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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三章

神秘化身 塔娜.法蘭琪 22626 2023-02-05
于是,星期天傍晚我和山姆来到都柏林堡,参加法兰克的作战会议。都柏林堡是重案组所在地,去年秋天一个凉爽的夜晚,我花了一番工夫才将自己的桌子清空,文件堆叠整齐,用便利贴注明,将咬痕处处的笔、黏在电脑上的漫画、旧耶诞卡和抽屉里变质走味的M&M'S巧克力扔掉,关灯离开办公室,将门阖上。 山姆来接我,感觉很沉默。那天他一早便起床出门,俯身吻我和我告别,房间里依然漆黑一片。我没有问他案情,因为只要有一点发现,就算是微不足道的线索,他也会主动告诉我。别让那家伙对妳施压,山姆在车里说:勉强妳做不想做的事情。 拜托,我说:我什么时候让人勉强我做不想做的事情了。 山姆仔细调整后照镜。是啦,他说:我知道。

山姆将门打开,城堡的味道扑鼻而来,仿佛嘶吼,气味古老而飘忽,潮湿带着烟味与柠檬的幽香,完全不像凤凰公园全新大楼里的家暴组,充满刺鼻的消毒水味。我讨厌怀旧,觉得怀旧只不过是打扮漂亮的懒惰。但我每走一步,心里就撞出一幕:我嘴里叼着苹果,两手各抱着一叠文件跑下楼梯;我和搭档在侦讯室让嫌犯坦承犯罪,两人到门外击掌庆祝。我们在走廊夹着长官,一搭一唱试着说服他宽延期限。我感觉走道有如艾薛尔的立体错觉画(译注:Maurits Comelis Escher,一八九八︱一九七二年,荷兰错视大师,以二维空间方式创造出几何的特殊艺术视觉,有视觉艺术之父之称。),墙壁微微倾斜,仿佛自己晕了船,始终无法让两眼聚焦,看清楚是怎么回事。

妳还好吗?山姆轻声问道。 快饿死了,我说:到底是谁选晚饭时间开会的? 山姆笑着松了一口气,微微捏了我的手。我们还没有暴力室(译注:警方在处理重大案件时会使用的专案办公室。),他说:得等我们决定呃,如何办案之后,再看该怎么办。说完他便推开重案组办公室的房门。 法兰克反坐在椅子上,面对办公室前方的大白板。他之前再三向我和山姆保证,说大家只是聊聊案情,根本就是胡扯,因为首席法医库柏和组长欧凯利就坐在房间另一头的桌边,交抱双臂,脸上的愠怒表情一模一样。这样的场景照理来说很好玩,库柏看起来就像一头苍鹭,欧凯利则是刚梳过毛的牛头犬,但我却觉得很不舒服。库柏和欧凯利两人是死对头,要让他们共处一室,非得有三寸不烂之舌和两瓶上好红酒不可。法兰克不晓得为了什么理由,竟然费尽心思要两人过来。山姆看了我一眼,要我提高警觉,他也没想到会是这种场面。

凯西,欧凯利组长说,努力装出受伤的样子。我在重案组那段时间,他始终不曾重用我,但从我申请转调的那一刻起,他却表现得有如我是他调教多年的毒蝎手下,竟然反咬他一口,溜到家暴组。小联盟混得怎么样? 幸福美满,组长。我说,我只要紧张就会失去分寸。晚安,库柏大夫。 很高兴见到妳,凯西警探。库柏说,完全无视山姆的存在。库柏也很讨厌山姆,其实他几乎看谁都不顺眼。目前我在他心中还算不错,但要是他发现我和山姆交往,肯定会从他的耶诞卡名单上瞬间消失。 起码在重案组,欧凯利组长目光呆滞地看了我的破牛仔裤一眼我就是没办法穿着新的专业形象服装过来,做不到大部分人还买得起不错的行头。罗伯还好吧? 我不晓得这个问题是好意,还是恶意。罗伯是我之前在重案组的搭档,我已经一阵子没见到他了,自从我转调之后,也很久没见到欧凯利,还有库柏。一切发生得太快,完全失去控制。说我爱他,想亲亲他。我说。

我就说吧。欧凯利朝山姆窃笑,山姆转过头去。 重案组编制二十人,但现在是周日傍晚,办公室里空空荡荡,电脑关机,文件和速食包装纸散置桌面,清洁工人周一早上才会出现。我和罗伯之前坐在靠窗的角落,两张桌子依然摆成直角。我们喜欢这样坐,因为可以肩并着肩。两张桌子已经被另一组人占用,也许是取代我和罗伯的菜鸟。坐我桌子的家伙有一个小孩,银框相片里的男孩咧嘴微笑,门牙掉了一颗。另外就是一叠口供,正好有阳光照着。以前每到这时候,我总是被阳光刺痛眼睛。 我几乎无法呼吸,空气仿佛凝成硬块,又稠又密。一管日光灯嘶嘶作响,让室内带着癫痫般的闪烁感,有如发烧时的梦魇。档案柜顶摆了两只大卷宗,脊背上依然有我的手写字。山姆将自己的椅子拉回桌前,微微皱眉地瞄我一眼,但什么也没说,让我非常感激。我目不转睛盯着法兰克的脸,他的双眼有了眼袋,刮胡子的时候伤了脸,但看起来非常清醒机警,充满活力。他显然很期盼这次会议。

他发现我在看他。回来开心吗? 爽死了。我说,心里突然好奇他是不是刻意找我到重案组办公室,知道我或许会深受冲击。我将书包扔在桌上汤姆的桌子,我认得文件上的笔迹背靠墙壁,双手插进夹克口袋。 难得有缘与各位在此相聚,库柏离欧凯利更远一点说道:不过在下还是想尽早切入这次会面的主题。 当然,法兰克说:蕾西命案无名女子化名蕾西命案,请问这次行动应该如何称呼? 镜像行动。山姆说。漂亮,看来女孩长相的事已经传到局里了。我心想现在要是改变主意,掉头回家点一份披萨来吃,会不会太迟。 法兰克点点头。镜像行动,就这么说定了。案发至今三天,我们依然找不到嫌疑犯、线索和死者的身分。我想各位应该明白,或许有必要另试他途

等一下,欧凯利说:什么是他途待会儿再说,我有一个问题。 请指教。法兰克答得潇洒,动作也很帅气。 欧凯利瞪了法兰克一眼,办公室里的男性荷尔蒙猛然暴增。除非我之前漏了什么,他说:否则这女孩应该是被人谋杀的。我这么说也许不对,但是法兰克,我看不出来她的死和家暴有关,也看不出来她是卧底,为什么你们两个他下巴比了比我和法兰克,要插手管这件事?可以先说明一下吗? 我没有,我对欧凯利说:也不想。 死者用的化名是我以前办案用过的名字,法兰克说:我认为和我很有关系,因此你不可能把我甩掉。至于你甩不甩得掉凯西警探,我们今天就是来确定答案的。 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答案。我说。 帮个忙,法兰克说:等我讲完再说。等我讲完,妳要是叫我们全部滚蛋,我绝对二话不说,这样不是比较有趣吗?

我放弃了。这又是法兰克的招数,他总是有办法表面做出很大的让步,让你不得不顺他半步,免得让人觉得你在无理取闹。简直像在作梦。我说。 可以吧?法兰克问在场所有人,要是今晚结束之后,你们要我滚回去,我就从此不提自己的小计画。但请先听我说完,这样各位还能接受吗? 欧凯利不置可否地嘟囔一声,库柏不关我事地耸耸肩膀,山姆过了半晌点点头。我突然有种因为法兰克,世界末日就要到来的感觉。 在我们进入计画高潮之前,法兰克说:最好先确定死掉的蕾西和卧底的蕾西彼此神似,禁得起检验。如果不是,那就根本没必要继续下去,对吧? 没有人回答。法兰克转身跳下椅子,从档案夹里抓出一手相片,开始用蓝色宝贴固定到白板上:三一学院学生证的相片,放大成八乘十吋;死者的侧脸照,眼睛紧闭,脸庞瘀青擦伤;女孩躺在验尸台的全身照(谢天谢地还穿着衣服),双拳紧握放在血染的星形图案上;女孩双手特写,手掌摊开,沾满棕黑色斑点,血迹之间看得到几抹银色指甲油。凯西,妳能帮我一下吗?请妳在这里站一会儿。

操你妈的!我心里暗骂一句。我离开墙边走到白板前,转身背对站好,感觉像是要拍嫌犯档案照。我敢押大钱打赌,法兰克一定已经从档案室调出我的相片,用放大镜仔细比较过。他最爱问自己早就知道答案的问题。 我们其实应该用尸体来比才对,法兰克开心对我们说,张口将一片宝贴咬掉半块:但我想这么做可能有点怪。 天杀的!欧凯利说。 可恶,我好想罗伯。我从来不让自己想到他,从我们不再说话之后的几个月来,无论我忙得再累,夜里多晚依然醒着时,我都不让自己想他。我起初只想踹死他,想到脑袋受不了,在家里不时拿东西砸墙。后来,我就不再想起他了。但我此刻回到重案组,被其他四人专心盯着,仿佛我是罕见的命案证物,女孩相片在我颊边,近得仿佛触碰到我,这一周来仿佛嗑药的幻觉瞬间膨胀成狂乱晕眩的浪涛,将我击伤,让我胸腔里隐隐作痛。我愿意牺牲一条手臂交换罗伯出现片刻,站在欧凯利背后,嘲讽似的轻挑眉毛,直言由我顶替死者不可能成功,因为死去的女孩美丽多了。那一秒钟,我真的觉得自己闻到罗伯刮胡水的味道。

眉毛,法兰克说着拍拍学生证的相片,我差点吓得跳起来。眉毛很像,眼睛也很相似。蕾西的刘海比较短,妳要修一下。除此之外,头发很好,耳朵妳可以稍微转身吗?耳朵也没问题。妳有穿耳洞吗? 三个。我说。 女孩只有两个。让我瞧瞧法兰克凑近一点:应该没问题,就算仔细看也看不出来。鼻子可以,嘴巴也很好,下巴没问题,下颔轮廓可以。法兰克每指一处,山姆就会眨一下眼睛,快得有如本能的瑟缩。 妳的颧骨和锁骨似乎比死者突出,库柏用专业眼光打量我,让人有点毛骨悚然,可以请教妳体重多少吗? 我从来不秤体重。五十公斤吧,还是五十二、五十三? 妳比女孩瘦一点,法兰克说:这没什么,住院一、两周吃医院的食物就会瘦。她的衣码是十号、牛仔裤腰围二十九吋、胸罩三十四B、鞋码五号,听起来都和妳一样?

差不多。我说,心想自己怎么会沦落到这个地步。我真希望有个神奇按钮,按完时光就会瞬间倒流,回到可以躲在罗伯背后的日子,只要听到欧凯利开始废话就偷踹罗伯小腿一下,而不是站得像大青蛙布偶秀里的布偶,让人研究我的耳朵,努力不让自己声音颤抖,和他们讨论我穿不穿得下死去女孩的胸罩。 马上荣获一柜新衣服,法兰克咧嘴笑着对我说:谁说干警察没有好处? 她一定很需要。欧凯利嘴贱地说。 法兰克走到全身照旁,伸出一根手指从女孩肩膀比到脚跟,一边斜眼看我。身材没有问题,差个一、两公斤也过得去,法兰克指尖划过相片发出长长的刮声,山姆在椅子上猛烈地晃了一下。肩宽看起来可以,腰臀比也很好,我们可以实际量过,以防万一。不过,体重变轻,身材当然也有变化的空间。腿长感觉也没问题。 法兰克拍拍特写。这部分很重要,我们都会注意别人的手。凯西,麻烦妳。 我伸出双手,仿佛要让法兰克扣上手铐。我几乎无法呼吸,没办法看相片。这个问题法兰克不可能事前知道答案,一切就看它了:只有这一丁点差异可以将我和女孩分开,瞬间断绝两人的所有关连,放我回家。 这双手,法兰克审视良久,接着用赞叹的语气说:可能是我看过最美的手了。 真神奇,库柏凑前隔着眼镜打量我和无名女孩,兴味盎然地说:这种事的发生机率肯定只有百万分之一。 有谁看出任何差别吗?法兰克问在场所有人。 没有人说话,山姆绷紧下颚。 各位,法兰克手臂一挥:完全吻合。 这不表示我们就该采取行动。山姆说。 欧凯利嘲讽地缓缓拍手。恭喜了,法兰克,表演真精采,现在我们都很了解凯西长得什么模样,请问可以回头说明案情了吗? 还有我可以不要站在这里了吗?我问。我双腿颤抖,仿佛刚刚赛跑结束。我看着在场所有人,包括我自己,只觉得气愤难当,除非你还需要我为你启发灵感。 当然可以,法兰克找出一枝白板笔说:以下是现有的资料:蕾西.麦迪森,也就是蕾西,出生登记为一九七九年三月一日生于都柏林。这我应该知道,因为是我去办理登记的,二〇〇〇年十月他开始画时间线,很快加上几笔,她申请到都柏林大学学院,成为心理系研究生。二〇〇一年五月,她因为压力导致的疾病辍学,前往加拿大,在父母家静养。故事本来应该在这里结束 等一下,你竟然让我精神崩溃?我追问法兰克。 论文把妳逼疯了,法兰克咧嘴微笑,学术界可是很辛苦的。妳没那个屁股,当然吃不下泻药,只好走人。我总得想个理由让妳消失吧? 我重新靠回墙边,朝法兰克摆臭脸,他眨眼回礼。早在女孩现身之前,法兰克就已经替她铺好路了。只要她遇到旧识认不出来,追问对方奇怪的问题;只要她表现失常,似乎不想再和旧识见面:唉,你也知道,她以前精神崩溃过 不过,二〇〇二年二月,法兰克说着将蓝笔换成红笔,蕾西再度出现在都柏林,她到大学学院取得就学纪录,想方设法申请进入三一学院,攻读英国文学博士。我们不晓得女孩到底是谁,之前在做什么,又为什么会知道蕾西的资料。我们比对过她的指纹,不在档案资料库里。 你也许应该扩大范围,我说:她很可能不是爱尔兰人。 法兰克突然目光锐利看着我:怎么说? 爱尔兰人想避风头不会留在国内,会往外跑。这女孩要是爱尔兰人,肯定不到一周就会遇上她老妈在宾果俱乐部的朋友。 也不尽然,她非常离群索居。 不只如此,我说,语气尽量不露情绪。我长相比较法国,除非开口说话,否则没有人把我看成爱尔兰人。假如我的长相来自其他地方,女孩可能也是。 太好了,欧凯利扬声说道:卧底、家暴组、移民局、英国佬、国际刑警组织和美国联邦调查局,还有谁想加入?爱尔兰妇女同乡会?还是圣文生会? 可以做牙齿鉴定追查身分吗?山姆问:还是国籍?难道没办法找出女孩在哪里弄牙齿? 遇害的年轻女士牙齿极为健康,库柏说:当然,在下不是此行专家,但死者的牙齿没有镶补、牙套或拔除,也没有其他肉眼可见的手术痕迹。 法兰克扬起眉毛,征询似的看我一眼,我立刻装作什么都不晓得。 女孩只有两颗下门牙稍微重叠,库柏说:还有一颗上臼齿轻微异位,表示女孩童年没有做过矫正。依在下浅见,由牙齿鉴定身分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山姆沮丧地摇摇头,继续做案情笔记。 法兰克还在看我,让我浑身不自在。我离开墙边,朝他张大嘴巴,指着自己牙齿。库柏和欧凯利同时露出惊骇的表情。 没有,我没有补过牙,我对法兰克说:看到没有?反正又不重要。 乖小孩,法兰克语带赞许:记得继续用牙线。 太棒了,凯西,欧凯利说:谢谢分享。所以,二〇〇二年秋天,蕾西进入三一学院,〇五年四月在葛伦斯凯近郊遭人谋杀。这中间她在做什么,我们知道吗? 山姆窸窣一声,抬头放下毕洛钢珠笔。几乎都在做研究,他说:主题与女作家和假名有关,我完全没有概念。女孩的指导教授说她表现出色,虽然进度稍微落后,但做出来的部分都很好。去年九月之前,她住在南环路附近一间雅房,靠学生贷款、奖学金,以及在英文系和城里一家叫做咖啡因的店里打工维生。女孩没有前科,没有学生贷款以外的债务,银行纪录显示没有不实交易行为,没有酗酒或毒瘾,也没有男友或前男友库柏听到这里眉毛一挑。没有树敌,最近也没有和人争执。 所以没有动机,法兰克对着白板沉思:也没有嫌疑犯。 女孩的主要往来对象,山姆语气平平往下说:也都是研究生,分别是丹尼尔、艾比盖儿、贾思汀和瑞法尔。 这名字真蠢,欧凯利说:瑞法尔是同志,还是英国佬?库柏像猫一样嫌恶地短暂闭上眼睛。 他是半个英国人。山姆说,欧凯利得意低哼一声。丹尼尔吃过两张超速罚单,贾思汀一张,除此之外他们四个都是完美宝宝。他们不晓得蕾西用化名,就算知道,起码什么也没说。根据四人的说法,女孩和家人相当疏远,也不喜欢谈论过去。他们连女孩是哪里人都不晓得,艾比觉得是盖威,贾思汀觉得是都柏林,丹尼尔傲慢地瞪我一眼,说他对这种事情不是很感兴趣。他们对女孩的家人也不清楚,贾思汀认为她父母双亡,瑞法尔觉得应该离婚了,艾比说女孩是私生女 或者以上皆非,法兰克说:我们都晓得这女孩不介意说点小谎。 山姆点点头。去年九月,丹尼尔继承伯公西蒙.马区的房子,也就是位于葛伦斯凯近郊的山楂林屋,五人全部搬了过去。上周三晚上,五人在屋里玩牌,玩到十一点半左右,蕾西说她累了,便出门散步。女孩经常在深夜外出散步,是她的习惯。那一带很安全,当时也没下雨,因此其他人也没多想什么。四人玩到十二点多,各自上床就寝。他们对玩牌过程的描述相当一致,例如谁在第几手赢了多少,当然彼此有点小出入,不过这很正常。我们反覆侦讯他们几次,四个人都没有松动的迹象。他们要嘛是无辜的,要嘛就是串供得非常漂亮。 隔天早上,法兰克手臂一挥,在时间线画上最后一笔,女孩就死了。 山姆从桌上的档案夹里抓出一叠纸,走到白板前,将一样东西固定在白板边,是地质勘查专用的郊区局部图,包括最近完成的房子与围篱,同时用不同颜色的叉号与线条整齐做了注记。 这里是葛伦斯凯,山楂林屋在村南,距离大约一公里半。两者中间稍微往东,就是我们发现女孩陈尸的荒废小屋。我已经标出女孩走到小屋的主要可能路径,鉴识科和当地员警还在搜查,目前毫无所获。根据女孩屋友的说法,女孩总是从后门离开,沿小路随意漫步一小时左右。那一带的小径像迷宫一样绕来绕去,女孩有时从前门回来、有时从后门,依她走的路线而定。 半夜出门?欧凯利很想知道,她是心理有毛病,还是怎样? 女孩出门都带着我们在她身上找到的手电筒,山姆说:除非夜里够亮,不需要灯光也看得见路。女孩对古径非常痴迷,几乎每晚都出去,就连下大雨也不例外,总是穿得很暖,然后出门。我想她出门不是为了运动,而是为了隐私,和其他四人住在一起,女孩只有散步才能独处。他们不晓得女孩会不会去小屋,但都说她很喜欢那里。他们五人刚搬到山楂林屋不久,就花了一天时间游览葛伦斯凯村,认识景物。一行人瞥见小屋,蕾西立刻说她要去小屋里面和周围一探究竟,就算他们警告农夫随时可能拿着猎枪出现,蕾西还是坚持要去。她很喜欢小屋的遗世独立,即使已经荒废了。丹尼尔说女孩喜欢无效率,天晓得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总之,我们不能排除小屋可能是她散步固定停留的地点。 这么说来,女孩绝对不是爱尔兰人,起码不是在爱尔兰长大。这种小屋在爱尔兰乡间比比皆是,多得几乎让人视而不见。只有观光客,而且是新世界来的游客,例如美国和澳洲人,才会久久凝视,感受小屋历史的分量。 山姆拿了另一张纸贴在白板上,是小屋平面图,底下整齐地画了一个小比例尺。女孩怎么会到小屋姑且不论,他将平面图的最后一角贴好,但她最后死在这里,靠着这面墙。这块地方我们称为外房。女孩死后不久,尸体尚未僵硬之前,有人将她移到内房,也就是星期四清晨被人发现的位置。 山姆朝库柏示意。 库柏从刚才便仰头凝视,神情高远恍惚。他慢条斯理,拘谨地清了清喉咙,环顾四周,确定所有人都屏息倾听。死者,他开口说:为白人女性,身体健康,身高一百六十五公分,体重五十四公斤,身上没有疤痕、刺青和其他明显印记,血液酒精含量零点零三毫克,符合几小时前喝过两、三杯酒的说法。除此之外,毒物检测都呈阴性,表示死亡当时没有服用毒品、毒物或药物。器官机能都在正常值以内,我也没有检出任何缺陷或疾病征兆。长骨生长板已经完全接合,颅骨缝隙也出现接合迹象,女孩年纪应在二十五至三十岁之间。骨盆结构清楚显示死者从未生育。库柏拿起杯子,审慎喝了一口水,但我晓得他还没讲完,停顿只是为了制造悬疑效果,他还有压箱宝还没端出来。 库柏放下杯子,仔细和桌角对齐。不过,他说:死者最近刚刚受孕。他身体往后一靠,欣赏这句话造成的震撼。 喔,天哪。山姆轻声喟叹,法兰克背靠墙壁长吁一声,欧凯利则翻起白眼。 这件案子还不够复杂吗?我真希望自己有办法坐下来。女孩的屋友有谁提到吗?我问。 都没有,法兰克说,山姆也摇摇头。这女孩喜欢守着朋友,更喜欢守住秘密。 说不定她自己也不晓得,我说:要是她月事本来就不规律。 喔,天哪,凯西,欧凯利一脸惊恐:这种枝微末节的事,我们不想知道,放进报告里就好。 有办法用DNA查出孩子的父亲吗?山姆问。 没有理由做不到,库柏说:因为我们有准父亲的样本,也就是胚胎。胚胎目前将近四周,约莫半公分大小,并且 拜托,欧凯利说,库柏嘴角浮出冷笑。别管该死的细节了,继续往下说。女孩是怎么死的? 库柏刻意停顿良久,证明他才不管欧凯利的命令。周三夜里,他等所有人都明白这一点之后才开口说:女孩右胸遭刺一刀,可能是正面攻击。根据伤口角度与凶器刺入点研判,嫌犯很难从背后行凶。我在死者两掌与一边膝盖发现轻微擦伤,应该是摔跌在硬质地面所致,而非自卫受伤。凶器刃长至少八公分,单边有刃,前端锐利,不具有明显特征,可能是大型折刀,甚至锋利的厨刀。刀刃从第八根肋骨的锁骨中线刺入,朝上方切穿肺部,造成压力性气胸。简而言之库柏嘲讽似的瞥了欧凯利一眼,刀刃在肺部切出一道瓣阀,只要吸气,空气就会从肺部逸入胸腔,吐气时瓣阀关闭,空气无法呼出。紧急医疗救护肯定能将女孩救回,但由于缺乏急救,空气逐渐在胸腔累积,压迫其他器官,最后造成心脏无法充血,导致死亡。 办公室里沉默片刻,只有日光灯嘶嘶低鸣。我想像女孩待在寒冷的荒屋里,聆听夜鸟哀戚呜咽,四周雨声轻柔,一个人缓缓断气殒命。 时间大概多久?法兰克问。 过程会受到许多因素影响,库柏说:例如死者遇刺之后如果跑动,呼吸将会加速加重,更快形成压力性气胸。另外,刀刃稍微切穿胸腔一条主血管,只要活动,切口就会撕裂,不久就会开始大量出血。我个人粗略推断,女孩失去意识大约在受伤之后二十至三十分钟,死亡可能再隔十到十五分钟。 那三十分钟,山姆问:女孩能走多远? 本人不是灵媒,警探先生,库柏甜甜地回答:肾上腺素是很神奇的东西,有证据显示死者当时情绪激动,因为她死亡瞬间握紧拳头,一直持续到尸僵阶段。这种尸体痉挛通常与极大的情绪压力有关。倘若女孩够激动,我个人认为确实如此,就算走上一公里半也不足为奇。但当然,她也可能不出几公尺就不支倒地。 了解。山姆说。他从一张桌子上拿了萤光笔,绕着地图上的小屋画了一个大圈,涵盖村子、山楂林屋和几公顷的原始坡地。这表示第一现场可能在这个圈里。 她难道不会痛到走不远?我问。我感觉法兰克瞟了我一眼,因为我们从来不问被害人有没有受苦,除非他们遭到凌虐,否则我们无须知道。投入情感只会让你失去客观,夜里恶梦连连,反正我们永远都会和家属说被害人走得没有痛苦。 想像力别太丰富了,凯西警探,库柏对我说:压力性气胸通常是无痛的,女孩可能会觉得越来越喘,心跳越来越快,惊吓过去之后,她会开始觉得湿冷,头晕目眩,但没有理由假定女孩痛得椎心刺骨。 刺伤力道有多强?山姆问:一般人就能办到,还是壮汉? 库柏叹了一口气。我们老是问他瘦子做不做得到?女人呢?小孩?多高多大的小孩?根据伤口形状,库柏说:以及刀刃刺入点皮肤没有绷裂,显示刀刃非常尖锐,没有刺到骨骼或软骨。刺入动作非常迅速,我认为可能是大块头男人、小个子男人、大块头女人、小个子女人或强壮的青春期孩童所为。这回答你的问题了吗? 山姆乖乖闭嘴。死亡时间呢?欧凯利追问道。 深夜十一点到一点之间,库柏看着指甲上的角质说:我想初步验尸报告里应该提过。 我们现在可以将时间缩短一点,山姆说着拿出白板笔,在法兰克画的时间线下再画一条:当地大约子夜十分开始下雨,鉴识人员根据湿度推断,女孩最多淋雨十五到二十分钟,因此她在十二点半左右进入小屋,但那时已经死亡。根据库柏医师刚才的分析,这表示攻击发生在子夜之前,甚至更早,我个人认为女孩在下雨前就已经失去意识,否则她应该会立刻奔往小屋。假设女孩的屋友没有说谎,她十一点半出门,毫无异状,那么攻击就发生在子夜之前这半小时。就算他们说谎或记错了,我们依然能将时间缩小到十一点和子夜之间。 这些,法兰克一脚扫到椅子上方说:就是我们知道的全部线索。没有脚印也没有血迹,全都被大雨冲掉了。没有指纹,有人搜过女孩的口袋,将她身上所有东西都清理干净。根据鉴识人员的说法,女孩指甲里没有残留物,表示她并没有对抗凶手。他们正在检视微量残迹,但初步看来没什么值得注意的线索。所有头发和纤维似乎都来自死者、死者的屋友和家中物品,换句话说用处不大。我们还在搜查附近区域,但尚未发现凶器,也没有攻击或打斗地点的线索。总之,我们只有女孩的尸体,就这样。 太好了,欧凯利没好气地说:又是这种案子。妳到底做了什么,凯西,在胸罩装了磁铁,专门吸引烂案子? 组长,这件案子不是我办的。我提醒他。 但妳还不是来了?侦查方向呢? 山姆将白板笔放回原位,扬起拇指。一、临时起意攻击,你只要进重案组,就会养成条列的习惯,因为欧凯利喜欢。女孩外出散步,有人乘机攻击,或许是谋财,也可能意图性侵,甚至只是想找麻烦。 如果有性侵的迹象,库柏语气厌烦地看着指甲说:我想我早就会提了。老实说,我找不到任何证据显示女孩最近有过性行为。 山姆点点头说:也没有抢劫的迹象。皮夹依然在女孩身上,钱也没丢。被害人没有信用卡,手机留在家里。但这不表示凶手的动机不是抢劫。也许女孩抵抗,凶手挥刀刺她,女孩逃跑,凶手紧追在后,但随即发觉自己做了什么山姆说到这里匆匆看我一眼,征询我的意见。 欧凯利对心理学充满成见,老是喜欢假装不懂罪犯侧写,所以我最好做得谨慎一点。是吗?我说:我不晓得,我是觉得我是说,女孩死后还被搬动,不是吗?假如她拖了半小时才断气,要嘛凶手一直看着她问题是哪个抢匪或强暴犯会留着不走要嘛就是有人后来发现女孩,挪动尸体,但却没有报警。两者都有可能,但我认为两者都不可能。 谢天谢地,凯西,欧凯利刻薄地说:幸好我们再也不用管妳怎么想了,因为妳刚才说过,这件案子和妳无关。 不过法兰克对空呢喃。 陌生人犯案的假设还有其他疑点,山姆说:那一带白天已经人迹罕至,入夜后更不用说。要是有人打算惹是生非,怎么会选一条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小路,在那里等人经过?为什么不去威克劳或拉索文?不然起码也去葛伦斯凯村? 曾经发生类似案件吗?欧凯利问。 没有持刀抢劫或生人性侵的案件,山姆说:葛伦斯凯不用说是个小地方,村里两大事故除了深夜饮酒,就是酒后驾车。去年只有一件持刀伤人案,是一群喝醉酒的家伙干的傻事。除非接下来发生类似案件,否则我认为我们可以暂时排除生人犯案的可能。 同意,法兰克说着朝我咧嘴微笑。如果是临时起意犯罪,就没有必要探查被害人的过往,也无须寻找证据或动机,也就没有理由派我卧底。完全同意。 反正没差,欧凯利说:就算是临时起意,我们也没辙。运气好逮得到人,运气不好就两手空空。 没错。所以,第二,山姆举起另一根手指,新仇家下手,也就是女孩身为蕾西期间树立的敌人。死者生活圈子非常小,应该不难查出最近有谁和她相处不睦。我们正从女孩的屋友逐步往外侦讯,三一学院的教职员、学生 可惜毫无进展。法兰克说,没有对着谁讲。 侦查才刚开始,山姆坚持道:侦讯还在初步阶段。现在我们晓得女孩怀孕了,表示有新的追查方向,就是找出孩子的父亲。 欧凯利哼了一声:找得到算你好运。这年头的女孩子,那家伙说不定是她在迪斯可遇见的小伙子,两人跑到小巷里胡搞。 我突然无名火起:蕾西不是这样的人。每回只要女人出事,就会被人这样揣测,但我提醒自己也许情况变了。组长,迪斯可和计算尺都是过去式了。我甜甜地说。 就算那家伙是在夜店遇上的,山姆说:我们也要把他找到,查清嫌疑。这可能会花点时间,但一定做得到,他看着法兰克,只见法兰克认真点头。我会请女孩屋友提供DNA样本,从他们查起。 我觉得可能暂时不要,法兰克语气温和说道:当然这必须看情况。要是我们决定让女孩亲友以为她还活着,那最好不要打草惊蛇,让他们喘息,放松警戒,觉得侦查会暂缓下来。 DNA样本随时都拿得到,不差这一、两个星期。 山姆耸耸肩膀,神情再度紧绷。怎么做看侦查进展决定。第三:旧仇家报复,知道女孩原本身分的人找上她,挟怨报复。 我想的就是这个可能,法兰克直起身子说:我们在女孩化名蕾西的生活期间看不出任何问题,对吧?但不管她之前在哪里,显然有地方出了大差错。她不可能随随便便化身成其他人,只为了好玩。女孩要嘛在躲条子,要嘛在躲别人。我赌别人。 你的说法,我觉得不是很对。我说。欧凯利要怎么想就随他去吧,我很清楚法兰克在铺陈什么,我才不想任人摆布。行凶过程很没计画,刺伤根本不足以致命,凶手没有继续下手或抓住女孩不让她求救,反而让她逃脱,耽搁了三十分钟才又找到人。我觉得这表示凶手不是预谋,甚至无意杀人。 欧凯利看着我,满脸嫌恶。那家伙拿刀刺进女孩的胸部,凯西,我认为他当然晓得女孩应该会死。 我在重案组那几年,早就习惯欧凯利在我耳边唠叨。那是没错,但假如凶手多年来处心积虑想置女孩于死地,他绝对不会放过任何细节,什么都会小心注意,拟定杀人计画,然后照计画行事。 也许凶手真有计画,法兰克说:只是没打算使用暴力。他会追查女孩下落,或许不是积怨,而是单恋,觉得自己和女孩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希望两人欢喜重逢,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没想到女孩竟然脱稿演出叫他滚蛋,让他手足无措。 由爱生恨,我说:这有可能,但凶手通常会做得更彻底,疯狂施暴,不是连续重击或毁容,就是过度杀人。然而,女孩只受了一刀,浅得不足以致命,和一般状况不合。 也许凶手没有机会过度杀人,山姆说:他刺了女孩一刀,女孩逃跑,等他追上女孩的时候,她已经死了。 问题是,我说:凶手对女孩这么迷恋,跟了她几年,不晓得跟了多远,这样的情感一旦发泄出来,绝对不可能因为目标死了而消退。别的不说,光是女孩逃跑就会让他更加气愤,所以我觉得他应该会多刺几刀,或朝她脸部踹个两下之类的。 能够这样讨论案子,感觉真好。我仿佛再度成为重案组警探,而女孩是被害人,感觉有如风吹雨打一天之后喝下温热的威士忌,滋味浓烈甘醇,抚慰心灵。法兰克优闲地坐在椅子上,但我感觉得到他在看我,也知道自己表现得对案子太感兴趣。我耸耸肩膀,仰头靠墙,凝视天花板。 重点是,法兰克果然开口了:如果女孩是外国人,而凶手不管为了什么追她追到这里,只要他把事情搞定,应该下一秒钟就会离开爱尔兰。只有一种情况凶手会留着不走,被我们逮到,就是他以为女孩还活着。 办公室里一阵沉默,短暂而沉重。 我们可以检查所有出国的人。山姆说。 检查什么?法兰克问:我们连要找谁、凶手要去哪里都不晓得。我们得先挖掘出女孩的身分,才有办法侦查下去。 我刚才说了,我们正在努力。女孩自称爱尔兰人没有被识破,表示英语可能是她的母语,所以我们就从英国开始,还有美国、加拿大 法兰克摇头说道:这样太久了。我们必须想办法将凶手留在附近,直到我们找出他或她的身分为止,而我只想出一个办法可以做到这件事。 第四,山姆不为所动,再举起一根手指,目光匆匆在我身上停留一秒随即转开,搞错身分误杀。 又是短暂的沉默。库柏回过神来,突然兴致勃勃。我险上一阵灼热,仿佛眼影太厚、刘海太长,涂了不该涂的东西。 妳最近惹到谁吗?欧凯利问我:除了平常就会惹到的人之外? 大概有一百名家暴男性和二十多名家暴女性,我说:我没察觉什么异状,但我还是会把档案送来,标出行为特别卤莽的。 妳之前做卧底的时候呢?山姆问:会不会有人对蕾西怀恨在心? 你是说除了那个拿刀捅我的白痴之外?我说:印象中没有。 那家伙已经在牢里蹲了一年,法兰克说:持有并意图贩售毒品。我刚才本来想跟你们说,总之,他的脑袋已经糊得差不多,就算要他指认也认不出妳来。我还检查过当时的情报资料,找不到任何可疑对象。凯西警探没有惹恼任何人,也没有人怀疑她是警察。她受伤之后,我们立刻将她调走,换人卧底。没有人直接因为凯西警探而被逮捕,她也无须出庭作证。总之,没有人有理由想置她于死。 那个白痴没有朋友吗?山姆追问道。 法兰克耸耸肩说:应该有吧,但我还是不觉得他会教唆朋友攻击凯西警探。我们根本没有以攻击罪嫌起诉他,我们只是把他抓来,听他胡诌一套狗屁说词,说动手是出于自卫,我们假装相信,就放他走了。对我们来说,他在外头比在牢里有用多了。 山姆猛然仰头喃喃自语,但很快便咬紧嘴唇,全神贯注地擦拭白板上的污点。无论他对法兰克宁可将袭警凶手放走有什么看法,两人都已经甩不开对方,非得一起行动不可。这件案子有得瞧了。 重案组呢?法兰克问我:妳有没有惹到谁?欧凯利冷笑一声。我逮的人都还没出来,我说:但我想他们应该有朋友、家人或同党,另外也有几名嫌犯一直没定罪。阳光已经离开我之前的办公桌,我和罗伯的角落沉入黑暗,重案组办公室突然冷了、空了起来,任由哀伤的晚风回荡。 我来做,山姆说:我来追查这些人。 要是有人钉上凯西,法兰克好意地说:她在山楂林屋会比独自待在家里还要安全得多。 我可以待在她家。山姆说,完全不看法兰克。我和山姆并不打算公开他有半数时间都在我家度过,法兰克显然知道这点。 法兰克眉毛一挑说:二十四小时都在吗?要是她去卧底,身上就会装麦克风,还有人从早到晚监听她的去向 预算我管的,你别想!欧凯利对他说。 没关系,那就用我们的钱。我们会在拉索文分局驻点,只要有人跟踪她,我们就会派人出去,几分钟内就能赶上。她在家里会有这种享受吗? 假如我们认定对方是警察杀手,山姆说:那还用说,她当然应该待在家里。山姆的声音开始紧绷。 有道理,你打算花多少经费全天候保护凯西?法兰克问欧凯利。 去你的,欧凯利说:她是家暴组的人,那是家暴组的问题。法兰克两手一摊,朝山姆咧嘴微笑。 库柏显然看得很乐。我不要二十四小时保护,我说:要是这家伙钉上我,绝对不会轻易放弃,对象换成蕾西也一样。大家放轻松点。 好了,山姆过了一会儿才开口说道,语气闷闷不乐,我想就是这样。他用力坐下,将椅子拉到桌前。 总之,女孩被杀的原因不是钱,法兰克说:他们有公费,每人每周拿出一百英镑存进小猫扑满,支付食物、汽油、帐单、布置房子和其他杂费。以她的收入,剩下的闲钱不多。她银行里只有八十八镑。 妳觉得呢?山姆问我。 他在问我对嫌犯心理的看法。罪犯侧写不是简单无误,我对自己做的分析也不是很有把握。但就我看来,所有迹象都显示女孩是被熟人所杀,凶手很容易激动,一点小事就会发狂,不是处心积虑记恨报仇的人。因此凶嫌或者是孩子的父亲,或者是女孩的屋友,也许两者都是。 但我只要开口,会议就结束了,起码再也没有我的事情。山姆不可能接受我和一屋子可疑嫌犯住在一起,他会气到极点,而我不想让他发火。我在心里告诉自己,我不要假手山姆,要独自决定,但我很清楚自己已经受到影响。这间办公室、这群人和这番谈话全都悄悄动摇着我,一切都在法兰克的意料之中。在这世界上,没有什么比凶杀案更能让人血脉偾张,以如此强烈、慑人而无法抗拒的声音,要求你的身心完全投入。我已经好几个月没有这么集中精神,努力琢磨证据、犯罪模式与假说,此刻感觉却像睽违了几年之久。 我会选二号,最后,我开口说:认为她是蕾西的人。 假如这样,山姆说:女孩的屋友是最后看到她的人,也是最亲近她的人,表示他们最有可能是嫌犯。 法兰克摇摇头说:我不晓得。女孩穿着外套,而且不是死后穿上的,因为外套右上角有切口,和伤口形状吻合。我觉得这表示女孩被刺的时候人不在屋子里,也不在屋友身边。 我还没排除他们涉案,山姆说:虽然我不晓得他们为什么下手杀她,也不晓得为什么选在屋外下手,但从我干警探以来,我只知道一点,就是最明显的答案通常是最可能的答案。除非我们找到目击者,证实女孩完好无缺地离开屋子,否则我还是会把他们列为嫌疑人。 法兰克耸耸肩说:话虽如此,但就算凶手是其中的一名屋友,以他们四个人如胶似漆的程度,被我们侦讯了几小时连眼皮也没眨一下,要突破他们的心防简直不可能。假设是外人犯案,我们连这个人是谁、怎么会认识蕾西、要到哪里找他都没有概念。有些案子就是无法从外面侦办,所以才会有卧底,而这又回到我一开始提出的计画。 就是把一名警探扔到一群杀人嫌犯之间。山姆说。 那是当然,法兰克对山姆说,眉毛半挑,似乎觉得很好玩:我们从来不会派卧底去查无辜的人,置身罪犯之中本来就是我们的工作。 你说的罪犯是爱尔兰共和军、帮派和毒贩,欧凯利说:这四个家伙只是学生,就算派凯西出马也能搞定。 没错,山姆说:没错,卧底只办贩毒和帮派之类的组织犯罪,不办一般的凶杀案件,为什么这件案子需要破例? 这句话从一位重案组警探的嘴里说出来,法兰克语带担忧,真是让我意外。难道你是说女孩的生命还比不上一公斤海洛因? 不是,山姆语气平淡:我只是说办案还有其他方法。 比方说呢?法兰克追问道,准备使出撒手锏:就这件案子而言,你还有什么其他方法?你连被害人的身分都不晓得他弯身凑近山姆,匆匆扳动手指说:没有嫌犯,没有动机,没有凶器、第一现场、指纹、目击者、微量迹证和任何线索,我有说错吗? 调查才进行三天,山姆说:谁晓得我们 那就来看你有什么,法兰克举起一根手指:你有一位训练有素、经验丰富的顶尖卧底,容貌和死者几乎一模一样,就这样。你有什么理由不利用这点? 山姆忿忿地冷笑一声,双脚一顶让椅子后脚站立。你问我有什么理由不把她扔进鲨鱼嘴里? 凯西是警探。法兰克轻声细语。 没错,过了半晌,山姆将椅子前脚小心翼翼地落回地面说:她是警探。他的目光飘离法兰克,越过重案组办公室,越过幽暗角落里的桌子,越过满是注记、地图与蕾西相片的白板,越过我。 别看我,欧凯利说:这是你的案子,你自己决定。要是案子砸锅,而他显然如此认为,他可不想被牵连进去。 他们三个开始惹恼我了。还记得我吗?我问:你或许还得说服我,法兰克,因为我想这件事有一部分也需要由我决定。 我们派妳去哪,妳就去哪。欧凯利说。 那是当然,法兰克语带埋怨对我说:我是要和妳谈,只是我觉得礼貌上应该先和山姆警探讨论清楚,因为我们要联合侦办这件案子。我说得对吧? 这就是联合侦办讨厌的地方,没人晓得谁是老大,也没人想搞清楚。照理说,山姆和法兰克必须一起做决定,但要是情况紧急,事情又和卧底有关,那就由法兰克下令。山姆可以否决法兰克的做法,因为案子的原始承办人是他,但其间势必经过一番拉扯,而且非得有很好的理由。法兰克说礼貌上就是为了确定山姆知道这一点。对极了,我说:但别忘了,你也得和我讨论才行。可惜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听到什么能够说服我的理由。 这么做要多久?山姆问法兰克,目光却定在我的身上,眼神专注、无比严肃,几乎带着忧伤,让我吓了一跳。就在那一秒钟,我明白山姆准备同意。 法兰克也察觉了。他语气没有改变,但脊背突然一直,脸上闪出新的光彩,显得机警而咄咄逼人。不久,最多一个月。我们要查的不是组织犯罪,不需要卧底很多年。这件案子要是卧底几周没有成效,再做下去也不会有用。 她需要有人支援。 二十四小时。 要是有任何危险 我们就立刻将凯西警探调离,甚至强行将她带走。假如你查到什么线索,不再需要卧底,我们也会照办,当天就会让她离开。 所以我最好马上开始动手,山姆深呼吸一口气之后轻声说:好,要是凯西警探同意,我们就这么办,前提是我必须随时掌握进展,没有任何例外。 太好了,法兰克赶紧从椅子下来,免得山姆改变主意,我保证你绝对不会后悔。等一下,凯西,在妳开口之前,先让我拿一样东西出来。我答应要给妳看录影画面,我这个人向来说到做到。 欧凯利用力哼了一声,嘴里嘀咕几句,想也知道又在说什么自拍性爱影带,但我根本懒得去听。法兰克在黑色大行军背包里翻翻找找,摸出一张用油性笔做了注记的光碟,朝我挥了一挥,接着放进重案组办公室的廉价光碟机里。 日期显示时间是去年的九月十二日,法兰克打开萤幕说:丹尼尔十日拿到房屋的钥匙,他和贾思汀当天下午就开车过去,确定屋况,看屋顶有没有坍塌等等。五个人十一日打包,十二日退回各自住处的钥匙,带着所有家当搬进山楂林屋,毫不迟疑,一点也不留恋。他吃力地坐上汤姆的桌子,靠在我旁边,按下遥控器的播放键。 画面全黑,接着喀哒一声,应该是旧钥匙转动的声音,然后是林中的脚步声。我的天哪,语气抑扬顿挫,带着一点贝尔法斯特口音,是贾思汀。这味道。 你干嘛这么惊讶?声音稍微低沉,语气冷静,几乎没有口音。 (是丹尼尔。法兰克在我耳边说。)这很正常。 我完全忘了。 这东西有没有在动?女孩问:小瑞,你看得出来吗? 她就是那女孩。法兰克低声说,但我早就听出来了。她的声音比我轻,低沉清晰,才刚开口就让我寒毛直竖,脊骨一凉。 拜托,英国口音的男人,似乎觉得很有趣,是小瑞。妳在录影? 当然啦,这是我们的新家。只是我不确定它有没有在录,因为画面全是黑的。这里有电吗? 又是脚步声,门吱嘎作响。这里应该是厨房,丹尼尔说:我记得是。 开关在哪里? 我有打火机。另外一个女孩的声音,是艾比盖儿,艾比。 准备好啰。贾思汀说。 微小的火光出现在萤幕中央,我只见到艾比的侧脸,挑着眉毛,嘴巴微张。 我的天哪,丹尼尔。小瑞说。 我就说吧。贾思汀说。 没错,他有说,艾比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说这里是考古遗迹和史蒂芬.金小说场景的混合体。 我知道,但我以为他像平常一样故意讲得很夸张,没想到是不够夸张。 有人(是丹尼尔)从艾比手中拿过打火机,一手弓成杯状,凑到嘴边点烟。房里有风吹来,画面颤动之间,丹尼尔的脸庞冷静沉着。他抬起头,目光越过火焰,朝着蕾西严肃地眨了眨眼。也许是我之前凝视相片太久,见到他们能走能动让我吓了一跳,仿佛故事书里的小孩发现一副望远镜,窥见了古画中的秘密,感觉既诱人又危险。 别这样,贾思汀将打火机抢走,面对摇摇晃晃的架子,小心戳动架上的东西说:要抽烟就到外面抽。 为什么?丹尼尔问:免得我弄脏壁纸,还是熏臭窗帘? 他说得有道理。艾比说。 你们真是一群胆小鬼,蕾西说:我觉得这间屋子真是太刺激了,感觉自己就像《五小历险记》里面的小主角一样。 《五小寻找史前遗迹》。丹尼尔说。 《五小登陆发霉星球》。小瑞说:棒极了! 那我们应该吃姜饼和罐头碎肉。蕾西说。 两个混在一起?小瑞问。还有沙丁鱼,蕾西说:罐头是什么? 史邦猪肉罐。艾比对她说。恶。 贾思汀走到水槽边,凑上打火机,将水龙头转开。其中一个噗哧几声,最后总算流出一道涓涓细流。 嗯,艾比说:有谁想喝肠热病茶吗? 我要当乔治,蕾西说:她很酷。 我绝对不当安妮,艾比说:她老是在洗碗盘,只因为她是女孩子。 这有什么不对吗?小瑞问。 那你当小狗提米好了。蕾西对他说。 他们的对话节奏比我想像的快,灵活淘气有如吉特巴舞(编注:流行于四〇年代的快节奏舞蹈。)。我能理解英文系的人为什么觉得他们很讨厌,因为你根本没办法和他们交谈。他们讲起话来紧凑伶俐,外人完全插不上话。然而,蕾西还是打进了这个小圈子,靠着一点一点修正自己或调整他们,直到挤出她的空间,成为他们的一分子,彻底密合。不管女孩心里打的是什么主意,她显然做得非常高明。 我脑中浮现一个微弱清楚的声音:和我一样。 画面突然奇迹似的亮了起来,只不过亮度有限。艾比在一个奇怪的角落,沾满油垢的锅子旁边找到开关,将天花板上一盏四十瓦灯泡点亮。做得好,艾比。蕾西拿着手机开始摇镜。 这我就不敢保证了,艾比说:看到之后感觉更糟。 艾比说得没错。厨房墙壁显然曾经贴着壁纸,但已经被青色的霉菌侵占,并从四个角落蜂拥而上,几乎就要在墙中央会师。天花板蛛网尘封,有如万圣节的装饰,迎风轻轻摇晃。塑料地板变灰卷曲,爬满丑恶的黑纹。桌上的玻璃花瓶插了一束死透的残花,枝梗折断地弯成诡异的角度,房间里所有东西都积了三寸厚的灰尘。艾比满脸犹疑,小瑞似乎觉得有趣,但还是带着惊恐,丹尼尔有那么一些好奇,贾思汀则是一副快要呕吐的模样。 你要我去住在那里?我问法兰克。 那里现在已经不是这样了,他语带埋怨,他们真的花了很多工夫整理。 用推土机铲平,然后重建吗? 真的很棒,妳一定会喜欢。嘘。 这里,蕾西说完手机突然一晃,画面猛烈闪动,接着就看到一团恐怖的橘色卷式布帘,七〇年代的式样,上头爬满蜘蛛网。换你拍,我想去探险。 妳还没拍够啊?小瑞说:妳要我拿着手机做什么? 别引诱我。蕾西对他说,接着便跳进镜头,朝橱柜走去。 她的动作比我轻,微微踮脚,步伐小而更有女孩子气。身材曲线没有我突出,但却摇曳生姿,引人注目。她那时头发更长,鬈度刚好盖过耳朵,穿着牛仔裤和贴身乳白色套头毛衣,我有一件和她的非常像。我还是不晓得自己要是有机会和她见面,会不会喜欢对方。可能不会,但这不是重点,完全不是,反而让我不知道该如何思考。 哇哦,蕾西探进一个橱柜里说:这是什么?还活着吗? 有可能,丹尼尔在蕾西背后拉长脖子说:很久以前。 我觉得正好相反,艾比说:它以前不是活的,现在才是。你看它演化出可相对拇指了没? 我想念以前住的地方。贾思汀一脸忧伤,站得远远的。 才怪,蕾西对他说:你住的地方不到半坪,用纸板搭的,你根本不喜欢。 起码那里没有不明生物。 那么住在楼上,有音响系统,自认为是阿里吉的生物是谁? 我想应该是某种菌类。丹尼尔兴致盎然检视橱柜说。 够了,小瑞说:我不录了。等我们老了,头发又灰又白,开始沉迷往事,想起我们的住处,我可不希望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蕈类。我要怎么把它关掉? 塑料地板闪过一秒,画面顿时黑掉。 我们有四十二段类似的录影画面,法兰克一边按钮,一边对我说:长度都在一到五分钟之间。只要加上一星期密集访问女孩的朋友旧识,我敢保证一定能拿到足够的资讯,打造出原汁原味的蕾西。当然,假如妳同意卧底的话。 他将画面定格在蕾西身上,女孩转头说话,双眼闪闪发亮,嘴巴微笑半张。我看着她因为移动而模糊的身影,感觉她下一秒就要飞出画面,心想:我以前也是这样,充满自信,坚强勇敢,不怕任何未来。几个月前,我还是这样。 凯西,法兰克柔声说:由妳决定。 我想拒绝,感觉自己想了很久。我想回家暴组,周一早上照例收拾周末的残局,检视无数瘀青,面对坐在室内依然穿着高领毛衣和戴墨镜的女人,经常周一控告男友、周二晚上就撤销告诉的女人;还有坐我旁边,宛如穿着毛衣的粉红火腿,只要调出没听过姓名的档案就会低头窃笑的 我知道自己只要回去,就再也不会离开。我很有把握,就像此刻胃里的纠结一样清楚明白。女孩是个挑战,朝我直扑而来,精准致命,千载难逢,机不可失。 欧凯利伸直双腿,夸张地叹气,库柏盯着天花板的裂痕,我从山姆僵硬的肩膀看得出来他屏住呼吸。只有法兰克看着我,眼神专注,眨也不眨。办公室里的空气只要触到我,就让我一阵疼痛。画面里的蕾西沉浸在泛黄光线中,有如等我跳入的黝黑湖泊、结了薄冰等我滑溜的河面,又像即将起飞的长途班机。 她最好会抽烟。我说。 我的胸腔仿佛窗户猛然推开,没想到我还能呼吸得如此之深。天哪,妳慢慢来,欧凯利勉强从椅子上站起来,将裤头拉到小腹上,妳真他妈疯了,不过这一点也不新奇。万一妳被人做了,不要来找我哭。 厉害,库柏说,双眼若有所思地看着我,显然在想我有多少可能会出现在他的验尸台上。记得让我知道进展。 山姆一手用力掮住嘴巴,我发现他垂下脖子。万宝路淡烟,法兰克按下退出键说,脸上缓缓露出大大的笑容,这才是我认识的凯西。 我以前总是觉得(感谢我的天真)自己能对被杀的人有所贡献。不是报仇,因为这个世上没有任何复仇的举动,能够追回他们失去的那一口生命之气。也不是正义,无论正义到底意味什么。我只能带给他们一样东西,就是真相,而且我很在行。 我起码有一项本事,让我成为出色的警探,就是对真相的直觉。这样的直觉有如磁铁牵引我,告诉我什么是渣滓、什么是合金、什么又是未经切割的纯金属。我总是奋力挖掘真相之金,不管是否弄伤手指,等我寻获再亲手捧到死者的墓前。直到有一天(又是薇丝塔行动)我突然发觉真相是多么滑溜、易碎,斧鏊深深,多么没有价值。 在家暴组,只要能让受伤的女孩提出告诉或到庇护所,那她起码有一晚不会被男朋友殴打。比起我在重案组追求的真相之金,家暴组寻求的安全只是廉价的货币与铜板,但永远不会贬值。薇丝塔行动之后,我学会珍惜这一点。让被害人安全几小时,帮她打几通电话,这些事是我从来无法为凶杀案的死者做到。 我完全不晓得能给蕾西什么。显然不是安全,而真相也不像是她最在乎的事。但她却找上了我,活着当时,死去之后,用她轻巧的脚步悄悄走近,直到突然狠狠敲打我的房门,要求一样东西。而我希望的报偿(我当时真的如此认为)很简单,就是她永远滚出我的生命。我知道她会狮子大开口,但我也不是泛泛之辈,这种事我有经验。 我从来没有和人说过,因为这不关别人的事,但对我来说,警探真的近乎信仰。真相是我们的上帝,我们永远无法超越真相之上,比真相还要无情。为了真相(起码在当卧底和重案组的时候)必须牺牲一切,时间、梦想、婚姻、健康,甚至生命。然而,这就是我所要的,当你能拥有强烈得令人屏息的真实事物,怎么会想追求淡而无味的替代品?真相是命运最冷酷也最反覆的神祇,倘若真相接受你效力其下,它不会拿走你想给的,而是夺去它想要的。 卧底想要我的诚实。我早就该察觉这点,但我一直深陷于那令人目眩的绝对感,反而忽略了最明显的事:卧底必须随时说谎。我不喜欢谎言,不喜欢说谎和说谎者。对我来说,为了追求真相而将自己变成骗子,感觉简直混帐该死。我花了几个月的时间,循着言语编成的丝线一路游到小咖毒贩身边,用瞎编的玩笑话与嘲讽,误导对方,让他察觉不出真相。直到有一天,他吸毒烧坏了脑袋,拿刀抵着我,问我是不是想利用他查出贩毒的上线。我感觉自己在细线上游走了几个小时冷静一点,你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是做了什么让你觉得我想毁掉你?和对方僵持,心里对神祈祷法兰克有听到窃听器的声音。贩毒小子将刀抵在我肋骨之间,朝我尖叫:有吗?妳有吗?别唬我,到底有没有?有吗?我迟疑了片刻,因为我真的想要毁掉他,即使不是为了他错认的原因。但对谎言来说,这瞬间的犹豫却有着天壤之别他刺了我,接着号啕大哭。就在那时,法兰克来了,将我悄悄送往医院。但我心里明白,这份工作要我牺牲,我却退缩不前,而它给我的警告,就是胸前的三十针,要我绝对不能再犯。 我是个出色的重案组警探。罗伯曾经对我说,他办生平第一个案子时,脑中整天浮现失败的景象,不是鼻涕喷到DNA证物或送走松口透露案情关键的证人,就是大意忽略线索与可疑的迹象。但我从来没有这种经验。我进重案组办的第一个案子非常普通,而且令人沮丧。一名年轻无赖被人刺死在公寓的楼梯间,公寓恐怖得有如梦魇,鲜血流满污秽的阶梯,死者目光飘向几道上锁的房门之外,空气里弥漫尿味。我手插口袋站在楼梯转角,免得误碰任何证物,抬头看着被害人趴在阶梯上,运动裤因为坠地或打斗而褪下一半,心想:原来如此,我千辛万苦进来重案组,就是为了这个。 我依然记得那家伙的脸。脸庞太瘦,淡淡的浅色短发,嘴巴微张,仿佛讶异于自己的遭遇,一颗门牙长得歪歪斜斜。尽管有欧凯利不断唱衰,我们最后还是出乎众人意料之外,将案子顺利破了。 到了薇丝塔行动,真相之神选择要走我的诚实与挚友,却什么也没给我。我转调离开重案组,知道遗弃神纸必须付出代价。我心底觉得自己的办案效率会直线下降,所有家暴男人会将我揍昏,愤怒的女人会将我的双眼剜去。但我一点也不害怕,反而期望早点实现,让一切就此终结。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这时,我心里仿佛被一道寒冷的洋流缓缓击中,恍然明白原来没事就是惩罚。守护我的神祇决定放手,让我走自己的路,将我掏空。 之后山姆来电,法兰克在海边小径的尽头等我,一双强有力的手将我拉了回来。这么说或许是迷信,起码解释起来比较简单,也可能是孤儿或独生子都暗自渴望拥有不同的生活。无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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