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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四章

神秘化身 塔娜.法蘭琪 20691 2023-02-05
答应之后,我和法兰克花了一周时间打造蕾西3.0。法兰克白天四处访查,了解蕾西、她的作息、情绪态度与人际关系,夜里到我住处将一天的收获灌入我的脑中。我几乎忘了他对这种事有多么在行,有条不紊、巨细靡遗,而且期望我能立刻跟上。 周日傍晚,我们踏出重案组办公室,他将蕾西的一周作息和论文资料影本递给我,星期一又给我厚厚一叠关系人资料,包括相片、语音、出身背景和高明的剖绘分析,让我方便记忆。星期二,法兰克拿了葛伦斯凯村空照图,要我记下所有细节,直到脑中也有一张地图为止,接着他才缩小范围,开始和我钻研山楂林屋的楼层配置与相片。这些资料搜集起来都很费时,法兰克这个混球早就算准我会答应担任卧底。 我们反覆研究手机里的录影,法兰克每隔几秒就会手指一弹强调细节:注意到没有?她笑的时候,头会微微偏右。妳做一次我看注意她看小瑞,还有这里,注意她看贾思汀的样子,她在和他们调情。她看丹尼尔和艾比都是直视,但看那两个人的目光却斜斜上扬,记住这点看到她拿烟的姿势没有?她不是叼在右嘴角,和妳的习惯不一样。她手会贴着,从左边吸气。让我看妳做一遍注意这里,妳看贾思汀看到霉菌很不舒服,艾比和蕾西立刻互看一眼,开始称赞瓷砖,转移他的注意力,这表示他们很了解对方

我们不晓得重看了多少遍,直到清晨五点,法兰克才和衣卧倒在沙发上。当我阖眼睡去,之前的影像纷纷涌现,丹尼尔粗鲁俐落的嗓音对照贾思汀的轻声细语、壁纸的花纹与艾比杂乱的笑声,全都宛如暗流拉扯我的梦境。 他们五人的生活仿佛仪式般规律,简直令人讶异。想我学生时代不是临时起意在家里办派对,就是疯狂熬夜用功,连续几餐不吃或在奇怪的时间大嚼酥烤三明治。然而,这五个家伙总是一早起床,七点半由女的做早餐,接着一起坐着丹尼尔或贾思汀的车出门。不管有没有课,他们总是十点左右抵达学校,傍晚六点半回到林屋,由男孩子准备晚餐。 周末通常待在家里读书,偶尔天气不错就出门野餐。即使还有空闲时间,也顶多是小瑞弹弹钢琴、丹尼尔高声朗诵但丁或艾比修理十八世纪的刺缠脚凳。

他们没有电视,也不想买电脑,丹尼尔和贾思汀共用一台打字机,其他三人想要和二十一世纪保持联系就到学校用电脑。他们仿佛来自其他星球的间谍,因为搞错状况,所以会读伊迪丝.华顿(编注:美国女作家,一八六二︱一九三七年,出身纽约上流社会,作品亦多以观察上流社会为主,代表作为获得普立兹的文学奖《纯真年代》。)的小说,收看美国影集草原小屋的重播。为了他们,法兰克不得不在网路搜寻皮克牌(编注:皮克牌为法国扑克牌,共三十二张牌,两人一起玩的纸牌游戏。)的玩法,教我怎么打牌。 当然,这一切都让法兰克火冒三丈,讲话越来越不留情,越骂越夸张:我想他们根本是邪教徒,认为科技是撒旦的诡计,月圆的时候会对家里的植物唱歌。别担心,要是他们开始乱搞男女关系,我就立刻把妳调走。看他们那个样子,我想妳有得好受了。这年头怎么有人家里不摆电视?我没有对法兰克说,但我越想越觉得他们的生活一点也不奇怪,反而让我深深着迷。都柏林近年来步调飞快,拥挤竞争,人人都怕被甩在后头,只好大声嚷嚷免得被时代淹没。我从薇丝塔行动开始也是如此匆忙,一路咬牙往前,无论遭遇什么都不停下脚步,他们四人毫不在乎的优雅生活(刺绣,天哪!)仿佛甩了我一巴掌。我不但忘了缓慢,也忘了怎么去要一样缓慢、轻柔、宽广而步调坚定的事物。山楂林屋和四人的生活在我心里宛如井水一样清新,又像炎热午后橡树底下一样荫凉。

我白天都在练习,模拟蕾西的笔迹、走路的方式与口音。我运气不错,她讲话带一点老派的都柏林郡腔,可能从电视或广播谈话节目主持人学来的,和我口音相去不远。我模仿她说话的抑扬顿挫和笑声,当我第一次发出同样的笑声,轻快无助有如泡沫,尖细仿佛被人搔痒的小孩,我差点没被自己吓死。 女孩扮演的蕾西和我扮演过的不大一样,让我稍感安慰。多年以前,我在都柏林大学学院化身蕾西,是个开心外向、喜欢交友、爱当主角的女孩,没有诡谲多变的个性,心底没有阴影,无论贩毒或买毒的人都不会感到威胁,起码开头如此。 我和法兰克起初只将蕾西当成特制的精密工具,完全根据需求打造,依照明确的目标听命行事。 相较之下,女孩扮演的蕾西善变许多,飘忽任性,反覆无常,感觉有如暹罗猫,面对朋友蹦蹦跳跳,叽叽喳喳,不时耍点淘气,对外人却冷淡如冰。这点让我很头疼,我无法回溯女孩的行径,了解她目的何在,想用蕾西这个精心设计的工具完成什么。

我有想过,自己是不是将事情想得太过复杂,女孩这么做根本毫无目的,起码在个性这部分,她就是做自己。毕竟经年累月披着别人的外衣并不容易,这点我应该清楚。然而,认为女孩心机单纯没有企图,这样的想法又让我难以释怀。我心里有个声音,告诉我低估女孩将会是天大的错误。 星期二傍晚,我和法兰克坐在我家地板上,地图相片散落一地,两人对着充当咖啡桌的破烂木头矮柜吃中国外卖。那天夜里风雨交加,强风狂乱袭击窗户,有如丧失心智的暴徒,我和法兰克都有点神经紧张。我背了一整天的关系人资料,精力过剩,法兰克来的时候我正在倒立,免得弹到天花板上。法兰克动作匆忙,一把将桌上的东西扫开,嘴里念个不停,将地图和餐盒摆好。我不晓得在他有如XBox游戏机的脑袋里藏了什么,也没必要问,而他也没对我说。

地图与食物让我们稍微冷静下来,或许法兰克会选中国菜,原因就在这里。肚子塞满柠檬鸡丁,人想紧张也难。 妳看这里,法兰克一手拿着叉子努力叉起剩下的米饭,一手指着地图说:这里是拉索文路上的加油站,从早上七点开到半夜两点,主要卖烟和汽油给根本不会在这里买这两样东西的当地人。妳有时会到这里买烟。还要吗? 天哪,不用了,我说。我没想到自己这么饿我以前食量像马一样,罗伯经常对我能够塞下这么多食物感到不可思议,但薇丝塔行动却夺走了我的好胃口。要喝咖啡吗?我刚才先放了一壶咖啡在炉上煮,法兰克的眼袋已经大得可以吓坏小孩了。 要很多,我们还有工作要做,又是漫漫长夜了,宝贝。 还真是意外啊,我说:你在我这里过夜,奥莉薇亚没说话?

我语带刺探,而从法兰克推开盘子前迟疑了一秒,我就知道自己猜得没错,卧底后遗症又发威了。对不起,我说:我不是故意 才怪,妳根本是故意的。奥莉薇亚去年就清醒过来,和我离婚了。我一个月有一个周末,夏天有两个星期和女儿荷莉见面。我在妳这里过夜,小山姆没抗议? 法兰克目光沉着,没有闪烁回避,语气坚决,话里听不出怒气,但意思非常明显:别再多问。他没问题,我说着起身去看咖啡,只要和工作有关就没事。 是吗?星期天他的重点好像不是摆在工作上。 我改变主意了,法兰克其实很气我提起奥莉薇亚,但道歉只会更糟。我还没来得及想出该说什么,门铃就响了。我尽量不让自己吓得跳起来,但去开门的时候却像粉红豹里的糊涂探长克鲁索一样,小腿在沙发边角结结实实地撞了一下,只见法兰克目光锐利,抬头好奇看了我一眼。

是山姆。答案来了,法兰克咧嘴微笑,吃力从地板上站起来说:对妳,他是随时随地相信,但对我可就紧盯不放了。我去弄咖啡,搂搂抱抱就交给妳了。 山姆一脸疲惫,吻我的时候可以感觉他全身的重量,而他呼气瞬间,整个人仿佛松弛下来。天哪,见到妳真好,他说,接着瞄到厨房里的法兰克,喔。 欢迎光临蕾西实验室,法兰克开心地说:要喝咖啡吗?加糖还是酸猪肉?还是配虾饼? 好吧,山姆眨眼说:我是说不用了,只要咖啡就好,谢谢。假如你们在工作,我就不留下来。我只是想你们在忙吗? 没关系,我对山姆说:我们正在吃晚饭,你今天有吃东西吗? 我很好,山姆没有明答,他将大帆布袋扔到地上,挣扎地脱下外套。我可以私下和妳講几句话吗?假如妳现在没事的话。

他在问我,但法兰克却大方回答:那有什么问题,请坐,请坐,他挥手要山姆坐在垫子上,要加牛奶还是糖? 不要牛奶,两颗糖,山姆颓坐到垫子上说:谢谢。我敢说他一定很饿,但却不想碰法兰克买来的食物,而他帆布袋里绝对装满比柠檬鸡丁好上百倍的食材。我真想将手放在山姆肩上,花五分钟按去他的紧绷。我原以为这件案子最棘手的就是卧底,但现在看来却不是这么回事。 我在山姆身旁坐下,尽量靠近但没有碰他。怎么样?我问。 他抓着我的手轻轻一捏,伸长手臂到落在垫子后头的大衣,拿出笔记本。嗯,我想满好的,还可以,主要就是清查与排除嫌疑。杜尔,就是发现尸体的人,他的不在场证明没问题。我们查過妳提报的家暴关系人,全都排除涉案可能。我们正在追查其他资料,包括妳在重案组办的案子,但目前没有什么发现。我想到重案组的同事一边检阅我的办案资料,一边在脑中记起种种传言和我的受害身影,颈间便忍不住抽搐,直达锁骨。女孩似乎从来不用网路,学校电脑没有任何登入纪录,也没有My Space之类的网页在她名下,三一学院给她的电邮信箱原封不动,从网路找不到任何线索。女孩在学校不曾和人争执,连斗嘴也没有。英文系特别喜欢蜚短流长,要是女孩和谁有过麻烦,我们肯定会听说。

我实在不想这么说,但我早就和你们讲过了,法兰克边找杯子边说:但人生有时就是得做不想做的事。 嗯哼。山姆漫不经心应了一声。法兰克做出仆人的样子,弯腰将咖啡递给他,接着在他背后朝我眨眼,我不理他。山姆办案有个规矩,就是不和搭档争执计较,但总是有像法兰克这样的家伙,以为山姆一紧张就神经粗,什么都感觉不到。所以我在想,凯西现在的状况是,排除嫌疑可能没完没了,但只要没有犯案动机和线索,我就得继续做排除的工作,没办法开始办案。我在想,要是我稍微知道自己要找什么妳有办法帮我分析一下吗? 山姆语毕,我感觉房间突然暗了下来,笼罩着彻底的忧伤,有如烟雾无法消散,令人窒息。我之前办过的凶杀案,总是尽量在家里做罪犯侧写。夜深人静,我和罗伯喝着威士忌,他窝在沙发用橡皮筋玩花绳,绞尽脑汁在我做的分析里找漏洞。薇丝塔行动期间,我们找了山姆支援。音乐与飞蛾不停地轻敲窗户,山姆对我腼腆微笑,我只记得当时非常快乐,即使状况频频,三人浑然不知大祸将至,还是一样开心。但此刻这里仿佛变了一个地方,显得又挤又躁。冷掉的中国菜味道油腻,我的小腿疼得要命,法兰克不时飘来看好戏的目光,感觉就像走进我家在哈哈镜中嘲弄人的诡异倒影,而我心里只有一个可笑的念头,就是:我要回家。

山姆小心翼翼将一叠地图挪到旁边,抬头看我们一眼,确定没有弄乱东西,接着才将马克杯放到地上。法兰克一屁股坐到沙发边缘,手掌交叉抵着下巴,兴致高昂。我低垂目光,不让他们见到我脸上的神情。桌上有一张蕾西的相片,半藏在装饭的纸盒下,是蕾西站在山楂林屋厨房的梯子上,穿着连身工作服和男性衬衫,沾满白油漆。这是我头一回看到女孩觉得很好:我手腕上的铐痕将我拉向地面,冷水般的巴掌打在我的脸上,将一切轰出我的心房,我差点就要伸手压在相片上。 喔,当然可以,我来想想,我说:不过你应该知道我能做的有限,对吧?光靠一件犯行实在没办法。大部分罪犯侧写都以模式犯罪为主,根据单一案件分析很难确定是巧合或线索,经常受限于凶手的生活形态或难以穿透的心理机转。星期三夜里发生命案不算什么,之后三起命案都发生在周三就表示凶手那天有空动手。要是多看两回,或许就能揪出老婆星期三忙着玩宾果的家伙。单一强暴案的手法没有意义,四起强暴案都是同样手法,就表示某人的女友、老婆或前妻肯定认得这是自己男人爱玩的把戏。 随便都行,山姆说着翻开笔记本,掏出笔来,倾身向前,目不转睛盯着我,准备记录。 想到什么都可以。 好吧,我直接开口,根本不需要档案资料。我已经想了很多,这几天当法兰克像头水牛躺在沙发呼呼大睡,窗外从黑到灰再到金黄,我一直在想。首先,凶手应该是男性。我们无法排除女性犯案的可能,要是有可疑对象,千万不要忽略。但纯就统计来说,刺杀通常是男性所为,因此可以暂时假定凶手是男人。 山姆点点头说:我也这么认为,妳觉得凶手应该多大年纪? 不是青少年,因为凶手太有计画,又很能自制。但也不是老人,因为拿刀刺人虽然无须运动员的身手,却也要一定的体力,在小路奔跑、攀过围墙和拖动尸体。我认为凶手应该在二十五到四十岁之间,顶多年轻或老一点。 我觉得,山姆一边潦草做着笔记,一边说:他应该熟悉当地。 没错,我说:凶手要嘛是当地人,要嘛在葛伦斯凯待过许多时间,因此在附近活动非常自在。一般凶手在地盘之外犯案通常会很紧张,做完立刻闪人,但他却逗留很久。再来,地图显示那里的地形有如迷宫,但他却能在女孩逃跑后再找到人,而且是深夜,没有路灯,显见对当地非常熟悉。 不知何故,侧写比我想像的还要困难。我已经分析过所有已知的事实,挤出所有蛛丝马迹,重读手上所有教科书,但就是无法掌握凶手的形貌。我只要伸手去抓,他就会像一道轻烟从我指间散逸,飘向地平线彼端,留我独自张望,却只见到蕾西的身影。我不断告诉自己,侧写就和后空翻或骑脚踏车之类的技能一样,只要疏于练习,直觉就会生锈,但不表示永远消失。 我找出香烟,因为我觉得最好不要让手闲着。好,凶手熟悉葛伦斯凯,也应该绝对认识死掉的女孩。别的不说,我们知道尸体的姿势,女孩脸朝一边,面向墙壁。任何调整死者头部的动作,无论遮住、毁容或转成某个方向,通常都涉及私人情感,凶手和被害人显然彼此认识。 不过,法兰克双脚甩上沙发,马克杯放在腹部说:也可能只是意外,凶手将女孩放到地上,她的头部正好转向一边。 有可能,我说:但别忘了凶手是再次追上女孩的。小屋离小路很远,当时天色昏暗,除非事前知道位置,否则可能连小屋都看不见。女孩从逃跑到被追上隔了一段时间,显示凶手并不着急,我很怀疑他真的看见女孩跑进小屋。再说,女孩进屋靠墙坐下,除非打开手电筒被凶手发现,否则从小路根本看不见。而且一个躲避狂徒追杀的人,怎么会打开手电筒?因此,凶手会到小屋一定有理由,我认为他知道女孩喜欢小屋。 这不表示女孩认识他,法兰克说:只表示他认识女孩而已。凶手可能跟踪她一段时间,觉得自己和她关系非比寻常,也很清楚她的生活习惯。 我摇摇头说:我不排除跟踪狂犯案的可能,但就算如此,女孩也该认识他。还记得女孩是胸前中刀吗?她没有逃跑,也不是背后遭人突袭,而是两人面对面。女孩看到凶手,甚至和他谈了一会儿。女孩没有出于自卫而受伤的痕迹,我觉得这就表示她毫无提防。凶手离她很近,女孩也很自在,直到对方拿刀刺了她。换成是我,假如有陌生人三更半夜出现在鸟不生蛋的地方,闯到我面前,我绝不可能那么放松。 这些分析要派上用场,法兰克说:也得先搞清楚女孩究竟认识哪些人才行。 还有什么需要留意的?山姆径自问道,我看得出来他很努力不理法兰克,妳觉得他会有前科吗? 他也许有犯罪的经验,我说:因为他的善后手法非常高明。但他如果一向这么仔细,很可能从来没被逮过,但也可能受过惨痛教训,知道必须小心。你追查纪录的时候,可以注意有偷车、抢劫或纵火前科的人。这一类犯罪通常需要清理现场,但和被害人无须正面接触。不用查攻击或性侵前科,根据他下手的拙劣程度,这家伙应该没有暴力倾向,甚至从来没有用过暴力。 他没那么差劲,山姆轻声说:女孩还是死了。 几乎,我说:但只是走狗运,就这样。我不认为他找女孩是为了杀她,这里头有许多矛盾之处。我星期天也说过,刺人看来是一时冲动,毫无计画,但那之前之后却很有条理。凶手知道该去哪里找人,半夜在荒郊野外的小路上,我不认为他是碰巧遇上女孩。凶手要嘛知道女孩的动线,要嘛就是和她约好碰面。刺人之后,凶手脑袋依然冷静,而且动作不疾不徐,追上女孩、搜身、清除自己的鞋印,再将女孩的物品擦拭干净这表示他没有戴手套,也表示他没有打算杀人。 但他带了刀子,法兰克提醒我:妳觉得他带刀是为了什么?削木头吗? 我耸耸肩说:威胁她吧,也许。或是吓她,让她佩服,我不晓得。但以他这么仔细谨慎的家伙,要是原本有意杀人,绝对不会搞得这么狼狈。攻击非常突然,女孩肯定吓了一跳,凶手大有时间把事情搞定。但最先反应的却是女孩,是她先逃,而且跑了很长一段距离,凶手开始动作,我觉得这表示他就和女孩一样吃惊。我认为两人碰面应该另有目的,没想到出了大错。 为什么要追她,山姆问:在他刺伤女孩之后?为什么不拔腿离开现场? 凶手追上女孩,我说:发现女孩已经死了,便将她搬动位置,检查口袋,因此我认为他会紧追不舍,是为了女孩身上的东西。他没有隐藏或暴露尸体,你花半小时找人,不可能只是为了将她拖动几公尺,因此搬动尸体位置应该另有目的,可能是找地方隐蔽,免得有人看到手电筒的光,或是为了避雨,以便完成他真正的目标,要嘛想确定女孩真的死了,要嘛就是搜女孩的身。 假如像妳說的,凶手确实认识女孩,山姆说:也无意置她于死,那他移动尸体有没有可能是因为关心她?他杀害女孩已经够自责了,不想让她淋雨 我有想过这一点,但那家伙很聪明,会未雨绸缪,而且决心不让人逮到。移动尸体表示会沾到血,留下更多鞋印,耗费更多时间,说不定掉落毛发或纤维在她身上我怎么都不觉得凶手是这种人,会为了感情额外冒险。他这么做一定有明确的理由,检查女孩死了没有不需要太多时间,起码比搬动尸体短。因此,我个人认为他之所以会跟随女孩,搬动她,是为了搜对方的身。 为什么?山姆问:我们都晓得凶手不是为了钱。 我只想得到三种可能,我说:一是确定女孩身上没有能够指认他的东西,例如女孩没有将两人的约会写在日记里,或将自己在女孩手机里的号码删除等等。 女孩没有日记,法兰克朝着天花板说:我问过惊奇四超人了。 而且她把手机留在家里的厨房桌上,山姆说:屋友表示这很平常,女孩总是说要带手机出门散步,却常常忘记。我们查过这点,目前没有证据显示他们说谎。 不过,这不表示凶手知道女孩没带手机,我说:但也可能他要找的是更特别的东西。或许女孩曾经给过他什么,而问题就出在这里:女孩反悔了凶手要嘛已经将东西取走,要嘛就是女孩根本没带在身上。 藏宝图吗?法兰克好心提议道:还是皇家首饰? 那间屋子到处都是老玩意儿,山姆说:要是其中一样很有价值那小子继承屋子的时候,有没有清点家产? 啊哈,法兰克说:你自己见过那屋子,有谁会想清点?西蒙在遗嘱里只列了状况够好的东西,主要是古董家具和两幅画,但早就不在了。身后事可不便宜,家里稍微值钱的东西都卖了付丧葬费。就我勘查的结果,应该只剩阁楼里的破烂吧。 另外一个可能,我说道:是他想找出女孩的身分。大伙儿都晓得女孩是个神秘人物,也许凶手起初以为女孩是我,结果起了疑心,或女孩无意间透露蕾西不是她的本名。总之凶手或许在找身分证件,想知道自己刺杀的女孩是谁。 妳說的几种可能都有一些共同点,法兰克双手交叉枕着脑袋躺在沙发上,目光里的骄傲闪烁得更加明显:我们要找的人计画和女孩碰面,表示他不排除以后还有机会和她见面。他没有打算杀人,表示接下来不大可能还有人遇害。还有这家伙并不住在山楂林屋。 这不一定,山姆说:假如是屋友所为,不管是男是女,都有可能将手机从蕾西身上取走,确定她没有打电话报警或录下任何画面。我们知道女孩经常用手机摄影,凶手很有理由担心自己的名字出现其中。 手机的指纹鉴定报告出来没有?我问。 今天下午,法兰克说:只有蕾西和艾比的指纹。丹尼尔和艾比都供称,那天早上开车上学途中,艾比将手机递给蕾西,指纹鉴定也证实这点。手机起码有两处地方,蕾西的指纹盖在艾比指纹上面,表示蕾西在艾比之后触碰手机。没有人将手机从蕾西身上取走,女孩死亡当时,手机就在厨房桌上。她的屋友不必追着她跑,就可以确定这一点。 也可能是他们拿走她的日记,山姆说:因为我们只有他们的证词,说女孩没有日记。 法兰克翻翻白眼说:照你这样讲,女孩根本不住在山楂林屋,因为我们也只有他们的证词。以我们手上有的线索,就算你说女孩一个月前和屋友吵架,搬到谢尔本的阁楼公寓去当沙乌地王子的情妇也说得过去,即使没有证据。他们四人的说词完全一致,我们没逮到半个人说谎,女孩又是在屋外遇害 妳觉得呢?山姆打断法兰克的话,直接问我:他们有谁吻合侧写吗? 是啊,凯西,法兰克甜甜地说:妳觉得呢? 山姆非常希望凶手是那四人之一,我也很想说是,管他侦办会受影响。我只想让枯竭的表情从山姆脸上消失,让他眼里恢复一点神采。就统计来说,我回答:他们确实很接近。年龄符合,是当地人,头脑聪明,又认识蕾西,而且是最认识她的人,通常凶手十之八九是这样的人。他们都没有前科,但我刚才说过,他们之中可能有人曾经在哪里做过什么,只是我们不晓得。起初我也觉得应该是他们没错,只是我越往下听我双手搔头,不知道该怎么表达:他们有一件事让我不是很相信。我们有除了四人之外的依据,证明女孩通常自己散步吗?从来没有其他屋友一起? 其实,法兰克在地板上摸索,想找他的烟:还真的有。英文系有一位女研究生叫葛芮丽,她和蕾西的指导教授是同一人。葛芮丽在关系人名单里,身材丰满,两只眼睛像凸出的醋栗,双颊圆润开始下垂,一头姜黄色的鬈发。她很喜欢说长道短。五人搬到山楂林屋同住之后,她问蕾西会不会没有个人隐私。我猜她会这么问,其实是想探听见不得人的男女关系。但蕾西只是一脸茫然,说她每晚都会独自出门散步,而她只需要这样的隐私,谢谢,她不喜欢往人群里跑,除非是她喜欢的人,说完她就离开了。我想,我们的葛芮丽可能没听出来,蕾西其实是在损她。 好吧,我说:这样的话,我就真的想不出他们涉案的可能,起码照目前的状况来研判。他们有人需要和蕾西私下谈话,很重要的事情,重要到不能用平常不显眼的方式,例如找她到学校喝咖啡之类的,或是跟她一起散步或偷偷跟踪她。不管是前者或后者,这人都打破了平常的规矩,但这五个人特别重视规矩,因此其他人一定立刻察觉有地方不对劲,包括蕾西。于是那人带了刀子,但他们都是善良的中产阶级知识分子 凯西的意思是说他们很娘。法兰克点起打火机,这么对山姆说。 说到这个,山姆放下笔说:等一下,妳不能因为他们是中产阶级出身,就排除他们涉案。我们办过不知道多少案子,嫌犯原本都是可爱可敬的 我没有排除他们,山姆,我说:问题不在杀人。假如女孩被人勒死或头部撞墙丧命,我会觉得他们很有可能。就算拿刀刺人,我也认为他们做得到,只要他们手上正好有刀。问题是那家伙根本不会带着刀子,除非他真的想杀死女孩,但这和我之前的推断不合。我敢打赌这四个人都没有随身带刀的习惯,就算想要威胁或说服某人,也不会想到用刀,这不是他们会做的事,跟他们的出身不合。他们和人起冲突,心里想的是如何辩赢对方,而不是亮出刀子。 没错,山姆沉默半晌之后说。他深呼吸一口气,再度拿起笔来,但却悬在纸上,仿佛忘了要写什么。我想确实如此,当然。 就算假定他们其中一人跟踪女孩,我说:而且为了某种原因带着刀子准备恫吓对方,他觉得接下来会发生什么?难道他真的认为可以逍遥法外?他和女孩的社交圈彼此重叠,很小又很紧密,蕾西大可以接受他的要求,然后直接回家,告诉其他三人事情的经过。一阵惊吓恐慌之后,这位拿刀谈判的老兄,除非他是丹尼尔,否则很可能会被逐出山楂林屋。他们都是聪明人,山姆,不可能忽略这么明显的事实。 不过,法兰克又好心说道,显然因为太无聊了,想转换立场,这世界上做蠢事的聪明人比比皆是。 但不会像这样,山姆将笔横放在笔记本上,手指压着眼角说道:他们当然会干蠢事,但不会做毫无道理的事情。 是我让山姆面露疲惫,我觉得自己真是混球。他们吸毒吗?我问:比方古柯碱之类的?吸毒偶尔会让脑袋失灵。 法兰克喷了一口烟。我不觉得,山姆头也不抬说:他们都是乖小孩,我说这五个家伙,干净得很。他们是会小酌,但从外表看来,别说劲头更强的玩意儿,我想他们连大麻都没抽过。女孩的毒物检测毫无瑕疵,记得吗? 狂风拍打窗户,玻璃砰的一声猛烈摇晃,随即安静下来。所以,除非我们漏了什么重大线索,我说:否则他们涉案的机率不高。 山姆沉默片刻之后说:没错,他小心阖上笔记本,将笔夹着,我想我该去寻找重大线索了。 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法兰克说:你为什么死抓着他们四个不放? 山姆双手搓脸,用力眨了眨眼睛,仿佛试着对焦。或许你没注意到,他停了一下才说:不过只有他们在场,没其他人了。如果不是他们,还会有谁? 就是我们刚刚侧写的那个人。法兰克提醒山姆。 我知道,山姆语气沉重,谢谢妳,凯西,真的很感谢,但我手上没有符合描述的人。我查过不少年龄吻合的在地人,包括女性,我得说里面不少聪明人,做事也有计画,但都没有证据显示他们认识死掉的女孩。我还问过不少女孩的大学旧识,其中几个几乎符合所有描述,只是就我所知,他们从来没有去过葛伦斯凯,更不用说熟悉当地环境。总之,没有人完全吻合所有特质。 法兰克眉毛一挑。我不想一直提,他说:但我和凯西警探就是在忙这件事。 我知道,山姆说,看也不看法兰克,要是我很快找到他,你们也就不用忙了。 那你最好快点,法兰克依然躺在沙发,眯起慵懒的双眼隔着烟雾看着山姆,因为我打算星期日动手。 房里彻底沉默了一秒,就连窗外的强风也似乎漏了一拍。法兰克之前一直没有提到确切的日期,我斜眼瞄向桌子,只见地图与相片猛然颤动,具体成形为波纹玻璃、闪耀阳光的树叶与风化光滑的石头,成为真实的景物。 这个星期日?我说。 别用那么吃惊的眼光看我,法兰克对我说:妳不会有事的,宝贝。妳怎么不换个角度想,接下来就不用看我这张丑脸了?他说话的瞬间,我真的觉得是啊,谢天谢地。 好吧,山姆说完将咖啡一口饮尽,身体一缩,我得走了。他起身不经意地拍拍口袋。 山姆就住在我说的那种地方,荒郊野外的诡异新社区。他已经筋疲力竭,窗外又开始狂风大作,掀动屋瓦。别开那么远路,山姆,我说:尤其是这种天气。你今晚就留下来,我们会忙到很晚,不过 没错,留下来,法兰克张开双臂,朝山姆咧嘴微笑说道:我们可以办睡衣派对,烤棉花糖,玩真心话大冒险。 山姆从垫子后面拿起外套愣愣地望着,仿佛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喔,不是,我不是要回家,我想再去局里一会儿,查几份档案。我会很好的。 好吧,法兰克开心朝山姆挥手告别,那就祝你玩得开心啰。要是找到主嫌,记得打电话过来。 我陪山姆下楼,在前门和他吻别,看他手插口袋,低头顶着强风朝车子走去。也许是强风灌进楼梯间,跟我一起回了房间,但山姆离开之后,我感觉公寓变得更冷、更荒芜,空气锋利如刀。他本来就会走,法兰克,我说:你没必要那么机车。 谁晓得,法兰克说着坐直身子,开始将外卖纸盒叠好,但话说回来,我看过手机的录影,蕾西遇到这种情形不会说机车,而是讨厌,有时会说有够讨厌,或是蠢蛋和猪头,记得这一点。要是妳能告诉我怎么从林屋走到小屋,而且不偷看,我就帮妳洗碗。 山姆之后不再替我准备晚餐,他总是在奇怪的时间来访和离开,回自己家过夜,发现法兰克躺在沙发也没说什么。他通常只是给我一吻、一袋日用品或简单报告进度就和我告别。山姆能说的不多,蕾西深夜散步会走的小径,鉴识人员和支援员警全都一寸寸搜查过,找不到任何血迹、足以辨认的鞋印、挣扎痕迹或隐匿地点问题就在那天的雨也没有凶器。 山姆和法兰克随便挑了两人侦讯,免得媒体大作文章。他们仔细撰写文稿,说明葛伦斯凯的攻击案件,还刻意语焉不详,表示被害人已经送往威克劳医院。他们在医院派人盯梢,但女孩没有访客,就连屋友也没出现。 电信公司提供的蕾西手机纪录找不到线索,接受挨家访查的民众不是茫然耸肩,就是举出无法证实的不在场证明,例如谁是赢家播完之后,我和老婆就上床睡觉了。还有人对山楂林屋的有钱小鬼嗤之以鼻,对伯恩、道帝和警方突然对葛伦斯凯大感兴趣更是没有好话。总之,都不是什么有用的线索。 由于道帝和伯恩在村里人缘欠佳,做事又不起劲,因此便被派去重看成千上万小时的监视录影画面,指认经常出现的陌生访客。然而,监视摄影机不是为了监视外来客而架设,因此他们顶多只能确定命案发生当晚十点到两点之间,没有车辆直接进出葛伦斯凯。于是,山姆再度认定屋友可能涉案,但法兰克立刻指出凶手有许多方法可以进入村里而不被拍到。伯恩开始抱怨穿制服的从都柏林涌入葛伦斯凯,瞎忙一气,浪费众人时间。我有预感,暴力室里一定愁云惨雾,充满一触即发的较劲意味,以及走投无路与意志消沉的凝重气氛。 法兰克对蕾西的屋友说她会回家,他们送来一些东西,包括一张慰问卡片、六条吉百利巧克力棒、浅蓝睡衣、出院服、面霜(绝对是艾比送的)、两本美国女作家芭芭拉.金索夫的书、一台随身听和一叠自制录音带。 撇开我二十多岁就没再看过录音带不说,他们送来的带子真是令人匪夷所思:汤姆.威兹、布鲁斯.史普林斯汀和深夜漫漫长路上听的老歌,例如琵雅芙、海鸥乐团和一位名叫艾玛利亚(编注:指的是Amalia Rodirgues,将法朵这种音乐类型传至全球的传奇女歌手。)的女歌手唱的沙哑葡萄牙歌。幸好这些音乐都还不错,要是里面有阿姆的专辑,我肯定会把插头拔掉。卡片写了爱和四人的签名,就这样,简短得令人感到神秘,似乎隐藏着我无法解读的讯息。法兰克把巧克力棒吃了。 警署的官方说法是,蕾西因为昏迷而丧失短期记忆,忘了自己遭受攻击,也几乎不记得前一天发生的事。 这么说还有其他好处,法兰克说:要是妳搞错小细节,就可以装出不安无助的样子,低声说起昏迷的事,大家就会不好意思再追问下去。 另外,我回农庄向姑姑、姑丈和朋友报告,含糊说起我要接受训练,接下来几周不会出现。山姆散播消息的方法是找奎格利聊天,他是重案组的误会大王。山姆私下对奎格利说我留职停薪,打算读完学位,这样要是有人在城里看到我一副学生样,才蒙混得过去,奎格利这个人屁股大,嘴巴也大,而且向来不喜欢我。我想不出二十四小时,警署里所有人就会晓得我离开工作,说不定还不忘加油添醋,说我怀孕、精神病发作,甚至染上毒瘾。 星期四,法兰克开始连珠炮似的对我发问:妳早餐坐在哪里吃?盐巴放在哪里?星期三早上谁载妳到学校?妳指导教授的办公室是哪一间?只要我答错,他就会集中火力,从各个角度切入,不管是相片、往事、手机影像或访谈录音,直到一切仿佛变成我的亲身记忆,答案脱口而出为止。接着他又开始追问:妳前年耶诞节在哪里过?星期几轮妳采买食物?坐在沙发上的法兰克,简直就是真人发球机。 我没有对山姆说,我那一周其实过得很愉快,因为我觉得自己不该这么感觉。我喜欢挑战,虽然我偶尔会想起自己的处境相当诡异,而且只会越来越怪,但这件案子就像莫比乌斯带(编注:Mobius strips,将纸带扭转一百八十度后黏合两端,会得到一个连续曲面,此曲面为无尽循环,从起点开始不可能出现终点。),很难让人头脑清醒。我身旁四处都是蕾西,彼此接触交叠,直到复杂得无法明辨,搞不清你讲的是哪一个。有那么几次,我差点脱口而出,问法兰克蕾西过得如何。 法兰克的妹妹洁姬是美容师,因此星期五傍晚,法兰克带她到我住处帮我理发。洁姬身材清瘦,头发染成金色,一点也不崇拜自己的哥哥。我喜欢她。 嗯,没错,妳头发是需要修剪了,洁姬的指甲留长涂成紫色,双手专业地拨了拨我的刘海,妳想剪成什么样子? 这里,法兰克找出命案现场的相片递给她说:妳可以帮她剪成这样吗? 洁姬用大拇指和食指指尖捏着相片,目光怀疑地看了一眼。这个,她说:那女的死了? 这是机密。法兰克说。 机密你个头!她是妳妹妹吗,亲爱的? 别问我,我说:出点子的是妳哥,我是被他拉来凑数的。 妳不用理他。这个洁姬又看了相片一眼,接着拿得远远的递给法兰克,真是有够恶心,实在是。你为什么不找正经一点的事情做,法兰克?例如指挥交通之类的,起码有点用处,何必大老远花两小时把我从 妳可不可以专心剪妳的头发?法兰克气得双手抓头,将头发耙成一束一束,对洁姬说道:别再轰炸我的脑袋了,洁姬?洁姬偷偷瞟我一眼,两人嘴角同时浮现女孩才懂的淘气微笑。 还有,法兰克发现我们的小动作,凶巴巴地说:记得闭上嘴巴,别讲出去,听到没有?这事非比寻常。 好啦、好啦!洁姬从袋子里拿出梳子和剪刀说:非比寻常。去帮我们泡茶,这总行吧?希望妳不介意,亲爱的。这后半句话是对我说的。 法兰克摇摇头,大步走向水槽。洁姬将我的头发梳到眼前,朝我眨眨眼睛。 剪完头发,我简直变了一个人。我从来不曾将刘海修得这么短,虽然只有毫厘之差,却让我的脸庞感觉更加年轻、素净,明眸大眼,给人有如模特儿般纯真的错觉。那天晚上就寝之前,我看着浴室镜子里的身影,越看越觉得那不是自己,越看越想不起我原本的模样,直到完全忘记。我放弃再想,朝镜子比了中指,上床睡觉。 星期六下午,法兰克说:我想差不多可以上阵了。 我背靠沙发,双手抱膝,再看蕾西助教学生的相片一眼,试着装出无动于衷的模样。法兰克在房里走来走去,越接近行动日期,他就越坐不住。 明天。我说。这两个字灼伤我的嘴唇,有如冰雪留下的印记,让我无法呼吸。 明天下午,我们先试个半天,让妳进入状况。我晚上通知蕾西的屋友,确定他们会办个温馨的派对,欢迎妳回家。妳觉得自己准备好了吗? 遇到这样的行动,我实在不晓得什么叫准备好了。准备好就好了。我说。 我们再复习一次:妳第一周的任务是什么? 尽量不要露馅,我说:还有不要被杀。 没有还有,法兰克从我面前走过,手指凑近我的眼睛弹了一下,喂,妳专心一点,这不是闹着玩的。 我将相片放在腹部说:我很专心啊,干嘛啦? 要是妳会被人怀疑,肯定是刚到的头几天,还没站稳脚步,大家眼睛都盯着妳看的时候。因此,妳第一周只需要做一件事,就是别露馅。这次任务难度很高,刚开始会很累,只要一心多用,绝对会出纰漏,但妳禁不起任何错误。因此,放轻松点。尽量找时间喘息,例如早点上床或读书,不要和其他人玩牌。妳只要撑过一周,就会抓到节奏,大家也会习惯妳回来,几乎不再看妳,妳就会有很多时间。在此之前,妳尽量保持低调,不要冒险、不要刺探,不要做会让人起疑的事情,连案子都不要想。就算下周这时候妳没有发现任何有用的线索,我也不在乎,妳只要确保还能留在山楂林屋就好。要是发现什么,我们会再评估,看接下来怎么办。 但你不认为我会发现什么,我说:对吧? 法兰克停下脚步,久久凝视着我。要是我觉得不可能,他反问:妳想我还会派妳去吗? 当然会,我说:只要你觉得有趣,不管结果如何,你都会毫不犹豫地派我去。 法兰克靠着窗框,显然在想我说的话。他背对光线,我看不见他的表情。也许吧,他说:但这一点也不重要。没错,卧底进去是很不保险,妳一开始就晓得。但只要小心别被吓到,保持耐心,还是能查明真相。记得我以前说过问话的原则吗? 记得,我说:假装无辜,在不被起疑的情况下,尽量多提问题。 这回不一样,妳要做的完全相反。除非妳很确定要用问的才能知道答案,否则千万不要开口。换句话说,就是谁也别问,啥也别问。 要是不能发问,那我该做什么?我自己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法兰克匆匆穿越房间,将咖啡桌上的纸张推走,一屁股坐下,弯身凑到我的面前,一双蓝眼神情专注。妳只要张大眼睛,竖起耳朵就好。这件案子最大的难题,就是没有嫌犯,妳的任务就是找出他来。反正妳不能当面逮捕凶手,因此就算找到线索,法庭也不会采纳,所以妳没必要取得对方自白,这部分交给我和小山姆就好。妳只要点出方向,剩下就由我们搞定。找出是谁躲过我们的侦查雷达,他要嘛来自女孩的过去,要嘛就是女孩后来认识,但没有向外人透露的家伙。假如有关系人之外的人接近妳,妳就虚以委蛇,看对方目的何在,蕾西和他关系如何,尽可能要到姓名或电话。 是,我说:抓出神秘怪客。法兰克说得头头是道,但他说话向来如此。我还是觉得山姆直觉正确,法兰克这么做不是因为他认为有可能逮到凶手,而是这个案子千载难逢,怎么也想像不到会有如此离谱的巧合。但我决定不去理它。 没错,去当神秘女孩吧。但记得注意妳的屋友,让他们多说一点。我不认为他们是嫌犯,我知道那四个家伙在妳的小山姆脑袋里,像苍蝇一样挥之不去,但我看法和妳相同,他们不符合描述。不过,我有把握他们有事瞒着我们没说,等妳见到他们就会明白我的意思。他们的秘密也许和案情完全无关,可能只是考试作弊、在后院晒月亮或知道孩子父亲是谁,但我还是想知道之后再来判断。他们不会向警方开口,但要是妳摸对门路,他们或许会和妳說。别担心其他的关系人,我们目前没有证据显示他们涉案,再说我和小山姆也会对付他们。但要是有谁举止特别可疑,而且很明显,记得向我回报,知道吗? 知道了。我说。 最后一件事,法兰克从桌上起身,找出我和他的咖啡杯,拿到厨房。我们后来几乎不分日夜,随时都有一大壶浓咖啡放在炉上保温。我想我们要是再忙上一周,可能会直接用汤匙舀咖啡粉来吃。我一直想找妳聊聊,已经想了一阵子了。 我就知道。我像小孩翻动学习卡一样翻阅相片,努力集中精神将人名记住:华尔、奈丽根、萝洛说吧。我说。 法兰克放下马克杯,开始玩我的盐罐,夹在指间小心转动。我实在不想提,他说:但又有什么办法,活着有时就是这么机车。妳有没有发现,该怎么说呢,发现自己有一点焦躁? 是有一点,我说,眼睛继续盯着相片。伊莎贝拉、布莱恩.莱恩(编注:原文Brian Ryan,姓与名的发音几乎接近,给人随意取名之感。)这家伙的爸妈要嘛没有多想,要嘛就是有很诡异的幽默感欧雷利我也发现了。 我不晓得是因为这个案子,还是之前就已经这样,我也不需要知道。如果只是临场紧张,只要踏进屋子大门就会没事,但我还是要跟妳說,要是不是,千万别慌。不要胡思乱想,否则只会把自己逼疯,但也别试着隐瞒,而是反过来利用它。蕾西这阵子会六神无主是很自然的,妳没有理由不好好发挥。总之兵来将挡,不管是不是和妳的预期不一样。妳手边有什么都可以当成武器,小凯,都可以。 我会记得的。我说。没想到薇丝塔行动的后遗症竟然对我的卧底有帮助,我胸腔里充塞着复杂的感觉,几乎无法呼吸。但我晓得自己要是眨眼,法兰克一定会发现。 妳觉得自己办得到吗? 蕾西,我心想,蕾西不会要法兰克少管闲事,她自己知道该怎么办,我直觉认为,蕾西也绝对不会回答。蕾西会朝法兰克打呵欠,或要他别像老太婆唠叨说教,甚至说她想吃冰淇淋。饼干吃完了,我伸懒腰说,相片从我腹部滑下去撒了一地。我去拿,奶油柠檬口味。法兰克满脸惊讶,我朝他哈哈大笑。 法兰克很体贴,放我周六晚上休息真是好心肠啊,老法让我和山姆道别。山姆做了咖喱鸡当晚餐,我试做的提拉米苏有点失败,看起来很好笑,但味道还可以。我们谈些鸡毛蒜皮、无足轻重的小事,隔桌触碰对方的手,像刚交往的恋人一样不停交换信物,例如童年的往事和青少年做过的蠢事,仿佛分享海边拾到的贝壳。蕾西的衣服挂在衣柜门上,在角落里闪烁发光,有如沙上的艳阳,但我和山姆绝口不提,一个字也没有说起。 晚饭之后,我们蜷在沙发上。我点了壁炉,山姆将光碟放进音响里。这一晚就像其他夜晚,除了我明天要换上的衣服和我体内加速的脉搏,这一刻只属于我和他。妳都好吗?山姆问。 我差点以为今晚能够这样过去,两人闭口不谈明天,但我想是太奢求了。还好。我说。 妳会紧张吗? 我想了想。以目前的情况,许多地方根本毫无章法,我应该吓坏了才对。不会,我说:很兴奋。 山姆抵着我的头,我感觉他微微颔首。他一手缓缓抚摸我的头发,感觉很舒服,胸膛却硬得像块铁板,仿佛屏住呼吸。 你很不喜欢我去卧底,对吧?我说。 嗯,山姆轻声说:没错。 那你怎么不制止呢?案子是你的,你想喊停随时都能做到。 山姆的头僵住不动说:妳要我喊停吗? 不是,我说,我起码还确定这一点:绝对不要。 现在喊停也不容易,卧底行动已经就绪,是法兰克的心血结晶,我无权置喙。但要是妳改变主意,我会想办法 我没有,山姆,真的。我只是很好奇,你当初为什么会答应。 山姆耸耸肩说:法兰克讲的确实没错,我们对这件案子毫无头绪,卧底可能是唯一的办法。 山姆也有没破的案子,任何警探都有。但我敢说他只要确定凶手的对象不是我,绝对不会在意悬案又多一件。你上星期六也没有线索,我说:但你却还是坚决反对我去卧底。 山姆的手又开始移动,只是显得漫不经心。案发那天,他过了半晌才说:妳到现场来,和法兰克那家伙打打闹闹,妳还记得吗?他嘲弄妳的穿着打扮,妳也不甘示弱地嘲弄回去,感觉就像妳之前在重案组和 他说的是罗伯。罗伯可能是我这辈子认识最亲近的朋友,但之前那场复杂邪恶的案子办完,我们的友谊也随之结束。我转身抵在山姆胸前,想看着他的眼睛,但他却抬头望着天花板。我已经一阵子没看妳那样了,他说:活蹦乱跳的。 过去这几个月,我应该是很差劲的伴侣吧。 山姆笑了,但不是很明显:我不是在抱怨。 我试着回想,山姆有没有抱怨过任何事情。我知道,我说:你没有。 后来到星期六,他说:我知道我们吵了一架他轻轻搂我一下,在我额前印下一吻,但不管。我后来还是明白一点,就是我们会吵架是因为两人都很投入,对于这个案子,因为妳很在乎,感觉他摇摇头,寻找合适的话语,在家暴组不是这样,他说:显然不是,对吧? 听他这么说,我才突然明白自己之前甚少向山姆提起家暴组的工作,其实透露了许多讯息。 该做的就是要做,我说:家暴组是和重案组不同,但也很好。 山姆点点头,抱着我的双臂微微收紧。开会的时候,他说:我其实一直在考虑该不该下达指令,要法兰克滚回去。这件案子是凶杀案,我是承办警探,只要我说不行但我看妳說话的样子,全神贯注,拼命思考我心想,干嘛要扫妳兴致? 我没想到山姆会这么说。就算你阅人无数,还是很容易被他的脸庞骗过。山姆有一张乡下人的脸,双颊红润,灰眼澄澈,眼角开始浮现皱纹,单纯直率得让你觉得不可能隐藏什么。谢谢,山姆,我说:谢谢你。 山姆叹了一口气,我感觉他胸膛一起一伏。这个案子说不定是件好事,谁晓得? 但你还是希望女孩死在其他地方。我说。 山姆沉思良久,手指轻轻绕着我的鬈发。是啊!他说:那是当然。但希望没有什么意义,既然遇到了,就要充分运用才行。 他低头看我,脸上依然挂着微笑,但眼角周围泄漏了其他情感,近乎悲伤。妳感觉很开心,这星期,他只说了这么一句:很高兴看妳又再开心起来。 我真不晓得这个男人怎么受得了我。而且你很清楚,要是你替我做决定,我一定会把你屁股踹扁。 山姆咧嘴微笑,用手指弹了弹我的鼻尖。没错,他说:妳这个小泼妇。但他眼里依然带着阴影。 经过漫长的十天,周日感觉过得很快,有如到达顶点终于破碎的浪涛。法兰克下午三点到我住处,帮我装上窃听装置,四点半将我送到山楂林屋。那天早上,我和山姆依然照着周日的作息做事,在床上看报纸喝茶、冲澡、烤吐司、煎蛋和培根,但头上始终悬着一只巨大的闹钟滴答作响,等着一瞬间让蕾西起死回生。那四位屋友正在期待,预备欢迎蕾西回家。 吃完早午餐,我开始换衣服。山姆还没离开,我想独自着装,因此便到浴室里。衣服感觉不只是衣服,而是为我手工打造的精致铠甲,又像特地为了极机密场合而准备的服装。我摸着它们,只觉得掌心一阵刺痛。 白色纯棉内衣,盘宁百货的标签还在;褪色牛仔裤,穿得很软,裤脚已经脱线;棕色袜子、棕色短靴、长袖白T恤和浅蓝麂皮夹克,夹克刮损严重,但很干净,领子带着铃兰花和一种温暖的味道,几乎淡不可闻,是蕾西的体香。夹克口袋里有邓氏超商的发票,时间是几周前,买了鸡柳、洗发精、奶油和一瓶姜汁汽水。 穿着完毕,我对着门后的全身镜检视自己,竟然一时认不出镜子里的影像,接着莫名其妙地很想大笑,因为感觉很讽刺:这几个月在家暴组,我每天穿得像粉领芭比,现在卧底乔装成别人,反而穿得更像原本的自己。妳看起来不错,我走出浴室,山姆淡淡一笑说:感觉很自在。 我需要的个人用品已经收好放在门口,仿佛我即将外出旅行,让我有种冲动想要检查护照和机票。法兰克帮我买了一只很棒的硬壳旅行箱,暗层做了加强,外加一个坚固的号码锁,只有保险柜抢犯才打得开。箱里装满蕾西的东西,包括皮夹、钥匙和手机,全都是仿制品。另外就是屋友给她的礼物和一罐维他命C片,药剂师在塑胶罐上特别明显的地方写着抗生素锭,一日服用三次,每次一粒。 我的工具放在夹层,包括乳胶手套、手机、麦克风备用电池和染有假血的绷带,让我每天早晚到浴室里更换。再来是笔记本、身分证和新的佩枪。法兰克帮我要了一把点三八短枪,拿起来很顺手,也比我之前用的史密斯威森手枪更容易隐藏。另外还有一件塑身束腹(我没骗各位),松紧带的强度够你穿在黑色小礼服里面突显身材曲线,但其实是卧底用的枪套。束腹穿着很不舒服,一、两个小时之后会觉得肝脏都被压出枪的形状,不过掩饰效果一流。我光是想到法兰克跑到玛莎百货的内衣部去买束腹,就觉得值回票价。 妳看起来真赞,法兰克站在门口打量我,语气相当满意。他的双臂夹了一堆黑色电子器材、线路和对讲机,感觉很像〇〇七电影里的道具,就为了帮我安装窃听器。眠袋太美了。 她晚上只睡三小时,山姆站在我身后,口气紧绷。我和你也一样,咱们看起来都好不到哪里去。 嘿,我不是来吵架的。法兰克从我们面前走过,将器材扔在咖啡桌上说:我其实很高兴她这样,感觉就像真的在加护病房待了十天。嗨,宝贝。 麦克风很小,和衬衫钮扣差不多,扣在我胸罩前端,双乳之间。幸好蕾西不穿低胸内衣,法兰克说着看了看表,到镜子前面稍微弯身,看可不可以。电池在刀伤的位置,用手术胶带固定在我的腰侧,再用白色厚纱布盖好,离贩毒小子在蕾西一号身上留下的刀疤只有几公分。法兰克对着复杂的器材微调几下,透过麦克风传出的声音清晰稳定。我都挑最好的器材给妳,宝贝。传输范围十一公里,视情况而定。我们已经在拉索文分局和重案组装了接收器,不管妳在家或在三一学院都接收得到,只有开车通勤会超出范围,但我不认为会有人把妳推下车。妳身上没有录影设备,所以有什么需要我们看的,就用嘴巴形容。要是情况紧急需要援助,妳就说我喉咙痛。支援几分钟内就会赶到。但可别真的喉咙痛,就算痛了也不要说。妳要尽量多和我碰头,最好是每天一次。 还有我。山姆背对我说。法兰克蹲在地上,眯眼盯着接收器的旋钮,连嘲弄的眼神都懒得给我。 山姆洗完碗盘,开始用布擦拭,擦干了还继续擦。我将所有物品摆放整齐,感觉就像期末考前放下笔记那么紧张,没读到的也没辙了的感觉。我将东西成堆放好,装进塑胶袋,准备待会儿拿到法兰克车上。这样,法兰克伸手一挥将喇叭拔掉说:应该没问题了。妳准备好了。 正在等你呢。我说着拎起塑胶袋,法兰克一手抱住仪器设备,一手抓着行李箱就往门口走。 我来拿吧,山姆粗声说道:你手上东西已经够多了。说完就从法兰克手里抢过行李箱,径自朝楼梯走去,轮子敲打台阶,发出沉重的闷响。 法兰克走到楼梯间,转头回来等我。我一手按着门把,心里突然莫名惊慌,害怕得魂飞魄散,恐惧有如尖石猛然朝我身上压来。我曾经有过同样的感觉,在我搬出姑姑家、失去处子之身和宣誓成为警察的时候,在我期盼已久的事物终于出现,距离咫尺之外朝我奔来的时候。感觉就像不停上涨的无底河水,一旦横越就再也无法回头。我使尽全力才让自己不像溺水的小孩一样尖叫出来:我不想干了。 那一刻你只能咬紧牙关,等惊惶过去。我想到自己要是临时喊停,法兰克会怎么念我,心情就稳定不少。我再次环顾公寓,灯关了、热水器关了、垃圾清了、窗户锁上了,房间已经准备就绪,将自己关上。寂静有如角落的尘埃轻轻飘起,开始占据刚才还有人在的空间。我将大门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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