬的感觉。 好了,车子开进葛伦斯凯村,法兰克说:看妳对周遭环境掌握得如何,接下来由妳带路吧。 直直穿过村子,右手边第四条小巷。这路真是太窄了,怪不得丹尼尔和贾思汀的车看起来像是参加过并排飙车似的,和都柏林一个样,成天脏兮兮的,我学他的口音回答:到家了,詹姆斯。我有点头晕目眩,身上的夹克让我魂不守舍了一下午。我不时闻到铃兰的香气袭来,忍不住猛然转头去看是谁靠近。我想到自己竟然被一件夹克搞得神经紧张,宛如苏斯博士(编注:苏斯博士,美国著名儿童学习书籍作者。)故事书里的情节,就觉得好笑。即使车子开到通往小屋的岔路,就是案发当天我和法兰克、山姆会面的地方,还是没能让我镇定下来。

小路没铺柏油,坑坑洞洞,两旁树木被藤蔓与灌木丛围攻多年,早已面目模糊,不停轻拍车窗。过了不久,一道宏伟的熟铁大门出现在我们眼前,铁锈有如醉汉摇摇晃晃地垂在铁条边缘。地上山楂蔓生,石柱淹没其间,有如半溺水的人。这里。我说。 法兰克点点头,将车弯了进去,只见一条看不到尽头的优雅小径,两旁长满花开灿烂的樱桃树。干!我说:我怎么会犹豫该不该来?我可以把山姆装进旅行箱,让他跟我永远住在这里吗? 把妳刚才说的话给我忘掉,法兰克说:等我们走到门边,妳必须装出对眼前一切无动于衷的样子。再说这间屋子真的很烂,妳不用这么兴奋。 你不是说他们重新整修过?我还以为更衣室里会有喀什米尔羊毛窗帘和白玫瑰呢,还是我应该找装潢师傅来?

我说他们整修过,可没说屋子焕然一新。 车道微微一弯,接上一块半圆形的泊车空地,白色碎石夹杂在野草与雏菊之间,我和山楂林屋总算见了面。相片错了。乔治式建筑在都柏林比比皆是,绝大部分都改建成办公室,装上令人沮丧的日光灯,让你从外头就能看进屋内。但这间房子却不一样,所有部分协调无比,仿佛在这里出生长大,背靠山丘而居,看着威克劳在它眼前婀娜多姿,安然处于一弯泊车空地与远方飘渺的蓊系山影之间,有如捧在掌心的宝藏。 我听见山姆猛然倒吸一口气。回家真好。法兰克说着关上收音机。 他们在门口等我,排排站在台阶上。直到今天,他们在我心里仍是这副模样,被夕阳染成金黄,闪耀鲜明有如预言中的意象,衣服每道绉折与脸上每道线条都如此淳朴,清晰刺眼。小瑞靠着栏杆,双手插在牛仔裤口袋里;艾比站在中间微微踮脚,弯起一手遮在眼睛上方:贾思汀两脚并拢,双手抱拳收在背后;丹尼尔仰头站在门柱之间,眼镜闪闪发光。

法兰克将车开到空地停下,碎石飞溅,但四人动也不动,仿佛中世纪建筑的浮雕人像,感觉神秘而自足,透露出某种亡佚难解的信息,只有艾比的裙子偶尔迎风飘扬。 法兰克回头瞄了我一眼说:准备好了吗? 好了。 乖孩子,法兰克说:祝妳好运,我们走吧。说完便下车到后车厢拿我的行李。 妳自己小心,山姆说,眼睛没有看我,我爱妳。 我很快就回家了,我说。面对那么多双凝视的眼睛,我连他的手臂都没办法碰,我明天会想办法给你打电话。 山姆点点头,法兰克关上后车厢,声音又大又吵地撞上屋子正面又反射回来,吓得树上的乌鸦振翅飞散。法兰克帮我把车门打开。 我走下车,一手叉腰让自己挺起身子。谢谢,警探先生,我对法兰克说:谢谢你的帮忙。

我和法兰克握手。哪里,法兰克说:别担心,蕾西小姐,我们会抓到那家伙的。 法兰克啪的拉起旅行箱的握把,动作俐落,将箱子推到我面前。我拉着旅行箱穿越泊车空地,走向台阶和四名屋友。 他们还是一动不动,等我走近一些,这才赫然惊觉他们脊背僵直,头部上扬,紧张的气氛弥漫在四人之间,强烈得几乎划破沉寂。旅行箱的轮子拖在碎石地上喀喀作响,有如连发的机关 嗨!我走到台阶前,抬头朝他们说。 我还以为他们不会回答,已经识破了我,让我慌得不知道如何是好。但下一秒钟只见丹尼尔往前一步,原本有如相片的画面霎时松动,贾思汀的脸上浮现微笑,小瑞挺起身子朝我挥手,艾比冲下台阶,紧紧地将我一把抱住。 嘿,妳啊,艾比笑着说:欢迎回家。她的发香有如甘菊,我松开握把,回抱着她。那感觉很怪,仿佛抱着画里出来的人,发现对方锁骨和我一样温暖实在,简直不可思议。丹尼尔站在艾比身后朝我严肃地点头,伸手搔搔我的头发,小瑞抓起旅行箱开始乒乒乓乓、拖上台阶,贾思汀不停地轻拍我的背,而我则是咧嘴笑着,浑然不觉法兰克发动车子,扬长而去。

我走进山楂林屋,第一个感觉就是:我来过这里。那感觉咻地贯穿心底,仿佛铙钹声让我不由得腰杆一直。这地方本来就该非常眼熟,毕竟我已经花了无数小时凝视相片和录影画面,但我的感觉却不只是熟悉。是那味道,旧木、茶叶和淡淡的干枯薰衣草幽香,是那小小的脚步声,回荡在楼梯间与楼上走廊的温柔足音,让我感觉自己真的回到了家。各位或许以为我喜欢这样,但是错了,我心里只闪过象征危险的红灯。 接下来和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感觉就像坐在旋转木马上的景象一样模糊。颜色、画面与声音全都混杂在一起,耀眼得几乎无法逼视:天花板的雕花、裂掉的瓷花瓶、钢琴座椅和一碗柑橘,还有我们沿着楼梯跑上跑下,高声欢笑。艾比抓着我的手腕,手指小而有力,带我到屋后的石板阳台,那里除了卷纹铁椅,还有一张旧的柳条摇篮椅,迎着甘甜的微风轻轻摆晃。绿草浓密,一路延伸到高声的石墙边。树木与藤蔓半遮住墙面,石板上闪过鸟儿的影子。

丹尼尔帮我点烟,他一手遮着火柴,微微低头,离我只有几公分远。他们的声音清楚嘹喨,不像录音里的模糊难辨,让我一时难以适应。他们目光炯炯有神,几乎让我灼伤。直到现在,我有时半梦半醒之间依然会听见他们那天的话语,仿佛就在耳边:过来这里,贾思汀高喊,快点出来,夜色好美。或者是艾比说,香草园应该快点处理,可是大家想等妳回来,妳觉得但当我睁开眼睛,他们立刻消失无踪。 我应该也有说话,却几乎忘得一干二净。我只记得自己拼了命模仿蕾西,将重心放在脚尖,嗓音拉高,眼神、肩膀和叼烟都在正确的位置,尽量不要左顾右盼,不要随意乱动,别讲蠢话,也不要撞到家具。老天,我只感觉舌尖又尝到卧底的滋味,那一份刺激再度爬上我手臂的寒毛。我总以为自己记得,记得所有细节,但是我错了:回忆根本脆弱不堪,有如落在锋利刀刃上的棉纱,轻轻,碰就深刺入骨,美丽而致命。

那天晚上简直让我无法喘息。假如各位曾经幻想走进自己最喜欢的书本、电影或电视情节里,或许稍微能够体会我的感受。一切事物突然活了过来,感觉诡异、新奇却又完全熟悉。你走过原本只鲜活存在于自己脑中的房间,不由得心脏一跳。你的脚确实踩着地毯,你的嘴确实吸着空气。 这些人,你长久以来只能默默眺望,如今他们突然敞开世界,将你吸入其中,带给你一种秘密而奇特的温暖。我和艾比坐着摇篮椅懒懒摇晃,隔着阳台和厨房之间的法式小窗,只见三个男孩子忙进忙出准备晚餐。我闻到烤马铃薯的香味,听见油炸肉的吱吱声,突然饥肠辘辘。他们喊我和艾比吃饭,小瑞出来靠着摇篮椅背,抽了一口艾比的烟。橙黄色的天空渐渐变暗,几抹灰云有如远方的狼烟,凉风带着浓郁的青草,泥土与作物成长的芬芳。吃饭了!贾思汀大喊,碗盘叮当碰撞。

长桌上摆满食物,红色锦缎桌布厚实无瑕,餐巾雪白,烛台缠了藤蔓,小小火光映着银餐具和玻璃杯的弧线闪烁,照在渐暗的窗上有如鬼火。他们四个拉开高背椅,身形衬着昏黄的光线显得线条柔和,双眼犹如暗影。丹尼尔坐在首位,艾比坐下位,我和小瑞坐在同一边,对面是贾思汀。我在录影画面和法兰克笔记里捕捉到的仪式气氛此刻成为真实,有如焚香一样浓郁,感觉就像置身孤绝的高塔顶楼,参加一场晚宴、战争会议或俄罗斯轮盘赛。 他们真美。虽然严格说来只有小瑞称得上英俊,但每当我想起他们,就只能想到这个形容词。 贾思汀将用奶油和白兰地调味的牛排装盘,往旁边传,特别为妳做的。他淡淡一笑地对我说。小瑞帮大家在盘子里舀了烤洋芋,丹尼尔将不成套的酒杯分给我们。

那天晚上光是应对就占去了我所有脑细胞,实在不能再让自己喝醉。我不能喝,我说:因为抗生素。 那是我们之间头一回提起遇刺的事,即使不是直说。或许只是我的幻觉,但房间似乎瞬间凝结,微斜的酒瓶停住不动,所有人的手掌僵在空中。接着,丹尼尔继续倒酒,瓶口离酒杯不到两公分,熟练地轻轻一转。喝吧!他冷静地说:喝一小口不会碍事的,算是庆祝。 丹尼尔将酒杯递给我,为自己斟酒。欢迎回家!他说。 当酒杯从他手里转到我的手中,我心底深处突然警报声大作。冥府女王波西凤(编注:希腊神话中的冥府女王,原为农业女神的女儿Persephone,被冥王掳至地府,原本要被母亲救回地面,却因吃过冥府的食物,一年里必须留在冥府两季的时间。)的教训顿时浮现在我脑海:绝对不要接受陌生人的食物,只要一口,四周就会立起施了咒的高墙,回家的路泛起浓雾,随风而逝。接着是更强烈的感觉:是他们,真的是他们,酒里有毒。

天哪,这死法真是。我突然像被电击一般,明白他们是办得到的。四个人在门口等我,脊背僵直,目光冷酷专注,他们绝对有办法整晚诱我入彀,镇静等待,直到选定的时刻到来。 但他们全都面带微笑,举起酒杯,让我别无选择。欢迎回家!我倾身靠桌,隔着藤蔓烛台和他们互碰酒杯。贾思汀、小瑞、艾比、丹尼尔。我浅尝一口,感觉温暖、浓郁而顺口,带着蜂蜜与夏莓的味道,直达指尖。我拿起刀叉,开始切牛排。 也许我只是需要食物牛排非常美味,我胃口大开,仿佛想要弥补过去这段缺席的时间,可惜没有人说蕾西吃饭狼吞虎咽,我只好慢慢品尝但就从那一刻起,他们才真正走进我的视线,回忆才开始就位,有如玻璃珠串成一线,原本模糊耀眼的一切突然变得真实,可以掌握。艾比有个小娃娃,小瑞将烤洋芋舀到盘里说:我们本来打算把她当成女巫烧了,但后来决定等妳回来投票,这样才民主。 烧了艾比?还是娃娃?我问。 两个都烧。 她才不是娃娃,艾比手指弹了小瑞手臂一下说:是维多利亚晚期的布偶,蕾西一定会喜欢,她才不像你是个土包子。 如果我是妳,只会远远欣赏她,贾思汀对我说:我觉得她被魔鬼附身了,眼睛一直盯着我。 你只要让她躺着,眼睛就会闭上了。 我才不要碰那娃娃,万一被咬怎么办?我可不想后半辈子在黑暗里摸索,寻找我的灵魂 哎,我真的好想妳,艾比对我说:因为妳不在,害我只能跟这群胆小鬼说话。不过就是一个小布偶嘛,贾思汀。 娃娃,小瑞嘴里嚼着洋芋说:真的,是用献祭的羊皮做的。 我说你,吃饭不要讲话,艾比对他说,接着转头看我,是羔羊皮,头是素瓷,我在隔壁房间的帽盒里找到的,服装有点破,我刚做完脚凳,应该可以帮她做套新的衣服,因为剩了很多旧材料 还有头发,贾思汀将蔬菜推到我面前说:别忘了头发,恐怖得很。 用死人头发做的,小瑞告诉我:妳要是朝她身上插一根针,就可以听到尖叫声从墓园传来,不信试试看。 我就说吧,艾比对我说:一群胆小鬼。布偶的头发是真的,真不晓得他为什么说是死人头发 因为那娃娃是大约一八九〇年做的,我起码还会减法。 什么墓园?这里根本没有墓园。 有,就在这附近,只要妳碰那布偶,就会有人在坟墓里翻身。 你自己先把头像扔了再说吧,艾比不失尊严地说:否则凭什么说我的布偶让人毛骨悚然。 那根本是另外一回事,头像是非常珍贵的科学工具。 我也喜欢头像,丹尼尔抬头说道,神情讶异,有什么问题吗? 感觉像魔法师克罗利(编注:十九世纪魔法师,也被称为世上最邪恶的人,塔罗牌为其发明。)会带的东西,问题就出在这里。帮我说说话,小蕾。 法兰克和山姆忘了告诉我,也许他们没注意,这四人最大的特点就是非常亲昵。手机里的录影画面捕捉不到这一点,也捕捉不到这间屋子的真貌。他们之间不时擦出亲密的火花,藉由晶莹纤细的蜘蛛丝线彼此相连,任何动作与话语都会传到别人身上。艾比还没开始找烟,小瑞已鞋将烟递到她面前;贾思汀才端着牛排走出厨房,丹尼尔的手已经去接盘子;他们的对话就像魔术师弹指变换纸牌,没有半点停顿。我和罗伯曾经也是如此,契合得天衣无缝。 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觉得自己完了。他们简直是地球上最和谐的清唱团,而我必须加入其中,不能有一拍走漏。我根本没有时间虚弱、服药和疗伤止痛,他们都很高兴我出院回家,一起谈天说地,我讲什么其实无关紧要,但也仅此而已。他们没有一个向我解释头像是什么。虽然法兰克信心满满,但我敢说这会儿在暴力室里一定有人开始打赌(背着山姆,或许也背着法兰克),看我多久会引火焚身,而且大部分人一定都猜三天之内。我不怪他们,因为我也想赌:十英镑,二十四小时。 我想听消息,我说:最近发生了什么事?有人问起我吗?有没有人寄早日康复的卡片给我? 妳得到一束恶心的花,小瑞说,英文系送的,那种很大朵的变种杂菊,染成非常恐怖的颜色,幸好全都凋谢了,真是谢天谢地。 大奶妹葛芮丽想安慰小瑞,艾比撇嘴微笑,只要小瑞有需要,她随时奉陪。 天哪!小瑞吓得放下刀叉双手遮脸说。贾思汀开始窃笑。没错,她顶着一对大胸脯在影印室跟我说话,问我感觉怎么样。 他们说的一定是那位葛芮丽,我实在无法想像小瑞会喜欢她。我也笑了,他们很努力想炒热气氛,在他们口中,葛芮丽已经快成为花痴了。我想小瑞心里一定很爽,贾思汀正经八百地说:他出来的时候,身上都是廉价香水味。 我差点就窒息了,她把我压在影印机上 那你有没有听到砰砰砰的声音?我问。虽然直觉很弱,但我已经尽力了,我发现艾比嘴角浮现微笑,贾思汀的神情放松下来。妳在医院到底都看什么啊?丹尼尔问我。 不停地朝我身上吐气,小瑞说:湿答答的,感觉就像被浸在空气清净机里的海象骚扰一样。 你脑子里的世界真恐怖。贾思汀对他说。 她想帮我买饮料,说我们可以聊聊,说我必须敞开心胸,她到底在说什么啊? 看来是她想敞开心胸吧,艾比说:只不过此开非彼开罢了。小瑞装出呛到的声音。 妳也好恶心。贾思汀说。 感谢老天,我说,感觉讲话还是如履薄冰,起码我比较文明。 呃,贾思汀对我温柔一笑:也好不到哪里去,但我们还是很爱妳。再吃点牛排,妳食量怎么像小鸟一样,难道不好吃吗? 哈利路亚!看来蕾西除了长得像我,也和我一样是大胃王。别傻了,可好吃的,我说:只是我的胃口还没回来。 嗯,好吧。贾思汀倾身靠着饭桌,舀了牛排到我盘里,妳需要养足体力。 贾思汀,我说:我最爱你了。 贾思汀满脸通红,直达发际。在他用杯子遮掩之前,我看见他的脸庞闪过一丝痛苦,但为了什么我不晓得。别傻了,他说:我们都很想念妳。 我也想念你们,我朝贾思汀做了个鬼脸,笑着说:谁教医院食物那么难吃。 绝对是。小瑞说。 我很确定贾思汀有话想说,而且就在嘴边,但丹尼尔过来替他斟酒,他眨眨眼,脸上红晕消散,重新拾起刀叉。屋里一阵沉默,是美食带来的饱足安静。桌边弥漫着一种情绪,放松、安稳,有如一声轻轻长叹,几不可闻。有天使飞过,我的法国外公总会用法语跟我说。我听见楼上有淡淡的钟声传来,如梦似幻。 丹尼尔瞥了艾比一眼,差点躲过我的注意。整晚下来,他是最沉默的人。他在手机的录影画面里也很安静,但现在感觉不同,强烈许多,我不晓得是因为录影效果不好,或者这是新的情绪。所以,艾比说:妳还好吗,小蕾? 他们停下刀叉。还不错,我说:就是几个星期不能搬重物。 妳现在哪里会痛吗?丹尼尔问。 我耸耸肩说:他们给我超强的止痛剂,但大部分时间不需要用。我也不会留下什么伤疤,虽然里面缝得乱七八糟,外头倒是看不出痕迹。 让我们看一下。小瑞说。 老天,贾思汀说着放下刀叉,仿佛就要离桌。你真是恶魔,我一点也不想看,谢谢。 我也不想在吃饭的时候看,艾比说:抱歉。 我不会给任何人看,我眯眼瞪着小瑞说,不过我早有准备,我这星期被人戳来刺去,谁敢靠近我的伤口,我绝对把他的手指咬断。 丹尼尔依然若有所思打量着我。你们这几个!艾比说。 妳确定不会痛?贾思汀嘴边和鼻子微微一皱,显得有些苍白,仿佛想起我被刺伤也让他感同身受,起初一定很痛,伤得很重吗? 小蕾很好,艾比说:她刚才就说了。 我只是问问,警察一直说 别再提了。 什么?我问:警察一直说什么? 我觉得,丹尼尔终于开口了,语气冷静沉着,他转动椅子对着贾思汀说:我们最好别再说了。 又是一阵沉默,但这回少了一点自在。小瑞的餐刀刮过盘子,发出尖锐声响,贾思汀身体一颤,艾比伸手去拿胡椒罐,朝桌面用力一敲,轻快地摇晃几下。 警察问,丹尼尔抬头隔着眼镜凝视我,突然说道:妳是不是有写日记或记事本之类的东西,我们说没有,我觉得这样比较好。 日记? 没错,我说:我不想让他们看我的东西。 他们已经看了,艾比说:对不起,但他们搜過妳的房间。 干!我气冲冲地说:你们为什么不阻止他们? 我觉得我们没得选择。小瑞干干地说。 要是我有情书,或是或是裸男照片,甚至其他私人的东西呢? 他们应该就是来找那些吧。 老实说,他们还真鲜,丹尼尔说:我说警察,感觉一点也不积极,公事公办的样子。我很想看他们怎么搜查房间,但我觉得最好别问。 反正他们也没找到,我心满意足地说:所以在哪里,丹尼尔? 没概念,丹尼尔有点吃惊,看妳收在哪里,应该就在那里吧,我想。说完就继续吃他的牛排。 男孩收拾碗盘,我和艾比坐在桌前抽烟,两人没有说话,感觉再度亲昵起来。我听见客厅有人走动,柴烟味从滑动门边渗了进来。今晚简单点?艾比抽着烟问:安静读书吧? 晚饭后是他们的空闲时间,玩牌、听音乐、读书、聊天,温暖屋里的气氛。我想读书是最简单的选择。太好了,我说:我有一大堆进度要赶。 别紧张,艾比说,嘴角又是一抹微笑:妳才刚出院,时间有得是。她将香烟捻熄,推开滑动门。 客厅很大,而且好得出乎意料。相片只捕捉到房里的破旧,完全抓不住气氛。天花板挑高镶了线板,宽条地板凹凸起伏,没有上蜡。难看的花卉壁纸剥落处处,露出以往残留的壁面玫瑰色与金色条纹,带着乳白丝绸的暗沉光泽。 家具老旧又不成套,镶嵌紫檀木牌桌布满刮痕,织锦扶手椅光彩尽失,长沙发感觉很难坐,书架堆满破烂的牛皮旧书与崭新的平装书。房里没有吊灯,只有几盏立灯和铸铁大壁炉,柴火噼啪地燃烧,照着天花板角落的蛛网,留下骚乱的影子。客厅杂乱无章,但我还没踏过房门就已经爱上了它。 扶手椅感觉很舒服,我正想朝椅子走去,心里突然喊了煞车,让我猛然止步。我听见自己心脏怦怦地狂跳,脑中一片空白,不晓得该坐哪里。刚才的食物、彼此轻松揶揄、和艾比安静自在的相处让我放松,忘了保持警觉。 马上回来。我说着躲进厕所,让其他人先入座,让自己的腿停止颤抖。我等自己呼吸恢复正常,脑袋开始运转,才想起自己应该坐在哪里:壁炉一旁低矮的维多利亚哺育椅。法兰克之前拿相片给我看过,我早该知道。 露馅就这么容易,只要坐错一张椅子,几乎不到四小时。 我走回客厅,贾思汀抬头看我一眼,眉头微微皱起,面带担忧,但没有人开口。我的书本摆在哺育椅旁的厚羊毛毡牌桌上,厚厚一叠参考文献,一本翻烂的《简爱》打开朝下,压在横条笔记本上,还有一本泛黄的通俗小说《冷艳娇娃》,作者是柯瑞里,感觉和论文无关,但谁晓得。小说封面画了一个穿着开衩裙的充气娃娃,吊袜带插了手枪(男人都像苍蝇绕着她转但她总是拍下无情!)。我的蓝色毕洛钢珠笔也在桌上,笔尾都是齿痕,还在我周三夜里搁笔的位置。 我隔著书本观察他们有没有紧张的迹象,但四人立刻沉浸在阅读里,训练有素的专注几乎有些骇人。艾比坐在扶手椅里,双脚搁在刺绣小凳上(可能是她修好的),匆匆翻书,手指缠着头发打圈。小瑞坐在壁炉旁的另一张扶手椅里,在我对面,不时放下书本,弯身戳动炉火或添加柴薪。贾思汀躺在沙发,笔记本搁在胸前涂涂写写,偶尔喃喃自语、低声咒骂或忿忿咂舌。在他背后墙上有一张脱线的缀锦狩猎图,照理应该和穿着灯芯绒裤与无边眼镜的他格格不入,但却一点也不突兀。丹尼尔坐在牌桌旁,就着高脚灯光微微低头,发色深黑,身体仿佛凝结不动,除了缓缓翻页。绿色天鹅绒厚窗帘没有拉上,我可以想像外人站在黝黑的后花园里,他会见到我们被炉火包围,屋里平安明亮。他会见到我们全神贯注,清明宁静,有如幻梦。我的脑袋晕眩,突然嫉妒起死去的蕾西。 丹尼尔发觉我在看他,便扬起头隔桌对我微笑。这是我头一回见到他笑,瞬间给了我强烈的甜蜜感受,接着他又埋首书中。 我早早上床,大约十点左右,因为这是蕾西的习惯,也因为法兰克说得没错,我的脑袋仿佛跑完铁人三项,整个人筋疲力尽。我走进蕾西的卧房,将门关上(铃兰花香有如小小漩涡在我肩头与T恤颈边,好奇观望)背靠着门。我感觉自己走不到床边,马上就要滑倒,还没碰到地毯就会睡着。我不记得卧底这么辛苦,也不认为是年纪或本领退步的缘故,更不是欧凯利会说的那些原因。上一回卧底主导局势的是我,决定要和谁往来、往来多久和多亲近的也是我。这一回决定权在蕾西手上,我毫无选择,只能照她的规矩办事。我仿佛戴着杂音不断的耳机听她耳提面命,必须用力聆听她的微弱指令,由她操纵我的一举一动。 我之前办案也有过同样的感受,被人牵着鼻子走,那些我最不喜欢的案子,结果通常不是很好。但这个人一定是凶手,领先我们三步的混球,我从来没有被死者牵着走的经验。 不过,有一点倒是比较简单。上一回在都柏林大学学院,从我嘴里讲出来的每个字都带着一股恶心,有如馊掉的面包,让人感觉腐败、不对劲。我之前说过,我很不喜欢撒谎,但我这回说的每句话都像纯棉一般让人觉得真实。至于原因,我只想得出两种可能,要嘛就是我连自己都哄骗过去(将事情合理化是卧底的主要才能),要嘛就是这么做其实(即使其中道理深奥复杂)不算欺骗。我只要表现越像蕾西,说出来的话就越接近事实,只不过是她的事实,不是我的。我决定最好趁自己还没想到走火入魔之前离开门边,上床睡觉。 蕾西的房间在屋子后半的顶楼上,正对丹尼尔的卧房及贾思汀的楼上,大小中等,天花板相当低矮,素白窗帘,铸铁单人床摇摇晃晃,我一坐上去,整张床就像旧绞干机吱嘎尖叫。要是蕾西在这张床上怀孕,我只能甘拜下风。被单是蓝色的,刚刚烫过,棉被也换了。她的家具不多,书架只有一个,窄小的木头衣橱钉了锡条,注明收藏的衣物种类(帽子、袜子),破烂的床头植上有一盏破烂塑胶灯,木头梳妆台的螺纹布满灰尘,三面镜里的我角度奇怪,让我毛骨悚然地想用被单之类的东西盖住。但这样一来不仅得向其他人解释,而且就算盖住,我还是会觉得镜子照着我,等于没有效果。 我打开手提袋,竖耳留意楼梯间有没有丝毫动静,同时将新的佩枪与缠绷带用的手术胶带拿出来。即使在家,我也得枪在手边才睡得着,这是习惯,我想现在也没有必要更改。我用胶带将枪固定在床头柜后方的隐密处,手一伸就拿得到。床头柜后方没有蜘蛛网,连一粒灰尘都没有,鉴识人员显然已经早我一步。 穿上蕾西的蓝睡衣前,我撕掉假绷带,拆下麦克风,将所有东西塞到手提袋底。我知道法兰克发现了肯定会勃然大怒,但我不在乎。我这么做自有理由。 以卧底身分过夜的头一晚绝对令人永生难忘。白天你全神贯注,自我控制,密切无情地监视所有人事物,也密切无情监视自己。但到夜里,当你独自躺在味道不同的房间,背靠陌生的床垫,你别无选择只能松手,顺其自然地沉入梦乡,进入另一个人的生命,有如落进冰冷潭中的石头。就算是生手,那一秒钟也会明白事情已经无法倒退,隔天醒来一切都将不同。我必须赤裸向前,身上不带丝毫原本的自己,犹如故事中的樵夫小孩抛开保护,进入魔法城堡,又像古老宗教的年轻信徒不着衣物,参加成年礼。 我在书架上发现一本旧版《格林童话》,便拿到床上读。书本装帧精美,附有插图,可惜相当脆弱,是去年其他屋友送蕾西的生日礼物。扉页上一行歪斜流畅的钢笔字,我很有把握是贾思汀写的:〇四年三月一日,生日快乐,小女孩(妳到底哪时候才要长大?),爱妳。接着是四人的签名。我坐在床上,《格林童话》摆在膝间,但却无法专心。楼下客厅不时传来模糊急促的对话声,窗外花园也是生气盎然,晚风拂动树叶,狐狸嚎叫,猫头鹰侦伺狩猎,到处都是窸窣、呼喊与跑动声。我坐着环顾陌生的蕾西房间,静静倾听。 将近午夜,楼梯吱嘎作响,有人悄悄地敲了我的房门。我差点跳到天花板上,立刻抓紧袋子确定拉链拉到最底,接着说了一声:请进。 是我,可能是丹尼尔或小瑞或贾思汀,讲话的人太靠门边,声音又轻,听不出来到底是谁。只是跟妳說声晚安,我们要去睡了。 我的心脏狂跳。晚安,我说:睡好。 话语沿着狭长的楼梯上下飘荡,抓不到来向,和窗外的蟋蟀叫声混合交错,轻柔有如手指触碰我的发间。晚安,他们说,晚安,祝妳睡好。欢迎回来,蕾西。没错,欢迎回来。晚安,祝妳好梦。 我睡得很浅,耳朵一直伸着,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完全清醒过来。隔着走廊,丹尼尔的房里有人窃窃私语。 我屏住呼吸,但门板太厚,我只听见短暂零星的嘶声从暗处传来,不像话语,也不是人声。我从被子里小心伸出一只胳臂,从床头柜拿起蕾西的手机。三点十七分。 我试了很久,想在蝙蝠鸣叫与风声之间抽丝剥茧,辨认出那两道细微的低语声。三点五十八分,我听见门把缓缓转动,接着是丹尼尔的房门轻轻关上。几不可闻的呼吸声从楼梯间传来,有如阴影在幽暗中移动,接着就是彻底的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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